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阿鲁卡德站在船舵前，注意力在甲板上的三个魔法师和大海的线条之间游移。幽灵号执掌起来很不对劲，船身太轻、太细长，感觉像是为另一个人量身打造的鞋子。他愿意拿一切来换回夜之塔坚固厚实的船身，换回史托斯、塔维和雷诺斯，每个名字都像扎入他皮肤下方的木刺，还有莱伊，那个名字是更深刻的重伤。
阿鲁卡德从来没有这么想回伦敦过。
幽灵号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就算天气凉爽晴朗，还有三个正在恢复元气的安塔拉确保船帆随时都有风吹拂，还是必须要有人测绘航道。凯尔.玛雷许虽然很会装模作样，却对航海一无所知;霍蓝连忍着不把食物吐出来都有困难;巴尔德学得很快，但她当小偷还是当得比水手好──虽然他绝对不会当着她的面这么说。总而言之，将幽灵号开到塔涅克，并将船员──剩下的船员──送往伦敦的重责大任就落到他肩上。
「这是什么意思?」巴尔德的声音从下层甲板飘来，她站在那名安塔拉王子身边，他正举起继魔体对着阳光看。
阿鲁卡德不禁苦笑，想起他是如何大费周章才拿到那个该死的东西。在萨森洛希收到的情报、在哈纳斯航向断崖的小船、没有任何标记的无名坟墓和空荡荡的棺材，这些都还只是开始而已，却已看得出来会是个精彩的故事，对麦瑞斯来说，这算得上它一半的价值。
每个人都必须付出代价。尤其第一次造访市集的人更必须拿出诚意。如果麦瑞斯不认识你，就不信任你，如果给的礼物太寒酸，只会让你吃闭门羹，所以阿鲁卡德付了代价，挖出了那个继魔体，大老远带去给麦瑞斯，而现在他们来到了这里，东西也再度回到他手上。
莱伊的哥哥(阿鲁卡德发现，如果他把凯尔想成是「莱伊的哥哥」，就比较不会那么讨厌他)正小心翼翼用指尖捏着装置转动，巴尔德则俯身细看。
霍蓝默默看着其他人，阿鲁卡德便看着他，那第三个安塔拉平常沉默寡言，他说话时的语气通常也毫无起伏、充满厌恶，他散发出那种知道自己很厉害，也知道至少在座的人之中没人比得上他的感觉。如果他没这么混账的话，阿鲁卡德可能会比较喜欢他一点。又或者他如果再混账一点，阿鲁卡德说不定会开始欣赏他。不过他是个叛徒。如果他没有召唤出那头现在正像熊熊大火般在伦敦肆虐的怪物就好了。亚妮莎正是死在那头怪物的手里。
「给予和拿取。」凯尔说，瞇起眼睛。
「对。」巴尔德继续说，「所以要怎么用?」
「我想大概就是用尖端刺破手指吧。」他解释。
「给我看看。」
「莱拉，这不是玩具。」
「凯尔，我不是小孩。」
霍蓝清清喉咙，「我们三人都应该熟悉一下。」
凯尔翻翻白眼，仔细审视了最后一次，然后才递出继魔体。
霍蓝本来要伸手去拿，凯尔却忽然倒抽一口气放开手，他弯下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哀嚎，圆柱体滚出他的手指。
霍蓝及时接住继魔体，巴尔德则扶住凯尔，他脸色白得和船帆一样，一只手紧掐着胸口。
阿鲁卡德三步并两步走向他们，他脑里和心里只有两个字轰然作响。
莱伊。
莱伊。
莱伊。
他来到凯尔身边时，魔法在他视野中闪动，他扫视着那名安塔拉身周的银线，位于凯尔心脏的那个结仍然完好，但是丝线全都发出火烧般的光芒，在一股无形的压力之下隐隐搏动。
凯尔努力忍住一声吶喊，齿缝间发出嘶啸声。
「怎么了?」阿鲁卡德逼问，血管里慌张的回声几乎让他听不见自己说话，「发生了什么事?」
「王子。」凯尔挤出两个字，气息急促不稳。
我知道。他想尖叫，「他还活着吗?」但是在凯尔对他露出怒容之前，阿鲁卡德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当然活着。」那名安塔拉斥道，手指掐进自己的胸膛，「但是──有人在攻击他。」
「谁?」
「我不知道。」凯尔咆哮，「我又不会通灵。」
「我敢赌是菲斯克人。」巴尔德说。
凯尔又痛得抽噎一声，丝线发出炽烈的光芒，燃烧着空气，接着才又再次黯淡成原本的银色光晕。
霍蓝将继魔体放进口袋，「如果他死不了，就不需要担心。」
「当然有需要。」凯尔回嘴，强迫自己站起身，「刚才有人企图谋杀安恩斯的王子。」他从外套口袋中拿出皇家别针，「我们得走了。莱拉。霍蓝。」
阿鲁卡德盯着他，「那我怎么办?」他的脉搏逐渐稳定下来，但是动物本能般的惊慌仍在他全身上下回荡，他感觉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凯尔的拇指压上别针的尖端，冒出血滴。「你就和船待在一起。」
「想都别想。」阿鲁卡德怒吼，看了一眼船上剩下的寥寥几名船员。
霍蓝留在原地，可是莱拉看起来像要走到凯尔身边时，他苍白的手指攫住她手臂，莱拉怒目瞪视，可是他仍然没放手，凯尔也没回头看，没确认另外两个安塔拉是否跟上，就径自将别针按向墙面。
霍蓝摇摇头，「这不会有用的。」
凯尔根本听不进去，「艾斯塔森──」
凌空爆出一阵响亮的劈啪声，淹没了剩下的咒语，船身猛烈一晃，伴随着凯尔讶异的大叫，他的身体用力往后弹开，摔在甲板上。
在阿鲁卡德眼中，看起来就像圣人日的烟火在幽灵号中央施放。
迸现的光芒夹杂着飞溅的能量，凯尔银色的魔法与自然世界中蓝绿红交织的魔法撞击。莱伊的哥哥企图站起身，扶着自己的头，显然很惊讶自己竟然还在船上。
「刚刚那是什么见鬼的鬼东西?」巴尔德问。
霍蓝缓缓往前一步，影子笼罩着凯尔，「就像我刚刚要告诉你的，你没办法在移动的交通工具上打开一扇门。这违反了转移魔法的原则。」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另一名安塔拉扬起一边眉毛，「显然我以为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凯尔恢复了血色，疼痛的皱眉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胀红发烫的面容。
「还没靠岸之前，」霍蓝继续说，「我们就和寻常的魔法师没什么两样。」
他声音里的鄙夷挑动着阿鲁卡德的神经，难怪巴尔德经常就想一刀捅死他。
莱拉又发出一声惊呼，阿鲁卡德猛地转身，看见凯尔已经起身站好，两手往船桅的方向举起，他视野中充满了魔法的洪流，力量像倾斜玻璃杯中的水一样倒向凯尔，转眼之间，一阵狂风击中船身，船帆啪的一声绷得死紧，整艘船发出木头的哀嚎声。
「小心!」幽灵号在忽如其来的强风吹拂下歪向一边，阿鲁卡德大叫，冲到船舵前。
他操纵着船身回正，凯尔继续推动它前进，他从未见过有安塔拉那样的全神贯注，集中了所有的力量。他能挤出这样的力量，不是为了伦敦、不是为了国王和皇后，也不是为了前往洛森纳尔或对付欧萨隆本人。
而是为了莱伊。阿鲁卡德心想。
同样深刻的爱打破了世界的法则，救回了他弟弟的性命。
魔法的丝线纷纷绷紧，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凯尔将他的力量灌注在船帆上，霍蓝和莱拉也各自准备好，凯尔越过了自己力量的极限，开始倚靠另外两名安塔拉的魔力。
撑着，莱伊。阿鲁卡德心想，幽灵号轻快地往前滑，船身缓缓浮起，直到船底摩擦着水面，喷溅起的水花在他们四周的空气中形成一团水雾，幽灵号继续往伦敦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