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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我猜你会跳舞吧,比尔·门先生?”

  我因此而知名,弗莉沃斯小姐。

  在雨篷下面,首席提琴手向他的同伴们点了点头,将他的提琴塞到脸颊下面,用脚在地板上打起了拍子……

  “一!二!一二三四……”

  想象一处风景,蛾眉月的橘色光辉从它上方飘过。而在地上,火光照亮了它周围的暗夜。

  一些受欢迎的古老舞步上了场——方块舞、回转舞、圆圈舞。如果舞者带着灯的话,那复杂的舞步将使得他们绘画出超越平凡物理的拓扑学谜题;而那些舞蹈也完全能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让神志极为正常的人们喊出像是“多-西-多!”或是“哦耶!”之类的东西,并且不会为此感到特别羞耻。

  当伤亡者被清理出战场之后,幸存者们则继续跳起了波尔卡、马祖卡、狐步舞、火鸡舞以及其他种种以各色鸟类和野兽命名的舞步,接下来又换成一种有些人组成拱门、另外一些人跳着舞穿过拱门的舞蹈,这类舞蹈通常基于乡间人们对处刑的记忆;另外一种舞蹈是人们组成一个圆圈,这又是基于人们对瘟疫的记忆。

  在首席提琴手想要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模糊地意识到一个旋转的身影跳着踢踏舞从一团混乱的舞池中冲出来,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会继续拉的,我保证。

  当他第二次甩手时,一颗有他的拳头那么大的钻石落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一个略微矮小些的身影从舞者们之中脱身出来并且说道:

  “如果你们这些小伙子不继续演奏的话,威廉·斯皮塞,我本人将会确保你的生活过得极为糟糕。”

  然后它返回到人们躯体的压迫之中。

  提琴手低头看了看那颗钻石。它足够当作世界上五个叫得出名号的国王的赎金。他连忙一脚把它踢到他身后去。

  “胳膊肘又有劲儿了,嗯?”鼓手咧嘴笑着说。

  “闭嘴,继续演奏!”

  他发现从自己指尖流淌出的音乐是他的大脑从来都不曾知道的。鼓手和吹笛者也有同感。音乐正从什么地方倾泻到这里。现在不是他们在演奏音乐,而是音乐在演奏他们。

  是时候开始一种新的舞蹈了。

  “踢踏,踢踏。”汗水从提琴手的脸上流下来,他又开始演奏一支完全不同的舞曲。

  舞者们不安地转着圈子,他们并不清楚该如何踏出舞步。但有一对舞者有意以蹲姿在他们中间穿行,他们的手臂紧紧缠绕着伸向前方,就像一艘杀手帆船的船首斜桅。在舞池的尽头,他们以一种似乎与正常解剖结构不符的姿势扭动着四肢,开始倾斜着向后退入人群之中。

  “这支舞叫什么?”

  探戈。

  “你会不会因此被投入监狱?”

  我认为不会。

  “太棒了。”

  音乐又变了。

  “我知道这个!这是奎尔姆的斗牛舞!喔嘞!”

  “加牛奶”?

  一连串节奏很快甚至融合成一体的空洞的噼啪声突然响了起来,并且与音乐保持同步。

  “谁在演奏响葫芦?”

  死神露齿一笑。

  响葫芦?我不需要……响葫芦。

  然后,时间到了。

  月亮已经成为它自己在地平线上的幽灵。在另一头,正在大步前进的白昼已经露出了遥远而微弱的光。

  他们离开了舞池。

  推动着乐队演奏了整夜的力量,无论它究竟是什么,已经在慢慢地消退。他们面面相觑。

  提琴手斯皮葛朝下面看了一眼。

  那颗钻石仍然在那里。

  鼓手按摩着自己的手腕,试图让它恢复一点活力。

  斯皮葛无助地看着那些筋疲力尽的舞者。

  “呃,那么……”他再一次举起了提琴。

  弗莉沃斯小姐和她的同伴聆听着在黎明微光中穿过田野的薄雾。

  死神听出了那缓慢但却坚持不懈的节奏。这让他想起那两个木刻的舞者,不停地旋转着穿越时间,直到发条旋尽。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舞蹈。

  “是最后的华尔兹。”

  我怀疑并没有这样的东西。

  “你知道,”弗莉沃斯小姐说,“我整个晚上都在想着这件事会怎样发生。你会怎样去完成它。我是说,人肯定是要由于某种原因而死掉的不是吗?我曾以为我会是以耗尽体力的方式而死,但我的感觉从来没这么好过。我已经享受过了我生命中的时光,而且甚至没有喘不过来气。实际上那真的是一剂补药,比尔·门。而且我——”

  她停了下来。

  “我没在呼吸了,是不是。”这甚至不是一个疑问句。她将一只手抬到面前,朝它吹了一口气。

  是的。

  “我明白了。我的一生中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哈!那么……什么时候——?”

  你还记得你说看到我真让你吃惊吗?

  “怎么了?”

  它会再让你吃一次惊。

  弗莉沃斯小姐似乎并没有在听他说话。她盯着自己的手,一会儿看看手掌,一会儿看看手背,就好像她从来没见过它们似的。

  “我发现你做出了一些改变,比尔·门。”她说。

  不。是生命做出了许多改变。

  “我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好像年轻了许多。”

  我的意思也是一样。

  他打了个响指。冰冰不再啃食篱笆底下的青草,快步跑了过来。

  “你知道,”弗莉沃斯小姐说,“我经常在想……我经常在想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你懂的,自然年龄。你会发现有些十岁的孩子老成得像是有三十五岁似的。甚至有些人生来就是中年人。而我很高兴能认为我自己一直都……”她低头看着自己,“哦,就算是十八岁吧,在我的内心里。”

  死神什么都没有说。他帮助她上了马。

  “当我看到生命对人做出了什么,你知道,你看起来就没那么坏了。”她有些紧张地说。

  死神磕了一下牙齿。冰冰向前走去。

  “你从来没见过生命,是不是?”

  我可以诚实地说,确实如此。

  “可能是一个发出噼啪声的巨大白色东西。像是裤子里的一场闪电风暴。”弗莉沃斯小姐说。

  我不这么认为。

  冰冰飞向清晨的天空。

  “不管怎么说……所有的暴君都会死。”弗莉沃斯小姐说。

  是的。

  “我们要去哪里?”

  冰冰在快速奔跑,但是周围的景致却一点都没有移动。

  “你这匹马真不错。”弗莉沃斯小姐声音颤抖着说。

  是的。

  “但他在做什么?”

  加速。

  “但我们一动都没动——”

  他们消失了。

  他们再次出现了。

  周围尽是破碎的山脉,上面覆盖着雪和绿色的冰。这些不是那种古老的、被时间和气候磨平了棱角,形成适于滑雪的柔和坡道的山脉,而是年轻、阴沉、正处于青春期的山脉。它们拥有着秘密的沟壑和无情的裂隙。一声不合时宜的呼喊引来的不是一群孤独的山羊充满欢乐的回应,而是五十吨快速送达的雪。

  马儿降落在一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承担它重量的积雪上。

  死神下了马,并且帮助弗莉沃斯小姐下马。

  他们走过积雪,来到一连串绕过山腰的冰冻泥泞足迹旁边。

  “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弗莉沃斯小姐的灵魂说。

  我不会去猜测宇宙的事物。

  “我是说山的这个位置。地理意义上的。”弗莉沃斯小姐耐心地说。

  这不是地理。

  “那是什么?”

  历史。

  他们沿着足迹绕过一个弯。那里有一匹小马正在啃食灌木,它背上背着一个行囊。足迹在一堵干净得令人怀疑的雪墙边上终止了。

  死神从他袍子的内袋里拿出了一个生命计时器。

  现在。他说,并且走进雪墙里。

  她注视着那堵雪墙,思索着自己是否也可以像他那样。认为自己是固态的习惯一时间难以抛弃。

  随后,她不需要再那样做了。

  有人从雪墙里走了出来。

  死神调整了一下冰冰的马鞍,然后骑了上去。他暂时停留了一小会儿,注视着雪崩遗迹旁边的那两个人影。

  他们几乎已经暗淡到看不见了,他们的声音也细微得有如空气的纹理。

  “他只说了一句‘无论去哪里,你们都一起去’。我说,那去哪里呢?他说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鲁弗斯——你会发现这一切都非常令人难以置信,我的爱人——”

  “那个戴面具的人究竟是谁?”

  他们两个同时环视四周。

  但已经没有人了。

  在锤顶山脉脚下,那个真正理解莫里斯舞意义的小村庄,他们只在春季第一天的黎明时分跳一次。那之后的整个夏季,他们再也不会跳起它。毕竟,那能有什么意义呢?能有什么用处呢?

  但是在一个特定的日子,当夜晚慢慢降临的时候,舞者们早早地不再工作,从阁楼里、橱柜里拿出另外一套服装,黑色的那一套,和另外一批铃铛。他们沿着各自分离的路径,分头来到没有叶子的树围绕的一座山谷里。他们不说话,也不演奏音乐。难以想象那究竟是怎样的情景。

  那些铃铛不会响起。它们是用充满魔法的第八金属制成的。但准确地说,它们并不是无声的铃铛。无声,只不过是没有声音而已。但它们制造的则完全是声音的反面,一种沉重的、质地粗糙的死寂。

  而在那个寒冷的下午,当所有的光从天空上退却的时候,在那凝霜的落叶和潮湿的空气之间,他们跳起了另一种莫里斯舞。为了万物的平衡。

  你必须两种都跳,他们这样说。否则你就哪种都跳不成。

  温德尔·胡桐漫步走过铜桥。这会儿正是安卡-摩波的夜行种准备上床睡觉而昼行种正在醒来的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街上才没有那么拥挤。

  温德尔一直有种感觉,冥冥之中的一股力量使得他在这一夜的这个时候到了这里。这和他之前知道自己要死了的时候的那种感觉不完全一样。这种感觉更像是时钟里的一个齿轮会有的感觉——有些东西转动了,发条松开了,而这里就是你必须去的地方……

  他停下脚步,在桥栏旁俯下身。黑色的河水,或者说至少是很会流淌的泥浆,正在吮吸着石桥墩。有一个古老的传说……是什么来着?如果你从铜桥上扔下一枚硬币到安卡河里,你就一定能回到这里来?或者也许你只需要把它扔进安卡河里就行?很可能是前者。大多数市民如果把一枚硬币掉进了河里,他们就一定会回来的,哪怕只是为了找到那枚硬币。

  一个身影从雾气中隐约呈现。他浑身紧张起来。

  “早安,胡桐先生。”

  温德尔让自己放松。

  “哦。科隆中士?我把你当作是别的什么人了。”

  “不是别人,就是我,阁下,”中士欢快地说,“正如一个坏警察那样出现了。”

  “看得出今晚桥仍然没有被偷,中士。干得好。”

  “你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我可以肯定,假如市民们知道一座五千吨重的大桥不会在一夜之间被偷走的话,一定会睡得非常香甜。”温德尔说。

  与矮人莫多不一样的是,科隆中士知道“讽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认为那和蜜蜂的刺差不多。他感激地朝温德尔笑了笑。

  “你必须得迅速思考才能保证自己领先于现代的国际大盗,胡桐先生。”他说。

  “好家伙。呃。你没有,呃,看到别的什么人吧?”

  “今晚一片死寂。”中士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补充道:“无意冒犯。”

  “哦。”

  “那我就先走了。”中士说。

  “好。好。”

  “你还好吗,胡桐先生?”

  “好。好。”

  “不打算再跳河了?”

  “不。”

  “真的?”

  “是的。”

  “哦。好吧。那晚安。”他犹豫了一下。“下次我肯定会忘了带自己的头,”他说,“那边有个家伙让我把这个给你。”他拿出一个肮脏的信封。

  温德尔朝着雾气里窥视。

  “什么家伙?”

  “那个家——哦,他不见了。挺高的。看起来有点古怪。”

  温德尔打开那张纸片,上面写着:哦——咦——哦——咦——哦——咦——。

  “啊。”他说。

  “坏消息?”中士说。

  “这要看,”温德尔说,“你怎么想。”

  “哦。说得对。好。那么……晚安。”

  “再见。”

  科隆中士犹豫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大步离开了。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阴影动了起来,并且露出笑容。

  温德尔·胡桐?

  温德尔没有回头。

  “嗯?”

  温德尔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双白骨的手臂正倚靠在桥栏上。有一种微弱的声音,表示一具躯体正试着让自己更舒适一点,然后是安宁的沉默。

  “啊,”温德尔说,“我想你打算聊一聊?”

  不急。

  “我以为你一直都非常准时。”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再多耽搁几分钟也并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

  温德尔点点头。他们沉默地并肩站着,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是静音后的城市喧嚣。

  “你知道,”温德尔说,“死后的这段日子棒极了。你去哪儿了?”

  我很忙。

  温德尔并没有真的在听:“我见到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们存在的人们。我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我终于真正知道了温德尔·胡桐是谁。”

  那么,他是谁?

  “温德尔·胡桐。”

  我能明白得知这一点一定让你大为震惊。

  “嗯,是的。”

  这么多年来你竟然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温德尔·胡桐真正地知道“讽刺”是什么意思,而他也能够听得出来什么是讽刺。

  “你说得倒轻巧。”他喃喃道。

  也许。

  温德尔再次望向河水。

  “这真的很棒,”他说,“在度过了这么久之后。被人需要是很重要的。”

  是的。但为什么?

  温德尔似乎有些吃惊。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应该知道?我猜是因为我们都在一起经历着这一切。因为我们不会把我们的同胞留在这里。因为你已经死了很久。因为任何事情都比孤单更好。因为人就是人。”

  而六便士就是六便士。但收获不仅仅是收获。

  “不是吗?”

  不是。

  温德尔向后靠在桥栏上。石头上还留着白天的余温。

  让他惊奇的是,死神也同样向后靠在桥栏上。

  因为你就是你拥有的一切。死神说。

  “什么?哦,是的,也对。外面就是一整个很大又很冷漠的宇宙。”

  你会为它惊奇的。

  “一次生命的时间根本不够。”

  哦,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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