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塞时代 2
“咱们今天不是来聊这个的。我把蓬田先生请过来，是想聊一些个人爱好方面的东西，跟蓬田先生的工作没什么关系。”
“个人爱好?”迈克尔想，难道指的是游戏?
“对。和蓬田先生聊过之后我才知道，他是一个昆虫爱好者。”
蓬田那双本来读不出情绪变化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看样子他有些不悦。
“请小声一点儿，这种事情在飞船上是被禁止的。”
迈克尔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看看斯科特，又看看蓬田，发现这两个人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听他们刚才说的话，只能认为蓬田现在在养虫。
“您那儿……有虫吗?”迈克尔只在书上看到过虫。
这时，斯科特压低声音说道：“有啊，蓬田先生现在就养着虫呢。”
蓬田一边点头一边在嘴里不断重复着“真是难办啊”。到这时，迈克尔终于明白了斯科特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让虫来给番茄授粉!
“你们想看看吗?”蓬田挠了挠脸颊，“很可爱的。”
不等两人回答，蓬田就把自己带过来的一个茶色的包放在了桌子上。他迅速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打开了包的拉链。接着，他注视着迈克尔，一脸陶醉地低声道：“很可爱的……”
虫……昆虫。
迈克尔只在图片上看到过虫，所以对活着的虫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物?
包里能看到一个容器，蓬田似乎并不打算把它取出来，他用右手做了一个“靠近一点”的手势。
斯科特与迈克尔小心翼翼地把脸凑了过去。
里面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
那容器是一个直径三十厘米左右的广口瓶，上面部分是玻璃，能清楚看到瓶子内部。的确，有十多只长度四五厘米的茶褐色生物在里面动来动去。这就是虫吗?
迈克尔感到一阵不适。
“可爱吧?”蓬田拉上拉链，然后又麻利地把包放到了地板上。
“您是怎么弄到这些虫的?它们叫什么名字?”
对于迈克尔的提问，蓬田却像是要故意卖关子似的，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这种虫叫‘蟑螂’。大一些的是‘美洲大蠊’，小一些的是‘德国小蠊’。美洲大蠊平时比较活跃一些。”
“这还有两种?”迈克尔惊讶地问。
“对。所有昆虫本来都是被禁止带上飞船的，但是这两种蟑螂的卵当时可能是附着在了人们带上船的衣服上。某一天有人打开俄克拉何马Ⅱ区的仓库，结果发现了大量繁殖的蟑螂，于是就搞了一次秘密驱虫。然后我就把活下来的蟑螂养起来，让它们繁殖。”
“繁殖……”迈克尔又发出了震惊的声音。这么说，蟑螂还不止这么一点儿。
蓬田严肃地点点头，“我现在养着四百只以上的蟑螂。”
“都养在什么地方?”
“我父亲去世之后，我就腾了一整个房间出来养蟑螂。我自己做了个饲育机，就在里面养。”
亲眼看到蟑螂——不，虫子——对迈克尔来说还是头一遭。现在他感觉自己在止不住地发抖。他想，或许自己真的没法儿喜欢上虫子。这种生物实在是让人感到恶心。平坦的身躯反射着诡异的光;竖起耳朵仔细听，还能听到它们发出的令人不适的沙沙声。
这种东西到底哪里可爱了?斯科特又为什么会把有如此古怪兴趣的人介绍给自己?
难道说……迈克尔连忙把不好的想象从自己的脑海里赶了出去。
“我就想起来，曾经看到资料上说，在地球上的温室里会养殖熊蜂来给番茄授粉。熊蜂是四片翅膀，蟑螂也是四片翅膀，而且它们都是六条腿，也都属于昆虫。那熊蜂能够办到的事，蟑螂也该能办到才对。授粉作业平时花了我们不少时间。如果有了这些蟑螂，是不是就能省下不少时间?”
迈克尔呆住了。看来，他心里那个最坏的预感成了现实。虽然他对生物学并不了解，但他起码知道，即使同为昆虫，不同种类的习性却完全不同。不能仅仅因为蟑螂是昆虫就认为它们能授粉。这种想法太荒唐了。
“你觉得怎么样!”斯科特激动地问。
迈克尔显得有些为难，“这种想法是否有可行性，我们还是请教一下蓬田先生吧。”
迈克尔想，既然蓬田自称昆虫爱好者，他总该能做出符合常识的判断。
蓬田抿了抿嘴，然后说了一句完全出乎迈克尔意料的话：“我正在训练它们授粉。”
正在训练!
昆虫可以训练?
“也不是说所有的个体都能做到。有的个体会从大群里脱离出来独自行动，这些个体身上就蕴藏着全新的可能性。蟑螂本来是杂食性的，但是‘变种蟑螂’会有几个新的特征，比如喜欢某种气味，在一段时间内食欲降低，而且还爱干净。”
“干净的蟑螂?”
“对，而且它们还会对人声有反应。”
听到昆虫会对人声有反应，迈克尔就觉得对方是在信口雌黄。现在他越发觉得蓬田此人可疑了。
“我送了些淘汰下来的番茄给蓬田先生，他现在就在用那些番茄训练蟑螂授粉。”斯科特不无得意地插了一嘴，“下次我们要不要到蓬田先生家去看看?”
迈克尔想深深地叹一口气。在他看来，这种计划根本不可能成功。先不说这些，在“诺亚方舟号”上养虫本来就是被严格禁止的。迈克尔似乎听到脑海里有个天使模样的自己在大声喊道：不要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如果不再需要授粉作业，那我们能够自由支配的时间就更多了。可以干点儿别的活儿赚积分，也可以趁此机会去找个女朋友。”
“但是……”
迈克尔刚想说什么，突然被一个女性的声音打断了：“蓬田，晚上好。”
蓬田一下子表情僵硬地站了起来，“大小姐，您怎么在这里……”
“今天和朋友过来玩。”
迈克尔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看，下一秒却如遭雷击一般从座椅上弹起。
为什么?
站在旁边的，正是那个金发女孩。
迈克尔感觉眼前的女孩似乎在闪闪发光。她的身高大概到迈克尔眼睛的位置，头发上散发出一阵诱人的芳香。
看来蓬田和她认识。至于两人是什么关系，迈克尔并不清楚。只不过能看出蓬田在女孩面前极其紧张。
她好奇地望了望迈克尔和斯科特，大眼睛转来转去，问道：“二位是蓬田的朋友?”
女孩的声音简直就像银铃在空中鸣响一般。迈克尔的膝盖开始颤抖。
“——呃，是的……我叫斯科特，是培育番茄的。他叫——”
“我叫迈克尔。”虽然迈克尔此时已经喉咙干得快冒烟了，但他还是强撑着张开了嘴。
女孩微微偏了偏头，说道：“我叫塞西莉亚。你们好。”
塞西莉亚。塞西莉亚。原来她叫塞西莉亚。多么美的名字。迈克尔还想和她多聊几句，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蓬田在一旁补充道：“她是菲利普·安德森船长的千金。”
安德森船长的年纪应该已经非常大了。迈克尔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曾听说这位船长在飞船里举行了婚礼，新娘是兰伯特家族的某位成员。原来这个女孩就是他的女儿。
如果蓬田是在船长室工作，平时自然也会接触到船长的私人事务。既然如此，他与塞西莉亚有交流也并不奇怪。
“我最喜欢吃番茄了。餐桌上能够有番茄，都是托你们的福。”塞西莉亚说话的腔调宛如歌唱一般。
“荣幸之至。”斯科特挠了挠头。
啊，如果时间就停止在此时此刻该有多好。迈克尔在心中拼命祈愿。
“今天你们聚在这里是什么事?”塞西莉亚问蓬田。
这时，蓬田放在地上的包里发出了微弱的沙沙声。
于是，塞西莉亚恍然大悟般地眯起了眼睛，“我知道了!他们是你的虫友，对吧?”
蓬田畏畏缩缩地低下了头，“请不要这么大声……”
一旁的迈克尔与斯科特面面相觑。两人的眼神都表达出了同一个意思：为什么她知道蓬田在养虫?
“我懂，我懂。下次再让我好好看看。”
这时，远处有人叫道：“塞西莉亚，该走了!”
是之前与塞西莉亚一起过来的两个女孩，应该是她的朋友吧。
“不好意思，我马上来!”
临别之际，塞西莉亚向迈克尔和斯科特伸出了手。
迈克尔感觉自己仿佛在做梦。塞西莉亚竟然要和自己握手!他慌忙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然后握住了塞西莉亚的手。他觉得自己像是握住了什么脆弱易碎的东西似的。
她压低声音对蓬田说：“下次要再让我看看罗奇先生哦。”然后，她就挥了挥手，走过去与朋友会合了。
塞西莉亚离开之后，三个人还一直站在原地，呆呆地张着嘴，说不出话。直到塞西莉亚的身影彻底从视野里消失，他们才又重新坐了下来。但是，此刻迈克尔心中又接二连三冒出了好几个疑问。
塞西莉亚的出现把之前的状况完全改变了。
迈克尔现在仍然护着那只与塞西莉亚握过手的手。
“为什么说我们是‘虫友’?
“罗奇先生是谁?
“下次再让她看看是什么意思?”
蓬田还没有回答上一个问题，迈克尔又连珠炮般地扔出下一个问题。
蓬田坦言，在塞西莉亚小时候，他曾应船长的要求当过她的玩伴。
据蓬田讲，塞西莉亚是一个“爱虫公主”。至于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蓬田也不知道。
在蓬田故乡的民间传说里，有一个很喜欢虫的公主，而塞西莉亚简直就跟那位公主一模一样。为了满足她的愿望，蓬田就把自己私藏的虫给她看——当然，前提是她要保守秘密。
塞西莉亚非常高兴。同时，她也和蓬田有了共同的秘密。
迈克尔觉得这实在让人难以相信。那种扁扁的，四处乱跑，还发出沙沙怪声的恶心生物，居然有女性会喜欢?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喜欢这种虫子的居然是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孩。
所谓“罗奇先生”，指的一定就是蟑螂(1)吧。
人真的是一种很现实的生物。这次会面之后，迈克尔对蟑螂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所以，斯科特的那个怎么都像是一拍脑袋想出来的方案，迈克尔也是当场就同意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到蓬田先生家里去看看?”
“嗯，就最近吧。”
蓬田又恢复了一脸严肃的表情，告诫两人对此事一定要保密。
从第二天开始。迈克尔感到自己原本一成不变的生活中仿佛出现了一丝光芒。有时他会低声念叨塞西莉亚的名字，与她握过手的右手也一直没有洗。他还会时不时闻一闻这只右手，看上面是否还残留有她的香气。将营养液注入青番茄的培养田中的时候，想到这些果实最终会摆上塞西莉亚的餐桌，迈克尔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种出更好吃的番茄。
迈克尔一直觉得，至今为止发生的种种，其实可以说是一个奇迹。自己现在居然与那个原本只是擦肩而过的塞西莉亚有了交流，而且她还对可能给番茄培育带来技术革新的蟑螂有兴趣。
这简直像是深不可测的命运在和自己开玩笑。
可是，自己真的还有机会再见到塞西莉亚吗?一想到这一点，迈克尔就感到胸中涌出一股空虚和孤独。
迈克尔的生活又回到了之前那种一成不变的状态。授粉、替换日光灯灯泡、修剪多余的叶片、配制营养液、调节温度、收获果实。然后，就是在装运时把这些番茄打好包。一切结束之后再把空空如也的培养田清扫一遍。
然后，再处理下一块田。将那种已经不会结果的又老又粗的植株连根拔起，并废弃掉。
总之，都是一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单调工作。舱室里还一直播放着对番茄生长有促进作用的莫扎特的曲子，天天听着同样的旋律，迈克尔也早都听腻烦了。
又过了几天，正在工作中的迈克尔突然听到自己的N-phone响了起来。
从N-phone发光的颜色和铃声，迈克尔一下子就辨别出对方是斯科特。迈克尔心中一阵激动，因为通过斯科特就能联想到蓬田，进而联想到塞西莉亚。
“在忙?”斯科特直接问道。
“对。”
“今天下班之后有事吗?”
怎么可能会有事。
“蓬田先生刚才联系我说，今天他不值班，我们可以过去看他的虫。”
瞬间，迈克尔脑子里想的只剩下一个问题：塞西莉亚会不会来?
“之所以今天叫我们过去，是因为之前那位塞西莉亚·安德森小姐也要过来看虫，所以蓬田先生心想不如把我们也叫上。”
对此，迈克尔当然求之不得。
“噢，我去。要不要带点伴手礼过去?”
“我打算带些没法儿交货的番茄过去，可以用来喂虫。”
“明白了，那我这边也适当带点儿。”
之后斯科特就到迈克尔的农场来了，两人一同去拜访蓬田。斯科特似乎也是第一次去蓬田的家。
看样子，他们两人在网络游戏中认识后，也只是在饮食广场中聊过些私人话题。斯科特寻找目的地只能依靠一张写着蓬田家门牌号的纸。
斯科特和迈克尔在饮食广场外换乘了环线。两人各自带了一个装有淘汰番茄的盒子，不过迈克尔的盒子里还装着三个试制品——“迈克尔特制番茄”。这三个番茄很小，但含糖量比普通番茄高得多。迈克尔想把这几个特制的番茄送给塞西莉亚。
塞西莉亚会收下吗?她会喜欢这个礼物吗?
迈克尔回想起塞西莉亚的笑脸。这时他意识到自己脸上露出了猥琐的笑容，连忙换上了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
一旁的斯科特皱了皱眉，“喂，你可别有什么非分之想。”
“什么非分之想啊!”
“我知道那个叫塞西莉亚的女孩是你喜欢的类型，但你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她可是兰伯特家族的人，和我们完全不是一个阶层的。你不能把这一点想清楚，到时候也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你好，种番茄的男人和船长的女儿根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
“你说的这些我知道!”迈克尔听了也有些火大。
两人在加利福尼亚Ⅱ区下了车。这个区的舱壁颜色和设置有太空农场的俄克拉何马Ⅲ区相比有一些差别。俄克拉何马是统一的淡绿色，加利福尼亚则是浅褐色。华盛顿给人的印象一般是高级住宅区，住着兰伯特家族和总统一家;加利福尼亚的居民则多是高级技术人员。
迈克尔曾经听说过，飞船上各个区划的名称来源于美国的州名。虽然脑海里对每个州的模样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但是他想，加利福尼亚州大概跟这种浅褐色很相配吧。
跟着标牌一路找过去，很快就找到了蓬田的住处。
蓬田的屋门上挂着一个写有汉字的牌子，旁边还贴着好几张绿叶外形的纸片。屋子的大门式样和内部的配置应该是整个区统一的，所以要在这上面体现出自己的独特性，大概也只能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