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麦辛在黎明之后不久完成了咒语。
他往后瘫向桌子，欣赏自己的杰作，那些没有脸孔的人形列队站好，盔甲包裹着钢铁心脏。国王的手臂上有十二条深深的割伤，部分已经痊愈，但也有几条仍然新鲜。十二个下了咒的钢铁形体伫立在他眼前，经过锻造与焊接后拼凑完整。
将它们与魔法束缚必须花费极大的心力，他必须不断汲取自己的力量，每新增一个咒语，就变得更强一点。他的身体在那样的重担之下微微颤抖，可是一旦动手后就用不了太久的，麦辛会撑过去的。
他直起身，房间危险地摇晃了几秒钟后才平稳下来，他下楼去找妻儿共进最后一顿餐点。就当作是不说出口的告别吧。艾蜜拉一定能懂，至于莱伊，他希望儿子终究会原谅他。那本书会有用的。
麦辛边走，边想象与他们一起坐在大休息室中的景象，桌上摆满了一壶壶茶和刚出炉的面包。艾蜜拉的手放在他手上，莱伊哈哈大笑，而凯尔坐在他一直以来习惯的位置：在他弟弟身边。
麦辛让他疲倦的心智活在这个梦境、这份记忆中，成为他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最后一餐。
最后一次。
「国王陛下!」
麦辛叹口气，看见两名皇家侍卫一左一右押着一名男子，他最后的梦想破灭了。俘虏身穿法洛一行人的紫白双色缠绕式衣袍，深色皮肤上的宝石装饰之间有蜿蜒的银色血管，看起来像熔融的金属。来势汹汹的索勒艾紧跟在他们后面，跨着大步赶上。
「放开他。」法洛爵爷喝令。
「这是怎么回事?」麦辛问，疲倦侵蚀着他的每束肌肉和每根骨头。
其中一名侍卫递出一封信，「陛下，他想溜出宫殿，被我们拦住了。」
「信差?」麦辛转身对着索勒艾质问。
「难道我们不准寄信吗?」来自法洛的爵爷反驳，「没想到我们在这里竟然被当成囚犯对待。」
麦辛本来要伸手去拆信，但是索勒艾抓住他的手腕。
「能交朋友的时候，就不要树敌。」他用那气音浓重的腔调警告，「您的敌人已经够多了。」
麦辛抽开手腕，敏捷流畅地拆开信封，双眼扫视着法洛语写的内容，「你写信搬救兵。」
「我们需要救兵。」索勒艾说。
「不。」麦辛感觉剧烈的头痛一波波袭来，「你只会害更多人一起丧命──」
「如果您事先告知我们您的祭司要下那样的咒语──」
「──欧萨隆就会有更多人可以用来对付我们。」
这时，菲斯克的王子也出现了，麦辛的怒气转向他。「你呢?菲斯克也派人送消息出城了吗?」
柯尔脸色发白，「然后将他们的生命也置于险境?当然没有。」
索勒艾怒目瞪视着菲斯克王子，「你在说谎。」
麦辛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应付这些。
「将索勒艾爵爷和随行人员带回他们房间，不得外出。」
那名法洛贵族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玛雷许国王──」
「你有两个选择，」麦辛打断他的话，「待在房间，或者待在皇家大牢，你自己选。此外，为了你们好，也为了我们好，希望你只派出了一个人而已。」
麦辛的手下领着索勒艾离开时，他既未出言抗议，也没有多作挣扎。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轻柔却紧绷。
「您这是犯下大错了。」
*
玛雷许一家没坐在大休息室里，椅子上空空如也，桌上也没摆放餐具，他发现其实还要好几个小时才到早餐时间，连太阳都还没升起。
麦辛的身体开始颤抖。
他没力气继续找了，所以就回到寝殿去，暗自奢望艾蜜拉会在那里等他。他发现房间里空荡荡的时候心一沉，虽然有一小部分也暗自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就不用承受离别时的缓慢痛苦了。
他用颤抖的手开始打理一切，他穿上服装，清好桌面，将他写给儿子的信放在正中央。
就快了，国王如此对着咒语承诺，就快了。
他写了三封信，一封给莱伊、一封给凯尔，最后一封给艾蜜拉。全都写得太长，却又不足以表达他想表达的。麦辛一直是个看重实际行动更甚言语文字的人。而且时间快不够了。
他吹干墨水时，听见门打开的声音。
他心跳加快，转身时心中燃起了希望，预期会看见他的妻子。
「我的挚爱……」他看到那名女孩时，把话吞了回去，她有着金发和白皙皮肤，身穿绿色裙子，发间戴着银冠，衣服前襟有颜料般泼溅的血迹。
菲斯克的公主微笑，她指间伸出四把磨利的刀刃，和针一样细，而且都滴淌着血，她说话时声音轻松爽朗，彷佛现在擅闯的不是国王的寝宫，彷佛身后的走廊没有尸体躺卧，而她额头上也没有血迹。
「陛下!我正希望能在这里找到您呢。」
麦辛站在原地没退缩，「公主，妳这是在做什──」
他的话说完前，第一把刀刃就飞过空中，国王举起手，体内涌起魔法要架开攻击时，第二把刀往下刺穿他的靴子，将他的脚钉在地上。
麦辛想扭动身体时，忍不住痛喊一声，他躲过了第三把刀，第四把刀却刺中了他的手臂，这一把并未飞出，而是留在刺杀他的人手中，她扭动金属，往他手肘上方戳得更深，将他的手臂往后固定在墙上。
这些动作，全在深吸一口气的时间内完成。
菲斯克公主踮脚尖站着，状似要亲吻他，她实际年龄好年轻，看起来却如此苍老。
「您看起来不太好。」她说。
麦辛感到一阵阵剧烈的头疼，他已经在咒语上耗费了太多心神，实在没有余裕再挤出魔法迎战了。不过他腰间的刀鞘里还有一把武器。另一把则贴在小腿上。他扭动手指，但他还来不及去抓任何一把，刚才蔻菈丢出的一把刀就飞回她手中。
她举起手，用刀锋抵住他的喉咙。
麦辛的手臂和脚都开始麻木，不只是因为痛，还有其他别的原因。
「毒药。」他怒吼。
她轻点了一下头，「毒不死你的，」她雀跃地说，「你的命要由我亲自来取，这段时间你真是个好客的主人呢。」
「愚蠢的女孩，妳干了什么好事?」
她的笑容锐利起来，变成一个狰狞的表情，「这个愚蠢的女孩会荣耀自己的名字，这个愚蠢的女孩会拿下你的宫殿，亲手献给她的王国。」
她往前靠，甜美的声音变得充满渴望，「但首先，这个愚蠢的女孩会先割断你的喉咙。」
麦辛透过敞开的门看见走廊上散布着侍卫的尸体，他们包裹在盔甲中的双臂双腿毫无生气地瘫在地毯上。
接着他看见一抹黝黑的肌肤，还有看起来像泪珠反射光线的宝石闪光。
「公主，妳真是进退两难了。」他说，麻木感沿着四肢扩散，几个法洛人静悄悄地欺近，带头的是索勒艾。「刺杀国王，妳只会有一个下场。」
「怎么样的下场呢?」她轻声说。
麦辛对上她的眼神，「凌迟至死。」
蔻菈的刀刃割破他肌肤的瞬间，法洛人全蜂拥进房间。
电光石火之间，索勒艾就将那名杀气腾腾的女孩往后拉向自己的身体，用一边臂弯勾住她的喉咙。
她转动手中针一般的刀刃，想刺进索勒艾的腿，但是其他人很快就压制住她，拉住她的手臂，逼迫她在麦辛面前跪下。
国王试着想说话，舌头却沉重得动不了，他的身体受到毒药和咒语造成的体力透支多重夹击。
「去把安恩斯的侍卫找来!」索勒艾命令。
法洛人抢走蔻菈身上的刀时，她再次挣扎反抗，狠毒残暴，原本属于小女孩的顽皮消失无踪。
麦辛终于用已经丧失一半知觉的指头拔出手臂上的刀，再松开钉在地上的脚掌，鲜血透过他的靴子咕嘟渗出，他跛着脚走到边桌。
他找到提亚伦帮他调的药水，有些用来止痛、有些用来舒眠，但只有一剂是用来解毒的，他替自己装了一杯玫瑰色的液体，彷佛只是单纯口渴，而不是想要阻止死亡的到来。
他用发颤的手指举起酒杯，大口大口喝下，然后将空杯放在一边。他的知觉随着一股热流重回他的身体，还夹杂着剧痛。另一群侍卫出现在门口，他们全都气喘吁吁，而且全副武装，冲在最前面的是依丝拉。
「陛下。」她说，扫视着国王的寝宫，看见被按在地上的菲斯克公主，法洛爵爷正在发号施令，而不是好好待在他在宫殿里的厢房，地上还散落着数把刀，以及一连串血淋淋的脚印，她脸上霎时毫无血色。
麦辛强迫自己直起身体，「去照料妳的侍卫吧。」他命令。
「您的伤势。」依丝拉开口说，国王却先打断她的话。
「想除掉我没这么简单。」他转身面对索勒艾，刚才非常惊险，他们两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可是法洛爵爷什么也没说。
「我欠你一次。」麦辛说，「我会报答的。」他担心自己再耽搁下去，恐怕会跌倒在原地，便将注意力转到跪在地上的菲斯克女孩身上，「妳失败了，小公主，妳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蔻菈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光芒，「不会比你付出的代价惨痛。」她说，嘴巴咧成一个冷酷的笑容，「我哥柯尔可不像我，他从来不失手。」
麦辛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他猛地转向依丝拉和其他侍卫。「皇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