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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贝塔西防卫队

  要战胜自我。在做到这点之前,你不过是个假装自己的品味与其他人相同的奴隶。

  ──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

  到了下午两点,波顿早已再度开始工作。他睡了两个多小时,洗了澡,换了衣服,吃过午饭,送出两封信──一封是让送信猎犬送给首相帕默斯顿子爵,请求接见;另一封则是让鹦鹉带讯息给史文朋,请他傍晚时过来他家。

  一个小时后,唐宁街十号的回信已出现在他的窗台。

  「讯息来自自甘堕落、脑袋空空、只会乱吠的帕默斯顿子爵。立刻过来。讯息结束。」

  「无回复。」波顿说。

  「你去死!」鹦鹉边飞走边大叫。

  波顿穿过仍在薄雾中的伦敦,四十分钟后,他又坐在帕默斯顿子爵的大书桌对面了。首相大人忙着在文件空白处写下指示,头也不抬地对波顿说:「波顿,你有什么事?我很忙,而且我也不需要你来向我报告进度。只要你在事情结束后写份完整的报告交上来就行了。」

  「有人死了。」

  「谁死了?怎么死的?」

  「一个开出租马车的车夫,叫蒙特奇.潘尼佛斯。他陪我去东区,结果被狼人杀了。」

  自波顿走进房间,帕默斯顿子爵是第一次抬起头来。

  「狼人?你亲眼看到了?」

  「我看到了四只。蒙特奇.潘尼佛斯的身体被活生生扯裂,我无法在不暴露身分的情况下处理他的尸体。他是个好人,不该以『东区葬礼』的方式被处理掉。」

  「你是指被扔入泰晤士河吗?」

  「是的,」波顿握紧双拳。「我实在是个大白痴。我不该把他牵扯进来。」

  首相大人放下手中的笔,双手在胸前交叉,用缓慢且平稳的语调说:「国王陛下交给你的任务非常特别,你必须将自己视为战场上的司令官。在必要的时候,国王的子民必须为国家服务。根据你的任务性质,这种事的确有可能发生。而且,有时死伤在所难免,但他们都是为了大英帝国牺牲的勇士。」

  「蒙特奇.潘尼佛斯只是个车夫,他不是军人!」波顿表示抗议。

  「他是国王陛下的臣民,跟我们都是一样的。」

  「那么这些为国家牺牲的人就都应该被当成无名氏、不明不白地被丢进泰晤士河里吗?」

  帕默斯顿子爵从书桌抽屉拿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将它滑过桌面,停在波顿面前。

  「下次发生这种事情,就送讯息到这个地址,我的团队将会出动为你清理善后。牺牲者的尸体会受到妥善的照顾,我们会安排葬礼,付清全部费用。另外,寡妇也会领到一笔国家发出的抚恤金。」

  波顿低头望着纸上的名字和地址。

  「布克和海尔[1]!」他失声惊叫。「这是代号吧?」

  「其实不是,但只是巧合!那个知名盗墓者布克在一八二九年就被吊死了,而他的同伴海尔后来成了一名瞎眼乞丐,也在十年前死了。我的两个探员,丹米恩.布克和葛洛瑞.海尔的心地跟那两名杀人犯有天壤之别。虽然外表有些不称头,可是我可以保证,他们都是好人。」

  「蒙特奇.潘尼佛斯有个叫黛西的妻子,就住在齐普赛街。我只知道这么多。」

  「我会派布克和海尔去处理,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名女士,我会确保她之后的生活无虞。波顿上尉,我有很多事要做,你说完了吗?」

  波顿站起来。「说完了,大人。」

  「那么就各自回去工作吧!」

  帕默斯顿子爵低头继续批改公文,波顿转身离开。当波顿的手伸向门把,首相再度开口。

  「也许你该考虑请个助手。」

  波顿回头看看,却只见到低头弯腰看着桌上文件的首相,手中的笔仍写个不停。

  社会规范的礼节不允许年轻女子在没有监护人的情况下拜访单身男子的家,但伊莎贝尔.阿伦德尔完全不在乎什么「社会规范的礼节」。她清楚地知道全英国都对她陪着未婚夫到巴斯旅行、还住进同一家旅馆非常有意见。虽然──上天为鉴!──他们根本睡在不同房间。而今她又要破坏另一条社会规范了──她要独自拜访他家。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任性举动会对名誉造成什么伤害,因为她很确定,一旦自己跟理查德完婚,他们就会离开英国、旅居海外。他会成为代表英国的外交官,而她会结交一群全新的朋友──最好全都不是英国人──然后自己就会被当成一名极有英国风情的异国美女。在她的想象中,她会犹如一朵娇嫩的英国玫瑰,开在大马士革尚未开化的文明社会里──搞不好是南非也说不定。

  她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而且,一般而言,只要是伊莎贝尔.阿伦德尔想要的,她都可以得到。

  她抵达蒙塔古广场十四号时,安奇尔太太不大愿意让她进门。伊莎贝尔不懂她为什么能够这么大言不惭,胆敢直接问她:「妳确定像妳这样一个年轻小姐来拜访是聪明之举吗?」这名好心的老女士甚至提议,若是伊莎贝尔坚持这么做,她说不定应该全程陪同,以求符合社会风俗。

  伊莎贝尔不耐烦地拒绝了老女士的好意,不发一语径自上了楼梯,进入波顿的书房。波顿正坐在火炉旁舒适的单人沙发椅上,穿着阿拉伯长袍,吸着心爱的雪茄,凝望房里的蓝色烟雾。从唐宁街十号回来之后,他已经维持这种姿势一小时了。波顿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正专心地想着心事,完全没查觉伊莎贝尔走进来。

  「我的老天!理查德,」她说:「我穿越了一层又一层的浓雾来你这儿,如果你非得──」

  她还没把话说完,马上倒抽了一口气,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摀住嘴。她发现波顿的一只眼睛上有已经变黄的瘀青,左太阳穴上还有另一个颜色更深的,而且整张脸都是伤口和抓痕,彷佛有一整连的轻骑兵队从他身上踩过。

  「出──出──出了什么事?」她结结巴巴地问。

  他的眼神慢慢转向她,她看到他的瞳孔缩小,逐渐聚焦。

  「呃……」他边说边站起来。「对不起,伊莎贝尔,我忘了妳要来。」

  「理查德,你的脸!」她尖叫着奔进他怀中。「你的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亲吻她的前额,往后退了一步,双手握住她的上臂,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发生太多事了,伊莎贝尔,实在发生太多事了。我的人生彷佛在一瞬间全然改变!我受到英国国王的亲自委任。」

  「国王?委任?理查德,我听不懂──还有,为什么你脸上有这么多瘀血和伤口?」

  「坐下来,我会努力向妳解释看看。但伊莎贝尔,妳要先做好心理准备。记得我教过妳的那句阿拉伯谚语吗?『in lam yakhun ma tureed, fa'ariid ma yakhoon.』」

  她将句子翻译出来。「『当你所期望的事没发生,就学着去接受已发生的事。』」

  她坐下来,皱着眉头,在他走到酒柜帮她倒奎宁水时耐心等候。

  他走回她身边,将杯子递给她,但没坐下来。他脸上的表情一派高深莫测。

  「外交部提供我一个到裴南多岛担任领事的职位。」他开口。

  她打断他。「是,我写了很多封信给罗素伯爵,建议他派你出任外交使节。只不过我建议的地点是大马士革。」

  「妳做了什么?」他惊讶地问:「妳认为不先和我商量就以我的名义写信给罗素伯爵,这种行为可以被接受吗?」

  「理查德,不用那么生气,我们不是常谈到出使的可能性吗?先别说这些了,告诉我你出了什么事!」

  「那是指在适当的时机来临时。而且,我必须阐明:我们之间的私人对话和去信乞求政府官员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我才没有乞求他!」她大声抗议。

  「但状况看起来就是这样。除非妳先清楚明白地问过我,否则不该以我的名义对外发言或写信给任何人。」

  「我只是想帮你!」

  「妳这样做会让人觉得我没有开拓自己事业的能力。如果我真心要做,我可能早已拿到大马士革的位子。结果,因为妳这样擅自介入,我得到的却是裴南多岛的邀请函。我想当的是一名举足轻重的外交官,他们却指派我去不毛之地当个芝麻小官。妳到底知不知道裴南多岛在哪里?」

  「不知道。」她轻声回答,眼泪滑落脸颊。这次来访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它是个在非洲西岸的西班牙殖民小岛,是个充满死亡、跳蚤、人称『白人坟场』、微不足道的地方。外交部只会派挡路又碍事的人去裴南多岛。罗素伯爵建议送我去那儿只说明了一件事:我惹到他了。只不过,惹到他的当然不是我,因为我没跟他接触过。」

  「是我!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理查德,我只是想帮你的忙!」

  「只可惜妳帮的是倒忙。」他无情地挑明。

  伊莎贝尔双手摀脸,轻声啜泣。

  「伊莎贝尔,」波顿温柔地说:「国王封我为爵士时,我认为我的未来──我们的未来──已得到保障。可是我没想到后来约翰会背叛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对我而言,他就像是我的弟弟。然而他个性懦弱,让自己成了遭人恶意利用的傀儡。我比任何人都努力才闯出这番名号。在印度,我得克服心中的失望,以及其他军官对我的嫉妒;在阿拉伯,我冒着生命危险,假扮回教徒到麦加朝圣;在柏培拉,我差点死在土人手中;在中非,我因染病和过度疲劳几乎丧命。可是,在他背叛我、玷污我的声誉时,这一切努力都变得一文不值。他说的那些谎言──上帝呀!──我真恨不得拿马鞭抽他!可是我对他的感情让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在那段沉默的时间里,伤害已经造成了。在他举枪自杀时,枪口不仅是对着他的脑袋,同时还有我的脑袋,因为他同样对我造成了难以磨灭的伤害。现在,除了他散布的恶意谣言外,我更成了害他自杀的罪魁祸首。这周一,当我得知他做了什么时,十年前和妳在法国布洛涅相识的理查德.波顿──那个让妳坠入情网的波顿──他再也不存在了。」

  「不要!理查德!别这么说!」她痛哭失声。

  「这是真话。妳差点就要嫁给一个名声荡然无存的男人──不过,后来发生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她呜咽着问。

  「那天晚上,我被人攻击了。」

  伊莎贝尔迅速眨着眼睛。

  「你被攻击?是谁攻击你?」

  「被某个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被某个看起来犹如鬼魅的怪物。攻击我的是弹簧腿杰克。」

  她哑口无言地望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伊莎贝尔。接下来,星期二早晨我被首相帕默斯顿子爵叫进办公室,他代表国王给了我一张任命书,我成了……嗯,事实上这职位没有正式头衔。帕默斯顿子爵称我为『国王的探员』,虽说『调查员』和『研究员』──甚至『侦探』也都适用。而我获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进一步寻找攻击我的怪物的线索。」

  伊莎贝尔.阿伦德尔突然站起身,走过房间,伫立在窗前。她看着外头,开口说:「理查德,你在胡说八道,」她虽然生气,但态度果断。「你的疟疾又发作了吗?」

  他退回酒柜之后,站在她身旁,帮自己倒了一杯波特酒。

  「所以,妳认为我是在幻想?」

  他的语气里充满浓浓的悲伤。她一听到就立刻转过身。

  「弹簧腿杰克不过是骗小孩的鬼故事!」

  「那么,如果我告诉妳我还在伦敦看到狼人呢?」

  「狼人!理查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伊莎贝尔,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可是我很确定自己看见了什么。更何况,有人因此丧命。这都是我的错。不过,这也教了我宝贵而痛苦的一课:我手上拿的这张委任书夹带着无法控制的巨大危险。不只针对我,还针对所有在我身边的人。」

  「我无法──我无法──」她结结巴巴地说:「天哪!你不会是想说你打算抛弃我吧?」她紧揪住自己的胸口,彷佛心脏就要停止跳动。

  「妳很清楚我是怎样的人,」他回答。「挖掘真相是我的热情所在,但对我而言非洲已经是过去式了。我对于探险对健康造成的不良影响感到厌倦,上回的探险更差点害我丧命。然而,我偏偏是个宁愿站着战死也不愿躺着病死的人。更何况,地理方面的探险是挖掘真相的一种形式,然而,世上还有很多其他的探险方式。现在,国王给了我一个绝佳机会,能将热情和专长应用在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我可以──」

  「你住口!」伊莎贝拉命令他。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那我怎么办?理查德,你回答我?你要我怎么办才好?」

  他不理会突然袭来的心痛,理查德.弗朗西斯.波顿爵士回答了她的问题。

  虽然伊莎贝尔并非完人,但波顿很爱她;虽说波顿有不少缺点,她也全心全意回报他的爱。对于她是他命定的妻子一事,他从不怀疑。可是,现在他却选择违背宿命,将自己的人生驶上完全不同的方向。

  他感到心中空空的,并且麻木不已,然而,他同时也感到自我意识上升。严重的高烧显然正使得他的心智快速分裂。

  从下午到黄昏,波顿又陷入了沉思。他彷佛见到另一个看不见的分身,和他挤在同一张单人沙发上,感觉像是自行进入灵魂出窍的状态。怪的是,他发现和他挤在一起的并不是因疟疾发作产生的第二个理查德.波顿,而是弹簧腿杰克。

  波顿直觉地感受到他和分身正站在分歧的路口上。一条路将通往裴南多岛、巴西、大马士革和「随便什么他们派你去的鸟不生蛋的国家」,另一条路则是成为国王的探员。至于它的终点在何方?目前尚不可知。

  波顿很确定,那个踩高跷的人不知为何早已事先看见这个选项。不管他的真名是否叫做杰克,他绝非波顿和帕默斯顿子爵起先怀疑的那样,是一名间谍。绝对不是!绝不会是那么普通的解答。不只因为他的奇装异服,他说话的方式也让波顿认为杰克对他的未来了如指掌。就算全世界第一流的间谍也无法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信息。

  波顿在印度看过许多不合常理的事。他相信人类具有某种「意志力」,可以训练感官,超越视力、听力、味觉、触觉的极限。他不禁猜测,有没有超越时间限制的可能呢?弹簧腿杰克是否是个能透视未来的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杰克显然花费太多时间在窥测未来,因为他对现在的时事与新闻似乎一无所知。当波顿告诉他尼罗河源头的辩论和史皮克的意外时,他脸上的震惊绝不是装出来的。

  「我是个历史学家!」他曾这么说:「我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是一八六四,不是一八六一。」

  他是说「发生了」。虽然他在讲一八六四年──距今三年后的事──他却用了过去的讲法。

  真是太奇怪了。

  关于杰克怪异的时间感,有个最容易但很难接受的解释:他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毕竟波顿曾两度亲眼目睹那个怪物凭空消失,而且,崔奥斯督察在一八四○年时也见识过同样的事。这种能力显然不是凡人可以做到。

  再想想,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一切似乎都能解释得通。关于杰克前后矛盾的个性和外表、他对时间的错乱感、似乎能同时在两处现身、容貌没有随着时间改变。只要能接受他其实不存在于正常的时空,是超自然的存在,那么一切就都变得合理了。搞不好波顿的第一印象才最正确:说不定,他是个从瓶子里跑出来的精灵?或恶魔?或邪灵?说不定真的是刚果的预言之神──魔克强比!

  波顿在沉思时得到两个结论。第一个是:在有更明确的证据前,应先暂时将这个怪异的鬼魅当成单一个体,而非复数。第二个是:要了解弹簧腿杰克,「时间」将是主要因素。

  他站起来,揉揉僵硬的脖子。一如往常,专心思考某件事总能帮助他忘记另一件事。虽然他和伊莎贝尔刚才的会面令人痛心,可是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沮丧而失去行动力。事实上,他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态竟非常正面。

  已经晚上八点了。

  波顿走到窗户旁,俯视蒙塔古广场。浓雾退成含着水气的薄雾,街灯和窗户的黄光偶尔点缀在其中;寻常的繁华喧嚣再次回到伦敦街头。大轮小轮车的引擎声、蒸气马的奔驰声、老式马儿的拖车声、家具货车的搬运声,还有凌驾这一切的鼎沸人声。

  波顿看着窗外时,往往觉得自己是个外来者,总是渴望重回阿拉伯那广大的开阔空间。但今晚的伦敦巿街却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感,他差点就要错以为自己跟这个城巿很亲密。他以前从没有这种感觉。英国对他来说一直很陌生,是个非常压抑、令人窒息的国家。

  「我变了,」他心想。「我几乎要认不得自己了。」

  一道闪过的红光吸引他的注意力。史文朋正从一辆出租马车爬下来。这名诗人一来访就以和马车车夫的高声争吵做为开场。史文朋有个很怪的想法:他认为,只要从伦敦巿里的一处乘车到巿区内的另一处,车费就是一先令。如果有任何车夫敢反对,他就会歇斯底里地与他们争辩──不消说,所有的车夫都反对。但他疯狂的举动往往让大多数车夫尴尬不已,只能耸肩放弃,收下一先令硬币,自认倒霉。而这次也不例外。

  史文朋用他那独特又怪异的舞步边走边跳,穿越马路。

  他用力扯扯门铃的拉绳。

  每个人都懂得用门铃,波顿心想。除了警察之外。警察只会直接敲门。

  几秒钟后,波顿听到安奇尔太太的说话声和阿尔吉侬的尖锐嗓音,接着是上楼梯的脚步声,然后是手杖「扣扣扣」敲在他房门的声音。

  他将视线从窗外移开,转头大喊。「进来吧!阿尔吉侬!」

  史文朋开门跳了进来,热情地宣布道:「向至高无上的人类致敬吧!人类的确是万物之灵。」

  「你是遇上了什么事情兴奋成这样?」波顿问。

  「我刚才看见一艘最新的旋筒式风力飞船!实在是超级巨大!我们居然能将好几吨的金属打造成飞船,这么一来,人类岂不是跟神明没有两样了吗?──天啊!你怎么身上又多了好几处瘀血?杰克又来找你麻烦了吗?我才在今晚的晚报上读到他在清晨时分攻击了少女。」

  「旋筒式风力飞船?是什么模样的?我还没见过呢!」

  史文朋躺进单人沙发座,一条腿搁在把手上抖动摇晃。他把圆顶帽放在手杖末端,高举手杖,旋转着帽子。

  「理查德,那就像个非常非常大的甲板,是扁平的椭圆形,边缘伸出许多水平桥塔,桥塔尾端有很多垂直的杆子,杆子上装了巨大的翅膀──翅膀转得飞快,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圆。飞船驶过后,空中会留下一条巨大的蒸气尾巴──他又揍了你一顿吗?」

  「我想那飞船大概要驶往印度吧?」波顿说。

  「是,我也是那样猜的。不过我觉得最令人惊奇的地方在于:飞船的龙骨上居然写上了好大一幅广告。那些字真是超级巨大!」

  「上头写了什么?」

  「写的是:『同胞们!皇家空军之友联会号召众人加入!请帮助我们建造更多这样的飞船!』」

  波顿扬起一眉。

  「社会大众一定认为科技研究院已度过谷底低潮、开始往上坡走了。他们似乎也想充分利用现在有利的形势!」

  「实在是太壮观了!」史文朋激动地说:「我猜它根本不用降落休息就能绕行地球一周!──好了!现在快告诉我到底是谁打你。」

  「你居然会为它感到兴奋,我倒是满惊讶的,」波顿如此评论,不理阿尔吉侬的问题。「我还以为你们放浪派应该跟机器势不两立呢!你应该知道他们会拿它去征服所谓的『未开化地区』吧?」

  「当然知道,」史文朋语调轻快地回答。「但我相信,不管是谁看到不可思议的巨大金属飞船,一定会升起赞叹之心!这可不是单单在完成一个梦想,而是为了国家的未来才以泪水与钢铁制成的啊!──先不说这些,老友,快点回答我的问题!你这新伤口是怎么来的?」

  「呃……」波顿说:「不过是摔了两、三回罢了。我先是被狼人扑倒在地,几个小时后弹簧腿杰克又把我从飞行中的机械转椅上扯下来,害我穿过了树枝树叶、直接坠毁落地。」

  史文朋咧嘴一笑。「太有创意了──说真的,你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千真万确!」

  这名年轻的诗人恼怒地将圆顶帽扔向波顿,波顿手脚利落地接住,将它扔回去。

  史文朋叹了一口气说:「如果你不想告诉我那就算了,不过至少你应该说一下我们今晚要做什么吧?去喝酒吗?或者改做一点不一样的事?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们可以尝试鸦片?」

  波顿脱下阿拉伯长袍,伸手去拿之前扔在椅背上的大衣。

  「阿尔吉侬,绝对不能去碰那种东西。你那些自我毁灭的举动已经够危险了。酒精会慢慢将你杀死──对此我一点都不怀疑。而鸦片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他一边扣上大衣一边说:「为什么你要做这种自杀行为呢?我实在不明白。」

  「才没有呢!」史文朋边抗议边跳起来,将帽子压在一头红色乱发上。「我完全没想过要杀死自己,我只是太无聊了,理查德,我非常、非常、非常的无聊。而这种毫无意义的存在倦怠无时无刻在啃噬我的骨头。」

  他开始在书房里发疯似地跳起舞。

  「我是个诗人!我需要刺激!我需要灵感!我需要危险!我需要感觉到生死之间的那一条界线,不然我就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经验了!」

  波顿凝视着那名跳个不停的矮小削肩男子。「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你自己也写诗,你也知道,诗不过是一种容器,我这样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除了拿些不成熟的无病呻吟装满容器,还能怎么办?你有看到《旁观者周刊》是怎么评论我的吗?他们说:『他天生就很有文采,不过显然并非当诗人的料。我们不认为有任何评论能帮助史文朋先生改善这点。』但我想要改善啊!我想当个伟大的诗人──不然我就什么都不是了,理查德!为了做到这点,我必须真正地活着。一个人只有在死亡随侍身边时才能真正地活着。我告诉过你我去爬怀特岛的克里夫悬崖那件事吗?」

  波顿摇摇头,史文朋不再乱跳。两人一同穿过房门,开始下楼梯。

  「那是一八五四年圣诞节的事了,」他的朋友说:「我当时十七岁,因为父亲不愿帮我支付成为骑兵的费用,我无法参战,所以我认为自己失去了测试勇气的机会。当然了,梦想能成为敢死队的一员或当个骑兵的确不错,不过老实说,我自己也知道,要是真的去面对残酷的战争,我说不定会变成一个胆小鬼!理查德,我得测试我自己。因此,那次圣诞节我就独自走向怀特岛最东方的悬崖。」

  他们离开屋子,翻起大衣衣领,抵御着越来越低的气温。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史文朋说。

  「贝塔西。」

  「贝塔西?为什么?那里有什么吗?」

  「那里有『颤』。」

  「你是在说受到折磨后会产生的生理反应吗?」

  「那是一家酒吧的名字──走这边──我想先去找一下我家附近的报童。」

  「为什么要跑到贝塔西去喝酒?不会太远吗?」

  「等我们到那儿时我自然会告诉你。继续说完你的故事吧!」

  「你知道克里夫悬崖吗?它是一大面松软白垩石墙,有着一层又一层的坚硬燧石,极为陡峭。所以我决定去攀爬它,当成对自己勇气的试炼。初次尝试时,我遇上一个根本不可能过得去的角度,只好退回原处,选择另一条不同的路。我第二次开始爬时,咬着牙对天发誓,只要我能活下来,绝对不会再退下来。如果我再退回悬崖底部,这次的冒险就算是失败了。于是,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往上爬,风吹进岩石裂缝和空洞之中,听起来简直像伊顿公学教堂里的管风琴。我越爬越高,一群海鸥从山洞里冲出来,围住我,在我头上盘旋。那一瞬间,我真怕牠们会把我的眼睛啄出来。虽然我全身的肌肉痛得不得了,但我还是继续往上爬。快要爬到顶端时,我脚下踩的石头突然碎裂,我整个人悬空,只剩八根手指紧抓着岩石窄窄的边缘,我死命把双脚甩向山侧,直到发现另一个踏脚的地方;接着,我将身体撑起来,爬上悬崖,上了顶端,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很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翻身掉下悬崖,我就清醒过来了。」

  「所以你向自己证明了你是有勇气的。这样满意了吗?」波顿问。

  「满意。但我学到的不只如此。我还学到只有在死亡逼近时我才会觉得自己是真正活着;我只有在生命受到威胁时,才能写出了不起的诗篇。理查德,无聊才是我的大敌,这我十分肯定。无聊对我的伤害比酒精和鸦片更致命。」

  波顿边想着他的话边陷入沉思,直到他们在波特曼广场找到小奥斯卡。

  「哈啰!小调皮!」

  「上尉你好!想买晚报吗?」男孩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不是的,小朋友,我需要一些无法在报纸上读到的消息,这个消息可以换到两、三先令的赏金。」

  「上尉,两年前我以为钱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而现在我长大了,我知道它真的是世上最重要的东西!那就一言为定,你想要的消息是什么?」

  「我想跟扫烟囱联盟的主席『甲虫王』见个面。」

  阿尔吉侬.史文朋目瞪口呆地望着波顿。

  「哇!」奥斯卡发出惊呼。「这可是件相当困难的任务啊!他的行踪十分隐密!」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疾驰而过,发出极大的噪音,把波顿的回答盖过去了。他等马车转进威格穆尔街后又说了一次,「可是你能找到他对吧?能做到吗?」

  「先生,明天早上我会去你家敲门,不过有一件事要注意:如果想跟『甲虫王』会面,你得带点书给他,他很喜欢阅读。只有这样。」

  「那一类的书?」

  「他什么都读,上尉,不过他特别喜欢诗集,或是真实故事改写的小说。」

  「非常好。谢谢你,小调皮。先给你一先令当订金吧!」

  奥斯卡伸出两根手指碰碰帽沿,对波顿眨眨眼,边走开边大喊,「晚报!晚报!南部联盟[2]的军队进入肯德基州了!赶快买来看啊!」

  「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史文朋表示称赞。

  「是啊,我也有同感。我相信奥斯卡.王尔德这孩子未来一定会闯出一番名声。」波顿回答。

  「不过──吾友,你听着!」史文朋说:「我再也无法忍受你继续把我蒙在鼓里!弹簧腿杰克、狼人、甲虫王!──你到底卷进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奇案?你也该告诉我了,理查德,我已经下定决心,在你告诉我之前,我打算钉在这儿,一步都不走。」

  波顿看着他的朋友好一会儿,然后说:「如果告诉你,你能够保证绝不会告诉别人吗?」

  「我可以。」

  「你保证?」

  「我保证。」

  「那么,等我们上了出租马车,踏上前往贝塔西的路途,我会把一切解释给你听。」

  他转过身,大步走出广场,史文朋在他身旁边跑边跳。

  「等一下!」诗人问:「为什么我们不马上叫一辆马车来?」

  「现在还不行。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去什么地方?」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你老爱这样装神秘?」

  他们穿过由巡查员、小贩、街头艺人、乞丐、流浪汉、妓女和小偷组成的群众,来到凡尔街。波顿停在一家小店前方,店就夹在五金行和解剖博物馆之间。明亮的黄色大门旁有张用花体字书写的传单,挂在高耸又细长的玻璃窗和蓝色窗帘之间。上头写着:

  惊人的莎宾娜女爵。家中排行第七,擅长手相、占卜,能说出您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只要提供您的全名,无须多言,便能直指您心中所想所问。离散者将能重逢,恶灵将被驱赶,准确预测未来,包您满意。咨询时间:上午十一时至下午二时,下午六时至九时。进来后请等待叫号。

  「你开玩笑吧?」史文朋说。

  「我很认真的。」

  这地方是波顿从理查德.蒙克顿.迈尔尼斯那儿听来的。他和波顿一样,一直对神秘学很有兴趣。蒙克顿.迈尔尼斯曾告诉他,全伦敦最厉害的手相算命师非莎宾娜莫属。

  他们开门走了进去。

  走进大门后,波顿和史文朋看到一条短短的走廊,木头地板直接裸露在外,从肮脏的天花板垂下的油灯照在龟裂的石灰墙上。他们走到尽头,推开厚厚的紫色丝绒帘子,进入一个充满陈旧檀香木气味的长方形小房间。毫无装饰的墙壁前方摆了一排木椅,只有一个高高瘦瘦、眼睛水汪汪又暴牙的秃头年轻男子坐在那儿等。他对他们咧嘴──那应该是在微笑吧?

  「我老婆在里面!」他用尖细的声音说,朝着被帘子遮住的房门点点头。「你们可以跟我一起在这里等,等她出来你们两个就可以进去了。」

  波顿和史文朋坐下来,房里两盏油灯的黄光在他们脸上打出阴影,照得史文朋的红发简直像是着了火。

  那人直勾勾地望着波顿的脸。「天啊!你上过战场对不对?你跌伤了吗?」

  「没错,他是从妓院的楼梯上跌下来的。」史文朋抢着回答,双腿交叉。

  「我的老天!」

  「妓院把他扔出来了,他们说他的品味太变态。」

  「边……态?」那人结结巴巴地说。

  「不,是变态。我相信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他做出挥藤条的动作,发出嗖嗖声。

  「啊……是──是──是的,当──当然。」

  波顿故意对他冷酷一笑,表情异常邪恶。「少无聊了,阿尔吉侬!」他轻声说。

  那男人清了清喉咙──清了一次、两次、三次──然后说:「边态──我是说『变态』,这样对吧?嗯……哎……呃……我的老天!」

  「你有听过婆蹉衍那的《印度爱经》吗?」史文朋问。

  「呃?爱──爱──什么劲──?」

  「那是一本教人做爱艺术的工具书,我这朋友正打算把它翻译成英文。」

  「什么──艺术──?」他们听到那人大声地咽了口口水。

  房门被用力推开。有个女人闯进了这个空间。她高大肥胖,穿着波顿见过尺寸最大的连身裙。她让他想起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设计的那艘可横越大西洋的超大蒸气船──「泰坦号」。

  「感谢上帝!」又高又瘦的男人大嚷:「呃……我的意思是已经结束了吗?我可爱的小羊!」

  「对。」她声若洪钟,双下巴的赘肉不停抖动。「罗基纳德,我们现在立刻回家去,我们有些事情得要好好谈谈!」

  他站起来。波顿很确定自己看到那男人的双膝抖个不停。

  「有什么事要谈呢……我的小羊?」

  「罗基纳德,总之就是有事要谈!」

  她一把拉开丝绒布帘,将庞大的身躯挤进狭小的走廊。她的先生跟在后面,转头看了史文朋最后一眼,史文朋调皮地对他眨了眨眼,做出戏剧表演的姿势,细声细气地说:「《爱经》啊!」

  男人夹着尾巴跟在老婆身后逃走,史文朋忍不住咯咯发笑。

  另一个女人从房门走进来。他们看不出她真正的年纪,她要不是年纪很大但保养的很好,就是还很年轻,但却一点也没保养──波顿实在不知道哪个假设才是对的。她棕栗色的发中参杂几根灰白,没绑起来,直接垂在背后,和一般保守的发型非常不同。她的五官有棱有角,可能一度相当美丽;她眼角微微上扬、又大又黑的眼睛仍能见到从前的风采。女子的嘴唇很薄,周围却有极深的皱纹;她穿了一件黑色连身裙,披一条乳白色披巾,双手没有戴任何首饰,指甲上满是啃噬的痕迹,也没擦任何指甲油。

  「想要一窥未来吗?」她彷佛在唱歌一样,略带一些口音,视线在两个男人之间流转。

  波顿站了起来。

  「我想。我的朋友会在外面等。」

  她点点头,站到一旁,让波顿先走进里头。房间很小,几乎没有家具,主要就是一大片蓝色帘子,就跟他从外头看进店里的窗帘一模一样;一盏小小的油灯从天花板垂下,位于圆桌正上方,散发出黯淡的黄光;贴着墙面的柜里摆满神秘宗教及超自然的小东西。

  莎宾娜女爵关上门,走向一张椅子。她和波顿隔着桌子对坐。

  她凝视着他。

  在昏暗的房间里,油灯的光在正上方闪烁。波顿的眼睛看来特别深邃,左脸上的伤疤也格外明显。

  「世人将会一直记得这张脸。」女爵突然脱口而出。

  「不好意思,妳说什么?」

  「真抱歉。有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那些话,这是我天赋的一部分,也是我能力的一部分。但此话有何意义,必须由你自己定夺。请给我你的右手。」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她握住他的手,俯身细看,手指滑过上头的纹路。

  「你的手很小,」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这……嗯……这个……你四处迁徙,彷佛无根的浮萍。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真正见识到其他的文化。」

  她抬头看着波顿。「你是那些人的其中一员,对吧?先生,我相当确定这点。」

  「妳是指吉普赛人吗?但我的确是姓波顿没错。」

  「啊!那些伟大家族之一!请给我另一只手,波顿先生。」

  他伸出左手。莎宾娜握住,却没有放开,只是仔细地检视着他的手掌。

  「怎么回事?太奇怪了!」她彷佛是在自言自语。「这怎么可能?有两条不同的路可走,带着你走向两个不同的终点;其中一条路是活着时只享有小小的荣耀,然而离世后将会变成极大的荣耀;另外一条路则导向一个极大的胜利,但却不为世人所知。这怎么可能?两条路都被走过!两条都走了!这怎么可能?」

  波顿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莎宾娜用双手紧紧抓住波顿的双手,开始一边小幅度前后摇动身体,一边低声呻吟。

  他在印度和阿拉伯见识过这种事,于是便镇定又有些期待地看着她进入起乩的状态。

  「上尉,我要告诉你。」她喃喃地说。

  波顿吓了一跳。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军阶?

  「我要告诉你、我要告诉你、我要告诉你──时空并非如是,时空亦可如是。不!等等!我不明白!时空应如是?应如是?是这样吗?我究竟看见了什么?那到底是什么?」

  她沉默下来,继续前后摇晃身体。往前往后、往前往后。

  「对你而言,错误之路亦即正确之路!」她突然大声地说:「波顿上尉:错误之路就是正确之路!你面前的这条路给了你一个你不该拥有的选择,让你面对一项不该面对的挑战。那条路是错误之路,然而你已经踏上去了,走上这条路是你能做出的最好选择。可是另一条路呢?另一条路上有些什么?它已发出讯息,但我们无法解读,那到底是什么?残破不堪的真相、真假难辨的谎言!杀了他,上尉!」她突然将头往后仰,尖声大叫。「杀了他!」

  其后,小房间陷入死寂,她的身体往前瘫软,波顿收回手,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里头没事吧?」史文朋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再给我们一点时间,阿尔吉侬,我很快就出去。」

  诗人呻吟一声,关上门。

  波顿站起来绕过桌子,双手抓住女爵的肩膀,将她的上身挺直。她的头往后仰,瞳仁翻到眼窝后,只看到眼白。

  波顿用一种古老的语言轻声诵读一段咒语,用左手在女爵脸上方做出两个奇怪的手势。他的话语时缓时急,犹如规律的震动,女爵渐渐配合波顿的节奏,再度前后摇动。波顿停下咒语,对她说:「醒来!」

  女爵的瞳仁立刻转回正常位置,而且开始聚焦。

  她倒抽一口气,双手紧紧抓住波顿的上臂。

  「我帮不了你!」她嗫嚅着说,眼泪从长长的睫毛底下滑落。「你存在于一个不该存在的地方,但你同时又在该在的地方!听听那些回响的音声,上尉,在时光的旋律之中,每个点都是交叉路口。时间一如音乐,是同样一段副歌,一次又一次重复,只是形式不同──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到底在说什么呢?」

  「女爵,」波顿说:「妳已印证了我原先猜到一半的事。不知为何,有些情况根本是不合理的。但我知道通晓这谜团背后秘辛的人是谁,我会从他那里把它抢过来。」

  「踩高跷的人。」她咬牙切齿。

  「没错。妳看到的还真多啊!」

  「要小心那个踩高跷的人──以及豹和人猿。」

  「豹和人猿?这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告诉你。拜托,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得休息了。我感到精疲力竭。」

  波顿站直身体,从口袋里拿出两枚金币放在桌上。

  「谢谢妳。」

  「这太多了,波顿上尉。」

  「妳的预言对我来说有这样的价值。我可以确定,全伦敦巿再不会有比妳更棒的手相师。」

  「先生,谢谢你。」

  波顿和史文朋离开那家店。

  「刚才简直像是你要勒死她似的。」史文朋说。

  「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没做这种事,」波顿回答。「注意一下有没有出租马车经过。我们去贝塔西的『颤』吧!我很需要喝一杯。」

  几分钟后,他们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它先沿着海德公园往南走,然后转进斯隆街,朝雀尔喜桥前进。波顿在车上告诉史文朋他的新工作、弹簧腿杰克,以及他推测杰克是超自然存在──说不定他真的是非洲刚果的魔克强比呢。接着,他一并将狼人在东区出没的事也告诉了史文朋。

  整段路上,史文朋都睁大了眼睛瞪着他的朋友。

  最后,马车越过泰晤士河,经过立着四根巨型铜柱、灯光明亮的超大发电厂,史文朋轻声说:「理查德,你向来都很会讲冒险故事,可是你这次讲的故事比你说过的每个《一千零一夜》故事更惊人!」

  「这的确跟阿拉伯皇后的故事一样,奇想天外、不可思议。」波顿同意。

  「所以我们是要到『颤』酒吧找老板聊聊吗?」

  「是的。就是约瑟夫.罗宾森,曾雇用杀死维多利亚女王的枪手的人。」

  「你猜猜我最喜欢你这新工作的哪一个部分?」史文朋说。

  「是哪一个部分?」

  「就是你似乎得造访很多家酒吧!」

  「实在太多家了啊!我说,阿尔吉侬,我认为我们应该少喝一点。过去几星期来,我们喝得太多了,那些让我们不如意的事控制了我们的生活,现在我们应该要想办法把主控权夺回来。」

  「说得容易啊,老兄,」史文朋说:「现在你有了这份新工作,让你有事可忙,我呢,就只能写诗。如果你没有忘记的话──我的写作职涯不是很被看好啊!」

  出租马车的机械马冒着蒸气走过贝塔西广场,在羊蹄巷停车,让两名乘客下来。他们付钱给车夫后,越过马路走进一半是木头建筑的小酒吧。「颤」有着被烟熏黑、龟裂的老橡木横梁,倾斜的地板,还有歪到好像就要倒塌的墙面。

  酒吧里有两个空间,充满温暖的灯光;壁炉里的大块木头热烈燃烧着,带来阵阵暖意;里头各摆了几张桌子,却只有为数不多的客人。波顿和史文朋穿过房间,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有个老先生站在吧台角落,他秃头驼背、胡子灰白、有着很像小矮人的和蔼脸庞。老人拿着抹布擦拭双手,毛衣的高领卡在胖胖的脖子上,外头则罩着一件样式过时的长大衣。

  「晚安,两位绅士。」他用愉快的粗哑嗓音向他们打招呼。「要来杯『猎鹿人』吗?这是泰晤士河南岸最棒的啤酒喔!」

  波顿点点头,问道:「你是约瑟夫.罗宾森吗?」

  「没错,先生,我就是,」老板回答,拿着一个大啤酒杯走近啤酒桶,打开旋钮。「是谁告诉你的?」

  「我昨天去过『池塘里的猪』,那儿的店主人向我提起你。」

  「噢!那个老酒鬼!我的老天!我在那儿真是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不骗你!」他把一大杯满是泡沫的啤酒放在波顿面前,然后看着史文朋。「你也要一杯吗?小伙子?」

  诗人点点头。

  「他告诉我,如果见到你,一定要问问这店名的由来,」波顿说:「『颤』这名字很特别,背后一定有个好故事吧?」

  波顿心想,先问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让他和我们聊起来,然后再把话题转到爱德华.奥斯福身上。

  「是啊,没错,先生,的确有个故事!」罗宾森大喊。「让我先把酒拿过去,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罗宾森把史文朋的啤酒放在他面前,好奇地看着这个红发小个子,然后转身走向吧台另一侧。有个胖嘟嘟的客人正站在那里,一脸无聊地将手里的铜板摇得叮当响。

  「理查德,你还会去其他地方探险吗?还是说,对现在的你而言,这份新工作才是你的生活重心?」史文朋问。

  「阿尔吉侬,我所有时间都耗在这份新工作上了。再者,它给我一种使命感,让我觉得我是在做对的事情。虽然我得承认,我并不喜欢被囚禁在喧闹的伦敦里。」

  「如果这任务让你必须东奔西跑,就比较不会觉得自己像头被关在囚笼里的老虎。那伊莎贝尔怎么说?」

  这个问题换来波顿冷淡的回答。「伊莎贝尔再也不会出现了。」

  小个子诗人放下手上的啤酒杯,上唇沾满白色泡沫。他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友人。

  「伊莎贝尔再也不会出现?你是说你们分手了?」

  「我的新工作里没有空间留给婚姻。」

  「天哪!我从没想过会这样!伊莎贝尔有何反应?」

  「她还不大能接受。阿尔吉侬,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太痛苦了。而且这件事才刚发生,伤口还新,我不想去碰触。」

  「对不起,理查德,真的,我很遗憾。」

  「阿尔吉侬,你实在是个好人。罗宾森要过来了,我们仔细听听他的故事吧!」

  老先生缓慢地走回来,从浓密胡子底下露出缺了很多颗牙的微笑。

  「就是因为那座发电厂──你应该知道吧?」他一边将手肘靠在吧台上,一边大声说:「一九三七年,伊桑巴德.金德姆.布鲁内尔提议在这儿兴建发电厂,但居民并不乐见──非常非常不乐见,我们一点儿都不开心。谁想一出门就看到那个垃圾呢?而且,我们心里也非常害怕。当他们在地下钻出四个大洞时,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他们将那四根巨大的铜柱用力戳进地壳,说是要用来取……取……那个什么热?」

  「地热。」波顿帮忙接话。

  「对!就是那个!我记得他们说过,发电厂能提供全城的电力、照亮全伦敦!真是谎话连篇!弄到最后,他们只照亮了自己的发电厂!所以呢,当时每个人都很害怕某天地壳会裂开,把整个区域全吞没。当时的我是个热血的年轻人,因此出面组织了贝塔西防卫队。」

  「那是抗议团体吗?」史文朋问。

  「是的,小伙子。我当时就跟你现在差不多年纪,可是我事业做得还不错,已经接手我父亲的酒吧──就是你们昨天去过的『池塘里的猪』。地点就在牛津街上,生意可是相当的好。」

  「可是你住在贝塔西?」波顿问。

  「对。我的父母──愿上帝庇佑他们的灵魂──他们一辈子都住在这儿。我那年迈的父亲以前总是从家里走路到『池塘里的猪』──是走路喔!去三英里,回来三英里!所以,当他不想再走的时候就把店交给了我,换成我每天走三英里去上工。然后,就跟我刚才告诉你的一样,我招募了一群当地人,成立贝塔西防卫队──我就直说了──后来那成了个还不错的收入来源。」

  「为什么?」波顿边将空杯往前推边问。

  老先生端起啤酒杯,再将它注满。

  「因为呢,我想说,如果我们真的要挺身反对这些科技怪物,当然需要一点『酒后之勇』。所以每个星期六我就驾着有篷马车,分三、四趟将防卫队的所有成员载到『池塘里的猪』,请大家免费喝一杯。可是呢!一旦他们喝了第一杯,很快就想再喝一杯。但这一杯当然就不会是免费的了。哈哈哈!我告诉你,到最后贝塔西防卫队的会议全变成狂欢饮酒会。我因此小赚了一笔,真是感恩啊!直到几年之后,那些放浪派的疯子在雅座区高谈阔论时,防卫队的人也还在大厅里喝着酒呢!」

  「放浪派?」波顿装出没有头绪的模样。

  「是啊,先生,是的。」他接过史文朋的空啤酒杯,再往里头倒酒。

  「请顺便给我一大杯白兰地,」诗人说:「你自己也喝一杯吧!我请客。」

  「先生,恭敬不如从命,真是谢谢你,你太慷慨了。那么我就来杯威士忌吧!对了,刚刚说到那些放浪派。说到底,放浪派不就是起源于『池塘里的猪』吗?泰德,你说是不是?」

  他转头看着刚走进酒吧的老先生。老先生站在史文朋身旁,满是皱纹的脸看起来历经风霜,头全秃了;他有长长的鹰钩鼻,又尖又长的下巴,活像个小丑。他开口说话时听起来也像个小丑──他的声音尖锐,气急败坏,不像老人,倒像是年轻男子。

  「老罗,你说什么啊?放浪派?还是算了吧!他们不过是一堆为非作歹、低俗下流的废物!尤其是那个不要脸的贝雷斯福!」

  「能请您喝杯酒吗?先生贵姓?」波顿说。

  「塔伯崔尔。全名泰德.塔伯崔尔。谢啦,先生,当然没问题。您真是慷慨──我要一杯『猎鹿人』。这是泰晤士河南岸最棒的啤酒了──你不需要理会那只狗,先生。」

  他最后这句话是对史文朋说的。有只巴吉度小猎犬正咬住史文朋的长裤,拚命拉扯。

  史文朋用力扯回自己的脚踝,却引得那只小狗扑上去咬住他的鞋子。

  「走开!」他大叫。

  「先生,牠只是在跟你玩罢了。想买下牠吗?牠可是你能找到最棒的追踪犬;只要给牠闻一闻,什么都逃不过牠的鼻子。牠叫费吉。」

  「不要!」史文朋发出尖叫。「拉开这头野兽!为什么牠非来烦我不可?」

  「因为牠喜欢你!过来,费吉!坐下!──坐!」

  老人将小狗拉开。狗儿虽然坐下,眼睛却仍直盯着史文朋的脚踝,露出一脸渴望。

  「你确定不想买牠吗?先生?」

  「我这辈子从没这么确定过。」

  史文朋喝下一大口啤酒。「不过,我倒是十分信任你对啤酒的品味,这确实非常好喝!」他热情地说,眼神仍不放心地盯着那只小狗。

  史文朋的上唇冒出一片白色的啤酒泡泡胡。「说不定只要请小费吉喝一杯,牠就会镇静下来了。」

  约瑟夫.罗宾森将一品脱的啤酒放在塔伯崔尔面前,他喝了一大口,大声地说:「真是混蛋!」

  波顿和史文朋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是在说爱德华.奥斯福,」老人解释。「就是那家伙。就是因为他,贝雷斯福和他的党羽才会跑到『池塘里的猪』来。」

  史文朋一口喝光手上的白兰地,将空杯推向罗宾森。罗宾森有些可怜地望了波顿一眼,耸耸肩。

  波顿谨慎地喝着自己的酒。「爱德华.奥斯福?那个暗杀女王的人吗?」

  「当然啦!」塔伯崔尔大叫。「就是这位叫老罗的家伙雇了那个混蛋!」

  罗宾森将塔伯崔尔的啤酒递给他,在史文朋的玻璃杯里注入更多白兰地。「是,」他说:「在奥斯福失心疯跑去刺杀女王之前,曾是我在『池塘里的猪』的员工──愿上帝保佑女王安息,叫那人在地狱里腐烂。」

  「我的老天爷!」史文朋惊呼。「你认识他?你真的认识那个杀死维多利亚女王的人?」

  「何止认识?」塔伯崔尔生气地说:「这个胡涂的老家伙还付钱给他呢!」

  「我可没有付钱给他去杀女王!」罗宾森抗议。

  「也差不多了。他用来买手枪的钱就是你付给他的。」

  罗宾森发了怒,他缩起小腹、挺起胸膛、举起紧握的拳头。「泰德,别胡说八道,那个混蛋是公平、公正地赚到他应得的薪资,至于他拿那些钱去做什么,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小丑塔伯崔尔。史文朋忍不住在心里这么叫他。那人露齿微笑,淘气地翻了个白眼。

  「倒是很会装腔作势嘛!」他大叫。「你都没有罪恶感吗?老罗?」

  「闭上你的狗嘴!」

  「哈哈哈──」

  突然之间,罗宾森整个人放松下来。

  「你这老饭桶!」他咯咯笑着。

  「要耍你实在是太容易了!」

  「臭老头,别再瞎说!」

  「所以说,奥斯福本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史文朋一边插嘴,一边继续注视着小狗。小狗一脸遭到背叛似的回望他。

  干得好啊!阿尔吉侬!波顿想。看到他的朋友成功将话题拉回正确的方向,他非常高兴。在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蒙特也在类似的场合用过相同技俩。曲调的确重复了,一如莎宾娜女爵刚才所说,时间一如乐曲,同样的副歌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听听那些回响的音声,上尉,在时光的旋律之中,每个点都是交叉路口。

  「见鬼了,光看就知道那人有点不太对劲!」罗宾森发现史文朋的白兰地酒杯和啤酒杯都空了。

  「都再来一杯吧!」小个子诗人说:「也给你自己再倒一杯。」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你说爱德华.奥斯福吗?那人是个疯子,一天到晚自言自语,每个客人都当他是白痴。老是嘲笑他、开他玩笑。不过,防卫队的人倒是很喜欢他。因为他愿意跟他们的家人打招呼,跟他们的孩子当朋友。其实他是个满不错的酒保。脚程快,对数字有一手,从来不会找错钱;账目算得清楚,倒酒动作利落──我问问你们,我怎么可能预知他会成为杀人犯?」

  波顿神情严肃。「确实是没办法知道别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完全正确!」小丑老头说:「要是我早知道,就先动手把那个混蛋杀了。」

  众人皆出声表示同意。

  波顿偷偷拿出怀表看一下时间。现在已是午夜十二点二十分。

  「所以说,放浪派的人时常在『池塘里的猪』聚会,就只因为奥斯福曾经在那儿工作?」他问。

  「一点儿都没错,」罗宾森一边回答一边将新的酒分配给大家。「而且我可以跟你说,如果一开始他们来的时候不是穿得那么人模人样,我早就把他们轰出去了!」

  「最好是这样,你才不会把他们花在你酒把里的钱也一起丢出去。」小丑老头不以为然地出言讽刺。

  史文朋转头看着坐在他旁边的老先生。

  「你也是贝塔西防卫队的一员吗?」

  「我是啊!而且我差点就要去揍那个叫贝雷斯福的混蛋了。」

  「为什么?」

  「你们没看今天的晚报吗?就是那起攻击事件?今天早上发生的。弹簧腿杰克又出来侵犯女人了。」

  此时,波顿爵士突然感到作贼心虚,紧张了起来。他悄悄将啤酒杯放回吧台,以免他们发现他的手在发抖。

  「有,我有看到。」史文朋说:「可是报纸写的非常含糊。那女孩显然是胡思乱想,弹簧腿杰克不过是个虚构的鬼故事。」

  「不对,不是这样,那个恶魔真的存在,此事千真万确。对不对啊老罗?」

  酒吧老板点点头。「没错,他攻击了我们这儿两个女孩。是真的。」

  「你们这儿的女孩?」波顿问。

  「贝塔西防卫队的女孩──就是巴托罗缪.史蒂文森的女儿,还有戴夫.艾尔索的女儿。」

  波顿惊讶地扬起眉毛。史蒂文森!艾尔索!

  「攻击事件发生的时间,是在戴夫为了铁匠工作举家搬到伦敦北方某个小乡下时,」罗宾森解释。「虽然他不再住在发电厂附近,但偶尔还是会坐车到『池塘里的猪』来和老朋友喝两杯。」

  「他是个好人。」小丑老头喃喃说道。

  「没有错。后来,那个恶魔就在戴夫家门口攻击了他女儿。那是一八三八年的事了,距离弹簧腿杰克攻击巴托罗缪.史蒂文森的女儿才几个月。」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波顿问。

  「巴托罗缪的女儿叫玛莉,她被攻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她尖叫的声音非常大,所以有人听到,便赶去帮忙。那恶魔一看到人来就跳走了。几年之后,因为发生女王暗杀事件,那个不要脸的疯狂侯爵贝雷斯福就带着他的党羽到『池塘里的猪』来。过了一阵子,有谣言说他就是弹簧腿杰克,戴夫和巴托罗缪也听说了这件事,他们和这里这位泰德,计划要把那个不要脸的家伙狠狠揍一顿。是这样的吧?泰德?」

  「我们的确打算要好好揍他一顿。」

  「但我阻止了这些冲动的家伙,」罗宾森说:「我也想狠狠地揍弹簧腿杰克一顿,可是除非我们百分之百确定,否则我不想在自己的酒吧里制造麻烦。于是,我告诉巴托罗缪,叫他把玛丽带来,让她仔细瞧瞧贝雷斯福,看看玛丽能不能认出他。」

  「她认不出来吗?」

  「认不出来,」罗宾森证实了他的猜测。「她说她从没见过他,而且他跟那个攻击她的恶魔长得一点都不像。杰克有张削瘦的脸,贝雷斯福的脸却圆得像满月。」

  「所以说,我们就取消了痛揍疯狂侯爵的计划。」小丑老头一脸遗憾。

  「那贝塔西防卫队后来怎样了?」波顿问。

  「哈!」小丑老头嗤之以鼻。「变成吃喝玩乐俱乐部了!什么都没做,也没对发电厂采取任何行动。」

  「到了一八四○年中期,大部分的人都散了。」罗宾森说。

  「散去哪儿了?」史文朋问。

  「嗯……让我想想。艾尔索、弗瑞沙、爱迪.裘理、卡尔.古德凯、塞特.史基尼和马克.怀特都死了。巴托罗缪.史蒂文森搬到艾塞克斯郡,老雪佛德带着一家人搬到南非去;弗雷.亚当斯搬离伦敦,到奇斯尔赫斯特附近,就是在──」

  「奇斯尔赫斯特?」波顿问。

  「是,大概就在那附近。艾蒙德.卡特尔到现在都还是我的常客,就跟坐在这里的泰德一样。阿尼.诺富特还住在附近,他女儿和女婿每礼拜五晚上都会到这里来喝一杯。不过,我猜之后可能有好一阵子不会再看见他们了。听说他们可怜的女儿露西两周前发疯了,他们好像要把她送到精神病院。艾瑞克.萨德索还在这附近,可是没有常出现在这里。他得了肺病。防卫队一共十四个人,加上他们的老婆、小孩,人数可真是不少。」

  「所以防卫队解散了。」波顿下了结论。「然后你就把『池塘里的猪』卖掉。是这样吗?」

  「没错。我对哪儿实在太厌烦了,再加上那些讨人厌的放浪派白痴,所以我就把它卖了,改买下这个小酒吧。至于你先前那个问题,先生,我会将酒吧命名为『颤』,是因为住在这附近的人认为科技研究院的发电厂一定会导致地震之类的大灾难。」

  「你的过去经历真是精采呀!」波顿说:「既有科技研究院、又有放浪派,还有爱德华.奥斯福,甚至连弹簧腿杰克都来参一脚!」

  小丑老头叹了口气说:「他老是吸引到一些怪人!」

  罗宾森大笑。「爱德华.塔伯崔尔,你当了我三十多年的客人,所以你说的铁定没错!无论如何,两位绅士,我还要端酒给其他客人,如果你们的酒喝光了,准备要再来一轮,就出声叫我。」

  他朝其他人点点头,走开了。

  「能跟你们聊得这么开心实在不错,」小丑老头说:「现在呢,我想坐在壁炉旁抽根烟斗──你真的不想买费吉吗?牠的鼻子可是全世界最灵光的!」

  「我非常确定!」史文朋回答。

  他们向他道别,看着小狗紧跟在他的脚边一起离开。

  「理查德,你怎么想?」史文朋小声询问。

  「我想……」波顿回答。「我们刚才得到了一些很有用的情报。明天起床后我最好赶快去找崔奥斯督察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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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rke 和Hare。十九世纪初两个声名狼籍的盗墓者兼连续杀人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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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一年,美国正值南北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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