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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莱拉直奔夜市而去。

  她四周的城市并不空,如果荒无一人,那么或许还没那么令人毛骨悚然。臣服于欧萨隆咒语的那些人像梦游一样沿着大街小巷穿梭,进行着他们记忆中的日常生活,同时沉浸在深深的梦境中。

  夜市和从前的模样比起来相形逊色,有一半已经烧毁了,另一半则以某种阴森的方式继续光鲜亮丽地营业。

  一名水果小贩叫卖着冬天的苹果,眼底满是泅泳的阴影,有个女人则抱着边缘凝结着黑霜的花朵。整座市集感觉像闹鬼一样,放眼望去尽是满坑满谷的傀儡娃娃。莱拉瞇着眼睛搜索他们四周的空气,寻找着弦线。

  如果在城市里穿梭的莱伊王子像鬼魂,那么莱拉就像一名不速之客。这里的人们盯着她经过,一边瞇起眼睛,但是她掌心的伤口仍然新鲜,血液可以吓退他们,虽然他们的窸窣低语仍然跟着她穿越大街小巷。

  市集各处的地面零星散布着一片片黑色冰块,就像有人刻意在地上泼洒墨水,任由液体冻结。莱拉以小偷自信的步伐和战士的优雅绕过它们。

  她原本正朝着市集尽头凯拉那顶熟悉的绿色帐篷前进,却看见有个男的拿了一盆着火的石头往河中扔。他人高马大,还留胡子,双手和脖子都布满银疤。

  「怪物,休想抓到老子!」他大呼小叫,「你个王八制不住我的。」

  盆子砰的一声砸到水中,涟漪在冻结一半的河面往外扩散,一缕缕蒸气嘶嘶冒出。

  就这样,幻象破灭了。

  卖苹果的男子、拿花的女人,还有市集里其他沦陷的人都停下动作,转头望向那个男人,彷佛大梦初醒。只是醒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他们心中的黑暗。欧萨隆醒了过来,四处张望,透过他们的眼睛往外看。他们不约而同一起移动,身体全都不属于自己。

  「白痴。」莱拉嘀咕,举步走向他,但是男人似乎没注意到,而且好像也不在乎。

  「懦夫,给我出来迎战!」他怒吼,最近的一顶帐篷在他旁边腾空浮起。

  人群发出不悦的嗡嗡声。

  「你好大胆子。」一个小贩说,双眼闪着雾蒙蒙的光芒,一边抽出刀子。

  「国王绝不容忍。」第二个人说,将绳索缠在手上。

  空气忽然之间因为对暴力的渴望而颤抖,莱拉恍然大悟,像遭受了重重一击。欧萨隆从沦陷的人那里获得服从,并从发高烧的人那里获得能量。至于那些努力甩脱了他咒语的人,对他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而如果对他来说是废物的话……

  莱拉拔腿狂奔。

  冲向他的时候,她的伤腿隐隐作痛。

  「小心!」她大喊,已经掷出了一把刀,戳进最近一名攻击者的胸口,整把刀没入到握柄,但是小贩倒地之前,他手中的刀也已经挥出。

  莱拉眼捷手快将有疤痕的男人压制在地上,金属咻地掠过他们的头顶。

  陌生人讶异地抬头看她,但是没有时间了,沦陷的人正团团包围他们,高举着武器。男人一只拳头用力捶向地面,和市场摊位一样宽的一块路面翘起来,形成一面盾牌。

  他又召唤了一面临时壁垒,接着再次转身,显然打算再召唤第三面,莱拉完全不想被活活掩埋,她拉着男人站起身,冲进最近的一顶帐篷,正巧,一个钢铁水壶重重砸在帐篷侧边厚重的帆布上。

  「继续移动。」她呼喊,拿刀劈开第二顶帐篷的帆布,正准备再切开第三顶钻进去,结果那人一把拉住她。

  「妳为什么要救我?」

  莱拉挣脱他的手,「道声谢不是很好吗?我丢了第五喜欢的刀──」

  他逼她往后靠向帐篷柱,「为什么?」他嘶吼,眼睛瞪得老大,惊人的绿色,散布着黑色与金色的斑点。

  她用靴底迅速一踹他肋骨,他踉踉跄跄往后跌,虽然距离不如她所期望的那么远。「因为你扯开嗓门对着一堆影子和雾气大呼小叫。给你一个小提醒:想活命的话,就不要像那样引战。」

  「我的确不想活了。」他的声音发颤,低头看着布满银疤的双手,「我不想要这样。」

  「有很多人宁愿跟你互换位置。」

  「怪物夺走了一切,我妻子、我父亲,我勉力抵抗,以为回来时总会有人在等我。但是当我醒来时──当我──」他发出一个窒息的声音,「妳应该让我死的。」

  莱拉皱起眉头,「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你有名字。尊姓大名?」

  「曼诺。」

  「好,曼诺。你白白送命对死者一点帮助也没有,也无法找到迷失的人。很多人沦陷了,但是也有些人仍然活着,所以如果你想放弃的话,就走出帐篷吧,我不会拦你,也不会救你第二次。但如果你想好好利用捡回来的一条命,就跟我来。」

  她调头就走,割开另一顶帐篷,钻进去,但猛然驻足。

  她找到凯拉的帐篷了。

  「怎么了?」曼诺在他身后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最后一顶帐篷了,」她慢慢说,「从门帘离开,去宫殿。」

  曼诺啐了口口水,「宫殿。我的家人惨死的时候,皇室成员就躲在里面。国王和皇后安安全全坐在王位上看着伦敦陷落,还有那个被宠坏的王子──」

  「够了。」莱拉怒吼,「那个被宠坏的王子正在大街小巷上找你这样的人。搜索生还者,埋葬死者,尽他所能不让生者变死尸,不让死尸变成行尸走肉,所以你要嘛帮忙,要嘛直接滚蛋,无论如何,快出去就对了。」

  他用力看了她许久,压低声音咒骂,然后钻出帐篷的门帘消失了,铃铛在他身后叮叮咚咚响。

  莱拉的注意力回到空荡荡的店铺中。

  「凯拉?」她呼唤,希望老板娘还在里头,同时也希望她不在。挂在角落的灯笼没亮,墙壁上的发饰和围巾和兜帽在昏暗的光线中投下形状诡异的阴影。莱拉一弹手指,掌心闪现光芒,摇曳不稳却明亮,她越过小小的帐篷,寻找老板娘的蛛丝马迹,她想要看见那个女人温柔的笑容,想听见凯拉调侃她的笑语。她希望凯拉已经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希望她平安无事。

  莱拉靴子下方传来东西碎裂的嘎吱声。

  玻璃珠,很像莱拉带上岸的那个小盒子里装的东西。那个装着金丝、红宝石锁扣和其他十几样美丽小东西的盒子,她交给凯拉抵债的那个物品,为了报答老板娘给她的外套、面具,还有善意。

  玻璃珠在地板上洒得到处都是,排列出凌乱的痕迹,消失在帐篷深处第二道帘幕后方,光线从缝隙滑入,照亮了宝石和地毯,也照亮了某个沉重的物体。

  荻莱拉.巴尔德看过的书并不多。

  她读过的那几本书都有海盗和小偷,结局都是自由和更多故事即将展开的承诺。角色扬帆远行,继续在天涯海角过着生活。莱拉对人们总是抱存这样的想象,一连串的交集与冒险。像她那样来去每个人的生命、来去每个世界时,要如此想象很简单。如果你不在乎时,要如此想象很简单,人们匆匆来到你的书页之上,转眼就又回到各自的故事里,如果你想,大可以在脑中替他们谱写,恣意想象他们的任何未来。

  巴伦走进她的生命,却拒绝再离开,最后就这么死了,她得再三回忆他已经不在了,才不会一直想象他在某个没有她的故事里继续活下去。

  她不愿凯拉也步上他的后尘。

  她不想去看帘幕后方有什么,不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但是她的手背叛了她,自己伸出去拉开帘幕。

  她看到了地板上的身体。

  噢,莱拉迟钝地想,她就在这里。

  凯拉,将莱拉的名字念得像蕾拉,听起来似乎随时准备哈哈大笑。

  凯拉,有天晚上莱拉走进来说要买男人的外套而不是女人的礼服时,她只淡淡一笑。

  凯拉,以为她爱上了黑眼王子,早在这成为事实之前就已经如此认为。凯拉,她想要凯尔当个快乐的平凡人,而不是艾芬。她也想要她──莱拉──快快乐乐的。

  莱拉带回来给老板娘的那盒小东西打开来倒在一边,在女人头顶四周的地面投下数百个细小光点。

  凯拉侧躺着,弯曲着矮小浑圆的身躯,一只手垫在脸颊下方,另一只手压在耳朵上,似乎想把什么东西挡在外面。那瞬间,莱拉以为──深深希望──她只是睡着了,她也以为──深深希望──她只要跪在地上轻柔摇摇凯拉,就能将她唤醒。

  当然,凯拉再也不是个人了,甚至也不算是尸体。她的眼睛──那双温暖眼睛所剩下的遗骸──大大睁开,和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都是炉火烧尽又冷却之后槁木死灰的色泽。

  莱拉的喉咙紧紧缩起。

  所以我才逃跑。

  因为「在乎」是牙尖爪利的东西,会狠狠抓着她,死都不肯放手。「在乎」比捅在腿上的一刀还痛,比断掉几根肋骨更疼,比任何鲜血淋漓或断骨重续的伤更难受。「在乎」不会干干脆脆一击将你打碎,而是像永远接不上的断骨,也像永远无法愈合的割伤。

  最好不要在乎──莱拉试过不要在乎──但是有时候,就是会有人硬闯进来。就像刀与盔甲,刀总会找到破绽,绕过所有防备,等到刀刃消失、而你躺在地上汩汩流血时,才会发现原本刀子刺得有多深。这不公平,莱拉从没同意过要在乎凯拉,她原本不想让她进来的。为什么还会这么痛?

  莱拉感觉眼泪滑落她喉咙。

  「凯拉。」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轻柔地喊她,彷佛轻柔的嗓音可以唤醒死者似的。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声唤她。

  但是她连纳闷的时间都没有,莱拉往前一步,一阵风刮过帐篷,就这样把凯拉给……吹散了。

  莱拉发出一声努力憋住的哭叫,扑向门帘,可是太迟了。

  凯拉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一堆崩解的灰烬,还有几百颗银色和金色的珠子。

  莱拉感觉身体里有东西坍塌了,她垮在地上,不管玻璃珠割痛了她的膝盖,手指用力钻进破破烂烂的地毯中。

  她不是故意要召唤火焰的。

  直到烟雾搔得她的肺痒痒的,莱拉才发现帐篷着火了。她心中有一部分想让它烧个精光,但同时也不忍心看凯拉的商店像她的生命一样付之一炬,什么也没留下,再也没人看见。

  莱拉双手贴在一起,捻熄火焰。

  她擦掉眼泪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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