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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卡塞尔之门

    1.路明非
    路明非在屏幕上无奈地打出“GG”(“GG”,指“GoodGame”,在竞技类游戏中称赞对方玩得好,也是认负的意思),而后切出了游戏。屏幕上显示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十二艘人类巡洋舰以华丽的大和炮聚焦射击,把他的母巢化作了一滩血水。
    他输掉了今天的第六局,胜负比例是零比六,这一次他坚持到了22分23秒才被拿下,不过最终还是被拿下了,对方的微操很好,用的又是人类,人类的机枪兵在这个游戏里是个变态的兵种,出枪速度为零,站住了拔枪就射,收枪就跑,路明非的小狗追不上,在路上就一只只被打爆了。
    公共聊天频道里,对手正侃侃而谈,“人类打虫族未必要出坦克,高手都不太出坦克了,开始就爆兵,海量的机枪混着护士冲过去,连消带打,看住对方小狗没有升级速度之前压制住了,他就只有不断出兵跟你磨,他刺蛇不能成队你就赢了,后面巡洋舰编队出击,那是压倒性的啊……”路明非可以想像那家伙眉飞色舞的样子。
    路明非没啃声儿,切到QQ上,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还是灰色的,一动不动。对方没上线,又白等了。他抓了抓脑袋,有点失望。另一个头像倒是跳了起来,是个长得很欠的熊猫。
    “兄弟你虫族玩得不错了,下次再切!”熊猫是那个打赢了他的家伙,“你就差在微操上,战术意识是很好的。”
    “好呀。”路明非说。
    熊猫得意洋洋地下线了,路明非冲着屏幕吐了吐舌头。如果对方亲眼看见路明非的操作,大概就不会得意了,只会骂一句“变态”,而后掉头就走。路明非没有接鼠标,用的是老式IBM笔记本上面那个红点控制。谁都知道红点控制打竞技类游戏有多难,好比拿着一根擀面杖掏耳朵。但是路明非也懒得和那兄弟强调说他自己纯属无聊在挑战高难度,因为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做很无聊。靠微操打赢了频道里全部的人之后改用左手打,左手打赢了就扔掉鼠标用红点打,如果有一天他用红点都打遍全频道,又用什么办法来消磨时间呢?
    何必呢?何苦呢?他有时候也跟自己说。老是打着一个老游戏等啊等,可她很少上线。
    “一箱打折的袋装奶,半斤广东香肠,还有鸣泽要的新一期《最小说》,买完了赶快回来,把桌子上的芹菜给我摘了!还有去传达室看看有没有录美国来的信!还玩游戏?自己的事情一点不上心,要没人录取你,你考得上一本么?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婶婶的声音在隔壁炸雷般响起。
    路明非觉得脑袋被震得嗡嗡作响,一叠声地答应着,一溜小跑出门。走廊里安安静静,他靠在门上,听见门里的婶婶还是嘟嘟哝哝地抱怨。下午的阳光从楼道尽头的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地洒在他身上,走道里晾晒着纯白色的床单,窗外风吹着油绿的树叶摇曳,哗哗地响。
    又是春天了,路明非这一年十八岁。
    他和叔叔婶婶一起住,有一个名叫路鸣泽的堂弟,就读于当地最有名私立高中,学费高昂,师尊严苛,豪车如流水,美女如流云。还有三个月零四天他就得参加高考,这些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耳边咆哮,告诉他末日就要到来,他应该焕发斗志,像只杀气横溢的斗鸡般扑在模考卷子上,显示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
    可压力越大,路明非越懒,除了打《星际争霸》那个老游戏,就是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发呆,对于自己的前途全然提不起兴趣。
    作为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他的懒惰并不难理解。
    路明非有六年多没见过爸妈了,好消息是据说他们都还活着,每半年还会写封信给他,坏消息是每次来信妈妈都遗憾地告诉他回国探望他的计划又要推迟,因为“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他的爸妈都是考古专家,据说在忙一个大项目,结果一旦公布就会像斯文·赫定发现楼兰古城那样震惊世界。上初中时,路明非很为有这样的爸妈而自豪,读了很多考古方面的书,在放学的路上和同学津津乐道。但他很快发现该自豪的是放学时有爸妈开车来接的兄弟们。每每放学之后,一帮同学吊儿郎当地并排往前走,占了几乎半条街的路面,后面就一次次响起汽车喇叭声,然后队伍中立刻有个兄弟收敛了摇摆的幅度,老老实实的钻进自家的车绝尘而去。人一个个地少下去,最后往往只剩下路明非一个人,继续摇摆着向前。
    兄弟们隔着车窗玻璃看出去,路明非的背影踢着石头自由自在地远去,于是非常地羡慕,羡慕他可以随便去哪儿,想逛商场逛商场,想买吃的买吃的,还能去打台球,反正他家管得不严,放学从不来接。
    但其实路明非一个人的时候不逛商场也不打台球。他在网吧里坐得发腻之后,就回家了,进了楼却不进屋,从通往楼顶的铁栅栏里钻过去,坐在嗡嗡响的空调机旁边眺望这个城市,直到太阳西下。
    路明非觉得自己的爸妈像是男女超人,也许只有某一天他坐的飞机失事了,他们才会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托着飞机平安落地。若不是那样,他们始终在为世界忙碌,而不是为了他路明非。超人爸妈当然可以用来吹嘘,可事实上跟不存在也没什么区别,路明非都快记不得爸妈的长相了,只有偶尔看小时候爸妈和他在自家客厅里的合影时,才能勉强回忆起那一男一女,还有他家那栋外面爬满爬山虎的老楼。
    叔叔婶婶对于路明非爸妈每次从国外寄回来的钱兴趣更大,而不是路明非这个人。托那笔钱的福,路明非可以上那个私立高中,也是托那笔钱的福,叔叔婶婶能买一辆小排量的宝马车,叔叔有钱去买一些仿得很像的名牌货,婶婶有钱在麻将桌上输,还是托那笔钱的福,他的堂弟路鸣泽在学校里有了“泽太子”的绰号。路鸣泽和他在同一所高中上学,不但成绩比他好,穿衣服也比他精致,而且只要有女孩一起吃饭就抢着给钱,叔叔婶婶还会穿得特别体面参加路鸣泽的家长会,让人感觉路鸣泽是个蜜罐里泡大的孩子,而他路明非就是“路鸣泽的哥哥”。
    路明非倒也不是很介意,反正他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连爸妈都不在乎他,对叔叔婶婶还能有多高的要求?
    路明非两手抄在裤兜里,歪着脑袋看着地面,一路下楼,在便利店里买了婶婶要的袋装奶和广东香肠,又溜达到书摊上,买了一本新出的《最小说》。婶婶觉得路鸣泽就是聪明,好读书,求上进,还特别热爱文学,路鸣泽看《最小说》在婶婶的嘴里也是“我们家鸣泽在学习”,每次那个杂志出新一期婶婶比路鸣泽知道得都清楚,赶着路明非去买,搞得楼下报刊亭的大爷觉得路明非是个忧郁的孩子。但其实路明非很白烂,每次买完《最小说》就靠在报刊亭边把新一期的《家用电脑与游戏》看完,然后扔回摊上,坦荡荡地评价说家游越来越不好看了,拍拍屁股走人。
    路明非有点蔫儿坏,比如他不喜欢路鸣泽,但他总是访问路鸣泽那个秘密的QQ空间。路鸣泽看了《最小说》,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寂寞的贪吃蛇”,抄了很多哀伤的句子放在QQ空间里,配上他自己用手机拍的大头照,偶尔还上载几张用点红墨水抹在手腕上冒充割腕的照片,配的诗大概是说没有爱就要去死的意思。路明非知道堂弟春心思动,在学校里还没有泡到心仪的女生,所以想在QQ上遭遇点天雷地火。于是他新申请了一个QQ号起名叫“夕阳的刻痕”,挂上一张短发娇俏萝莉的照片,把年龄填成16岁,性别填成女,个性签名写成“让你的微笑和悲伤成为我这一生的刻痕”。趁着路鸣泽在家上网的时候,他就溜去网吧和“寂寞的贪吃蛇”搭讪。三来两去,路鸣泽大概觉得他这条贪吃蛇终于找到食物了,他也愿意让自己的微笑和悲伤成为女生这一生的刻痕,于是每天都很高兴哼着信乐团的《离歌》,一再地约见面,想要轰轰烈烈地开始一次。路明非就总是约在婶婶拎路鸣泽去学钢琴的时候,路鸣泽总见不着“夕阳的刻痕”,唱着《离歌》的时候也就有点哀愁的调门儿。这是路明非这些日子来最开心的一件事了。
    路明非就是这么一个人,没有多好,也没什么做坏事的本事,活到十八岁,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明非啊,都说你要去留学啊。”报摊的大爷在他翻看不要钱的家游时忽然想了这茬。
    “哪有,申请了一下,谁要我啊?”路明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出国留学好啊,出国留学回来就是海龟,赚钱多。”
    “我不想赚钱多,我要是考不上大学,我就来大爷你这里帮你看摊儿,你给我点钱够我买PS2的盘就好了。”
    “没出息,看报摊赚不到钱,我是年纪大了。”
    路明非翻着眼睛看看头顶绿荫里投下的阳光,“挺好的,可以晒太阳,没人来的时候就发呆,还有过路的美女看。”
    这个话题着实让路明非比较沮丧。他确实申请了美国的大学,但这不是他的成绩太好大有希望。对于他的成绩,人人都有不同的评价方式。班主任对着他上学期的成绩单长叹了一口气说,路明非,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把我们班的平均分数拉低了多少?婶婶是对叔叔说,鸣泽成绩好都是我们家的基因,看你家基因就是不行!只有路鸣泽还安慰了他一把,不过是在QQ上,路鸣泽体贴地对他说,“夕阳,成绩不好怕什么?我行我路,这才是我们这种人该做的!反正你在我眼里是个好女孩!”
    不过在出国这件事,却是婶婶灵机一力主张,押着路明非把申请表给填了,还慷慨地付了每所学校几十美元的申请费。婶婶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路明非的各科成绩中,唯有英语还不错,跟着同班的英语狂人考托福的时候又走了狗屎运,考分不错。以路明非的成绩,上一类本科很难,如今很流行弃考出国,申请一把,再走一次狗屎运拿到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就算对路明非的爸妈和每月寄来那些钱有交待了。这样婶婶也省心了,她已经预先做好了铺垫,这出国留学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事情,路明非若是真的出国成功,可绝不能太娇气,老是寒暑假跑回国,要在那里勤工俭学,要在那里学英语。总之做什么都好,就是呆在大洋彼岸别让婶婶看见。至于学费,反倒是小事,羊毛出在羊身上,钱可以写信跟路明非爸妈要。婶婶判断路明非的爸妈在国外混这些年应该很有钱,因为婶婶查了给他们汇款的户头,是花旗银行的一个托管账户。那个账户不需要人工操作,只要跟银行说好了,每月自动就会寄出支票。这样路明非的爸妈就得一次在那个户头里存上一大笔钱,每个月定时开支。
    其实路明非知道婶婶还有另外一套想法。路鸣泽的成绩虽然比路明非好点,却也不是顶尖的,上不了清华北大那类婶婶挂在嘴边的名校,如果能弃考出国,也是不错的主意,显得很紧跟潮流。但是上大学是一辈子的事情,婶婶还不忍心看着路鸣泽去冒险。婶婶思前想后,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名人名言说“凡是艰辛的路,当由勇敢者以坚硬的脚底踏开”,又觉得路明非很是勇敢,于是让他试试用坚硬的脚底给路鸣泽踩出一条路来。如果他失败了,也不要紧,说明此路不通,路明非可以迟一年和堂弟一起高考。
    但是艰辛的路显然不是光靠勇气就能踏开的,还得有点本事。路明非的本事大概仅止于打《星际争霸》,可惜美国却没有竞技类游戏专业。路明非已经连着收到十几封复信了,开篇大同小异,都是:
    “亲爱的申请者:
    感谢你对本学院的兴趣,但是很遗憾的……”
    婶婶很为那些申请费心疼,她花费了好几百美金的申请费,换来的只是这些美国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感谢,这个善人当得让她很不开心。但是路明非不焦不躁,心态异常平和,只是为了不让婶婶过于沮丧,他才每收到拒信就挤出点愁苦的表情来。
    他算了算填过申请表的学校,只有一所没给他复信了,这所还是其中排名最靠前的“芝加哥大学”。
    “有我的信么?”路明非在传达室门口探头进去,拽着英文发音,“MingfeiLu。”
    “有,美国寄来的。”门卫扔了一封信出来。
    路明非一摸,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基本是拒信无疑,听说要是录取的信,会夹着很多很多的表格和介绍材料,厚厚的一摞。去年他们学校有个男生申请成功了,巨拽,带着睥睨群雄的眼神把那摞东西往桌上一扔,在女生们艳慕的目光里不耐烦地说,那么多材料,我怎么填得完?让我老爸给我搞个打字机来敲!
    路明非撕开信封,来信居然是用中文写就的:
    “亲爱的路明非先生:
    感谢你对芝加哥大学的兴趣,但是很遗憾的,你未能到达芝加哥大学的录取标准。
    但是,我们常说,永远有另一个选择。
    首先自我介绍,卡塞尔学院是一所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远郊的私立大学,和芝加哥大学是联谊学校,每年我们都在密歇根湖联合举办马术、赛艇、热气球、游泳等校际比赛活动,此外还有更加广泛的学术交流。
    我们非常荣幸地从芝加哥大学那里得到了您的申请资料,经过对您的简历和成绩单的细致评估,我们认为您达到了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标准,在此向你发出邀请。此外,您优秀的生物成绩吸引了我们学院古德里安教授的注意,他希望从他名下的研究基金中调拨$36,000.00每年授予您,作为您入学本校的奖学金。这笔奖学金足够负担您四年大学的全部学费和生活费。
    请您在收到这封信的第一时间联系古德里安教授,他正在中国进行一次学术访问,非常有兴趣和您见面。
    如果您决定接受我们的邀请,行程和住宿的一切事情请通过电子邮件联系我,我们会有专人替您安排。我是卡塞尔学院的学院秘书诺玛·劳恩斯,非常荣幸为您服务。
    你诚挚的,
    诺玛”
    路明非把信纸放下,抬头呆呆地看着屋顶,想他上网时候好像看见美元兑换人民币的汇率了,是6.83。那么一年36000美元,是245880块钱,足够他买61470张盗版PS2的盘,8196张魔兽点卡,或者64台他看了好久的诺基亚N96手机。他们班上的同学一多半有手机,路鸣泽也有一个,婶婶说是为了奖励路鸣泽去年期末考了全班第三名,所以就没有买给路明非。
    他有点发懵,本来看开头很对的一封信,一封标准的拒信,怎么过了那句“但是,我们常说,永远有另一个选择”之后,忽然就从地狱跳到天堂,这句话之前凄风苦雨,这句话之后花开灿烂。马术、赛艇、热气球、游泳,私立贵族学院,还有慷慨豪迈的奖学金,学院秘书那语气亲切温和得就像国际名牌店里的女导购。路明非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他甚至没给这个卡塞尔学院贡献过申请费。也许是路鸣泽跟他开的一个玩笑?这倒不能排除,也许“夕阳的刻痕”的真实身份给路鸣泽发觉了,路鸣泽想办法报复呢。不过信封上的邮戳可不像假的,路明非还能认出美国伊利诺伊州的邮戳。
    他倒了倒信封,除了那张考究的打印纸,里面再没有别的东西了。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肯定是一个骗局,这封信还说第一时间让他联系那个古德里安教授,可是连个联系电话都没给他。这样想他反而轻松了点儿。
    “签收。”门卫又扔过来一张单子。
    “信还要签收?”路明非不解。
    “跟着信来的还有一个包裹,要你签收。”
    路明非糊里糊涂签了字,拿到一个FEDEX的大信封,里面有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他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只纯黑版的N96手机。他开始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了,脑袋里像是有无数的蜜蜂在飞。他打开手机,电池居然还有一大半的电,在名片夹里,有唯一一个联系人,“古德里安教授”。
    2.梦想
    “一定是骗子搞的!而且是小区里的熟人!熟人才知道我们家有钱,明非又申请出去念书,搞这种事来戏弄我们!”婶婶一掌拍在那封信上,说得斩钉截铁。
    “可谁会为了戏弄我们就送只手机过来?N96诶,现在水货都卖四千多块,行货超五千了。”叔叔在那只纯黑的N96上不断地印着自己的指纹,像是一个老女人抚摩祖传的翡翠镯子。
    叔叔是个很讲究的人,总在饭桌上喋喋不休地告诉路明非和路鸣泽,手机、手表、打火机三件套是男人的身份和品位。袜子是十块钱四双的地摊货还是五十块一双的高档羊毛货不容易看出来,可这三件套是要放在桌上给人看的。路明非偶尔有幸和叔叔一起出去赴饭局,确实看见叔叔左手手机右手打火机,不轻不重地拍在桌上,又在聊天中不经意地捋起袖子露出那块广州买的高仿万宝龙表,赢得大家对他品位的一致称赞。最近叔叔对他磨损得有点厉害的三星手机很是不满,总在一些手机网站上搜索新手机的评测和价格,他不只一次的跟路鸣泽说起新出的N96很“高级”,不过为了给路明非支付那些申请费,掌握家里财政大权的婶婶说什么也不同意他换手机。
    “什么大学啊?吹牛的吧?一年$36,000的奖学金?不可能!去年我们学校全年级第一的楚子航考出国也没奖学金,楚子航他全家都在美国,都拿到绿卡了,他一个堂哥还是一个大学的教授。楚子航说本科生都没奖学金的,越是好专业奖学金越少,有奖学金的都是美国人不愿意上的专业,只好花钱找中国人去上。”路鸣泽难得如此关心哥哥的未来。
    路明非知道楚子航是路鸣泽的偶像,在他们中学大部分人还在耐克和阿迪达斯买衣服的时候,楚子航已经开始用“Burberry”一类的牌子。楚子航就是他们学校的精神偶像之一,远在美国,可其实谁也不知道楚子航去美国干啥了。也许楚子航正在餐馆里勤工俭学疯狂洗盘子,路明非看着那些人提到楚子航时候艳慕的眼神就会想。
    路明非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别人都朝上进方向去想的时候,他就会莫名其妙朝着反的方向去联想。
    路明非的语文老师有一次拿他的作文作为反面例子在课上大加挞伐,说这篇作文看起来毫无幻想精神,透着悲观主义的情绪,所以也不会有进取心。
    路明非当时很有站起来说点什么的冲动。他小时候看葛优和徐帆演的《不见不散》,徐帆说葛优没理想没出息,葛优急了,在黑板上画一个珠穆朗玛峰,把中段炸了,说我也有理想,我的理想是把珠穆朗玛峰炸开一个口子,这样西南的暖风能够进入青藏高原,把雪域绝地化作江南水乡!可语文老师批评的时候目光远大高瞻远瞩,直视教室最后几排正在打瞌睡的同学,所以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瞟向路明非,更没有要他解释一下自己写作文时的心路历程,所以路明非也就失去了站起来为自己辩护的机会。
    路明非的幻想分为两个阶段。初中时他还对自己考古学家的爸妈很是敬仰,于是幻想自己成为印第安纳?琼斯,和他那对靠不住的爸妈组一个探险队,在巴西的雨林里寻觅南美古城。
    到了高中时,路明非的幻想上了一个层次,那是源自他某一次看了三部连映的《黑客帝国》,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种非常神奇的能力还没有被发掘出来,像“Neo”那样,是“theone”。某一天会有一个神秘人物来发掘他这个能力,他将在众人灼灼的目光里摇身一变……至于变成什么他还没想好。每次学校办春节联欢晚会时班里那个钢琴十级的小美女柳淼淼在舞台上弹琴,同班男生一身黑色礼服围着钢琴翩翩起舞,路明非就托在腮帮子坐在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浮想联翩,想着也许会有一架直升飞机从天而降来接他,有一群黑衣墨镜男以电影里面CIA特工般的冷酷走进会场,沉着嗓子说,路明非先生,不是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了,组织在召唤你,战争就要爆发。然后他们会给路明非套上黑色不知名的军服和长风衣,簇拥着他在同学们的目光中离开会场,会场外一架漆黑的直升机轰响着,巨大的旋翼掀起狂风,如刀割面。那时候无论是小美女柳淼淼还是跳舞的男生,都会停下来呆呆地看着路明非的背影。
    每年生日路明非都会想会不会有直升飞机来接他,但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他连直升飞机的毛都没看见过。
    路明非知道这些恢宏的想像不过是帮他自己打发时间而已,但他实在身无长物,作为“路鸣泽的哥哥”他从自己身上找不出什么优点可以自豪。对他而言未来应该就是上一个不出名的大学,在大学里谈个恋爱,出来找份工作租个房子,也许他父母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会催催他结婚,然后他就结婚了,生个孩子,天天上班。
    随着这封来自美国的信,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似乎就要发生点改变了。可在这次家庭会议中,他就像是个局外人,缩在沙发一角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客厅里回荡着叔叔婶婶和路鸣泽永无止境的嘀嘀咕咕。
    路明非知道婶婶和路鸣泽有点受打击,如果这封信是真的,那就是个天大的狗屎运,十年都落不到一个人身上的,被路明非占了先,明年路鸣泽再申请就得落下风,路鸣泽首先就不高兴,婶婶也不喜欢看这个蔫蔫的孩子忽然就抖了起来。叔叔其实倒是个比较随和的家伙,估计只要路明非愿意把那只手机送给叔叔,叔叔会很乐意地帮他跑护照签证什么的,叔叔已经一再强调了,这手机到了美国也没法用,这是台中国移动定制的2G机器,美国那边早3G了。
    他起身走出了客厅。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主角的离开,叔叔婶婶和路鸣泽依旧争论着这封录取通知书的真伪。
    路明非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那台老笔记本挂上了网,连上了QQ,盯着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看,那个头像还是灰的,离线或者隐身,反正没有留言。路明非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他是18个小时以前留的言,问陈雯雯明天晚上要不要参加文学社的活动。
    陈雯雯其实并不戴棒球帽,她有一头细软笔直的长发,很漂亮,用不着拿棒球帽遮掩。路明非认识陈雯雯是在他进校的那一天,陈雯雯很低调地被一辆帕萨特送来,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和一双蕾丝花边的白短袜,长发上坠着一只HelloKitty的发卡。
    路明非班上最惹火的女孩应该是“小天女”苏晓樯,苏晓樯那天似乎是被一辆宝马750i还是一辆奔驰S500送来,眼角眉梢都跳荡着骄傲,挥别了她做煤矿生意的老爹之后进班报到,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新班里的男生们,也期盼着他们以惊慕的眼光回看她。但是男生们都斜眼看着远不如苏晓樯亮眼的陈雯雯,因为陈雯雯办完手续之后就捧着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在走廊的长椅上读,阳光照在她白色的棉布裙子和肌肤上,一切仿佛都是透明的。
    “小天女”骄傲了十五年,进高中的第一天就被一个小文艺女青年打败了,满腔的不忿。此刻偏偏有一个没眼色的男生站在她身边,对着陈雯雯指指点点,跟“小天女”说,“那个估计就是我们新班的班花了。”“小天女”自负美貌,何曾受过这等欺辱,在男生脚面上狠狠踩了一脚,掉头就走。
    那个男生就是路明非。
    其实路明非是个非常坦白的人,他觉得陈雯雯比小天女好看,他就这么说了,谁知道跟小天女结了整整三年的冤家。他这么说全然没有什么贼心,因为当时围着陈雯雯观赏的,足有七八个男生,每一个都比他强,后来这些人就组了文学社。这个文学社的核心就是陈雯雯,每周活动,读一些又冷又悲伤的欧美文学作品,还写读后感交给语文老师批改,按照路明非叔叔的说法,读的都是些“中产阶级女白人”读的书,不明白路明非这般缺根弦儿的家伙为何会是文学社理事。
    但是对路明非来说,陈雯雯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性偶像,给他树立了一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孩形象,让他在区区十五岁的时候就抛弃了要找活泼女孩的念头,觉得世上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娶了陈雯雯。路明非觉得自己有点点希望,因为他是陈雯雯邀请加入文学社的,社长陈雯雯统共只邀请过两名社员,一是路明非,还有一个是小天女志在必得的赵孟华,描述赵孟华比较简单,他是学校里最可能成为“楚子航第二”的家伙。
    可这个昏了头的卡塞尔学院居然把录取通知书发给了路明非。
    而即便拿着36000美元的奖学金,路明非也没法成为“楚子航第二”,他没那个气场。
    “切一盘?”QQ上一个大脸猫头像跳闪起来,名字是“诺诺”,路明非不记得什么时候加过这个人了,不过他从不拒绝别人的邀请,原本加他的人就很少。
    “好啊。”路明非漫不经心地回答。
    路明非还是用红点控制来操作,他心里有事儿,懒洋洋的,不过是准备消磨点儿时间,而且看起来那个“诺诺”是个女孩,他那个频道里真正打得好的都是些生了孩子的大叔级人物。
    但是很快,路明非发现这个对手非但凶狠而且狡猾,他走神的瞬间,派出去探路的工蜂就被对方用两条小狗吃掉了。损失一只工蜂并不算什么,但是那个精巧的圈套和精细的操作让路明非警觉起来,他在家中加固了防御,同时出了六条狗在周围巡逻,这救了他一命,对方的一队小狗在入侵的第一瞬间就被他觉察了,失去了偷袭机会的狗队只能立刻回撤。
    路明非出了点冷汗,不敢再疏忽了,他抛弃了红点,接上了鼠标。
    正式的鏖战这才刚刚开始,双方的主力兵种从小狗升级到刺蛇,又不约而同地在刺蛇猛攻中使用飞龙队偷袭打双线进攻,当皇后出场的时候,双方的搏杀已经白热化了,路明非在键盘上的手仿佛弹奏钢琴那样跳动,双方各有四个基地,混合兵种在中央的空地上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成片的血浆泼洒在战场上,路明非几乎没有空隙思考,在不同的操作界面中高速切换,他知道对方也不好受,双方这么拼微操,几乎和职业竞技选手的操作频率一样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野战中遭遇那么强的对手,他起了好胜心,决定冒险把主基地提升到三级,出动吞噬者、守护者和猛犸这“三套车”,这是一个根本的战略转型,如果对方稍有犹豫,没有趁他把资源花去升级的间隙进攻,路明非就必然能取胜。
    升级的进度条在缓慢地增加,路明非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虚张声势在外面补了一队刺蛇一队小狗和三只潜伏者,如果对方相信路明非在囤聚重兵而不敢进攻,那么她就上当了,路明非只有那么些兵,他把全部资源都消耗在升级上了。
    快了,很快升级就要完成,“三套车”精锐部队空地并进,可以一个接一个扎实地吃掉敌人的基地。路明非感觉到了胜利的曙光。
    “你在升三级基地。”这时候屏幕下方跳出了一行字。
    路明非愣住了。
    “你退吧,我这里有四队刺蛇四队狗,全部升到二级攻防。”诺诺接着打字。
    进度条就要到头了,但是路明非只能打出“GG”(意为goodgame,称赞对方打得好,自己认输的意思。)回答那个诺诺。他被看穿了,对方在打字的同时和他共享视野,路明非清楚地看见他正在升级的三级基地外,如诺诺所说大兵压境,随时可以发起进攻。
    路明非退出游戏,回到QQ界面,对诺诺说,“佩服。”
    诺诺没有回答,留了一个咧着满嘴大牙狂笑的表情,下线了。
    路明非的一生里第一次觉得他被什么人看透了,像是最亲密的朋友,分别了很多年,重新回来找他。他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点击查看诺诺的资料,却是一片空白,他搜寻自己的记忆,确信自己从不认识这么一个打星际争霸的好手,还是个女孩。
    他忽然一惊,看见陈雯雯的头像正在跳动,却是灰色的,这说明陈雯雯上过线,但是已经离开了。
    “去啊,后天见。”这就是陈雯雯给他的留言。
    他等了差不多十九个小时,看到的只有这五个字。但他低沉的情绪忽然像是被蒸发掉了,蹦上床吹了声口哨,扭动腰肢,满脸春光灿烂,忘记了输给诺诺那回事儿。
    路鸣泽走进他和路明非共同的卧室时,上下打量了堂哥一眼,不耐烦地说,“爸妈说了,明天就给那个学校的人打电话,看看再说。”
    路明非瞬间回到了现实世界,想起还有出国这件麻烦的事儿。他懒得和路鸣泽多说,一头扎进枕头里,听见路鸣泽在键盘上劈里啪啦地敲字儿。路明非心里满是恶作剧的喜悦,他相信明天打开QQ,登陆“夕阳的刻痕”的账号时,会看见路鸣泽的深情长诗或者抒情体散文什么的。
    3.见面
    次日上午,丽晶酒店。
    这是这座小城市里最豪华的酒店,全球连锁,五星级,路明非叔叔喜欢在这里的大堂喝喝茶跟朋友们聊天,一直让服务员续水到酽茶变白开水,这样花费不高,还能让他有享受世界顶级服务的优越感。叔叔代替路明非打电话给那位古德里安教授,教授非常高兴地表示他已经到了这里,入住在丽晶酒店。叔叔立刻诚挚地表示他是丽晶的老客户,非常熟悉,然后顺理成章地约了早饭。
    难得的全家一齐出马,叔叔腆着肚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大堂吧里,教育路鸣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兼着赞美丽晶的服务好,喝茶送黑巧克力,说这黑巧克力是个好东西,富含多巴胺,让人产生幸福感,这就是顶级酒店的不俗之处。婶婶则在一叠声地抱怨叔叔是个败家的男人,把钱都花在这种地方了,要吃黑巧克力,找巧克力厂的熟人二十块可以买一斤。
    “路明非先生么?”衣冠楚楚的侍者走到桌边。
    路明非从未被人冠以“先生”的称呼,急忙起身。
    “我们的客人古德里安教授让把早餐安排在九楼的VIP旋转吧了,让我来通知一下。”
    “我也是熟客了,怎么不知道还有VIP旋转吧这东西?”叔叔有些费解。
    “是这样的,VIP旋转吧不对外开放,只开放给商务套间和总统套房的客人免费使用,古德里安教授订的就是总统套房。”
    “总统套房?”叔叔吃了一惊。
    “美国学校真有钱!”婶婶瞬间忘记了她原本来是要验明这个学校的正身,看那封信是否一个骗局,在总统套房前,她忽然对这个卡塞尔学院肃然起敬。
    VIP电梯把一家四口直送到顶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银色头发的魁梧老人迎了上来,扫视了一眼之后,准确地握住了路明非的手,“你好!路明非!”
    “你好……古德里安教授,你的中文说得真好。”路明非立刻开始怯场。
    在这个只有他们一群人的VIP旋转吧里,桌布雪白餐具银亮,放眼看出去是这个城市最漂亮的湖景,他居然被当作一个什么重要人物接待了,他完全不能适应这个地位提升,越发有一种即将被人骗卖的担心。
    古德里安教授显然是个神经很大条的人,完全没有理会路明非怯怯的眼神,非常高兴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是么?说得有这么好?我们学院这两年正把外语教育的设置向着中文倾斜,谁都知道中国将成为世界上最繁荣的地方之一嘛!”他看着路明非,露出一脸拉拢的神情,“这样如果你成为我们的学生,外语就可以免修哦!”
    “可我得学英语不是么……”路明非咧嘴,“我的托福成绩也一般。”
    “不,没必要,”古德里安教授非常诚恳地说,“我们从七年前就开始推行‘中文校园’项目,现在在校园里,无论什么人都说中文,从教授到图书馆管理员,包括保洁阿姨!所以我们根本就没有考虑你的英语成绩!”
    见鬼,路明非心想,如果连那份勉强够格的托福成绩单他们都没考虑,那到底是看重他什么?一份高中各科平均分没过80的成绩单?一份干巴巴的个人自述?没有任何亮点的人生……面对这么一个申请者,这教授怎么就能露出欢天喜地的表情来?
    “你好,古教授,我是路明非的叔叔。”叔叔不甘寂寞地挤进古德里安教授和路明非之间,因为记不住古德里安四个字,他非常巧妙的简化为“古教授”了。
    “你们叔侄长得还真不像啊!”古德里安教授显得有点脱线,叔叔脸上有点尴尬,这叫原本准备再上去把叔叔挤开的婶婶打消了念头。
    “早餐准备好了,一起吃吧。”古德里安教授盛情邀请,目光始终落在路明非的身上。
    价格不菲的早餐包括了鲑鱼卷和鲜榨柠檬汁,这个专享的VIP旋转吧又是那么气派,这一切立即打消了叔叔的不快,反正本来路明非长得不像他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古德里安教授表示了卡塞尔学院觉得路明非的各项能力相当全面,而且有着很好的潜力,叔叔吃着鲑鱼卷,也乐得表示一看卡塞尔学院就知道是美国贵族学校,这气派中国大学真的无法相比。
    古德里安教授准备充分,把在美国教育部注册的正规大学执照副本拿出来供一旁还带点狐疑的婶婶观赏,又拿出相簿来给路鸣泽看,一一介绍说这是卡塞尔学院的图书馆,这是卡塞尔学院的运动馆,这是卡塞尔学院的音乐厅,看起来这个学院建筑风格古典而设施豪华,仿佛一座花钱全面翻新的中世纪城堡,照片里还有一张是夏季时帆上画着卡塞尔学院徽章的帆板在密歇根湖的碧浪尖上飞跳,古德里安教授介绍说那是学院每年固定的帆板赛,他们已经连续三年压过了芝加哥大学云云,言下之意作为美国一流名校的芝加哥大学倒也算不得什么。
    叔叔赞美了围观帆板赛的女生们身材真好之后,侃侃而谈对于路明非的教育,他认为路明非能有多样化的能力和潜力,和他从小对路明非采取宽松的教育方式有很大关系。古德里安教授频频点头,叔叔得到了认可,非常开心,忽的想起很老的一本书叫做《哈佛女孩刘亦婷》,不禁猛拍大腿说自己也能写一本书叫做《卡塞尔男孩路明非》,在中国也能卖出上百万册,出名且赚钱,岂不快哉?于是细细询问卡塞尔学院在美国的影响力比哈佛差了多少,古德里安教授愣了一下以后拍胸脯表示卡塞尔学院这种精致的贵族学校其实在上流社会的影响力和哈佛相差无几,叔叔大可放心。
    路明非垂着眼角听着这两个人相洽甚欢,不禁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不是面试,而是嫁女,他路明非就是这个留在家里赔钱嫁出去反而赚聘礼的女儿,男方很急切,女方家里也乐得顺水推舟。
    等叔叔说到一时没词儿的时候,路明非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古德里安教授……你们到底觉得我哪一方面……比较好?”
    古德里安教授愣了一下,“都好!我们招生看的是综合素质,对于成绩单并不很在意。”
    “可是,”路明非不依不饶的,“卡塞尔学院还开奖学金,条件真是太好了……怎么就觉得很难相信呢?”
    古德里安教授挠了挠花白的眉毛,不得不严肃应对这个问题,“除了成绩,还有一些其他原因。你的父母恰恰是我们学院的名誉校友,而且对我们学院重要的研究项目有过捐款。我们会优先录取校友的子女,即使是名誉校友。”
    全家四个人都愣住了,路明非心里像是有只醒来的兔子一蹦一蹦,他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得到父母的准确消息了,每次母亲写信来不过是念念叨叨重复保重身体好好学习之类的,从不提及他们在国外到底做什么。
    “那我能见到他们了?”路明非急切地问。
    古德里安教授摇摇头,“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他们,听说是一直在忙一个很重要的研究课题,所以这些年一直在南美的丛林里钻进钻出。不过我有一张他们的照片,还有你母亲为了这件事写给学院的信。”
    他把相册最后一页那张原本背面向外的照片翻了过来,放在路明非面前的桌子上,那是一个夏天的花园,远处依稀是卡塞尔学院古典而奢华的图书馆,近处则是无数的蔓墙,绿得沉郁而通透,一男一女携手在蔓墙里散步,男的穿了一件宽松的大白衬衣和一条洒腿裤,脚下一双木板拖鞋,女的一件纯白的居家棉裙,倒有点像陈雯雯第一次报到的样子。路明非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画面上两个人的脸,那是他的父母,他还能大概想起他们的面容。路明非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一男一女离他真远啊,远在他永远都去不了的世界角落。他心里忽然就有点难过,那一男一女互相看着彼此的脸,带着融融的笑意,显然是二人世界,大概把他们合伙生过一个孩子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叔叔婶婶也都点点头,婶婶还发表了精要的评论,“两个都上岁数的人了,还挺浪漫!”
    那封信很简短,是打印出来的,大概是电子邮件一类的东西:
    “亲爱的昂热校长:
    很久没有联系,希望你的身体和以前一样好。
    我们应该还有很长时间不会见面,最近的研究很紧张,我们没法离开,所以请一定留住您那瓶拉图酒庄的红酒,等我们回去品尝。
    我的孩子路明非已经年满18岁,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许成绩不那么好,但是我们都相信他会在学术上有所作为,所以如果可能,请卡塞尔学院在接收他入学的事情上提供帮助。
    不能亲口对他说,只好请您代我转达,说爸爸和妈妈爱他。
    您诚挚的,
    乔薇尼”
    古德里安教授把信装回信封里,递给路明非的同时,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他用无比深情的语调和不太标准的发音说,“明非,爸爸妈妈爱你。”
    这个如此生硬的转达让路鸣泽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叔叔和婶婶脸上也绷不住,路明非的母亲乔薇尼那句话在信里说得那么柔情似水,简直催人泪下,可在身高足有一米九的魁梧男人古德里安嘴里说出来,确实有种令人发笑的错位感。路明非和古德里安教授也都笑了,餐桌上的气氛融融洽洽。
    “现在放心了吧?我们可不是骗子啊!”古德里安教授笑着抓自己的后脑勺。
    “嗯,我去一下洗手间。”路明非说。
    路明非走进洗手间,把门关上,背靠在门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其实他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可笑的,多感人呐,那么些年之后,他妈妈还记得对他说爱他,这让路明非这个东西在世界上有了存在的理由,即使是由一个身高一米九的魁梧教授来复述,也没什么区别。“我爱你啊”这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说出来和写在纸上不一样,尤其对于路明非这种很缺爱的蔫小孩来说。他流着眼泪,感到越发的悲伤,反正这间VIP旋转吧也就他们一拨人,不会有什么人进来干扰,洗手间又豪华得胜过其他酒店的标准间,路明非就靠着门蹲下来,眼泪哗哗的。
    直到一双紫色暗纹的慢跑鞋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路明非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清了面前站着的是个女孩,从下到上是一双慢跑鞋,一条贴身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小背心,外罩了一件蓝色竖条纹的短衬衣,头顶扣着一顶棒球帽。
    路明非愣了一下,觉得眼前这一幕场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眼前就只是一个高挑明媚的女孩儿,斜眼看着路明非,耳垂上的纯银四叶草坠子摇摇晃晃,上面嵌的碎钻光芒刺眼。
    “这是女厕。”女孩慢悠悠地向路明非揭示了问题的所在。
    路明非耸拉着脑袋回到早餐桌边,那个漂亮的高个子女孩冷着脸跟在他后面,一双略显有点妩媚的眼睛像是明快的刀子。
    “哦,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卡塞尔学院的学生陈墨瞳,华裔,这次作为我的陪同来中国。”古德里安教授说,“诺诺,这就是我们的新同学路明非的家人,你怎么那么晚才来?”
    “诺诺?”路明非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愣。
    “我昨晚吃了大排档,肚子不太舒服,刚才一直在洗手间里。”名叫陈墨瞳的女孩摘下棒球帽,泄下一头长发,自若地坐在古德里安教授的旁边。
    “吃大排档怎么不叫我一起去呢?”古德里安教授的反应是很遗憾。
    “教授,诺玛说你的减肥疗程还没结束,一天只能吃两顿。”陈墨瞳毫不理会这个老家伙对于食物的渴望,望他盘子里最后一个鲑鱼卷瞟了一眼,“你最好多吃点,吃完这个可就只剩下一顿啦。”
    古德里安教授像是一个被严厉母亲管教的孩子,挠挠头,长叹了一声,开始吃他最后一个鲑鱼卷。
    路明非很感激陈墨瞳没有说出他走错洗手间的窘事,不过这个女孩出现在餐桌上之后,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立刻就消散了,那女孩像是个言辞锐利的骄傲公主,即便在她直视你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她的眼里其实并没有你,那双漂亮的瞳子其实聚焦在你身后某处。此刻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在面包上抹着黄油,阳光里她的长发晕出一股极深的红色,像是葡萄酒。
    这是路明非第一次遇到这种漂亮女孩,不像苏晓樯那样非常在乎别人看她的眼光有多羡慕,也不像陈雯雯那样弱弱的只闷头想心事,会回避别人的目光。陈墨瞳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这显然让叔叔都感觉到了压力。叔叔在偷偷地看陈墨瞳的手腕,不是关注那伶仃手腕的线条,路明非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陈墨瞳手腕上那只银色嵌钻的欧米茄表。
    “你介不介意我吃掉你那份?”陈墨瞳吃完了自己的银鳕鱼,拿餐巾抹抹嘴,抬头看着路明非。路明非盘子里的那块银鳕鱼还没动。
    路明非只好点头,他不知道怎么拒绝这个陈墨瞳,也不觉得柠檬汁煎银鳕鱼多好吃。
    “诺诺,注意一点礼貌,我们可不是在学院的餐厅里。”古德里安教授留恋地吃着自己的鲑鱼卷说。
    “他没有胃口啦,”陈墨瞳瞟了路明非一眼,“你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估计连男女洗手间都会走错。”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声,陈墨瞳露出一个只有路明非才能理解的、戏弄的笑来,把路明非整个早餐盘端了过去。
    “真的么?明非你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古德里安教授急忙盯着路明非的眼睛说,“卡塞尔学院的入学机会非常难得,我建议你千万不要放弃啊!”
    “我还得想想。”路明非低下头去。
    叔叔婶婶和路鸣泽不约而同的露出了“这家伙是不是秀逗了”的神情来。古德里安教授带来的资料已经被婶婶翻来覆去的检查过,上面加盖着美国教育部的戳儿,叔叔则在照片中看到了若干电视上常出现的美国政要,正笑吟吟地和穿着墨绿色校服的学生老师们交谈,每个人胸口上都有卡塞尔学院的“世界树”校徽,而古德里安教授拿出的那份奖学金计划则是有美国健康研究会NIH和花旗银行共同签字的,NIH把奖学金打入花旗银行,花旗银行保证会按月开出一张现金支票给奖学金的接受者“MingfeiLu”,此外用于佐证的还有古德里安教授自己在哈佛大学获得的终身教授证书以及他作为美国古生物学研究会理事的委任书。连路鸣泽都觉得路明非实在摊了一对很好的爹妈,虽然七八年不露脸了,可在儿子人生转折的关键时候,立刻搞出这种大手笔的事情来。可在这样绝大的机会面前,路明非“还得想想”。
    古德里安教授的脸色有点难看,“是卡塞尔学院的条件还不够好?”
    “没有,”路明非摆摆手,“我……”
    “是初恋女友啦。”陈墨瞳嚼着银鳕鱼说。
    桌上忽然安静下来,路明非尴尬得想钻到桌子下面去,路鸣泽的耳朵显然竖了起来,叔叔婶婶也都投来狐疑的目光。只有陈墨瞳嚼着银鳕鱼的声音分外的清晰,她露出亮白的牙齿,对路明非投去一个漂亮而不善的笑。
    “开玩笑喽。”陈墨瞳把扫空的盘子往前一推,“我们又不熟,今天才见的不是么?”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来,只有古德里安教授四顾茫然,不知道气氛为何忽然像是一根琴弦被拉紧了,忽的又松弛了。
    “我们明非不会谈恋爱的,是吧明非?”婶婶向路明非投去一个欣慰的眼神,路明非没瞒着她偷偷找女朋友,这个让她觉得她在家里的领袖地位还没被动摇。而且她也有点觉得不该有人那么瞎眼儿看上路明非,要说找着女朋友的也该是路鸣泽。
    “哪有,谁要我啊?”路明非一边咧嘴笑,一边叼着一根芦笋嚼啊嚼,这样他的嘴始终在动,就不用伪装什么表情了。
    “学生就该学习为重嘛。”婶婶高兴地说。
    “你在升三级基地。”陈墨瞳忽然说。
    路明非的脸色忽然说不出的诡异。
    把路明非一家送上了下楼的专属电梯,古德里安教授皱了皱眉,征询着陈墨瞳的意见,“你说是他们没相信我们?可是文件没什么问题啊,教育部批准成立私立大学的文件、照片、营业执照、我的教授聘书,都是真的啊,能看出什么问题来呢?”
    “最有问题的是你是拿着钱来招生,可你还要带那么多证件来证明自己,还要请人家家长在五星级酒店的VIP会所吃早饭,还一付眼巴巴地期待的表情。”陈墨瞳毫不客气。
    “可是路明非在招生名单上的重要性是‘S’级,如果让‘S’级的学生跑掉,校董们可会很不开心的!”
    “没事啦,欲擒故纵。”陈墨瞳耸耸肩,“那个家伙,一定会从了我们的!”
    “你怎么知道,我看他很犹豫,他的家里人倒没什么问题了。”古德里安教授挠头,“他在犹豫什么呢?”
    “是初恋女友啦。”陈墨瞳说。
    “他们都走了你就不要开玩笑了。”
    “我是说真的啊。”陈墨瞳吐吐舌头,“没吃饱,我还是饿。”
    4.选择
    夜深人静,路明非坐在他的老式笔记本前,同时挂着两样东西,QQ和星际争霸。
    很久以前他读过一篇星际争霸的周边小说叫做《血染的图腾》,里面有一个在外空作战的巨型机械人偷用军用网络和一个地球上的小女孩聊天,那个叫做“哥斯拉”的巨型机械人在遥远的星球上,在铅灰色的低空云层下,和可怖的虫族作战,一边枪林弹雨,一边和小女孩说温馨的话。最后一次通话的时候,“哥斯拉”说我要死啦,我的电池液都流光了,我快没电了。小女孩说你不是骗我吧?哥斯拉说跟你聊天的感觉真好。然后它被迫断线了,因为在那个遥远的行星上,血战之后的战场上,一只暴躁的小狗跳上一个巨型机械人的残骸,用利爪撕裂了它的电路。
    有时候路明非觉得他就是那个巨型机械人,而陈雯雯是那个小女孩,有时候陈雯雯会把心里很秘密的事情跟路明非说,路明非也很高兴地听着,回复以各种可爱的表情表示他在认真听,但是陈雯雯永远不明白路明非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路明非在线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等她。有朝一日路明非这个巨型机械人的电路断掉了,陈雯雯不知道会不会悲伤。
    路明非想着想着就很难过,有种胸口里流淌着电池液,周身电路劈里啪啦作响的悲剧感。
    文学社的群里安安静静的,陈雯雯不在,绝不会有人讨论什么文学。文学的美主要还是体现在缪斯的身上,尤其当缪斯穿着白棉布的裙子,裙子上透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时。
    星际争霸的频道里那个熊猫头像的家伙正在跟一群人传授他打败频道内“贱招第一”的路明非的秘笈,自从他战胜了用红点操纵的路明非,他俨然在频道里成了率众反抗路明非暴君统治的英雄。这时候那只大脸猫上线了,“诺诺”的名字有点惊心动魄地跳闪着。
    路明非心头一跳,犹豫了一下,“真的是你?”
    “嗯,陈墨瞳。”诺诺的回答显得懒洋洋的,“没事干上来打两盘。你想好没有,接收我们的邀请么?”
    “没想好……你们怎么知道我的ID?”
    “诺玛查到的,根本不费事,你居然用‘明明’这种ID,像女孩似的,还有‘夕阳的刻痕’……你是人妖么?”
    “保密保密,后面那是我来逗我弟玩的……”
    “我没空搭理你弟弟,他目光在我胸口上扫来扫去的。”
    路明非想这句话就你说得理直气壮。路明非倒有点佩服起路鸣泽的胆气来,虽然对面坐着个美少女,路明非的目光却没敢往诺诺那里去。这个女孩太明丽太坦然,像是把硬钢的好刀,砍人很好用的样子。在她面前路明非不由得有点自卑,却不像第一次见陈雯雯那样,面对诺诺他就很想溜走。
    “你们好像当特务的。”路明非说。
    “你的履历里面唯一的亮点是,擅长竞技类游戏,譬如《星际争霸》。我代表学校来查证一下,是不错,你倒都说实话。”
    “行了行了,我都输了。”
    “是我输了……是诺玛和我一起打的,我们两个控制一家。最后我知道你在升三级基地,因为诺玛偷偷开了地图,看见了。”
    “作弊死全家!”路明非完全是不假思索地打出了这句话,这句恶毒的诅咒在打星际争霸这个圈子里就像青帮里大家说“勾引二嫂三刀六洞”一样,可永远只是说,没谁真的介意。
    “随你说,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了。”诺诺的回答平淡至极。
    路明非愣了一下,想像诺诺说这话的表情,无论如何想像不出来。孤儿?父母离异?苦大仇深的童年?这些从诺诺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完全是个冷淡又骄傲的小公主,带点小小的恶意。
    “你们不会真的是竞技类游戏学校吧……学院秘书都打星际?”路明非联想起那一局对手可怕的微操和同时多线进攻的指挥,确实不像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如果世界上存在这个人,他得有同时双手操纵两只鼠标的能力。
    “当然不是,我们研究的东西,以及要对付的东西可比虫子棘手很多,那可是传说中的……算了,不说了,来玩一盘?”
    “没心情。”
    “失恋了?”
    “还没有……”路明非忽然觉得很抓狂,诺诺像是个小巫婆似的看穿了他的心肝脾肺肾,在这个女孩面前他几乎无处容身,“我没有女朋友,当然不会失恋了,姐姐你想怎样啊?”
    “姐姐叫得还蛮甜的,”诺诺打出一个无比欢快的笑脸符来,“来吧,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我也许能帮你忙。”
    “你帮什么忙?你又不是我们学校的。”
    “我也不认识陈雯雯是吧?”小巫婆诺诺很欠地说。
    “你们到底知道多少?”路明非忽的有种极大的恐惧。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父母六年没有见你,只是给你写信?还有你是不是还在怀疑卡塞尔学院为什么给你这么个成绩一般的学生高额奖学金?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给你的一切解释都遮遮掩掩的?”
    “是啊,大概只有我叔叔婶婶不怀疑……他们觉得我爸妈太强了,什么都能做到……一路上都在问我要怎么把我弟弟也办出去。”路明非回答。
    “可是我们无可奉告诶,我只能告诉你,你永远都有第二个选择,但是不是接受要看你自己。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事情你根本不知道,所以不要用你以前的知识来判断将来会发生的事……比如你没有跟女孩交往过,你就永远不会知道陈雯雯在想什么。”小巫婆的邪恶本质又一次蠢蠢欲动。
    路明非犹豫了很长时间,准备向小巫婆示弱一次,既然她那么强横,也许有些不同寻常的建议。
    “陈雯雯在想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小巫婆诺诺很爽快地回答,而后话锋一转,“可是我也是女孩嘛,我虽然不认识陈雯雯,但我有女性的直觉!”
    “那你女性的直觉是什么样的?”
    “是她不喜欢你喽。”
    路明非气得几乎从鼻孔里喷出火来,一颗心却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可你若是觉得好,就去玩命地追喽,打动女孩,总有很多办法的嘛。”诺诺那张臭嘴里终于说出点转圜的话来,“反正一开始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的情况就不多,无非就是一个人追另一个人,‘追’你懂么?”
    路明非隐隐地觉出一点希望来,“怎么追?我跟她差好远,说话的机会都不多。”
    “那你喜欢她干什么?你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路明非不吱声了,有些事儿他还是不想跟诺诺说,比如陈雯雯邀请他加入文学社的那个下午,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陈雯雯和他两个人,他在擦黑板,陈雯雯穿着白色棉布的裙子,泡泡袖,运动鞋,白色的短袜,坐在讲台上低声地哼着歌,夕阳的斜光照在新换的课桌上,窗外的爬墙虎垂下来,那是春夏之间,花草树木飞快地生长,路明非甚至能在擦黑板的时候听见它们疯长的声音。他已经忘记了那天陈雯雯为什么也要留下来,只记得陈雯雯忽然扭头问他说,你加不加入我们文学社?
    窗外的花草疯长,窗口透进的斜光迅速地黯淡,蝉鸣声仿佛加速了一百倍,那时候路明非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提升到天空里,感受着时间从指间溜走,脚下云流变幻,他和那个叫陈雯雯的天使四目相对。
    “你送过花没有?”诺诺问。
    “狗尾巴草算么?”
    “切,请过看电影么?”
    “学校搞革命影片教育展播时,《闪闪的红星》那场我坐在她旁边。”
    “她生日是几月几号?”
    “10月10号。”
    “送过生日礼物没有?”
    “她拿我的笔给送她贺卡的男生写回信,后来忘记把笔还给我了,第二天说那就算礼物了……”
    “你能不能更衰一点?”
    “我也觉得不能了。”
    “妈的,小弟跟你这样,我真丢脸!”诺诺似乎怒了。
    “小弟?”
    “你是我学弟啊。”诺诺说,“我和古德里安教授不远万里从美国跑回中国来招生,我不会让你逃过我的手掌心的!来,让姐姐教育你一下。首先,所有女孩都是要追的!你不主动你惦记着人家主动跟你表白?其次,对于女孩最重要的无非是幸福感,这个男孩有用没用不是绝对重要的,而是,你能不能给她幸福感!”
    “幸福感?”
    “比如说,如果陈雯雯很喜欢你,但是你对她没感觉,但是有一天你考试考砸了,无比沮丧的时候,忽然看见陈雯雯开着一辆法拉利来接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摸着你的头发说,别担心,努力啊,下次会考好的。你是不是觉得幸福得要爆了?就算你对她没感觉,是不是也立刻从了。”
    “立刻!绝不犹豫!给自己套上一根狗绳儿,就汪汪地跟她跑了!”路明非回答得斩钉截铁。
    “没出息!这样就显得太贱格了啊,怎么也得小小地扭动一下欲迎还拒嘛!”
    “姐姐……那我该怎么办?”
    “破釜沉舟喽,要追一个距离你那么远的女孩,就该不惜工本,不怕失败。成功了是你赚到了,失败了是理所当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嘛。”
    “怎么破釜沉舟?”
    “对所有人说你喜欢她呗,大声地说。把男人的尊严和未来都赌上去,”诺诺说,“你懂女孩么?没有一个女孩会真的讨厌一个男孩对她足够诚实和大胆的表白,就算她不接受,她也会记得你。”
    “记得我又怎么样啊?”路明非有点沮丧。
    “带着你美好的记忆去美国读书,你看这个建议怎么样?”
    “听起来还是好悲惨……”
    “最好的结局不属于一般人了,总是得你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一条狗,穿越无数龙骑的炮火,在剩下最后一滴血的时候,挥出改变战局的一爪!你要是死在半路上了,也很自然呐。不过不冲向炮火的狗不是好狗啊!”诺诺说。
    路明非愣了一下,他感觉到诺诺话里的杀气,眼前就浮现那张漂亮冷漠的脸儿。那个钢刀一样的女孩……现在她挥刀了,一刀正中路明非的心头,血花四溅。路明非做了他人生中大概是最大胆的一个决定,他要做那只冲向炮火的小狗,在毕业前的最后三个月,他和陈雯雯的最后时间里跟陈雯雯说他喜欢她三年了,无论这最后一爪多么虚弱,能否攻破女孩的防线,但是他决心要做一条好狗!这让他心里一股暖流奔涌。
    “知道啦!”他说。
    “要有花,如果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就玫瑰吧,深红色的,没有女孩会真的不喜欢玫瑰花,要有音乐,音乐比语言更有打动力,最重要的就是要当着所有人说出来,这是你的胆量!”诺诺说,“好运吧,小弟!”
    她下线了,路明非没有再回答的机会。看着那个灰色的大脸猫头像,路明非忽然有种感觉,觉得他这次大胆的表白会成功,为此他可以放弃去美国的机会,也可能为此他再也不会看见诺诺,这个像是小巫婆的女孩。他忽然有点感动,觉得自己会怀念诺诺的,在诺诺之前,从未有一个女孩那么贴近他跟他这样的话,即使陈雯雯也不曾有过。
    他有种古怪的错觉,在他成功跟陈雯雯表白的那一刻,卡塞尔学院、古德里安教授和诺诺都会泡沫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一刻世界在他面前分裂成两条路,一条指向幻象般的卡塞尔学院,一条指向美好而温馨的陈雯雯,选择一条,另一条就消失。
    星巴克咖啡馆里,诺诺端起温热的摩卡喝了一口。她的苹果笔记本屏幕上,QQ并没有关闭,只是开启了隐身,路明非最后一条留言过来了,是简单的“谢谢”两个字,而另一个对话窗口里,名叫“索尼克”的人说,“你不是该想办法把他招进我们学院么?怎么反而教他怎么跟女孩表白?要是他表白成功了不愿意出国,古德里安教授可真的会疯掉。”
    “怎么可能这么表白就能成功?你秀逗啦?我只是逗逗那个傻瓜而已。”诺诺皱皱精致的鼻子,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来,“那个陈雯雯听起来就是那种很文艺的女孩,她喜欢的,才会接受,不喜欢的,你给得再多她也不会理睬的。那个傻瓜都追着人家三年了也没有什么机会,靠音乐玫瑰花和大声说我爱你就能搞定?开玩笑!”
    “那你说得头头是道?”
    “说了是玩他的了。”
    “你能更没有道德一点么?”
    “不能了,”诺诺耸耸肩,“我得承认这是我做过的最没道德的事情了。”
    “那你还做?欺负一个未来的学弟干什么?”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学院在招生名单上会把他列成‘S’级,当初我才是‘A’级,要是我现在不趁机欺负欺负他,他进了学校我就不好欺负了。”诺诺的笑容有点邪恶。
    “招生名单上的级别不算什么了,最后还是看成绩,你那么在乎这个级别?”
    “是啊。”诺诺挑了挑锋利好看的眉,“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该是最好的。我就是这么变态的!”
    “好啦,变态的小巫女,但是你想过没有,你并不了解那个陈雯雯,如果她真的是和路明非一样闷骚,喜欢路明非三年了但是不愿意跟他说,只等一个表白……你不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搞砸了么?”索尼克说。
    诺诺的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忽然僵硬了。
    “我不会那么衰吧?”诺诺自言自语,“不会的……一定不会……”
    路明非觉得诺诺必然是一个天使,会带给他神奇的好运气。就在诺诺跟他说完那番话,陈雯雯忽然上线在群里说话了,于是那些隐身的家伙也都纷纷跳了出来,一个个活泼雀跃,全然不像正在高考的噩梦里煎熬的样子。
    “快高考了,文学社搞一次毕业聚会吧?”陈雯雯提议。
    一群人群起喝彩,路明非也夹杂在其中,这种提议一定该由陈雯雯来提,赵孟华开玩笑地说,陈雯雯就像是文学社的刘备,因为对男人都有绝对的吸引力。
    只有苏晓樯冷冷地说,“聚会没什么意思,最近我减肥,只吃点水煮蔬菜和水果,而且做模考题都做死了,哪有心情?”
    苏晓樯居然愿意屈尊降贵加入文学社,路明非开始完全没有料到,网球社和台球社的社长都是苏晓樯的仰慕者,都巴巴地邀请,但是苏晓樯居然想都没想就加入了她最大对头负责的文学社,看起来不像是来入伙的,倒像是来砸场的。
    不过很快路明非就发现苏晓樯的目标并非是陈雯雯,而是赵孟华,这种事情之所以连迟钝到家的路明非也能发现,是因为“小天女”苏晓樯非常坦白。苏晓樯请学校里的漂亮女孩们吃必胜客,席上忽然站了起来,举着一杯啤酒说,我请大家吃饭,就是跟大家说我就是喜欢赵孟华,跟我抢的就来,人再多我都不怕!然后她就生生把那杯啤酒喝完了,一瞬间涨得满脸通红。这种气魄类似民国时候天津青皮到北京地界上闯生路,到人家店里二话不说就把自己和别人的小指头捆在一起一刀砍下,要是没吓退,就再捆无名指……一路捆下去。在他们那个贵族高中,女孩们虽然有点傲娇,但是像小天女这样妩媚阔绰又有青皮气的绝无仅有,加上赵孟华虽然学习体育上都是第一流的,可对女孩并不那么热络,很快其他的女孩就都退散了,所有人都猜测赵孟华迟早落在苏晓樯手里。
    “我是想我们一起凑钱去包一个电影院的小厅看电影。”陈雯雯说。
    又是一片叫好,路明非心里一跳,诺诺的话浮现在他耳边。一切都像是为他准备的,电影院的小厅,电影,音乐,对,还有玫瑰花!
    老天爷都帮他,要是这样还不成,岂不是没天理了?
    “看什么看什么?”赵孟华问。
    “《变形金刚2》吧!”
    “还不如《终结者4》!”
    “还是《飞屋历险记》好点,这几天最热的。”
    “看《机器人总动员》吧……我还想再看一遍。”陈雯雯说。
    “《Wall-E》啊,也行,那我们带吃的喝的进去吧。”赵孟华有点遗憾的口吻,他从初中就有私人英语老师,托福考分在高中生里简直不可想象,从来都不看中文版的电影,所以也只记电影的英文片名。
    “我包爆米花和可乐,其他我不管!”小天女在付钱这件事上永远豪气干云。
    “那小天女我们两个绝配,我包吃爆米花和喝可乐你看怎么样?”路明非不由得又说出这种很欠的话来。
    他就是这么一个性格,显然叔叔婶婶给他的零花钱也就够他给自己买张电影票的,可还是不能忍着不说话,而且说的话都是又冷又欠的。
    “切!谁跟你绝配?”果不其然,小天女表示了十二分的鄙夷。
    其他人的七嘴八舌很快把路明非的冷笑话盖过去了,大家对这个计划都很有兴趣,毕业前社团的同学一起在一个独立的小厅里看一部有爱的动画片,听起来是个很棒的回忆。
    有爱的动画片!对,关键是有爱!路明非的心里像是要开出花来。
    这一切仿佛冥冥中的暗示,陈雯雯选择了《Wall-E》,那个片子说一个灰头土脸的小机器人,它就叫Wall-E,是个收垃圾的小家伙,爱上一个小公主一样雪白的女孩机器人EVE的故事,路明非其实很喜欢那片子,但是他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说。别人大概不会相信他看到最后一幕居然感动得流下眼泪来,自己都没察觉,那一幕是Wall-E被那个邪恶的船长机器人压成了一堆废铁,EVE赶着去寻找零件救它,抱着Wall-E突破了音障。那大概就是爱情吧,路明非觉得真是感人死了,特意截了屏当作自己的壁纸。
    慢着慢着!他忽的一愣。也许并不是什么冥冥中,选择那个片子的是陈雯雯……陈雯雯是想说什么么?陈雯雯跟路明非说过那部电影,说她看的时候哭了,觉得那个小机器人好可怜。
    “那路明非跟我一起去买票吧,大家把钱都给路明非。”陈雯雯说。
    群里一片附和声,路明非这个文学社理事的主要任务就是挨家挨户的收钱和跑腿,这个活儿交给他是惯例。
    但是,这一次陈雯雯说她要一起去……
    5.命运
    有的路你和某些人一起走,就长得离谱,你和另外一些人走,就短得让人舍不得迈步子。
    路明非放学时候走的那条鹅卵石铺的沿河路就是这样,这条路市政工程特别划定的风景区步行街,花了很多钱,一边是青绿发蓝的河水,一边是咖啡馆、电影院、花店和各种专卖店。风景虽好,可是与路明非无关,因为他从来都是一个人走。
    但今天不一样,他正和陈雯雯并肩走在这条路上。
    “路明非你想报哪个学校?”陈雯雯问她。
    他们俩刚去电影院包了一个小厅,定了要放《Wall-E》,然后他又陪着陈雯雯去买了一纸袋风铃草,陈雯雯说她妈妈喜欢,路明非偷偷地看了玫瑰的价格,不缝年过节的,似乎也不算贵,买上九十九朵的钱他还是凑得出来的。现在陈雯雯就抱着一纸袋风铃草和他漫步着回家,这是路明非第一次知道陈雯雯的家其实距离他家不远。
    路明非扭头看了陈雯雯一眼,陈雯雯穿着那身白色的棉布裙子,夕阳照在她皮肤上,皮肤仿佛是透明的。
    “随便报什么学校呗,只要我能考上。”路明非说。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获得了一份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嗯,你会在家这边上学么?”
    路明非心里动了动,想陈雯雯是在悄悄地问他会考去哪里啊。
    “随便哪里,同学多的大学最好了。”路明非于是说。
    “嗯,我想考到北京去,赵孟华和苏晓樯他们都考北京的大学。”陈雯雯低声说。
    “北京好啊。”路明非说。
    “你也喜欢北京?”
    “北京有大锅的羊蝎子!”路明非这么说着,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多好的机会啊,只要脸皮磨得厚一点,他就可以说出北京有你所以很好这样比较深情的话来。他想自己就是太蔫儿了,诺诺叮嘱的都没做到。
    陈雯雯无声地笑了笑,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沉默中分外清晰,路明非数着步子,不敢看陈雯雯。
    这样老不说话也不是办法,他一抬头,愣了一下,他对面的人也愣了一下,扶了扶脸上巨大的墨镜,拉了拉棒球帽的帽檐儿。
    陈墨瞳,或者诺诺,居然也在这条街上闲逛,还是一双紫色暗花的慢跑鞋,一条贴身牛仔裤和白色小背心,外面罩了件蓝条纹的短袖衬衣。她愣了一下之后嘴角立刻带上了有些恶意的笑来,伸手对路明非挥舞,“嗨!嗨!”
    路明非知道她那副兴高采烈故人相逢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纯粹是要给陈雯雯看的。这个小巫婆的邪恶他领教过。
    “你朋友啊?”陈雯雯略有点窘迫,她也被诺诺身上那股锋利之气压到了,诺诺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这个南方小城市长大的。
    路明非支支唔唔地应着,诺诺已经蹦到了他们面前。
    “嗨嗨!那么巧啊?”诺诺说着转向陈雯雯,“这是陈雯雯吧?”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陈雯雯有点吃惊,她在陌生人面前一直比较害羞。
    “听他说的,他说……”诺诺忽然煞住说,“对了,你欠我冰淇淋的吧?”
    讹诈,这是赤裸裸的讹诈!
    不过只要诺诺此刻不胡说八道,让路明非叫她姐姐都可以。路明非赶快掏钱包,“买给你买给你,你要吃什么味道的?”
    “上面淋草莓酱的。”诺诺摘下棒球帽,用手梳理着那头暗红色的长发。
    路明非只能破财买了三只冰淇淋,他兜里剩下的钱实在不多了,买给陈雯雯他是毫不吝啬的,买给诺诺的他也不可惜,只要这个小巫婆闭嘴,就是买给他自己的那只他有点舍不得。他们三个咬着冰淇淋漫步在沿河路上,槐树的花落在陈雯雯的白布圈子上和诺诺的棒球帽上,诺诺不断地抱怨,陈雯雯细声细气地和她说话,两个女孩在的时候,路明非就像一只巨大的灯泡,完全没他什么事儿。路明非不能不对诺诺传递恼火的眼神,诺诺却跟没看见似的。
    “路明非是不是说我很多坏话?”陈雯雯问。
    “没有,”诺诺答得漫不经心,“他说他很喜欢文学,所以加入文学社了。”
    “哦,我也喜欢看书。”陈雯雯说,“你们是初中同学么?”
    “不是,是小学同学,可我后来一直在美国读书,最近才回来。”诺诺转向路明非,“你记得我们教学楼墙上那墙爬山虎没有?那天我回去看,都攀到楼顶了!”
    路明非使劲点头,想这个冰淇淋是值得的,诺诺是个有信用的生意人,说得活灵活现。不过他忽的又有种错觉,觉得诺诺说的像是真的似的。他明明不记得小学时候有过诺诺这个同学,可是记得爬山虎,他有点迟钝,记性一直不好,小学同学基本忘光了,只记得那墙爬山虎碧绿的叶子里透过来的光。一时间诺诺说的是真的还是他自己的记忆是真的,他差点分不清了。
    “你是家里移民么?”陈雯雯问,他们学校不少人都在说着全家要移民的事情。
    “不是,我拿中国护照,我就是去上学,卡塞尔学院大一。”
    “你跳级了么?路明非才高三啊。”
    “哦,我们不是同班同学,我是他师姐。”诺诺圆谎很快,“路明非是不是啊?”
    “哦,师姐。”路明非知道诺诺这么问的用意。
    诺诺笑得和开花似的。
    他们最后在三岔口分手了,路明非和陈雯雯继续往前走,诺诺去向另一边。路明非看着诺诺蹦蹦跳跳离去的背影,又一次觉得她会就此消失,连带他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叔叔婶婶这两天对路明非好了不少,婶婶说来说去,无非是让路明非去了之后跟他那似乎永远无法谋面的爹妈说说,把路鸣泽也给弄到美国读书去。路鸣泽很抗拒这个,在餐桌上拉下脸来说了些纵然出国也得靠成绩不想靠关系一类的话,路明非知道弟弟对于自己的狗屎运有些耿耿于怀。而且路鸣泽这些天很不开心,因为“夕阳的刻痕”总不在线,让他抓心挠肝似的着急,所以越发霸占着那台老式笔记本,不让路明非有片刻的机会。
    婶婶一边念叨着路鸣泽不能老上网,该多学习才能有出息,一面照旧支使路明非去买明天的早餐奶。路明非走出门,听见屋里路鸣泽不知怎么地忽然着急起来,和婶婶大吵。
    他觉得心里乱糟糟的,没有下楼,沿着楼梯一路而上。这栋楼没电梯,最高就七层,顶楼天台是呜呜作响的空调机组和纵横的管道。物业在楼道里设了一道铁门,写着“天台关闭”的字样。其实不关闭也不会有人往那上面跑,通往顶楼的楼梯有点恐怖电影的感觉,堆满了纸箱子、两台破马达和一些七楼住家扔掉不用的破沙发和木茶几,所有东西都落满灰尘,间隙小得落不下脚。
    路明非在那些小小的间隙中跳跃,就像一只轻盈的袋鼠,他清楚地记得每一处落脚点,譬如纸箱子里罩着的两块板砖、破马达坚硬的底座和那个木茶几唯一一条没断的腿,这些落脚点仿佛一连串岛屿,帮他渡过这个垃圾组成的海洋,对面就是那道铁门,铁门外咫尺阴影,万里星光。
    路明非从铁门上最大的那个空隙钻了出去,站在满地星光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眺望夜空下的城市。
    现在他自由了,每次他抵达这里都有种想躺在地上放赖的感觉,享受顶楼的风、天光和春去秋来这个城市不同的气味,有时候是槐花,有时候是树叶,有时候是下面街上卖菠萝的甜香。
    他坐在水泥台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把双腿伸出去挂在外面,这样他脚下相隔几十米才是地面,他觉得自己又危险又轻盈,像是一只靠着风飞到很高处的鸟儿。
    这是他秘密的领地,这几年每个下午他都在这里发会儿呆,然后跟婶婶说他在外面邮局的长桌上写作业。
    夜空下整个城市的灯都亮了起来,商业区的霓虹灯拼凑在一起,虚幻不真,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那些商务楼远远的看去像是一个个用光编制出来的方形笼子,远处是一片宽阔的湖面,毗邻湖边,这座城市最繁忙的高架路上车流涌动,高架路就从路明非家的小区旁经过,从这个位置看过去,路明非觉得那些车灯组成了一条光流,这条光流中的每一点光都是一只活的萤火虫,它们被这条弧形的、细长的高架路束缚在其中,只能使劲地向前奔,寻找出口。
    但是永远不会有出口。
    以前这个城市对路明非就是这样,永远没出口,现在忽然有了两个,一个是去美国,一个是陈雯雯。
    下午他和诺诺分手之后,陈雯雯忽然说要去河边看看,于是路明非陪着她一直走到河边,看到那里青草地上蒲公英盛开,毛茸茸的小球一个又一个。陈雯雯高兴地摘了很多,和她买的风铃草一起放在纸袋里,然后和路明非一起坐在河边说话,脱了鞋子把脚泡在清澈的水里。陈雯雯说上了大学大家就会分开了,可能只有暑假才能见面,可能很久都不能见面,很多好朋友就是这样慢慢地把彼此都忘记的。
    这么说的时候陈雯雯眼里写满了难过,比她入学时读那本杜拉斯的《情人》时更甚。
    路明非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风吹着她怀里纸袋中的蒲公英零落,洒在水面上,像是一场小雪。
    路明非不能确信这是不是一种暗示,但他心里隐隐地有只小鸟雀在跳跃。
    这时候他怀里的手机传来了震动,路明非有些惊讶,因为显然只有古德里安教授才知道这个号码,他还不曾告诉任何人。
    “路明非么?”电话里传来的是诺诺的声音。
    “是我啊,不是我还有谁?”路明非抓抓头。
    “我只是电话跟你说,排在招生列表上的除了你还有一个人,但是我们只会在中国地区录取一名学生,古德里安教授说明天就要飞机去北京,所以让我打电话给你让你今晚作决定。”诺诺的口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路明非一下子急了起来,“能不能等明天啊?明天……”
    他想说明天他们文学社活动,他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然后他就知道陈雯雯是不是愿意接受他的表白了,如果接受,他就想留在中国,反正去了美国也见不着爸妈,如果不接受,他就可以带着那段失败的回忆灰溜溜地跟着古德里安教授去美国,在他的高中里留下一段传奇,一个成绩中下的家伙走狗屎运拿到美国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传奇……
    “不能,古德里安教授订了明天早上的机票。”诺诺的口气斩钉截铁。
    路明非沉默了很久,然后抓了抓脑袋,“那我知道了。”
    “什么叫做你知道了?”
    “就是说那就算了呗。”路明非说,“反正我对于出国读书也没什么兴趣……”
    “你够狠,那个陈雯雯长得也就那样嘛。”诺诺说,“卡塞尔学院的门,对于每个人最多只开一次哦。”
    “你长得比陈雯雯好看也不代表我会喜欢你嘛……”路明非蔫蔫地说。
    “好汉!想不到你还有这份狠劲儿!”诺诺似乎怒了,“行!再见!”
    “他怎么说?”丽晶酒店的总统套房里,古德里安教授紧张地盯着诺诺。
    “他说那就算了。”诺诺耸耸肩,“反正教授你明天按计划飞去北京吧。”
    “可是……”古德里安教授真的急了。
    “可我不是陈雯雯啊,我要是陈雯雯我就搞定他了。”诺诺皱了皱好看的眉毛,“你留下来也搞不定的,教授。”
    “谁是陈雯雯?”古德里安教授很茫然。
    “教授,看你那么急的样子,如果我告诉你那是一个可以击败整个卡塞尔学院的女孩,你会不会调用行动部的突击队把她从世界上抹掉啊?”诺诺吐吐舌头。
    “我就怕我不会可是校长会啊!”古德里安教授瞪大了眼睛。
    电话断后,路明非看着渐渐熄灭的手机屏幕很久,然后又蔫蔫地把头低了下去,他眺望着夜幕下的城市,想着明天那次为了分别的聚会上,陈雯雯让他去致辞。面对文学社的几十个同学,他要做一件最胆大妄为的事……
    这个蔫蔫的家伙在他后来堪称不凡的人生里一直是这样的,平时他蔫得就像一根干黄瓜,但是一旦他决定了要做什么时,他就会如一株泡了水的西芹那样精神无比。
    “我是一个偶尔会发疯的人呐。”这是李嘉图?M?路后来的口头禅。
    命运只有一个,可是人生却有多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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