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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利奥兰纳斯坚持撑到绞刑结束,返回基地的路上维持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归还枪枝,走向营房。他知道大家都盯着他:众所皆知,赛嘉纳斯是他的朋友,或至少是他小队的一员。他们想要看他崩溃,但他拒绝让大家称心如意。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慢慢脱去制服,精确地把每一件衣物挂好,用手指抚平皱褶。远离那些窥探的目光,他充分放松自己的身体,肩膀因疲劳而下垂。他刚才已经喝了好几口苹果汁,彷佛努力把今天呑咽下去。他觉得自己太衰弱了,没办法与他的小队一起练习射击,没办法面对巴格、竹竿和史迈利。他的双手抖得太厉害,连步枪都握不住。他在闷热的房间里,穿着内衣裤,坐在竹竿的床铺上,等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

  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也许他应该趁他们来逮捕他之前,干脆去自首。因为史普鲁斯已经坦白招供,或者,很有可能,赛嘉纳斯已经把凶杀案的细节泄露出去。就算没有,那把维安人员使用的步枪也还流落在外,留着他的DNA。史普鲁斯没能逃向自由,之前可能躲起来,等待能够救出莉儿的时机,而如果他一直留在第十二区,杀人凶器一定也是。此时此刻,他们很可能正在检验他用的那把枪,寻找确切的证据,证明史普鲁斯拿它杀了梅菲尔。结果发现枪手是他们自己的史诺士兵。那个人密告自己最好的朋友,把他送上绞刑台。

  科利奥兰纳斯把脸埋进自己的双手。他无疑杀了赛嘉纳斯,如同拿棍棒将他活活打死,就像杀了波宾那样;或者开枪打死他,像杀了梅菲尔一样。他杀的那个人,把他视为自己的兄弟。然而,就算这种邪恶的行为有可能把他淹没,仍然有个微小的声音不断问着:「你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有什么选择?没得选择。赛嘉纳斯早已下定决心自我毁灭,科利奥兰纳斯一直追在他后面跑,最后只能自己瘫倒在吊人树下。

  他尝试理性思考这件事。如果没有他,赛嘉纳斯可能会死在竞技场,成为那群贡品的猎物,那些人曾在他们逃跑时企图杀了他们。严格说来,科利奥兰纳斯已经多给他几个星期的寿命和第二次机会,让他修正自己的行为。但他没有修正。无法修正。根本不在乎。他非常忠于自己。也许荒野会是最适合他的地方。可怜的赛嘉纳斯。可怜的,敏感的,愚蠢的,死去的赛嘉纳斯。

  科利奥兰纳斯走向赛嘉纳斯的置物柜,拿出他的个人物品盒,坐在地上,将里面的东西摊开放在面前。自从第一次搜索后,只多了几块自制饼干,用几张卫生纸包起来。科利奥兰纳斯取出一块,咬了一口。有何不可?甜味在他的舌尖扩散开来,一幕幕影像在脑中闪过:赛嘉纳斯在动物园递出一份三明治,赛嘉纳斯挺身面对戈尔博士,赛嘉纳斯在基地后面的路上拥抱他,赛嘉纳斯吊在绳索上摇来晃去……

  「妈!妈!妈!妈!妈!」

  饼干噎住他的喉咙,接着呕出一口苹果汁,伴随着饼干屑,又酸又刺激。他全身冒汗,然后哭了起来。向后倚着置物柜,他屈膝坐着,任凭丑陋又暴烈的啜泣让他全身抖个不停。他为了赛嘉纳斯而哭,为了可怜的老妈而哭,为了甜美、挚爱的提格莉丝而哭,和他那虚弱、妄想的祖奶奶而哭──她很快就会以如此不堪的方式失去他。也为了他自己而哭,因为接下来随时随地,他都有可能死去。他开始惊慌失措猛吸气,活像是绞刑绳索已经勒住他,生命从他身上流逝。他不想死!特别是不想死在那片原野上,还有那些变种鸟类,再重复他的遗言。到了那样的时刻,有谁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疯狂的话语?然后他死了,而那些鸟一字不漏跟着尖声叫喊,到最后,学舌鸟又把它变成令人发毛的曲调!

  大概五分钟后,爆哭渐渐平息,他冷静下来,用拇指轻轻抚摸赛嘉纳斯个人物品盒中冰冷的心形大理石。别无他法,只能像男子汉一样,面对他的死亡。像士兵,像史诺家的人,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觉得需要把自己的事情梳理清楚。为了所爱的人,只要能力所及,他必须做出小小的改进。他打开银色相框的背板,发现赛嘉纳斯购买枪枝之后,依然留下相当数量的现金。他拿了一个赛嘉纳斯从都城带来的淡黄色雅致信封,把钱塞进信封里,密封好,打算寄给提格莉丝。把赛嘉纳斯的遗物收拾整齐后,他把盒子放回置物柜里。还能做什么呢?他发现自己想着露西‧葛蕾,如今他生活中唯一的挚爱。他很想留下纪念品给她。他翻找自己的盒子,决定了那条橘色头巾,毕竟柯维族人喜欢色彩,而她又特别热爱。他不确定要如何交给她,但如果能撑到星期日,也许可以溜出基地,见她最后一面。他把头巾折得整整齐齐,与普鲁利巴斯寄来的琴弦放在一起。把脸洗干净后,他穿上衣服,走到邮局,把钱寄回都城的家。

  吃晚餐时,他轻声描述绞刑的过程给悲伤的室友们听。尽量轻描淡写。「我觉得他立刻就死了,感觉不到痛苦。」

  「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做了那种事,」史迈利说。

  竹竿的声音微微发抖。「我希望他们不会认为我们全都牵涉其中。」

  「只有我和巴格会有同情叛军的嫌疑,因为我们来自行政区,」史迈利说。「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们是都城人。」

  「赛嘉纳斯也是啊,」竹竿提醒他。

  「但从他谈起第二区的口气听来,其实不是,对吧?」巴格说。

  「对,他其实不算都城人,」科利奥兰纳斯附和说。

  那天晚上,科利奥兰纳斯在空无一人的牢房执勤。他睡得像死人一样,这还满合理的,毕竟再过几小时,他就要加入死人的行列了吧。

  他完成晨间体能训练的动作,差点就要松懈下来,直到吃完午餐,基地指挥官霍夫的副官冒出来,要求他跟着走。不像宪兵逮人那么戏剧化,不过由于他们努力让部队恢复常态,这样做是对的。他们肯定会把他从指挥官的办公室直接带到牢房,科利奥兰纳斯好后悔没放点家里的东西在口袋里,作为生命最后几小时的慰藉。例如他母亲的粉饼,在他等待绳索加身的时候能够带来安慰。

  指挥官的办公室不是很豪华,但显然比他在基地看过的其他地方更加舒适,而他陷进霍夫办公桌对面的皮椅里,心里庆幸能在有点格调的地方接下自己的死刑判决。记住喔,你是史诺家的人,他对自己说。出门在外要有点尊严。

  指挥官准许副官离开,于是副官离开办公室并带上门。霍夫向后靠着椅背,打量科利奥兰纳斯很长一段时间。「对你来说真是难熬的一周。」

  「是的,长官。」他希望这个男人赶快开始审问。他太累了,没办法玩什么猫捉老鼠的游戏。

  「难熬的一周啊,」霍夫又说一次。「我了解,你以前在都城是明星学生。」

  科利奥兰纳斯不清楚他是听谁说的,不禁好奇会不会是赛嘉纳斯。反正不重要。「那样的评价太佛心了。」

  指挥官面带微笑。「也很适当啊。」

  噢,快点逮捕我吧,科利奥兰纳斯心想。他不需要什么很久的准备动作,反正最后的结果都会令人大失所望。

  「有人告诉我,你和赛嘉纳斯‧普林西是很要好的朋友,」霍夫说。

  啊,来了,科利奥兰纳斯心想。何不让事情的进展快一点,不要用否认拖延时间?「我们不只是朋友,我们很像兄弟。」

  霍夫对他露出同情的神色。「那么,针对你的牺牲,我只能代表都城表达最诚挚的谢意。」

  等一下,什么?科利奥兰纳斯以困惑的眼神盯着他。「长官?」

  「戈尔博士接到你的八卦鸟讯息,」霍夫告诉他。「她说,把那种讯息送出去,对你来说肯定是很艰难的抉择。你对都城的忠诚之心,使得个人付出极大的代价。」

  那么,暂时免除刑责。带有他DNA的枪枝显然还没有被找到。他们把他视为充满矛盾的都城英雄。他露出痛苦的表情,这种表情很适合哀悼那位难以捉摸的朋友。「赛嘉纳斯不是坏人,他只是……很困惑。」

  「我同意。不过呢,我恐怕要说,选择与敌人一起密谋,那跨越了我们不能忽视的一条界线。」霍夫停下来想了一会儿。「你认为他可能参与凶杀案吗?」

  科利奥兰纳斯瞪大双眼,彷佛他的脑袋从来不曾出现这样的念头。「凶杀案?你是指灶窝那个吗?」

  「市长的女儿,还有……」指挥官翻阅一些文件,接着决定不想那么麻烦。「另外那个家伙。」

  「喔……我想不会吧。你认为他们有关连吗?」科利奥兰纳斯问道,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我不知道。不是很在乎,」霍夫对他说。「那个年轻人跟着叛军跑,而她跟着他跑。无论是谁杀了他们,可能都让我在过程中省了一大堆麻烦吧。」

  「听起来不像赛嘉纳斯会做的事,」科利奥兰纳斯说。「他从来不想伤害别人,他想要成为医护士。」

  「是的,你们班长也是这样说,」霍夫表示同意。「所以,他没有提过帮叛军弄到枪枝?」

  「枪枝?就我所知是没有。他怎么弄得到枪枝?」科利奥兰纳斯开始有点自得其乐。

  「去黑市买?我听说他来自富裕的家庭,」霍夫说。「嗯,无所谓。除非那些武器出现了,否则可能一直是个谜。接下来几天,我要维安人员搜索整个炭坑地区。同时呢,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和戈尔博士决定不要提起你举报赛嘉纳斯的事。不想让叛军以你为目标,对吧?」

  「反正我也宁可那样,」科利奥兰纳斯说。「我私底下消化自己的处境就够难的了。」

  「我了解。不过等到尘埃落定,要记得,你真的帮助了自己的国家。想办法把它抛诸脑后。」接着,好像事后才想起似的,他补上一句,「今天是我的生日。」

  「是的,我卸货时搬了一些派对用的威士忌,」科利奥兰纳斯说。

  「派对通常很好玩。试着让自己愉快一点。」霍夫站起来,伸出一只手。

  科利奥兰纳斯起身与他握手。「我会尽力。长官,生日快乐。」

  他回去时,室友们开心欢迎他,用一大堆问题袭击他,询问指挥官召见他的事。

  「他知道我和赛嘉纳斯以前有交情,只是想确定我还好,」科利奥兰纳斯对他们说。

  这个消息让大家精神一振,而他们下午的课表做了更动,也让科利奥兰纳斯高兴一点。取代打靶练习的是,他们要出发去吊人树,把八卦鸟和学舌鸟清除掉。牠们在赛嘉纳斯的最终吶喊之后齐声合唱,是当局下最后通牒的主因。

  科利奥兰纳斯把学舌鸟轰下树枝时,感到一阵晕眩,他努力杀了三只。这下子看你们还能有多高明!他心想。可惜过一阵子之后,大多数的鸟都飞出射击范围之外。不过牠们会回来。他也会回来,如果没有被吊死的话。

  为了祝贺指挥官的生日,他们全都洗澡,穿上干净的制服,然后才前往食堂。库奇已经摆出令人惊讶的精致餐点,供应了牛排、马铃薯泥和肉汁,以及新鲜的豌豆──不是罐头的。每位士兵都有一大杯啤酒,而霍夫在现场切开巨大的糖霜蛋糕。晚餐后,他们全都在体育馆集合,那里为庆生派对装饰了各种横幅和直幅的旗帜。威士忌大量供应,于是气氛所至,好多次有人透过麦克风即兴敬酒。但是科利奥兰纳斯并不知道会有余兴节目,直到有些士兵开始排列椅子。

  「当然啦,」一名军官对他说。「我们雇来灶窝那个柯维族人乐团,指挥官觉得他们很有意思。」

  露西‧葛蕾。这是他的机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再见她一面。他跑向营房,取出普鲁利巴斯寄来的那盒乐器琴弦和他的头巾,再匆匆回到派对现场。他看到室友们帮他在座位的中段留了位置,但他站在观众后方。假如溜去见露西‧葛蕾的机会来临,他不想制造出中途离场的印象。体育馆主灯光闪烁几下熄灭了,只留下麦克风的区域有照明,群众也渐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盯着更衣室,那里挂了一条毯子,正是柯维族在灶窝用的那一条。

  莫黛‧艾佛瑞蹦跳出场,穿着毛茛黄的洋装配上宽大的裙子,只见她跳上放在麦克风旁的板条箱。「嗨,大家好!今天晚上是很特别的一晚,你们都知道原因!今天是某个人的生日!」

  维安人员爆出喧闹的掌声。莫黛‧艾佛瑞唱起代替生日快乐歌的老歌,每一个人都跟着唱:

  ♫

  生日快乐

  献给特别的人!

  而我们大大祝福你!

  一年一度

  我们高声欢呼!

  献给你,霍夫指挥官!

  生日快乐!

  歌词只有这样,不过他们唱了三次,每唱一次就有一名柯维族人登上舞台,站定各自的位置。

  等到露西‧葛蕾现身,看到她穿着竞技场那件彩虹裙,科利奥兰纳斯猛吸一口气。大多数人会认为那是为了指挥官的生日,但他觉得很确定,那是为了他而穿。一种沟通方式,跨越了外界情势在他们之间掘出的鸿沟。受到她的提醒,一股汹涌的爱情潮水漫过他全身,他在这场悲剧里并不孤单。他们回到竞技场,为了生存而努力奋战,他们两人孤军奋战全世界。想到她要看着他死去,他感受到一阵苦乐参半的痛楚,但很感激她会活下去。能够指认她身在凶杀案现场的人,就只剩下他了。她不曾碰触武器。无论他发生什么事,足堪安慰的是,知道她会代表他们两人活下去。

  前半个小时,他的目光不曾离开她身上,柯维族人则演奏一些平常的曲目。接着,乐团的其他人退场,留下她独自一人站在灯光下。她稳稳坐在一张高脚凳上,然后……那是他的想象吗?她拍拍洋装的口袋,就像之前在竞技场那样。那是她打的暗号,表示她想着他。表示即使他们受到空间的阻隔,时间上仍紧紧相系。他全身每一条神经都刺痛起来,仔细聆听她开始唱出一首不熟悉的歌:

  ♫

  人人诞生都是纯洁无瑕──

  如同雏菊一般清新,

  而且一点都不疯狂。

  维持如此实在乏味──

  如同荆棘一般严苛,

  宛如步行穿越火陷。

  ♬

  这个世界,它很黑暗,

  而这世界,它很骇人。

  我已受些打击,因此

  无怪乎我小心翼翼。

  正因此我

  好需要你──

  你纯净如飘积白雪。

  喔,不会吧。绝非他自己的想象。提到白雪这点能够确认。她为他写出这首歌。

  ♬

  人人都想成为英雄──

  蛋糕加鲜奶油,或是

  执行者而非梦想家。

  辛勤工作,

  花费力气改变情势──

  如同山羊奶变奶油,

  如同冰块明化成水。

  ♬

  这个世界变得盲目

  许多孩子垂死之时。

  我幻化为尘埃,然而

  你永远不停止尝试。

  正因此我

  爱恋着你──

  你纯净如飘积白雪。

  他的双眼盈满泪水。他们会吊死他,但她会在场,心里很明白他仍是真诚的好人。并非欺骗或背叛朋友的怪物,只是真的很想成为高尚的人,虽然身处的环境不可能办到。是甘冒一切风险在饥饿游戏里救她的人。是再一次甘冒所有风险从梅菲尔身边救她的人。她生命中的英雄。

  ♬

  冰冷纯洁,

  飞旋于我肌肤之上,

  你笼罩我,

  浸润入骨,

  直达我心。

  直达她心。

  ♬

  人人认为完全懂我。

  他们为我贴上标签。

  他们讲述编造故事。

  你与我同行,你知是谎言。

  你看得见完美的我,

  是的,那是真正的我

  ♬

  这个世界,它很残酷,

  麻烦之事异常丰富。

  你问原因──

  我经历了三和二十

  ♬

  那是我为何

  信任着你──

  你纯净如飘积白雪。

  如果还有任何疑惑,现在都很确定了。三和二十。二十三。在饥饿游戏里,她挺过这样的贡品数目而存活下来。全都是因为有他。

  ♬

  正因此我

  信任着你──

  你纯净如飘积白雪。

  提到信任。在需要之前,在爱恋之前,最重要是信任。她最重视信任。而他,科利奥兰纳斯‧史诺,是她所信任的人。

  观众鼓掌时,他站着不动,紧紧抓住盒子,太感动而无法加入鼓掌的行列。其他柯维族人跑上舞台,而露西‧葛蕾消失在毯子后方。莫黛‧艾佛瑞把她的板条箱搬回原位,开始拨弦弹奏。

  ♬

  嗯,人生有黑暗面和麻烦面。

  也有光明面和阳光面。

  ※

  科利奥兰纳斯认得这首曲调。这首歌讲的是阳光面。她在凶杀案发生那天唱过这首歌。这是他的好机会。他以灵巧的动作溜出附近的门,尽可能低调。由于所有人都乖乖待在里面,他冲刺绕过体育馆,直奔更衣室,在门外轻轻敲门。门立刻打开,彷佛她一直等待着他,露西‧葛蕾扑进他怀里。

  过了好一阵子,他们就只站在原地,紧抱着彼此,但是时间很宝贵。

  「关于赛嘉纳斯的事,我很遗憾。你还好吗?」她上气不接下气问道。

  当然,露西‧葛蕾对于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一无所知。「不太好。不过我还在这里,暂时是这样。」

  她往后退开,看着他的脸。「到底怎么了?他们怎么发现他要帮莉儿逃出去?」

  「我不知道。我想,有人背叛她,」他说。

  露西‧葛蕾毫不犹豫。「史普鲁斯。」

  「可能吧。」科利奥兰纳斯摸摸她的脸颊。「那你呢?你还好吗?」

  「我糟透了。一直都糟透了。看着他像那样死掉,还有接下来那天晚上之后的每一件事。我知道你杀了梅菲尔是为了保护我,我和其他柯维族人。」她将额头顶着他的胸口。「我绝对找不到方法感谢你。」

  他抚摸她的头发。「嗯,她永远不在了。你很安全。」

  「不见得。不见得啊。」露西‧葛蕾心烦意乱,扭动挣脱,开始踱步。「市长,他……他不会放过我。他很确定是我杀了她,杀了他们两人。他开着那辆超大的车子冲到我们屋子,坐在前面好几个小时。到目前为止,维安人员审问过我们所有人三次了。总之,维安人员说,市长日日夜夜叫他们逮捕我。如果他们没有让我付出代价,他会。」

  那样好可怕。「他们说要怎么办?」

  「躲开他。不过我怎么躲呢?他就坐在我家前面十呎的地方啊。」她哭了。「梅菲尔是他的心头肉。我认为除非我死了,否则他不会收手。现在他开始威胁其他柯维族人。我……我打算逃走。」

  「什么?」科利奥兰纳斯问。「逃去哪里?」

  「北方吧,我想。就像比利‧透普和其他人说的那样。如果我待在这里,我知道他会找到方法杀掉我。我一直在准备一些用品。到了那边,我也许可以活下来。」露西‧葛蕾再度扑向他的怀抱。「我好高兴能跟你说再见。」

  逃跑。她是真的决定要这样做。直奔荒野,磁碰运气。他很清楚,唯有觉得自己留下来肯定会死,才会驱使她逃跑。最近几天以来,这是他头一次找到逃雕绞刑套索的方法。「不要说再见。我要跟你走。」

  「不行。我不会让你一起行动。你会冒着生命危险,」她警告他。

  科利奥兰纳斯笑起来。「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包括了不知道能撑多久,直到他们找到那把步枪,把我和梅菲尔的凶杀案串连在一起。他们目前正在搜索炭坑,随时有可能找到。我们一起走。」

  她迟疑地皱起眉头。「你是说真的吗?」

  「我们明天走,」他说。「比刽子手抢先一步。」

  「还有市长,」她补充说。「我们终于可以摆脱他,第十二区,都城,摆脱所有的一切。明天破晓时分。」

  「明天破晓时分,」他确认说。他把盒子塞进她手里。「普鲁利巴斯寄的。只有头巾除外……那是我的。我最好赶快走,趁有人发现我不在而开始起疑之前。」他把她拉近,热情一吻。「又会只有我们两人了。」

  「只有我们两人,」她说着,脸上闪耀着喜悦的神色。

  科利奥兰纳斯以轻快的脚步溜出更衣室。

  ♫

  让我们以一首希望之歌迎接每一天,

  即使有时风雨有时晴。

  他不只会活着;他会跟她一起活着,如同他们在小湖度过的那一天。他想到鲜鱼的滋味、香甜的空气,以及自由自在,想做什么都可以,依循大自然的变化流转过日子,不用回应任何人。真正永远摆脱这世界加诸的沉重期望。

  ♫

  让我们永远相信明天

  确保我们,所有人,获得保护。

  他回到体育馆,实时溜进自己的座位,加入最后的大合唱。

  ♫

  保持阳光面,永远阳光面,

  保持人生的阳光面。

  每天帮助我们,一路照得灿亮,

  只要我们保持人生的阳光面。

  是的,保持人生的阳光面。

  ※

  科利奥兰纳斯的思绪一阵昏乱。露西‧葛蕾重新加入柯维族人唱着合声,搭配难以理解的歌词,他将之抛到脑后,努力想操控刚刚把他抛嫌出去的曲线人生。他和露西‧葛蕾,奔逃进入荒野。疯狂。然而再问一次,有何不可?这是他唯一抓得住的救生索,他想要抓住,而且牢牢掌握。明天是星期日,他的休假日。他会尽早离开。趁食堂六点开门,抓了早餐,可能是文明世界的最后一餐,然后上路。他的室友会睡觉,消除威士忌宿醉。他得偷偷溜出基地……围篱!真希望史普鲁斯对于发电机后方的围篱破绽提供清楚的信息。然后,他会直奔露西‧葛蕾,尽可能跑得越快越远越好。

  但是且慢。他该去她的房子吗?柯维族人全都在那里啊?可能还有市长?或者她的意思是在草场碰面?他仔细推敲,这时曲子唱完了,而她抱着吉他,坐回原本的凳子上。

  「我差点忘了。我答应要唱这首歌献给你们其中一个人,」她说。而又来一次,动作看似随意,她的手放在口袋上。她开始唱歌,就是在草场上,他站在她后面,当时她创作的那首歌。

  ♫

  你要,你要来吗?

  到这儿来,到树下来。

  他们在那里吊死一名男子,说是有三个人被他杀死?

  这里真的发生很多怪事,

  最古怪的却是

  一旦我们子夜相会于吊人树。

  吊人树。她和比利‧透普以前相约的地点。她要他在那里与她碰面。

  ♫

  你要,你要来吗?

  到这儿来,到树下来。

  吊死的男人在那里大声叫号,要他的爱人快快逃?

  这里真的发生很多怪事,

  最古怪的却是

  一旦我们子夜相会于吊人树。

  他宁可不要去她与旧情人的约会地点跟她碰面,不过确实比在她家碰面安全多了。星期日的早晨谁会在那里呢?无论如何,再也不需要担心比利‧透普了。她又换一口气。她一定写了更多歌词……

  ♫

  你要,你要来吗?

  到这儿来,到树下来。

  在这里我曾叫你快快走,好让我们俩都得着自由?

  这里真的发生很多怪事,

  最古怪的却是

  一旦我们子夜相会于吊人树。

  她指的是什么?比利‧透普叫她去那里,于是他们会得到自由?还是她要告诉他,他们今晚会得到自由?

  ♫

  你要,你要来吗?

  到这儿来,到树下来。

  戴上绳索的项链,与我在一起肩挨着肩。

  这里真的发生很多怪事,

  最古怪的却是

  一旦我们子夜相会于吊人树。

  现在他懂了。这首歌,歌词的主述者,是比利‧透普,是他唱给露西‧葛蕾听。他目睹阿尔洛之死,听着那些鸟喊出死者的遗言,于是恳求露西‧葛蕾与他一起逃走,追求自由;等到她拒绝,他又宁可与她一起吊死,不让她没有他而活着。科利奥兰纳斯希望这是最后一首有关比利‧透普的歌。真的,还有什么其他能说的呢?全都不重要了。这也许是他的歌,不过她是唱给科利奥兰纳斯听。史诺至高至尊。

  柯维族人又多表演了几首曲子,接着露西‧葛旧说:「嗯,就像我爸爸以前说的,你们得和鸟儿一起去睡了,如果想在清晨迎接牠们的话。感谢今晚邀请我们。那么,再来一轮祝福,献给霍夫指挥官,好不好啊!」整个醉醺醺的体育馆再次含糊喊出「生日快乐」,众声祝福指挥官。

  柯维族人最后一次鞠躬致谢,离开舞台。科利奥兰纳斯在后面等待,准备帮巴格扶着竹竿回去营房。没想到已经熄灯了,他们得在黑暗中爬上床。他的室友们几乎立刻就失去意识,但他清醒躺着,在脑中反复演练逃脱计划。不需要太多东西,只有他,身上的衣物,口袋里几样纪念品,还有很多的运气。

  科利奥兰纳斯清晨即起,穿上干净的制服,塞了几件干净的换洗衣物和袜子到口袋里。他选了三张家人的照片,他母亲的粉饼,他父亲的指南针,同样藏在衣物之间。最后,他用枕头和毯子摆出最像自己的形状,然后用被单盖好。听着室友的鼾声,他对房间看了最后一眼,心里好奇以后会不会想念他们。

  他与几位早起的人一起吃早餐,早餐是面包布丁,似乎是这趟旅程的好兆头,因为这是露西‧葛蕾最爱的食物。他希望能带一点给她吃,但口袋满到快爆炸,食堂又没有纸巾。他喝光苹果汁,擦擦嘴,把托盘拿去洗碗机放,然后走到外面,打算直直走向发电机。

  他走进阳光下,一对警卫突然堵住他。武装警卫,不是副官。「史诺士兵,」一名警卫说。「你奉命前往指挥官的办公室。」

  一股肾上腺素猛然传遍他全身。他的血液在太阳穴怦怦跳动。不可以这样,他们不能来逮捕他,他就快要获得自由了,与露西‧葛蕾展开新生活。他的目光射向发电机,距离食堂大约一百码。就算最近受过训练,他也从来不曾跑那么快。永远不可能跑那么快。我只需要多个五分钟啊,他向宇宙发出恳求。就算只有两分钟也好。但宇宙没理会他。

  在两名警卫的护送下,他挺起胸膛,直直走向指挥官的办公室,准备面对他的命运。他进入时,指挥官霍夫从书桌后起身,啪的一声立正站好,对他行致敬礼。「史诺士兵,」他说。「让我成为第一个恭喜你的人。你明天要离开这里,前往军官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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