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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恶之丘 1

  在娜塔莉·艾迪森的记忆中,自己几乎不曾和父亲一起生活过。自她懂事起,父亲就是参议院的议员了,就连她的母亲,也不得不频繁地跟着父亲抛头露面。所以从小,她和小她八岁的弟弟西奥多就跟着保姆玛莉·沃道夫一起生活。

  在娜塔莉十三岁那年,随着父亲就任美国总统,全家人一起搬进了白宫。她父亲就是弗雷德里克·艾迪森。

  父亲上任之初,娜塔莉正在洛杉矶光年学校读初中。

  这所学校是含小初高的名校,学生可选择住校和走读。

  学生宿舍设在校内。娜塔莉在入学时就选择了住校。对她而言,与其在毫无归属感的家里待着,倒不如在学校努力结交新朋友。

  父母不惜让她转学,也坚持要她一起搬去白宫,但这遭到了娜塔莉的坚决反对。最终,父母只得勉强同意她留在父亲的故乡——加利福尼亚州的这所名校里继续念书。

  娜塔莉希望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但她却无法成为一个普通人。因为同学们都知道她是艾迪森总统的女儿,而且课余时间即便去校外游玩,她身后也总是跟着几个努力保持低调的身影——这些人都是她父亲派来的特工。

  娜塔莉曾打电话给住在华盛顿的母亲抱怨这件事,问她为什么要让那些讨厌鬼跟着自己。

  母亲温柔耐心地告诉娜塔莉:“你爸爸必须永远无懈可击。要做到这一点,就决不能让别人抓住他的弱点。他真的很爱我们。所以万一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肯定无法冷静地做出判断。现在整个美国的命运都掌握在你爸爸手里。为了不露出破绽,他自然是要拼命保护你的安全,哪怕要动用那些特工。”

  这些话在娜塔莉听来,完全就是诡辩。说得好听,说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找人跟着自己,实际上不过是为了维护他的总统身份。如果真的关心自己的话,他就该在自己的童年时代多关心关心自己。可以若无其事地数月不见女儿,这样的父亲,就算再怎么说爱自己,娜塔莉也是不会相信的。

  “总而言之,别再让那些奇奇怪怪的人跟着我了。”娜塔莉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她的愿望最终未能实现。

  但那些保镖倒是学聪明了,跟着她时开始尽量不引起她的注意。

  电视上的父亲,总是一副公众人物的模样:露出温和的笑容向国民挥手;如慈父般怜爱地将初次见面的灾区儿童抱在怀里;向国民发表演说时,总是以真挚的目光和满腔的激情,将内容娓娓道来。可偶尔回家时,父亲却总是穿着内衣,邋遢地倒在沙发上,半天也不动弹,更不会说一句话。这和电视上的父亲判若两人。正是这种表里不一,使得娜塔莉一看到电视里的父亲就觉得无比厌恶。

  所有的美国人都被骗了。

  而欺骗他们的,正是自己的父亲。

  这些话,她甚至没有对闺密说起过。她知道,这些话断不能说。

  “你爸爸一定很好吧?”要是有人这么问她,她一定会如此反问:“就是普通的父亲。你爸爸呢?”

  “我爸糟透了。不爱干净,恶心死了,完全不想亲近他。有时候甚至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投胎做他女儿。”朋友数落自己的父亲时,语气和声音竟能与平时截然不同,这着实让娜塔莉吃了一惊。而且不光是这个朋友,其他朋友也普遍觉得她们的父亲邋遢无能,完全不想让人亲近。

  娜塔莉感觉同龄的女孩子对父亲的看法都和自己差不多。不过,只有自己的父亲隐藏了这种性格欺骗着全国人民。他的罪孽要深重得多。

  娜塔莉十六岁那年,父亲连任总统。那年,娜塔莉从学校女生宿舍搬了出来。

  她并不是自愿搬出来的。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要是你一直住在学校宿舍里,那些保镖就很难好好保护你了。算妈妈求你了,你就搬去我们替你准备的房子吧。”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她。即便母亲说着“算妈妈求你了”,可实际上和逼她搬家也没什么区别。无奈之下,她只好住进了艾迪森家位于罪恶之丘高地上的私宅里。据说那里的地理位置比较有利于保镖保护她。房子很大,娜塔莉和年长的女仆住在里面显得过分空旷。

  而上下学的接送,则是堂而皇之地由一位名叫约翰·伯法的前海军陆战队黑人队员负责。

  他身形高大,眼神犀利,一身西装,嘴里永远只会说三句话——“早上好”“您慢走”“我来接您了”,并且从不笑。

  就是从那时起,物价不知怎么的开始上涨,国家安保预算亦是飙升数十倍,社会舆论对政府的批判愈发激烈。

  父亲的民众支持率一路走低,堪比“水门事件”之后尼克松总统的支持率。就连娜塔莉也开始在意支持率下滑的原因。

  自从她搬进父母准备的房子之后,她和朋友们的来往也慢慢减少了。约翰总是一下课就来接自己,每次都只能匆忙坐上车,根本没有时间和朋友相处。娜塔莉很无奈,同时也记恨着父母。

  有一天,娜塔莉发现了一道视线。无论是上学路上,还是回家路上,那道视线都会紧紧跟着自己。

  是隔壁邻居。那户人家的门廊里,站着一个和娜塔莉年龄相仿的男孩子。

  娜塔莉上下学时,男孩都会从那儿望着坐在汽车后座的娜塔莉。

  起初,娜塔莉还以为是巧合。当她追着男孩的视线看回去后,才发现并非巧合。

  男孩高高瘦瘦的,一头银发,下巴是倒三角形,给人一种羸弱的感觉。但直觉告诉娜塔莉,他不是个坏人。娜塔莉开始猜测这个男孩的名字,想象他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

  上学路上,车子驶过男孩家,娜塔莉问约翰·伯法:“约翰,想跟你打听一下隔壁邻居。”约翰马上答道:“是亚当斯家吗?我调查过了,哈里·亚当斯在洛杉矶韦斯特伍德经营一家律师事务所。没什么危险性。家里三口人,下面有个儿子。”

  娜塔莉发现,对约翰·伯法而言,情报只有“危险”和“安全”之分。

  那天回家时,那个男孩也站在亚当斯家的门廊中。娜塔莉干脆打开车窗,笑着朝男孩挥了挥手。当然,是在不被开车的约翰发现的前提下。

  男孩弯下了纤弱的身躯,一脸震惊的表情。他双手紧贴着胸口,频频点头。

  娜塔莉喜出望外。

  这下她确信,男孩果然是在看自己。

  从此,娜塔莉开始留意起自己上下学的穿着。上学路上,她总坐在副驾驶后面的位子,而放学路上,则是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子。

  娜塔莉总是会先确认约翰是否注视着前方,之后再朝男孩挥手,并注意不让自己出现在汽车后视镜中。男孩在看到娜塔莉向自己挥手之后,时而轻轻低头,时而微微颔首。这让娜塔莉觉得他有些腼腆。

  突然有一天,男孩微微低头,战战兢兢地朝娜塔莉挥起手来。渐渐地,他动作的幅度大了起来。

  惜字如金的约翰·伯法第一次开口和娜塔莉说了不同于以往的话:“伊恩·亚当斯似乎喜欢小姐您呢。”

  娜塔莉这才知道,男孩的名字叫伊恩。原来,约翰已经将邻居家调查得一清二楚。而他也早就发现娜塔莉对伊恩抱有好感了。

  “还不清楚呢,毕竟我还没和伊恩说过话呢。”

  “他应该是个本分的好孩子。虽然由于父亲的教育方针,他高中是在家自学。但他特别聪明,智商也很高。”

  娜塔莉很惊讶,没想到约翰·伯法竟然会和自己说这么多话。

  “为什么他要在家自学?怎么不去一般的高中上课?”

  “好像是在家自学一些相当专业的知识,并非是因为精神脆弱的关系。他可能会在明年直接跳级去念大学吧。”

  “是嘛。”

  “小姐您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嗯。我想先和他说说话。但我不能随意和外人接触,是吧?”

  “我的任务是保护您的安全。不过您就算不离开屋子也能和伊恩说上话。与此同时,我也有信心能在职责范围内保护您的人身安全。”

  约翰·伯法这出人意料的主意让娜塔莉很是震惊。

  翌日,娜塔莉就和伊恩在草坪上隔着低矮的栅栏聊起天来。放学回家之后,娜塔莉不再是朝伊恩挥手,而是不停地指着两家院子交界的一角,示意伊恩去那儿。当然,伊恩也理解了这一点。

  一回家,娜塔莉就匆匆忙忙地换上了一条时髦的淡蓝色连衣裙。她知道,一头金发、皮肤白皙、双眼碧蓝的自己,配上这条连衣裙,会极具魅力且清秀可人。

  约翰·伯法双手交叉环抱胸前,站在院子里。娜塔莉朝约翰挥了挥手后他点了点头。距离约翰约二十米处便是艾迪森家和亚当斯家院子的交界处了。

  伊恩有些战战兢兢地站在院子里,就像是在抱怨自己为什么如此胆怯似的。即便如此,他还是鼓起勇气朝娜塔莉走了过来。伊恩穿着一件纯白T恤,搭配一条牛仔裤,和他站在门廊时一模一样。不过凑近之后才发现,伊恩的表情还有些稚气未脱。

  “伊恩你好,我叫娜塔莉。”娜塔莉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伊恩不停地眨着眼,羞涩地缩了缩肩膀,怯生生地伸出了右手。娜塔莉感觉,伊恩的右手柔软得跟棉花糖似的。

  “你好,娜塔莉……可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伊恩一边和娜塔莉握着手,一边有些困惑地歪着头问道。

  “这是因为……”娜塔莉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不过伊恩好像已经想到了合理的解释。

  “嗯,其实我大致也猜到了。如果是CIA或者FBI的话,应该马上就能查到了吧。”

  伊恩一副心中有数的神情,看了一眼远处的约翰·伯法。

  虽然约翰·伯法戴着墨镜身体朝向了另一边,但他的视线一直在看着娜塔莉他们。大概在伊恩看来,约翰像是CIA或者FBI的人吧。

  当娜塔莉对约翰露出了“没问题”的表情之后,约翰放心地点了点头。于是,娜塔莉和伊恩两人在草坪上坐了下来。

  “你一直站在门廊看着我吧?”

  “嗯。早上看看你,我一整天都会很开心。”

  “为什么一整天都会很开心?”

  “嗯……因为这样会让我觉得活着真好。总统女儿也很不容易吧?会不会很闷呀?”伊恩似乎已经知道娜塔莉是总统千金了。

  “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这一带的人都知道,总统女儿就住在这里。一开始我不知道,但后来我有些好奇就去查了一下,这才确定。”

  “好奇?”

  “对,我有些好奇你是谁。”

  “很惊讶吧?”

  “说不惊讶是骗人的。不过你也不是总统,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普通而又美丽的姑娘,只不过父亲是总统罢了。”

  这些话应该是伊恩的真心话。娜塔莉听了之后很开心,因为伊恩单纯地把自己当作一个女孩。

  之后,两人悠闲地沐浴着阳光,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娜塔莉从对话中得知,伊恩在附近的学校已经学不到什么知识了,明年夏天之后他就会去上大学。因为他想申请免费生的资格,之后会忙着办各种各样的手续。伊恩嘟囔说,虽然父亲是开律师事务所的,但他自己对这方面毫无兴趣。

  伊恩最关心的,是娜塔莉现在有没有交往的人。

  “现在还没有。”

  伊恩听了之后,有些半信半疑地绽开了笑颜。这就是他们的初次聊天。

  站在院子另一头的约翰·伯法咳了三声,虽然娜塔莉还意犹未尽,但她还是乖乖结束了这次对话。

  与娜塔莉聊过天之后,伊恩·亚当斯的紧张情绪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不停地对娜塔莉说:“能和你聊天真好。”

  陪着娜塔莉走到屋子前的约翰·伯法神色不变地说:“我个人觉得这小伙子挺不错。”

  “你偷听我们说话了?”

  “没有。不过小姐,我看得出来。”

  “伯法先生,你有家人吗?”

  “没有。”

  “恋人或者朋友呢?”

  “没有。不过,与小姐和伊恩·亚当斯完全相反的人,我倒是见得多了。”

  娜塔莉对眼前这个板着脸,却能远远留意自己,回答自己问题的约翰有了些好感。

  “谢谢你,约翰。”

  “不客气。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事。”

  只不过,约翰将娜塔莉和伊恩会在限定的时间内见面这件事告知了玛莉·沃道夫。令娜塔莉开心的是,玛莉·沃道夫并未因此责备自己。

  “我的工作并非限制娜塔莉小姐的人身自由。只要小姐是有节制地进行人际交往,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娜塔莉。

  此后,娜塔莉和伊恩开始频繁地见面。

  起初,他们在双方的院子里见面。雨天则是在艾迪森家的起居室见面。毕竟约翰·伯法觉得让娜塔莉去亚当斯家还是不太妥。

  “我一个人的警戒能力毕竟有限,还请谅解。”他如此向娜塔莉解释道。

  两人见面聊的,都是他们那个年龄的闲天。但毕竟两人各有不同的成长经历,所以他们互相诉说着自己的过去,通过这样的方式填补对方在自己人生中的空白,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虽然娜塔莉和伊恩的成长经历截然不同,但在他们交流时,也发现了几个共同之处。

  两人最喜欢的动画片都是《海底总动员》。

  这部作品是两人在懂事之初看的第一部动画片。《海底总动员》中的小丑鱼爸爸愿意历尽艰险不远万里去救自己的孩子,所以在娜塔莉和伊恩心中,小丑鱼爸爸是个不存在于世上的完美父亲。

  让娜塔莉惊讶的是,伊恩的父亲也很少陪他。伊恩的父亲因为父母穷困潦倒,所以自幼就特别努力,最后终于在洛杉矶市中心的大厦里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虽然伊恩的父亲不是什么坏人,但他始终认为要想让家人过上安逸的日子,就必须有高收入,为此,必须客户优先。伊恩也提到,懂事以来父亲就一直保持着这一观念,所以自己从小都缺少父亲的陪伴。

  “爸爸中东那边的客户挺多的,他们大多靠着卖石油赚的钱收购美国这边的优质企业。所以爸爸经常出差去国外。我知道他算不上不合格的父亲,但也不算个好父亲。我要是个问题儿童的话,想法可能又会不同吧,但反正他是一点儿都不关心我。”

  伊恩还表示,这两年对他而言,是去大学进行专业学习前的缓冲期。

  “我还以为总统女儿会有更多的保镖保护呢,看来也未必嘛。当总统的女儿是什么感觉呀?”

  说到这儿时,伊恩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笑容。这是娜塔莉最讨厌的问题,但她依然微笑着回答道:“我的个性和父亲并不一样。若他不是总统,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孩罢了。难道你是戴着有色眼镜看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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