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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维安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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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利奥兰纳斯让太阳穴贴着玻璃窗,试着吸取玻璃可能保有的一点凉意。闷热的火车车厢才刚清空,这里是第九区,与他同梯的新兵有六个人列队下车。终于独自一人。他已经在火车上待了二十四小时,片刻都没有自己的隐私。火车经常出现漫长且莫名的等待,由于这样断续行进,加上其他新兵喋喋不休的交谈,他一直没有阖眼。他反倒是假装睡觉,以免有人找他讲话。也许现在可以打个盹,然后从这场恶梦醒来,这个恶梦很顽固,几乎变成他的真实人生。他用粗糙僵硬的上衣袖口擦擦肮脏的脸颊,簇新的维安人员上衣只是更加强他的绝望感。

  好丑陋的地方啊,他无精打采地想着,这时火车辘辘开动,一路穿越第九区。混凝土建筑物,油漆剥落且凄惨,受到午后阳光的持续烘烤。而第十二区很可能更加丑陋,因为还覆盖一层煤灰。他从未真正看过那种景象,只看过抽签日那天的广场转播画面,但画质很粗看不清楚。看起来不宜人居。

  他要求派驻到那里时,长官惊讶得挑起眉毛。「不常听到这样的选择喔,」他说,但没有进一步讨论就盖章。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追看饥饿游戏,看来他似乎不知道科利奥兰纳斯是谁,也没有提起露西‧葛蕾。这样更好。此时此刻,身为「无名小子」真是求之不得。以他的状况来说,大多数的羞辱都来自他所背负的姓氏。只要一想起之前与海咖院长的会面,他就全身发热……

  「科利奥兰纳斯,你有没有听到那声音?那是史诺飘落的声音❖。」

  ❖字面意思是「雪花飘落(Snow falling)的声音」,也等同于「史诺飘落」。

  他好痛恨海咖院长。他那张肿胀的脸孔飘浮在证据的上方,拿笔尖戳戳实验桌上的物品。「这条餐巾,确认有你的DNA,用来把餐厅的食物非法偷运到竞技场。炸弹事件之后,我们从犯罪现场起出这项证物,做过例行的查核,得到这样的结果。」

  「你们要让她饿死耶,」科利奥兰纳斯这么说,声音嘶哑。

  「这是饥饿游戏相当标准的程序。但重点不是提供食物,这方面我们对所有导师都很宽容;重点是从学院偷取食物。严格禁止,」海咖院长说。「当时我虽然揭发你,用其他的罪过举报你,准备取消你参加饥饿游戏的资格,但戈尔博士觉得你有更大的用处,可以在那场严重打击都城的事件中变成烈士。所以,你在医院里复原的时候,我们反倒播放你嘶吼国歌的录音。」

  「那么,为什么现在才提起?」科利奥兰纳斯问道。

  「只是要建立一种行为模式。」那支笔轻敲旁边的银色玫瑰。「好,这个粉饼盒。我有多少次看到你母亲从她的手提袋拿出这个粉饼盒,查看她的脸?你那位漂亮而乏味的母亲,她努力说服自己,你父亲会给她自由和爱情。就像大家说的,结果是跳出油锅又入了火坑,越来越糟。」

  「她才没有」是科利奥兰纳斯唯一能说的。乏味,他是指这个。

  「她只有年轻这个借口,而且,说真的,她似乎注定永远长不大。刚好跟你的女孩,露西‧葛蕾,完全相反。十六岁的人像是三十五岁,而三十五岁的人则一点都不像,」海咖院长提出观察。

  「她把粉饼盒交给你?」科利奥兰纳斯想到这点,一颗心往下沉。

  「喔,不要怪她。维安人员必须把她压制在地上才拿得到。当然啦,获胜者要离开竞技场时,我们都会进行彻底的搜查。」院长抬起头,露出微笑。「她毒死伍薇和利波的手法好聪明啊。不是真正公平的比赛,但要怎么办呢?把她送回第十二区似乎是够大的惩罚。她说老鼠药完全是她的主意,粉饼盒只是纪念品。」

  「是真的,」科利奥兰纳斯说。「真的。代表我的情感的纪念品。我完全不知道毒药的事。」

  「就算我相信你──其实我不信。不过就算我相信吧。那么,我该拿这个怎么办呢?」

  海咖院长用笔尖挑起手帕。「昨天早上,有一位实验室助理在彩蛇的水族缸里发现这个。刚开始每个人都很困惑,检查自己的口袋,看看谁的手帕不见了,因为还会有什么人曾经靠近变种蛇呢?有个年轻人还真的认领那条手帕,说他曾经过敏特别严重,几天前不小心放错地方。不过他正要提出辞呈的时候,有人注意到手帕上的名字缩写。不是你的,是你父亲的,在角落,绣得好细致。」

  CXS。与花边用了同样的白色繍线。其实呢,是花边图案的一部分,非常不明显,你得仔细看才看得出来,但是无可否认。科利奥兰纳斯从来不会费心检查自己每天用的手帕,随手拿一条塞进口袋就出门。其实有些微的机会能够否认这项指控,如果中间名没有很特殊的话。Xanthos(桑索斯)。以「X」开头的名字,科利奥兰纳斯只知道这一个,而唯一用这个名字的人是他的父亲。克拉瑟斯‧桑索斯‧史诺。

  没有必要询问DNA的测试结果,海咖院长肯定测过,找到他和露西‧葛蕾的DNA标签。「那么,你为什么没有公诸于世?」

  「喔,相信我,我很想啊。可是呢,学院开除学生的时候有个传统,要提供救命方案给他们,」院长解释说。「如果不想在大众面前丢脸,你可以在今天结束之前加入维安人员的行列。」

  「可是……我为什么会那样做?我的意思是,我为什么会说我要那样做?就在我才刚……赢得普林西奖,要去上大学的时候?」他结结巴巴地说。

  「谁晓得呢?因为你是那种爱国份子?因为你相信比起一大堆书本知识,学习捍卫国家是更好的教育?」海咖院长笑了起来。「因为饥饿游戏改变了你,让你想要去最能服务施惠国的地方?科利奥兰纳斯,你是聪明的年轻人。我很确定你会想出好理由。」

  「可是……可是我……?」他的脑袋因为波斯卡酒和肾上腺素而晕头转向。「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恨我?」他冲口说出。「我以为你是我父亲的朋友!」

  这番话让院长清醒过来。「我也以为我是,曾经是。不过呢,结果我只是一个他喜欢、且可以利用的人,就连现在也是。」

  「不过他现在死了啊!他已经死了好几年!」科利奥兰纳斯大叫。

  「他活该,不过他简直像是在你身上活了过来。」院长做出驱赶的动作。「最好快一点。募兵中心的办公室在二十分钟内就要关了。如果跑快一点,刚好可以赶上。」

  于是他快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入伍之后,他直接前往堡垒,希望能够拜托戈尔博士行行好。但那里拒绝他进入,即使恳求说伤口的缝线遭到感染也不行。维安人员打电话到地下层的实验室,获得的指示是请他转往医院。有一名警卫很同情他,同意想办法把他最后一份作业拿给戈尔博士。不保证成功。他本想在纸页边缘草草写下留言,恳求她帮忙说情,但觉得那样做根本没意义。他只写了「谢谢您」。要谢什么呢?他不知道,但拒绝让自己的绝望为她带来满足感。

  走回家的路上,邻居的声声恭喜宛如匕首一般刺入他的心头,但真正的痛苦要等到他进入公寓,听到小喇叭和欢呼声才开始。提格莉丝和祖奶奶已经搬出原本用来庆祝新年的小玩意,还为这个重大时刻买了蛋糕。他努力挤出虚弱的微笑,接着开始爆哭。然后,他一五一十对她们诉说。等他说完,她们都变得非常冷静和沉默,很像一对大理石雕像。

  「你什么时候离开?」提格莉丝问。

  「明天早上,」他说。

  「你什么时候会回来?」祖奶奶问道。

  二十年他实在说不出口。祖奶奶绝对无法撑那么久,下一次再见到她,会是在坟墓里面。「我不知道。」

  她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奋力从椅子上站起来。「科利奥兰纳斯,记住,无论你去哪里,你永远都是史诺家的人。没有人能从你身上夺走这个身分。」

  他不禁心想,那真的不是问题吗?在这个战后世界里,要身为史诺家的人是不可能的事。看看那个身分驱使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但他只说:「我会努力,总有一天配得上这个身分。」

  提格莉丝站起来。「来吧,科利欧,我会帮你打包行李。」他跟着她走向自己的房间。她还没有哭。他知道,她会努力忍住眼泪,直到他离开为止。

  「没有什么要打包的。他们说穿旧衣就好,反正要丢掉。他们提供全部的制服、卫生用品……所有东西。我带的个人用品只能放在这里面。」科利奥兰纳斯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八吋乘十二吋,大约三吋深。这对堂姊弟盯着它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会带什么?」提格莉丝问道。「你一定想过了。」

  一些照片,包括他母亲抱着还不太会走路的他,身穿制服的父亲,提格莉丝和祖奶奶,还有他的几位朋友。黄铜制的古董指南针,原本是他父亲的。玫瑰香气的粉饼,原本装在他母亲的银色粉饼盒里,现在用他的橘色丝巾小心包住。三条手帕。有史诺家家徽的信纸。他的中等学院学生证。小时候看马戏团的票根,上面的戳章是竞技场的图像。来自炸弹事件瓦砾堆的大理石碎片。他对全世界的感受就像普林西家的老妈一样,把少数第二区的回忆保存在她的厨房里。

  两人都没睡。他们登上屋顶,凝视着都城,直到太阳开始升起。「你是被陷害而失格,」提格莉丝说。「饥饿游戏是不自然又充满恶意的惩罚。像你这样的好人,怎么可能跟他们有同样的想法?」

  「除了我以外,你绝对不能向其他人说这种话。那样不安全,」科利奥兰纳斯警告她。

  「我知道,」她说。「而那样也是错的。」

  科利奥兰纳斯淋浴梳洗,穿上磨损的制服长裤、破旧的T恤、坏掉的拖鞋,然后在厨房喝了一杯茶。他向祖奶奶吻别,对自己的家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出门。

  在玄关里,提格莉丝给他一顶旧的遮阳帽,以及一副太阳眼镜,原本是她父亲的。「路上可以用。」

  科利奥兰纳斯一看到就认出那是要用来伪装,满心感激地佩戴好,将松发塞进帽子底下。他们默默步行穿越大半条荒凉的街道,前往募兵中心。接着他转身看她,因为情绪激动而声音嘶哑。「我把所有事情都丢给你处理。公寓,税金,祖奶奶。我很抱歉。如果你永远不原谅我,我能理解。」

  「没有什么事要原谅,」她说。「可以的话尽快写信,好吗?」

  他们紧紧拥抱,他都觉得手臂有好几道缝线要绷开了。接着,他大步走进募兵中心,那里大概有三百名都城市民走来走去,等待展开全新的人生。他突然闪过一丝希望,他的体检可能不合格,接着对这个想法萌生一股恐慌感。如果不合格,他要面对什么样的命运呢?遭到公开斥责?关进监狱?海咖院长不曾这样说,但他想象着最坏的状况。结果他轻而易举通过体检,他们甚至没说什么话就拆掉他的缝线。剃短的平头让他与自己的招牌鬈发分道扬镳,感觉好像赤裸裸,但看起来判若两人,原本接收到的少数好奇目光也完全停止了。他换上崭新的工作服,并收到一个圆筒行李袋,里面装满额外的服装、一组卫生用品、一个水瓶,还有一份肉类抹皤三明治,给他们搭火车的时候吃。接着他签了一迭表格,其中一张指示募兵中心把他微薄的薪水寄出一半给提格莉丝和祖奶奶。这给了他一丝的安慰。

  剃头,着装,施打疫苗,科利奥兰纳斯加入一整辆巴士的新兵行列,前往火车站。混合了来自都城的男生和女生,大多数最近刚从都城各处的中等学校毕业,他们的毕业典礼比中等学院早一点。他躲在车站一角,看着电视上的都城新闻,很怕看到有报导讲述他的尴尬处境,但只看到寻常的周末琐事、天气、交通因为修路而改道、夏日蔬菜色拉的食谱。彷佛饥饿游戏从来不曾发生过。

  我遭到抹除了,他心想。而为了要抹除我,他们必须抹除饥饿游戏

  有谁知道他的耻辱呢?学校的教职员?他的朋友?没有人与他联系。也许消息还没有传开。不过终究会的。大家会胡乱猜测,谣言满天飞。事实的某种说法,扭曲且刺激的说法,将会开始流传。噢,莉维亚‧卡迪欧会有多么幸灾乐祸啊。克莱蒙西亚会在毕业典礼上获得普林西奖。暑假时,大家会对他感到疑惑。少数人甚至会想念他,飞斯都、丽西斯特拉塔,也许吧。到了九月,他的同学会开始上大学,而他慢慢遭人遗忘。

  抹除饥饿游戏,同样会把露西‧葛蕾抹除掉。她在哪里?那些人真的把她送回家?此时此刻,她是否正要返回第十二区,置身于上锁又恶臭的运牛车厢,就像把她送到都城的那种车厢?那是海咖院长会做的指示,但最终会采用戈尔博士的决定,而她可能不会那么容易就原谅他们的骗局。在她的指示之下,露西‧葛蕾可能会遭到监禁,或者杀害,或者变成去声人。甚至,更糟的是,在戈尔博士的恐怖实验室里,终生作为实验对象。

  科利奥兰纳斯想起自己在火车上,于是闭上双眼,很怕眼泪泉涌而出。绝对不能让人看见他像小婴儿一样放声号哭,于是他努力克制情绪,恢复自制。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想着无论如何,让露西‧葛蕾回到第十二区,对都城来说可能是最佳的策略。也许随着时间过去,戈尔博士会再叫她登场──尤其是如果他远在天边的话──要她回来,为饥饿游戏做开场的演唱表演。如果她真的有罪,与他比起来轻微多了。而观众已经爱上她,对吧?也许她的魅力会再次救她一命。

  火车每隔一阵子会停下来,吐出更多的新兵,也许是抵达他们被分配的行政区,或者还要换乘交通工具前往北方或南方,总之是他们被分配到的任何地方。有时候,他凝视着窗外飞逝而过的一座座死城。他忍不住心想,它们以前在全盛时期到底是什么模样呢?回溯到这里曾是「北美洲」的时期,而不是施惠国。那块土地充满了像「都城」这样的城市,一定很棒。如今弃置在大自然环境里,实在太浪费了……

  约莫午夜时分,车厢门滑开,要前往第八区的两个女生摔进车厢里,带着半加仑的波斯卡酒,她们不知用什么方法偷运到火车上。时间流逝,他整个晚上都在帮她们喝光那些酒,然后过了一整天才清醒,发现火车停靠在第十二区,闷热的星期二即将天亮破晓。

  科利奥兰纳斯踏着蹒跚的步伐走上站台,头痛欲裂,口干舌燥。他和另外三名新兵听从命令排成一列,等了一小时后来了一名维安人员,他的年纪看起来没有比他们大多少,那人带他们离开车站,穿越满布沙砾的街道。炎热和潮湿把空气转变成介于液体和气体之间的状态,而他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吸气还是呼气。他浸润在挥之不去的汗水里,身体呈现一种陌生的光泽。汗水不会干,只是变得浓稠。他流了好多鼻水,鼻涕沾染了空气中的煤灰变成黑色。他的袜子在硬邦邦的鞋子里挤成一团。铺设煤渣且柏油裂开的街道两旁排列着丑陋建筑物,他们跋涉了一小时之后抵达基地,这里会是他的新家。

  基地的周围有安全围篱,大门口也有武装的维安人员,让他觉得环境比较没有暴露感。新兵跟着他们的向导,穿越各式各样没有特色的灰色楼房。到了营房,两个女生离开,而他和另外一名男性新兵,名叫朱尼厄斯的高瘦男孩,按照指示前往一个房间,里面排列了四组双层床铺和八个置物柜。有两组床铺非常整齐,其余两组靠近一扇脏污的窗户,往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垃圾箱,而床上放了成堆的寝具。两个笨拙的男生依照指示把寝具铺好,考虑到朱尼厄斯有惧高症,科利奥兰纳斯选了上层。接下来,早上剩余的时间让他们淋浴、打开行李,并翻阅维安人员训练手册,等待十一点去食堂报到吃午餐。

  科利奥兰纳斯站在淋浴间里,头向后仰,咕噜喝下莲蓬头流出的温水。他用毛巾擦了三次,最后接受淫湿的皮癣是永久的状态,这才穿上干净的工作服。他将行李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把珍贵的盒子放进置物柜顶部的层架,然后爬上床,浏览维安人员手册。或者假装浏览,为的是避免和朱尼厄斯交谈,那家伙很神经质,科利奥兰纳斯需要向他再三表明没有立场对任何事表达意见。他想说的其实是:小伙子朱尼厄斯,你的人生完蛋了,接受吧。但那样似乎会让人更加相信,他其实是没有力气好好回答。他人生该要负起的责任,包括他的学业,他的家庭,他真正的未来,突然间全都消失了……这点让他元气大伤。就连最微不足道的任务似乎都令人却步。

  快要十一点时,他们的室友,一个健谈的圆脸男孩,名叫史迈利,还有他的矮小伙伴,巴格,前来接他们。四人组前往食堂,那里设置了一些长桌,排列着龟裂的塑料椅。

  「星期二预定的菜色是大杂烩!」史迈利朗声说道。他成为维安人员其实还不到一星期,不仅十分了解日常惯例,似乎还很着迷。科利奥兰纳斯拿了一个有凹槽的托盘,上头的主菜有点像狗吃的食物,点缀了一些马铃薯。饥饿感和同伴的态度让他振作起来,于是试着吃一口,发现味道还满不错的,只是太咸了。他也吃了两片的罐头梨子,还有一大杯牛奶。不讲究,只塞饱肚子。他很清楚,身为维安人员,他不可能挨饿。事实上,他保证能吃到源源不绝的食物,比在家里能吃到的更多。

  史迈利宣称他们全都是忠诚的朋友,而到了吃完午餐时,科利奥兰纳斯和朱尼厄斯已经分别得到「绅士」和「竹竿」的绰号,前者是从餐桌褪仪看出来,后者则是因为体型的关系。科利奥兰纳斯欣然接受这个绰号,因为他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史诺」这个姓氏。针对这点,他的室友全都没有发表意见,也完全没提起饥饿游戏。原来新兵能看到的电视机只有娱乐室的那一部,而讯号实在太差了,所以很少打开。如果「竹竿」曾在都城看过科利奥兰纳斯,他也没有把那位饥饿游戏导师和身旁这位新兵联想在一起。没有人认出他,也许是因为没有人想到他会在这里。也说不定他的名声只延伸到中等学院,以及都城一些失业的人,只有他们才有时间关注饥饿游戏的发展。科利奥兰纳斯放松多了,他坦白说自己的军人父亲死于战争,家里有祖母和堂姊,而学校课业在上星期结束了。

  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发现史迈利和巴格不是在都城出生,而是在行政区,还有其他很多维安人员也是如此。「喔,当然啊,」史迈利说。「你能成为维安人员,这是好工作啊。比面粉厂的工作好。食物充足,钱也够多,可以寄回去给我家的人。有些人嘲笑这工作,但我说,战争已经是过去的历史,而工作就是工作。」

  「所以你们不介意这份管理自己同胞秩序的工作?」科利奥兰纳斯忍不住问道。

  「噢,这些不是我们的同胞。我的同胞在第八区。当局不会让你留在你出生的地方,」史迈利说着耸耸肩。「况且,绅士,你现在是我的家人了。」

  那天下午,科利奥兰纳斯认识了更多新的家人,因为他分配到厨房的差事。负责指导他的库奇是老兵,在战争期间失去左耳。他打着赤膊,站在热气蒸腾的水槽旁边好几个小时,负责刷洗锅子和冲洗金属托盘。接着,他获准休息十五分钟,再吃一轮大杂烩,然后又花好几个小时擦洗食堂和走廊。九点熄灯之前,他大概有半小时能回去待在房间,穿着内裤就倒在床上休息。

  隔天早上五点,他着装完毕后,就到操场上认真展开训练。第一个阶段预计把新兵的体能拉高到可接受的程度。他蹲下、冲刺、操练,到最后衣服湿透,脚踝也起了水泡。希克教授的指导对他大有帮助:她总是坚持进行严格的锻炼,而他自从十二岁就参与行军。另一方面,竹竿则是笨手笨脚、胸腔凹陷,遭到训练官轮流捉弄和羞辱。那天晚上,科利奥兰纳斯快要睡着时,听到那个男孩努力用枕头摀住自己的啜泣声。

  一段段训练、吃饭、梳洗和睡觉的时间构成他的新生活。他机械化地执行这些事,但有足够的能力避免被责骂。幸运的话,晚上熄灯之前能为自己保留半小时的宝贵时间。并不是说能完成什么事。其实只能淋浴一下、爬上床铺而已。

  想到露西‧葛蕾让他觉得备受折磨,但是很难得到她的消息。如果他在基地到处打听,可能有人会发现他在饥饿游戏担任的工作,而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避开这种事。小队订定的休假日是星期日,而他们在星期六的下午五点结束勤务。身为新兵,他们只能在基地内活动,直到下一个周末。接下来,科利奥兰纳斯打算去镇上,偷偷向本地人打听露西‧葛蕾的事。史迈利说,维安人员经常跑去一间古老的储煤仓库,叫做「灶窝」,在那里可以买到自酿的烈酒,也许还可以帮自己买到一点「乐子」。第十二区也有广场,就是用来抽签的地方,有零星的几间小店和一些小贩,不过白天的时候比较热闹。

  星期六吃完晚餐后,他的室友都前往娱乐室玩扑克牌,只有竹竿除外,他因为犯的缺失被罚打扫厕所。科利奥兰纳斯待在食堂,慢呑呑吃着面条和罐头肉。由于史迈利常常大聊特聊让他们分心,因此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打量其他维安人员。他们有各种年龄层,从十七、八岁的青少年到上了年纪的人都有,有个老人家看起来年纪和祖奶奶差不多。有些人彼此交谈,但多数人默默坐着,意志消沉,吸着他们的面条。他不禁心想,眼前所见的,难道就是他的未来?

  那天晚上,科利奥兰纳斯选择待在营房里。他把所有的钱都留给家人,因此没有钱去赌博,连零钱都没有,必须等到第一个月的薪水发下来。更重要的是,他收到提格莉丝寄来的一封信,他想要私下读信。他沉浸于独自一人的氛围,不必在乎伙伴们的目光、声音和气味。所有的团体活动淹没了他,让他每天结束之时都很想独处。他爬到床上,小心打开信纸。

  □

  我最亲爱的科利欧:

  现在是星期一晚上,你的缺席回荡在公寓里。祖奶奶好像不太知道发生什么事,她今天问了两次你什么时候会回家,我们该不该等你吃晚餐。你的情况开始传出去了。我跑去找普鲁利巴斯,他说他听过一些传闻:说你为了爱情,跟着露西‧葛蕾跑去第十二区;说你在庆祝会上喝醉酒,受到激将而签约;说你破坏规定,亲自跑去竞技场送礼物给露西‧葛蕾;说你因为某种原因,跟海咖院长闹翻了。我告诉大家,你为了你的国家尽自己的本分,就像你父亲一样。

  飞斯都、泊瑟芬和丽西斯特拉塔今天晚上过来,全都非常关心你,普林西太太也打电话来问你的地址。我想,她想要写信给你。

  我们的公寓现在正式拿去销售了,都要感谢多利托家帮了一些忙。普鲁利巴斯说啊,如果我们没办法立刻找到地方住,夜店楼上有几间多出来的房间可以给我们用,而如果他让夜店重新开张,我也许可以帮忙服装方面的事。他也帮我们好几件家具找到买家。他一直非常亲切,说要向你和露西‧葛蕾表达问候之意。你见到她了吗?有这么多事情令人抓狂,那是唯一的甜头。

  很抱歉写得这么短,不过实在很晚了,而我还有好多事要做。我只是想写一点话提醒你,好多人很爱你、想念你。我知道情况一定很难熬,但是不要丧失希望。因为有希望的支持,我们才能度过战争最黑暗的一段时期,现在也一样。请写信告诉我们你在第十二区的生活。也许不是很理想,不过谁知道那会把你带向何方?

  史诺至高至尊!

  提格莉丝

  ※

  科利奥兰纳斯把脸埋在双手里。都城让「史诺」这个姓氏变成笑柄?祖奶奶疯了吗?他们家位于夜店楼上几间破旧肮脏的房间,而提格莉丝在那里缝着缀满亮片的紧身衣?这就是高贵的史诺家的最终命运?

  至于科利奥兰纳斯‧史诺,施惠国未来的总统,他会如何呢?他的人生,悲惨不幸且毫无意义,在他面前真实上演。他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长得矮胖又愚蠢,所受的教养消失殆尽,心智萎缩到只剩最基本的程度,甚至混杂了饥饿和睡觉之类的动物性思考。露西‧葛蕾,在戈尔博士的实验室里变得了无生气,很早就死去,他的心也随她一同死去。浪费二十年光阴,然后呢?如果他的人生一直都在从军?唉,他只会再次从军,因为即使到了那时,羞辱也不会变少。而如果他真的回到都城,会有什么样的状况等着他呢?祖奶奶过世了。提格莉丝变成中年人,但似乎苍老了很多,缝缝补补做些苦差事,她的仁慈善意转变成枯燥乏味,必须讨好一些人才能维持生计,而对那些人来说,她的存在是个笑柄。不,他绝不回去。他会留在第十二区,就像食堂里那个老头子一样,因为这就是他的人生。没有伴侣,没有小孩,没有住址,只有营房。其他的维安人员就是他的家人。史迈利,巴格,竹竿,他的一伙兄弟。而他绝对不会再见到家里的任何人。绝对,永远,不会。

  当想家和绝望宛如一道有毒的浪涛淹没了他时,一股可怕的痛楚揪住他的胸口。他很确定自己心脏病发作,但是完全没有企图呼救,反倒蜷缩成球状,把脸紧紧贴着墙壁。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因为他没有出路,没有地方可逃,没有获救的希望,没有避免成为行尸走肉的未来远景。他能有什么样的期望呢?大杂烩?每周一杯琴酒?从洗盘子晋级到刮盘子?现在就速速死去不会比较好吗?难道要痛苦拖延好多年?

  从某个地方……似乎是非常远的地方,他听到一道门猛力关上的声音。脚步声沿着走廊传来,停步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朝他走来。他咬紧牙关,希望自己的心跳立刻停止,因为他与这个世界已经断绝彼此的关系,应该要分道扬镳。不过脚步声越来越响亮,走到他的门前停下来。那个人正在看他吗?这是巡逻吗?盯着他这种丢脸的姿势?欣然接受他的悲惨与不幸?他等待着笑声、嘲弄,以及肯定会随之而来的打扫厕所惩罚。

  然而,他听到一个平静的声音说:「这张床有人用吗?」平静且熟悉的声音……

  科利奥兰纳斯在床上扭转身子,双眼倏然睁开,想要确认他的耳朵早已确定的事实。有个人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工作服,说也奇怪看起来很自然,只不过衣服刚从袋子里拿出来而皱皱的。那个人是赛嘉纳斯‧普林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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