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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在玛雷许家族的地牢中,霍蓝睡不着。

  他的思绪四处乱飘,每次聚焦时,他就看见伦敦──他的伦敦──倾圮沦陷。看见色彩又黯淡成灰色,河流重新冻结,还有城堡……嗯,城堡里的王座不会是空荡荡的。这点霍蓝很清楚,他想象城市寻找着另一个国王,听见篡位者的刀刃割断仆人的咽喉之前,他们呼唤着他的名字。血会染脏白色大理石,森林里横尸遍地,他开始的一切都像新萌芽的嫩草一样被践踏。

  霍蓝不禁在心中搜寻着他与欧丝卡的连系,他的心智拉伸过世界之间的分野,却找不到任何定点。

  他待的这座牢房是个岩石墓穴,埋在宫殿建筑的深处。没有窗户、没有温暖。他还因为欧萨隆的入侵和忽然的离开而意识模糊之际,没算清安恩斯的守卫到底拖着他走下了几级阶梯。霍蓝没看清楚那排牢笼,只记得全是空的,冰冷的金属圈住他的手腕时,动物的直觉驱使他勉力挣扎,他们便用力将他的头撞向墙壁。等他再度恢复意识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

  霍蓝也失去了时间感,他试着数算,可是没有光,他的心智也断续迟滞,很容易就陷入他不想面对的记忆中。

  跪下。艾斯璀在他一边耳中低语。

  站起来啊。艾索斯在他另一边耳中嘲讽。

  弯折。

  断裂。

  停下。他心想,想把心智拖回眼前冰冷的牢笼中,但是它仍然不断滑回过去。

  捡起刀。

  抵住你的喉咙。

  千万别动。

  当然,他试过要用意志控制手指,但是束缚咒语牢不可破,艾索斯过了几小时才回来,有时甚至过了好几天才回来拔出霍蓝手上的刀,允许他再次移动,他弯下身体倒在地上,肌肉撕裂了,四肢都在发抖。

  这就是你归属之处。艾索斯当时这么说,卑躬屈膝跪在地上。

  「够了。」霍蓝的低吼在安静的监狱中震荡,回应他的只有回音。几次呼吸之后,他的思绪平息下来,但是很快就又开始作祟,太快了。记忆从冰冷的石块和铁手铐和一片死寂之中渗出。

  第一次有人想杀霍蓝的时候,他还不满九岁。

  八岁那年,他的一边眼睛开始转黑,瞳孔一天比一天扩大,直到黑暗盖住了所有的绿色,最后还盖住了眼白,从睫毛到眼眶都受到毒害。他的头发够长,可以盖住那个标记,只要他好好低着头,就不会有人发现,反正霍蓝总是低着头。

  他醒来时,听见金属凌空划过的嘶嘶声,及时往旁边一扑,差点就完全躲过了那把刀。

  刀锋先划过他手臂,再插进小床里。霍蓝滚到地上,肩膀狠狠着地,他往旁一滚,以为会发现一个陌生人,佣兵之类的,身上有小偷和杀手的烙印。

  结果,竟然是他哥哥。身型是他的两倍,有他父亲混浊的绿眼和母亲忧伤的嘴巴。他是霍蓝唯一的血亲。

  「艾洛克斯?」他惊呼,受伤的手臂窜过一阵热辣辣的灼痛,鲜红血点洒在他们房间的地板上,霍蓝将手捂在泣血的伤口上。

  艾洛克斯俯看着他,喉咙处的血管几近发黑,他才十五岁,身上却已经有了十几个标记,全是用来弯折意志和束缚逸散的魔法。

  霍蓝平躺在地板上,鲜血还继续从指缝中汩汩涌出,他没大声求救,因为根本没人会来救他。他们的父亲死了,母亲消失在毒窟中,整天抽烟醉生梦死。

  「霍蓝,别动。」艾洛克斯喃喃说,从小床中拔出刀刃,双眼因为酒精或咒语而泛红,霍蓝没动,也动不了,不是因为刀刃有毒,虽然他担心恐怕真的有毒,而是因为他每晚都会想象着会是谁来攻击他,想象过几百个名字和脸孔,却没料到最后会是艾洛克斯。

  艾洛克斯,霍蓝睡不着的时候,他会讲故事给他听。关于未来国王的故事。那个强大到足以让整个世界复苏过来的国王。

  艾洛克斯,以前他总让霍蓝坐在废弃房间里随意乱搭的王座上,梦想着将来会过更好的日子。

  艾洛克斯,一开始看见霍蓝眼中的标记时,还答应会保护他安全。

  艾洛克斯,现在站在这里俯视着他,手里拿着一把刀。

  「佛斯克。」霍蓝恳求,住手。

  「这样不对,」他哥哥口齿不清地说,因为刀子与鲜血而兴奋,因为接近力量而兴奋。「魔法不是你的。」

  霍蓝血淋淋的手指迅速伸到眼睛边,「可是它选择了我啊。」

  艾洛克斯遗憾地慢慢摇着头,「霍蓝啊霍蓝,魔法不会选择。」他的身体晃动着,「它不属于拥有魔法的人,而是属于夺取魔法的人。」

  语毕,艾洛克斯挥下刀。

  「佛斯克!」霍蓝哀求,鲜血淋漓的手往前伸。

  他抓住刀刃,用尽每一丝力量往后推,不是推动武器本身,而是空气与金属,但刀尖还是刺入了一点,鲜血汩汩流下他的手掌。

  霍蓝抬头盯着艾洛克斯,痛苦逼迫他从唇间挤出那几个字。

  「艾斯席塔洛。」

  字词自动浮现,自他脑海中的黑暗里升起,像是忽然记起的梦境,魔法也从手上的伤口冲出,包围住刀刃和他哥哥。艾洛克斯想挣脱,却为时已晚,咒语滚过他的皮肤,将血肉化为石头,一路蔓延到他的肚子、爬上肩头,包裹住他的喉咙。

  他小小惊呼了一声,然后就结束了,不到一滴血落地的时间,血肉之躯就成了石雕。

  霍蓝躺在那里,压在他哥哥雕像的危险重量下。单膝跪下的艾洛克斯动作冻结,霍蓝直直往上看着哥哥的脸,嘴巴张开,表情困在讶异与盛怒之间。霍蓝缓慢小心地脱身,从石像下方一吋一吋滑出。他站起身,因为忽然用了魔法而晕眩,也因为攻击而余悸犹存。

  他没哭也没跑,只站在原地看着艾洛克斯,在哥哥身上搜寻着异样的改变,彷佛那是一点雀斑、一道疤痕,是他早就能看得出端倪的征兆。他自己的脉搏逐渐稳定下来,还有其他什么、更深沉的东西,也开始变得坚定,彷佛那道咒语也把部分的自己变成了石头。

  「艾洛克斯。」他说,声音听起来像小小的呼息,他伸手去碰哥哥的脸颊,却因为那坚硬的触感而缩手,他的指头在大理石脸庞留下锈红色的污迹。

  霍蓝俯身在哥哥的石头耳朵旁低语。

  「这个魔法,」他说,手按在艾洛克斯的肩膀上,「是我的。」

  他用力一推,任由重力将雕像拉倒在地,粉身碎骨。

  监牢楼梯上有脚步声回荡,霍蓝直起身体,感官又蓦地回到牢房中。一开始,他以为来者会是凯尔,但是他数了数脚步声,总共有三个人。

  他们说的是安恩斯语,字句交杂在一起,霍蓝没办法完全听懂。

  锁滑开,牢房门也跟着敞开,他强迫自己按捺不动。敌人的一只手抓住他的下巴,用力阖紧他的嘴巴时,他强迫自己不要反抗。

  「来看看……眼睛……」

  粗糙的手指纠缠着他的头发,一把扯掉蒙眼布,霎时之间,整个世界看起来灿金一片,灯笼光芒将一切笼罩在光晕中,他身前的人再度用力扳起他的脸。

  「要不要划一下……」

  「我觉得看起来好像……」

  他们没穿盔甲,但是三个人的体格看起来都像宫殿侍卫。

  第一个人放开霍蓝的下巴,开始卷起衣袖。

  霍蓝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并不意外铁链恶狠狠扯短,拉紧他的肩膀,他们用力架着他站好。他直勾勾看着侍卫的眼睛,直到第一拳袭来,粗暴重击正中了他锁骨与喉咙中间的柔软凹处。

  他将身上的痛苦当成一股洪流,试图阻拦它。

  你承受痛苦的方式……

  他的肋骨断裂,脚步踉跄不稳。

  ……比任何人都还要美丽。

  霍蓝满嘴血,他大可以把血全部啐到他们脸上,一口气把他们都变成石头,将他们抛在地上变成碎裂的石块。他却只咽了咽口水。

  他不会杀他们。

  但是他也不会给他们逞威风的机会。

  这时,一抹钢铁的闪光──出乎他意料──一名侍卫抽出一把刀,男人说话时,用的是国王之间的通用语。

  「来自荻莱拉.巴尔德的问候。」他说,匕首刺向霍蓝的心脏。

  刀子直直扑向他赤裸的胸膛时,他体内的魔法升起,忽如其来而且不受他控制,有了缺口的铁链太过脆弱,无法阻止魔法的狂潮。侍卫的身体慢了下来,霍蓝的意志对抗着金属和骨头,在他能挡下刀之前,武器就先飞出了侍卫的手,也脱离了霍蓝的控制,啪的一声落入凯尔手中。

  侍卫猛地旋身,发现楼梯底部站的是谁时,震惊很快地转为恐惧,凯尔的黑外套融入阴影中,红发在光线闪烁。

  「这是怎么回事?」那名安塔拉厉声问。

  「凯尔大──」

  侍卫往后飞,撞上两盏灯笼之间的墙壁,他没滑下来,反而被钉在半空中,凯尔转头面向其他两人,他们立刻放开固定住霍蓝的链子,他半坐半跌落到板凳上,咬紧牙关忍住疼痛。凯尔放开压制第一个侍卫的力道,那人立刻摔在地上。

  凯尔打量着手中的刀,房间里的空气开始发凉,他的指尖压在刀尖,往下一压,一颗血珠冒了出来。

  侍卫不约而同后退,凯尔抬头一望,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我以为你们想玩真的?」

  「索拉斯,」第一名侍卫说,从地上爬起来,「索拉斯,玛斯瓦雷斯。」其他几个人闭口不语。

  「退下吧,」凯尔命令,「下次让我在这下面看到你们,你们可就没这么好过了。」

  他们逃之夭夭,身后留下敞开的牢房。

  在最初的脚步声打扰了他的回忆之后,霍蓝什么也没说,现在他只把头往后靠向石墙,「我的英雄。」

  蒙眼布挂在他颈际,凯尔伸手关上他们之间的门,自从屋顶发生的事之后,这是两名安塔拉第一次目光交会。

  他对阶梯点点头,「那种事发生几次了?」

  霍蓝什么也没说。

  「你没抵抗。」

  霍蓝肿胀的指头握住链子,彷佛是在说:我要怎么反抗?凯尔扬起一边眉毛,彷佛是在说:链子制得住你吗?因为他们都知道一件很简单的事:牢房困不住安塔拉,除非安塔拉自愿受困。

  凯尔的注意力转向刀刃,显然注意到武器的样式,「莱拉,」他喃喃说,「我早该知道的……」

  「巴尔德小姐对我没什么好感。」

  「毕竟你杀掉了她唯一的家人。」

  「原来是酒馆里的那个男人啊,」霍蓝若有所思地说,「她拿了不属于她的东西、引我一路找到她住的地方,此举无异于亲手杀了他。如果她是个高明点的小偷,也许他还能活着喔。」

  「这个看法,奉劝你最好不要说出口。」凯尔说,「如果你还想留着舌头的话。」

  一阵冗长的死寂。最后,霍蓝先打破了沉默。

  「你愁眉苦脸完了没?」

  「你这个人,」凯尔怒声说,「真的很会制造敌人,你有没有试过要交朋友?」

  霍蓝歪着头,「朋友有什么用呢?」凯尔对着牢笼比比手势,霍蓝没上钩,改变了话题,「上面的宫殿发生了什么事?」

  凯尔的手掌按在眉心,他累的时候,就维持不住冷静的外表,破绽随处可见,「欧萨隆自由了。」他说。

  霍蓝皱眉听着,凯尔告诉他河流发黑和毒雾的事。说完时,他瞪着霍蓝,等着他回答那个他从没说出口的问题,霍蓝什么也没说,最后,凯尔发出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他想要什么?」年轻的安塔拉质问,显然正竭力忍住要踱步的冲动。

  霍蓝闭上眼睛,想起欧萨隆渐渐暴躁的脾气,他一声又一声重复:更多、更多、更多,我们可以做得更多,成为更多。

  「更多。」他简单地说。

  「什么意思?」凯尔质问。

  霍蓝先小心斟酌,才开口说:「你问我他想要什么,」他说,「对欧萨隆来说,想要与需要之间并没有太大差别。火焰需要空气,泥土需要水流。欧萨隆需要混乱。他以混乱为生,他需要熵的能量。」每当霍蓝找到稳定的地方,每当事物开始安定下来,欧萨隆就强迫他们继续移动、继续改变、继续纷乱。「他跟你很像,」他补了一句,看着凯尔来回走动,「他就是静不下来。」

  凯尔双眼后方彷佛有齿轮在喀喀转动,思绪与情绪像光芒一样闪过他脸庞,霍蓝想知道他到底流露出了几分。

  「那么我得想办法逼他静下来。」那名年轻的安塔拉说。

  「如果有办法的话,」霍蓝说:「光是那样还无法阻止他,倒是会逼得他开始鲁莽行事,鲁莽的人类会犯错,鲁莽的神也会犯错。」

  「你真的相信他是神吗?」

  霍蓝翻翻白眼,「一个人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

  上方有一扇门打开的磨擦声,霍蓝不由自主绷紧身体,讨厌链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铿锵声,透露了他的情绪,但是凯尔似乎没察觉到。

  过了一会,一名侍卫出现在阶梯底端,不是刚刚攻击霍蓝的人,这个男子较为年长、两鬓银白。

  「史塔夫,怎么了?」凯尔问。

  「大人,」男人阴沉地说,看得出他对安塔拉王子没有半分敬爱,「国王召您过去。」

  凯尔点点头,转身要走,在房间边缘时迟疑了一下,「霍蓝,你当真对你的世界这么不在乎吗?」

  他僵硬起来,「我的世界,」他缓缓说,「是我唯一在乎的事物。」

  「但你却待在这里,既无助,也无用。」霍蓝内心深处有某人在尖叫、反抗,那是从前的他,远在欧萨隆和丹恩兄妹出现前的他。他静静不动,等着那波惊涛骇浪自己平息。

  「你告诉过我,」凯尔说,「如果不当魔法的主人,就等着沦为奴隶。你现在到底是主人还是奴隶?」

  霍蓝头颅中的尖叫声逐渐安静下来,他训练有素,知道如何将它捻熄,并以一股被掏空的死寂取而代之。

  「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了,」霍蓝说,放任空虚的感觉淹没他全身,「我自始至终都只当过它的奴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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