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I
莱伊第一次看见父亲的地图室时，他才八岁。
国王不准他进入那扇金色的门，只能瞥见放在宽敞桌面上的小石像，上头的景象和城里各处的告示板施了相同的魔咒，会随之变换。
当然，他后来曾再次回到这里，想偷偷溜进去，可是凯尔就是不帮他，而且宫殿里也有其他地方可以探索。但是莱伊忘不了地图室里的奇异魔法，还有那年冬天，天气变糟之后，太阳似乎完全不打算露脸，于是他打造了自己的地图，用一个金色三层蛋糕座充当皇宫，河流则以一束薄纱代替，还用上百个他能搜刮到的东西当作小人偶。他做了贵族和王公大臣、祭司和皇家侍卫。
「这个是你。」他告诉凯尔，拿起一个有红色盖子的打火机，上头还用黑色水彩乱点出一个眼睛。凯尔不甚满意。
「这个是妳。」他告诉母亲，挥舞着他用玻璃药水瓶做出的皇后。
「这个是你。」他告诉提亚伦，骄傲展示他从中庭里挖出的白石头。
他父亲来看时，他已经花了一年的时间在做那张地图了，却从来没找到可以当作国王的材料。其实不是真的很想玩这个游戏的凯尔给过他一颗石头，表面布满十几个小洞，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一张鬼脸，如果光线角度刚好对的话。但是莱伊觉得还比较像名叫罗尔的那个皇家大厨。
有天晚上，莱伊睡觉前刚好蹲在地图边，麦辛进来了，高大的身躯披着红与金的布料，整张脸感觉隐没在黑色胡须和眉毛之中。难怪莱伊找不到可以用来做成国王的小东西。感觉它们全都不够大。
「这是什么呢?」父亲问，在地图上克难的宫殿前单膝跪下。
「我在玩的游戏，」莱伊骄傲地说，「跟你的一样喔。」
这时，麦辛牵着他的手，带他走下阶梯、穿越皇宫，他的光脚陷入又软又厚的地毯中。他们来到金色大门前，莱伊的心雀跃一蹦，看着父亲解开门锁，半是害怕，半是兴奋。
记忆通常都会扭曲事实，让它比实际上更加令人赞叹。但是莱伊对于地图室的记忆，与眼前的景象比起来可说是相形失色。这一年多来，莱伊长了五公分，可是他并未觉得地图有变小一分一毫，还是同样的雄伟、同样辽阔、同样魔幻。
「这个东西，」他父亲严肃慎重地说，「不是游戏。每艘船、每名士兵、每颗石头和玻璃──这座王国里的生命都在这张地图上维持着平衡。」
莱伊瞠目结舌看着，因为他父亲的警告，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更加魔幻。麦辛两手在胸前交叉站在原地，莱伊则绕着桌子转圈，从每个角度查看，最后才将注意力转到宫殿上。
那不是茶壶或蛋糕盘做的。宫殿闪闪发亮，用玻璃与黄金雕刻出的完美袖珍模型──莱伊的家。
莱伊踮脚尖往模型的窗户里猛瞧。
「你在找什么?」他父亲问。
莱伊瞪大眼睛抬起头。「你。」
终于，精心修剪的胡须后方露出一抹微笑。麦辛指着城市里稍微高起的一处地方，距离宫殿两座桥远的一座广场，一小群石头侍卫坐在马背上，正中间的一个雕塑看起来不比其他的大多少，只有代表皇冠的一圈金环可以看出它的特别之处。
「国王，」他父亲说，「必须和子民并肩而立。」
莱伊伸手到睡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人偶，完全是用糖丝拉出来的，那是他从最近一次生日的蛋糕上偷走的战利品。莱伊小心翼翼将糖偶放在地图上他父亲旁边的位置。
「王子，」他自豪地说，「必须跟国王并肩而立。」
*
莱伊尖叫扭动，想挣脱抓住他的人。
国王必须和子民并肩而立。
他一次又一次哀求，试着挣扎脱身。
王子必须和国王并肩而立。
大门关上了，他父亲的身影被木头与岩石吞没，再也看不见。
「殿下，求您了。」
莱伊挥出一拳，用力打在依丝拉的下巴上，她放开手，他只往前了一步，就被索勒艾擒拿回来，将他一只手往后弯扣在背上，恶狠狠地锁在原地动弹不得。
「殿下，不行。」
莱伊试着反抗时，全身燃起剧痛，但是痛苦现在对莱伊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往后肘击那名法洛人的脸，趁机抽开手，过程中好像撕裂了肩膀上的什么东西。
更多侍卫抵达了，他们挡住门，依丝拉咬着染血的牙齿发号施令。
「让开。」他要求，声音破碎。
「殿下──」
「让开。」
侍卫缓慢又不情愿地从门边退开，莱伊冲上前握住门把，依丝拉用力将他的手按在木头上。
「殿下，」她龇牙咧嘴。「您休想。」
国王必须与子民并肩而立。
「依丝拉，」他哀求，「王子必须与国王并肩而立。」
「那就支持他，」队长说，「您就尊重他的最后一个请求吧。」
依丝拉拿开了手，莱伊终于一个人站在木头大门前。而门那一边的某个地方，好近又好遥远……
他感觉到内心有什么撕裂了，不是血肉，而是更深层的东西。他的双手平贴在木板上，紧紧闭起眼睛，额头靠向门，全身发着抖抵抗想推开门冲向父亲的冲动。
他忍住了。
他的双腿发软，身体沉到地上，如果世界选择在此时此刻将他整个人吞没，莱伊会很乐意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