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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利奥兰纳斯知道是炸弹,他吓坏了。即使冲击力道把他轰飞出去,抛向竞技场的更深处,他还是举起两只手臂抱住头。撞到地面时,他自动翻身趴地,下巴紧贴地面,一只手臂向上弯曲,保护暴箱在外的眼睛和耳朵。

  第一次爆炸似乎来自大门口,然后引发竞技场四周的一连串爆发。根本不可能跑开。他只能紧贴着隆隆作响的地面,希望爆炸之势能够停止,并努力历抑自己的恐慌。他进入自己和提格莉丝戏称的「炸弹时间」。那种感觉很超现实,时间延伸又缩短,似乎与科学原理相抵触。

  战争期间,都城为每一个公民在住家附近分配一个避难所。史诺家的宏伟建筑有地下室,既坚固又宽敞,不只能容纳大楼的居民,甚至可容纳半个街廓的人。可惜都城的监测系统完全仰赖电力。一旦叛军在第五区造成干扰,供电不稳,电网像萤火虫一样闪烁明灭,警报器就靠不住了。他们经常措手不及,来不及撤退到地下室。在那种情况下,他和提格莉丝,还有祖奶奶没有唱国歌的时候,他们会躲到餐桌底下,那张很大的桌子是用一整块大理石雕刻而成,设置在内侧的房间。就算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结实的石头从他头顶飞过,但只要听着炸弹呼啸而过,科利奥兰纳斯永远都吓得肌肉僵硬,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觉得能够好好走路。街道也不安全,更别提中等学院了。你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遭到炸弹轰炸,但他通常都有地方可以避难,比这里好多了。此时此刻,暴露在攻击之下,趴在开阔的地方,等着没完没了的「炸弹时间」结束,他不禁心想,自己的内脏不晓得会遭受多大的伤害。

  没有气垫船。这份领悟突然从他脑中跳出来。一直都没有出现气垫船投放炸弹。那么,这些炸弹早就设置好了?他闻得到烟雾的气味,所以其中有些可能是燃烧弹。他拿随身携带的手帕掩住口鼻,瞇起眼睛,努力看着混合了竞技场尘土的黑色浓密雾霾。他隐约看见露西‧葛蕾大约在十五呎外,全身蜷缩成一团,额头顶着地面,所有的手指塞进耳朵,戴着手铐能够那样已经很好了。她无助地咳嗽。

  「盖住你的脸!用那条餐巾!」他大叫。她没有抬头,但一定听见了,因为她滚向侧边,从口袋拿出餐巾。她拿那块布摀住脸时,比司吉和鸡肉掉到地上。他隐约想到,这对她唱歌一定没有好处。

  这时一阵平静,害他以为事件结束了,但才刚抬起头,他上方的观众看台发生最后一次爆炸,把原本是小吃摊的地方整个炸毁──那里曾经贩卖粉红色的棉花糖,还有用苹果做的糖葫芦;燃烧的碎片宛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有个东西猛力撞击他的头部,还有一根沉重的梁柱斜斜压在他背上,把他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科利奥兰纳斯趴在地上头晕目眩,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燃烧的刺激气味灼痛他的鼻子,他才明白那根梁柱着了火。他努力振作,扭动身子试图挣脱,但整个世界旋转摇晃,桃子派又在他的胃里泛起胃酸。

  「救命!」他大叫。他的周围也传来类似的恳求声,但烟雾太浓了,他看不见伤者。

  火焰烧焦头发,他重新振作,试图从梁柱底下挣脱出来,但是没用。一阵烧灼的痛楚开始呑噬他的脖子和肩膀,于是他意识到自己快要被烧死了,这份惊骇把他压垮了。他放声尖叫,一次又一次,但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身处于滚滚黑烟和燃烧的瓦砾堆。接着,他辨认出一个人形,从炼狱之中冒出来。露西‧葛蕾叫唤他的名字,接着猛然转头,他的视线之外有某种东西吸引她的注意。她走了几步远离他身边,接着迟疑一下,显然很挣扎。

  「露西‧葛蕾!」他以粗嘎的声音恳求说。「拜托!」

  她对那个吸引她的东西看了最后一眼,接着跑到他身边。他背上的梁柱移开了,接着再次猛撞落下。它第二次抬起,产生的空间只够他把自己从底下拖拉着移出去。她扶着他站起来,再把他的手臂甩到她的肩膀上,两人很费力地慢慢离开火焰,最后一起倒在竞技场中央某处。

  刚开始,咳嗽和喘气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但也慢慢察觉到自己头痛欲裂,以及沿着颈部、背部和肩膀的烧伤。他的手指莫名紧勾着露西‧葛蕾的烧焦裙子,彷佛那是他的救生索。她的双手戴着镜铐,明显烧伤,蜷缩在旁。

  烟雾渐渐沉落,他看出炸弹的布置方式,在竞技场的周围每隔一段距离设置一枚,爆裂物的引爆点则设置在入口。损害程度很严重,他都可以从场内看见外面的街道,还有两个人影逃出竞技场。露西‧葛蕾来救他之前,就是因为看到那个状况而停步吗?有逃走的机会?其他贡品肯定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是的,现在他听见警笛声了,街上也传来喊叫声。

  医护人员谨慎穿越破碎瓦砾,跑向伤者。「没事了,」他对露西‧葛蕾说。「救兵到了。」好几双手伸向他,把他安置在担架上。他放开她的褶裙,心想会有另一具担架运送她,但那些人把他抬走时,他看到有个维安人员强迫她弯下腰,并用枪管抵住她的颈部,对她大喊粗俗的脏话。「露西‧葛蕾!」科利奥兰纳斯放声大喊。完全没有人注意他。

  头部遭到重击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但他察觉到自己搭乘救护车到医院,然后担架床轰的一声撞开门板,进入前一天他喝下柠檬气泡飮料的同一个候诊区,接着有人把他移到一张桌子上,位于灿亮的灯光下,有一群钹师试图评估伤势。他好想睡觉,但他们一直把脸凑到他面前,不停盘问各种问题,他们吃过午餐的腐臭口气害他又想呕吐。进入机器,离开机器,针头戳刺,而最后,真是谢天谢地,终于获准入睡。整个晚上定时有人唤醒他,对着他的眼睛照射光线。等到他能够回答几个基本的问题,那些人终于让他陷入昏迷。

  等他终于醒来,真正醒来,是在星期日,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线显示是下午,而祖奶奶和提格莉丝低头看着他,表情显得忧心忡忡。他感觉到温暖的安心感。我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心想。我不是在竞技场。我很安全。

  「嗨,科利欧,」提格莉丝说。「是我们喔。」

  「哈啰。」他努力挤出微笑。「你错过炸弹时间。」

  「结果比在现场更糟,」提格莉丝说,「让你自己一个人经历那种事。」

  「我不是自己一个人,」他说。受到麻精和脑震荡的影响,很难清楚回忆之前发生的事。「露西‧葛蕾在那里。我想,她救了我一命。」他不太能清楚回想那件事。甜蜜,但也令人不安。

  提格莉丝捏捏他的手,「我一点都不惊讶。她显然是好人。从一开始,她就努力要保护你,不受其他贡品的伤害。」

  祖奶奶需要更多事实来左证。等他拼凑出炸弹攻击过程给她听之后,她做出这样的结论:「嗯,她可能认定如果逃跑,维安人员会拿枪压制她,不过呢,那还是表现出一点品格。也许就像她宣称的,她其实不是行政区的人。」

  这真是很高的赞美了,或者该说是祖奶奶所能给予的最高赞美。

  随后,提格莉丝帮忙补充他漏掉的一些细节,他才发现这个事件让都城有多么紧张。事发经过,至少是都城新闻台所宣称的事发经过,让市民全都吓坏了,不只是立即的后果,也加上对未来的影响。他们不知道谁设置了炸弹。没错,是叛军,但是从哪里来的呢?可能来自十二个行政区的任何一区,或者从第十三区逃出来的乌合之众,或甚至,可能是都城本身一些长期潜伏的组织。这项罪行的详细过程令人费解。由于竞技场不举办肌饿游戏的时候都是空无一人、全部上锁且没有维护,因此炸弹放置的时间可能是六天前,也可能是六个月前。监视摄影机涵盖了椭圆形场地周围的各个入口,但外侧毁损严重,因此有可能从那些地方爬上建筑物。他们甚至不知道炸弹究竟是从远处遥控引爆,还是不小心误触,但这场意外的损失使都城大为震惊。没什么人关心第六区的两个贡品遭到炮弹碎片击中而死,但同样的爆炸夺走了林恩双胞胎的性命。三位导师住院治疗,包括科利奥兰纳斯,以及安卓科斯‧安德森和盖俄斯‧布林恩,他们分配到的是第九区的贡品。他的两位同学状况危急,盖俄斯失去了两条腿,而其他每一个人,无论导师、贡品或维安人员,差不多都需要某种程度的医疗照顾。

  科利奥兰纳斯觉得很迷惘。他真的很喜欢波罗和黛黛,喜欢他们宠爱彼此的模样,喜欢他们的乐观。安卓科斯,他很向往成为都城新闻台的记者,像他母亲一样;还有盖俄斯,他是出身于堡垒的小孩,总有源源不绝的冷笑话;他们两人在附近某处,都快要撑不住了。

  「丽西斯特拉塔呢?她还好吗?」她一直走在他后面。

  祖奶奶看起来很不安。「喔,她啊。她很好。她到处嚷嚷说,来自第十二区的大块头丑男孩保护她,整个人扑到她身上,但是谁知道呢?维克斯家的人很爱站在镁光灯下。」

  「真的吗?」科利奥兰纳斯疑惑问道。他没有印象,连一次都没看过维克斯家的人站在镁光灯下,除了每年有一场简短的记者会,他们递出一份健康良好的报告,给拉文史提尔总统。丽西斯特拉塔是个独立又有效率的人,从来不曾刻意引人注意。这表示她可以是很好的同班同学,至于亚拉契妮就只会惹恼他。

  「炸弥事件之后,她只对一名记者匆匆说明一下。祖奶奶,我认为那是事实,」提格莉丝说。「也许第十二区的人不像您所描述的那么坏。杰赛普和露西‧葛蕾都表现得很勇敢。」

  「你们有没有看到露西‧葛蕾?我是说,在电视上。她看起来还好吗?」他问。

  「科利欧,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播出动物园那边的画面。不过她没有列在死亡贡品的名单上,」提格莉丝说。

  「还有其他的吗?除了第六区以外?」科利奥兰纳斯不希望听起来很讨人厌,但他们是露西‧葛蕾的竞争对手。

  「有,有些人在炸弹事件之后死了,」提格莉丝对他说。

  第一区和第二区的两对贡品都跑向入口附近炸开的开口。第一区的两个孩子已经遭到击毙,第二区的女孩则是跳过围墙、跑向河流,只不过摔死了;马可士则完全失去踪影,表示城市里有个绝望、危险又强壮的男孩到处乱跑。有个人孔盖移动位置,显示他可能从地底下爬到「转运通道」。那是铁道和车道纵横交错构成的网络,建筑在都城的地底下,但没人知道确切状况。

  「我想,行政区的人把竞技场视为一种象征,」祖奶奶说。「他们在战争期间也是这样。最糟糕的是什么呢?转播单位拖了将近二十秒,才把传送到各个行政区的节目讯号切断,所以毫无疑问,他们有理由大肆庆祝一番。他们真是野兽啊。」

  「可是呢,祖奶奶,据说行政区根本很少有人看到,」提格莉丝反驳说。「那里的人不喜欢看饥饿游戏的报导。」

  「只要花点力气,就能把消息传播出去,」祖奶奶说。「就能够煽风点火啊。」

  这时有位医师走进来,他在毒蛇攻击事件之后曾经跟科利奥兰纳斯讲话,自我介绍说是韦恩医师。他请提格莉丝和祖奶奶回家,然后对科利奥兰纳斯很快检查一番,解释脑震荡(相当轻微)和烧伤的性质,目前治疗效果都很好。完全治好要花点时间,但如果表现良好,且持续有进步,几天内就可出院。

  「你知不知道我的贡品怎么样?她的双手烧伤得很严重,」科利奥兰纳斯说。每次想起她,他就感到一阵不安的心痛,但接着麻精对他产生严密的保护。

  「我不会知道,」医师说。「不过动物园那边有位一流的兽医。我想,等到他们让饥饿游戏开始进行的时候,她会很好。不过呢,年轻人,那不是你关心的重点。你要关心的是赶快好起来,而为了好起来,你需要睡一下。」

  科利奥兰纳斯很乐意答应这样的请求。他又坠回梦乡,直到星期一早上才完全清醒。由于头痛且身体虚弱,他觉得不必急着离开医院。冷气让他皮肤的灼痛得到舒缓,而且固定时间就会送来丰盛的清淡食物。当他正在喝满满一杯柠檬气泡饮料时,在大屏幕电视机上看到新闻。隔天要为林恩双胞胎举行一场双人葬礼。追捕马可士的行动持续进行。都城和各个行政区都加强安全措施。

  三名导师死了,三名住院治疗──事实上是四名,如果你把克莱蒙西亚算进去的话。六个贡品死了,一个逃亡,好几个受伤。如果戈尔博士想让饥饿游戏改头换面,她成功了。

  到了下午,络绎不绝的访客从飞斯都开始,他展示自己手臂的悬吊带,以及缝了几针的伤口,有一块金属碎片划过他的脸颊。他说中等学院已经停课,但学生应该会出席隔天早上林恩双胞胎的葬礼。提起双胞胎时,飞斯都哽咽了,于是科利奥兰纳斯心想,他被施打的麻精点滴同时降低痛楚和愉悦,一旦移除点滴,他自己会不会有比较大的情绪反应?萨提莉亚带着烤饼干突然来访,传达教职员的慰问之意,并告诉他,发生这种不幸事件,只会增加他得到奖学金的机会。一会儿之后,毫发无伤的赛嘉纳斯出现了,他从面包车上拿来科利奥兰纳斯的书包,并带了一堆他母亲做的美味肉饼三明治。关于他那个逃走的贡品,他没有说什么。最后,提格莉丝来了,没带祖奶奶一起,她留在家里休息,不过为他送来一套干净的制服,让他出院的时候穿。如果届时有摄影机,祖奶奶希望他呈现最棒的样子。他们分享三明治,接着提格莉丝帮他按摩头痛的地方,直到他变得昏昏欲睡;小时候只要头痛,提格莉丝都会这样帮他按摩。

  当有人在星期二的清晨叫醒他时,他还以为是护士来查看他的生命征象,但接着吓一大跳,因为看到他的上方出现克莱蒙西亚遭到摧残的脸庞。蛇毒,或者也许是解毒剂,害她的浅褐色皮肤层层剥落,也让她的眼白部分变成蛋黄的颜色。但更糟的是抽搐,影响她的全身,造成脸部扭曲,舌头每隔一阵子就从嘴里吐出,双手也猛力抽搐拉扯,连要向他伸出手也抽搐个不停。

  「嘘!」她轻声说道。「我不该在这里。别告诉他们我来过。不过他们是怎么说的?为什么没人来看我?我父母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们以为我死了吗?」

  科利奥兰纳斯由于沉睡和药物治疗而昏沉无力,不太能思考她刚才说的话。「你父母?可是他们来过这里啊。我看到他们。」

  「没有。没有半个人来看过我!」她大叫。「科利欧,我得离开这里。我很怕她会杀了我。很不安全。我们很不安全!」

  「什么?谁要杀你?你讲的话没道理啊,」他说。

  「当然是戈尔博士啊!」她紧抓住他的手臂,引发他的烧伤痛楚。「你也知道,你当时在那里啊!」

  科利奥兰纳斯努力想扳开她的手指。「你得回去你的病房。克莱咪,你身体不舒服,是蛇咬的关系,那害你胡思乱想。」

  「这是我想象出来的?」她撕开病人服的开口,显露出一片皮肤,延伸越过胸口,直到一边肩膀下方。斑斑驳驳的,有亮蓝色、粉红色和黄色的鳞片,质感很像水族缸里的那些蛇。看到他吓得倒抽一口气,她尖声叫道:「而且一直扩散!一直扩散啊!」

  接着有两名医护人员抓住她,把她抬起,带着她离开病房。那一晚,他后来清醒地躺着,想着那些蛇,以及她的皮肤,还有戈尔博士实验室里的去声人玻璃柜,加上可怕的变种动物。那里就是克莱蒙西亚要去的地方吗?如果不是,那么她父母为何还没见到她?除了他以外,为何好像没人知道发生什么事?如果克莱蒙西亚死了,他这唯一的目击者,也一样会消失吗?他把那件事告诉提格莉丝,岂不是置她于险境?

  医院的舒适小窝很像一个伪装的陷阱,这时逐渐收缩,令他窒息。时间流逝,没有人来查看他的状况,这又加深他的心理恐慌。最后,天将破晓之时,韦恩医师出现在他的床边。「我听说克莱蒙西亚昨天晚上来找你,」他兴高采烈地说。「她有没有吓到你?」

  「有一点。」科利奥兰纳斯努力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不会有事。蛇毒在蛇的体外产生作用时,造成一大堆不寻常的副作用。就是因为这样,我们还没让她父母去看她。他们以为她因为得了传染力很高的流感而被隔离。她在一、两天之内就可以见人了,」医师对他说。「如果你能起来,就可以去看她。也许会让她高兴一点。」

  「好啊,」科利奥兰纳斯说着,稍微放心一点。但他无法忘却之前看到的情景,忘不了医院,忘不了实验室。麻精点滴移除了,于是所有模糊的边缘都变成锐利的浮雕。他的疑心让所有抚慰人心的东西都失去作用,包括厚松饼和培根的大份早餐、中等学院送来的新鲜水果篮和甜点,以及他的国歌演出即将在林恩双胞胎的葬礼上回放,这是质量的标记,也是对他自我牺牲的点头称许。

  葬礼前的新闻报导从七点开始,而到了九点,学生再度挤满了中等学院入口前方的大台阶。才不过一星期之前,他由于分配到第十二区的女孩,觉得自己陷入无足轻重的感觉;而现在,他因为充满勇气,在全国人民的面前获得尊敬。他预期会播出他唱歌的录像,但反而是他的全像投影出现在讲台后方,一开始颜色有点淡,慢慢变成清楚犀利的影像。大家总是说,他一天比一天更像英俊的父亲,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出这一点。不只是眼睛,更是下巴的线条,发型,自豪的举止。而露西‧葛蕾说得对,他的声音确实很有威严。整体来说,这场表演令人印象相当深刻。

  都城耗费的力气是亚拉契妮葬礼的两倍,科利奥兰纳斯觉得这对于双胞胎是很恰当的。更多的致词,更多的维安人员,更多横幅旗帜。他不介意多看到双胞胎获得赞美,即使是溢美之词也没关系,也希望他们能知道,他唱国歌的全像投影揭开葬礼的序幕。死亡的贡品人数增加了,第九区的两位贡品已经伤重而死。那位兽医显然尽了全力,但她再三请求准许他们进入医院治疗,却遭到拒绝。他们伤痕累累的身躯,加上第六区贡品的遗骸,全都垂挂在马背上,沿着学者路游行示众。至于第一区的两位贡品和第二区的女孩,基于他们企图逃跑的卑劣行为,拖行于前三人的后面。接着是两辆装设笼子的卡车,科利奥兰纳斯曾经搭乘那种车前往动物园;一辆载男孩,另一辆载女孩。他睁大眼睛想看到露西‧葛蕾,但是找不到她,这更增添他的忧虑。她是否一动也不动躺在地板上,伤势和饥饿把她压垮了?

  等到双胞胎彼此一致的银色棺木映入眼帘,他满脑子都想着战争期间的往事。他们曾在游戏场上发明一种愚蠢的游戏,叫作「包围林恩大作战」。其他孩子会追着黛黛和波罗跑,然后彼此手拉着手,围绕他们形成一个圆圈,把他们困住。最后总是所有人,包括林恩双胞胎,倒在地上堆成一团,狂笑不止。喔,好想再回到七岁,与朋友们开心地挤成一团,桌上还有营养饼干等着他。

  午餐过后,韦恩医师说,如果他答应乖乖待在床上静养,就可以出院了,而由于医院的魔力已然消失,他立刻换上自己的干净制服。提格莉丝来接她,陪他一起搭电车回家,不过她得回去工作。他和祖奶奶整个下午都在午睡,醒来就有一锅很棒的炖菜,是赛嘉纳斯的妈妈送来的。

  在提格莉丝的敦促下,天一黑他就爬上床,但他失眠了。每一次闭上眼睛,他就看到周遭全是火焰,感受到地面震动,嗅闻到呛人的黑烟。露西‧葛蕾一点一滴进占他的思绪边缘,但这个时候他没办法想到别人。她怎么样了?已经获得治疗和食物吗?还是在那间猴子笼舍里忍受痛苦和饥饿?他躺在有冷气的医院里吊着麻精点滴时,那位兽医有没有治疗她的双手?烟耢有没有伤到那副美妙的歌喉?她为了救他,是不是把自己在竞技场内获得赞助的机会毁掉了?他想到自己压在梁柱底下的恐惧感,觉得好难为情,但是思及随后发生的事又更难为情。看着都城电视台针对炸弹事件的报导,画面因为烟雾弥漫而模糊。不过那些事到底存不存在?她救他的画面,还有更糟的是,他们等待救援时,他紧抓她的百褶裙不放的画面?

  他伸手到床头台的抽屉里摸索一阵,找到母亲的粉饼盒。他吸着玫瑰香气的粉饼,思绪平静了一点,但心神不宁的感觉驱使他下了床。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在公寓里游荡,向外眺望夜空,低头看着柯索大道,遥望对街邻居的窗户。不知何时,他发现自己登上屋顶,置身于祖奶奶的玫瑰之间,他不记得曾经爬上楼梯到花园来。弥漫着花香的新鲜夜晚空气很有帮助,但过没多久又激起一阵颤抖,一切又变得痛苦不堪。

  天亮前,提格莉丝发现他坐在厨房里。她冲了茶,他们直接就着锅子吃剩下的炖菜。一层层美味的肉类、马铃薯和奶酪抚慰他的心,加上提格莉丝以温和的语气提醒他,露西‧葛蕾的状况不是他造成的。毕竟他们还是孩子,他们的生活听命于权力更高的人。

  得到一点安慰后,他想办法小睡几个小时,后来萨提莉亚打来的一通电话唤醒他。她鼓励他那天早上去学校,如果应付得过来的话。另一场导师和贡品的会面按照原定计划举办,针对专访进行讨论,专访现在完全以自愿受访为基础。

  稍晚到了中等学院,他从黑文斯比会堂的楼上阳台往下看,空荡荡的椅子让他惊惶失措。他心里明知道有八位贡品死了,一人下落不明,但不曾想象这样会对二十四张小桌子的排列方式产生多大的改变,留下参差不齐、令人难堪的一团混乱。第一、二、六和九区完全没有贡品,第十区也只有一个。留下来的多数孩子都受了伤,而且全都看起来很不舒服。导师走过去找他们的贡品时,损失的状况又变得更明显。有六名导师死了或住院,而与第一和第二区逃犯搭档的导师失去贡品,因此没理由出席。莉维亚‧卡迪欧已经以口头表达事件的这项转变,要求从各个行政区带来新的贡品,或至少把利波交给她,那男孩原本分配给克莱蒙西亚,而大家都以为她因为流感而住院。她的愿望没有获得采纳,于是利波独自坐在他那一桌,头上缠绕着绷带,沾染着锈色的干涸血迹。

  科利奥兰纳斯坐到露西‧葛蕾对面的位置时,她连勉强挤出微笑都没有。一阵粗嘎的咳嗽声让她的胸口疼痛不堪,火势产生的煤烟依然沾染在她的衣服上。不过呢,兽医的表现远超过科利奥兰纳斯的预期,她双手的皮肤复原良好。

  「嗨,」他说着,急忙把一份榛果奶油三明治和两块萨提莉亚的烤饼干推到桌子对面。

  「嗨,」她以沙哑的声音说。任何展现调情或甚至同志情谊的尝试都已放弃。她轻拍三明治,但似乎累到吃不下。「谢啦。」

  「不,要谢的是你救我一命。」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快,但凝视她的双眼,轻松的态度流失了。

  「你对别人那样说吗?」她问。「我救了你一命?」

  他曾对提格莉丝和祖奶奶那样说,然后呢,也许不确定该怎么办吧,他让这个讯息在思绪里飘荡,像是一场梦。而现在,看着那些死者在他们周围留下的空位,唤醒了她在竞技场里救他的记忆,而他无法忽视那件事的重要性。如果露西‧葛蕾没有救他,他会彻底死去,无可挽回。又一具闪亮的棺木落下花朵。又一张无人的椅子。他再次开口时,字字句句卡在喉咙里,他必须强迫自己说出口。「我对家人那样说。真的。露西‧葛蕾,谢谢你。」

  「嗯,反正我没别的事做,」她说着,用发抖的食指抚摸饼干上的糖霜花朵线条。「饼干很漂亮。」

  接着一阵慌乱袭来。如果她真的救他一命,他欠她……什么呢?一份三明治和两块饼干?这就是他的回报。为了他的性命。他的性命显然相当廉价。事实上,他每一件事都亏欠她。他觉得脸颊火烫。「你大可逃走。而如果你逃走,我会活活烧死,他们来不及救我。」

  「啊?逃走?感觉好像努力想要中枪,」她说。

  科利奥兰纳斯摇摇头。「你大可开玩笑,但那不会改变你对我做的事。真希望我能找到方法报答你。」

  「我也希望,」她说。

  从这短短几个字,他感觉到两人之间的互动有了变化。身为她的导师,他一直殷勤给予礼物,永远都获得感激。而现在,她给了他一份无可比拟的礼物,让情况翻转过来。表面看来一切如常。缠着锁炼的女孩,男孩提供食物,维安人员看守着现场。但在内心深处,两人之间的状况再也不一样了。他会永远亏欠她。她有权利提出要求。

  「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他坦白说。

  露西‧葛蕾环顾整个空间,检视她那些受伤的竞争者。接着她凝视他的双眼,说话的语气带着急切的期盼。「你可以开始这样想,我其实可以赢得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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