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
他们必须分头进行。
莱拉看得出凯尔百般不情愿，可是城市太大了，黑雾扩散得太快。
他骑走了马匹，因为莱拉拒绝骑马，想害死自己还有很多其他方式。
「莱拉，」当时他这么说，她以为他是要开始斥责她，命令她回宫殿去，不过他只抓住她的手臂叮咛：「小心。」垂首和她额头靠着额头，声音低到她几乎听不见，「拜托。」
过去这几个小时以来，她看过凯尔的不同面貌：心碎的男孩、悲伤的哥哥、坚决的王子。这个凯尔不太像他们，却又同时是他们，他吻她时，她尝到痛苦和恐惧和迫切的希望。然后他就这么离开了，变成黑暗中一抹苍白的人影，策马骑往夜市。
莱拉徒步出发，走向最近的一群人。
在这么冷的夜晚中，他们应该要待在家中取暖才对，但是在锦标赛的最后一天，也代表着是最后一晚庆祝的机会，整座城市的人都涌入各家酒馆，想以特别的方式欢庆艾森塔许落幕。现在，人们从酒馆中鱼贯而出，踏上街道，有些人是因为受到河边的骚动吸引，有些人则浑然未觉，拿着酒瓶继续喝，一边哼着歌，还被自己的脚给绊到。
他们没注意到城市心脏地带的红光消失了，也没注意到有浓雾扩散，直到黑色雾气欺近才惊觉。莱拉狂奔过他们身边，拿刀沿着自己的臂膀一划，鲜血在掌中汇聚时，惊慌的感觉早已淹没了疼痛，针尖般的红点飞越空中，沾染每个人的皮肤。狂欢庆祝的人感觉到潮湿的碰触，惊愕地寻找来源，但是莱拉没有逗留。
「进屋里去，」她大叫，头也不回往前跑，「把门锁好。」
可是剧毒的夜色并不把锁起的门窗放在眼里，很快的，莱拉就得开始猛敲每幢屋子的门，想在黑影钻入之前先标记市民。远处有人挣扎反抗，扯开嗓子尖叫，也有人倒地时发出大笑。
她头晕目眩，但还是努力动着脑筋。
她的安恩斯语不够好，她失血越多，讲得就越烂，她原本还能说：「城市里有怪物，在雾中移动，我可以帮忙……」，最后变成只简化成：「别出门。」
大多数的人都瞪大眼睛盯着她，虽然她不知道是因为喷洒的血还是破碎的眼珠还是她汗涔涔的脸。她不在意，继续前进。他们的努力注定徒劳无功，他们不可能成功，黑影的速度是她的两倍，她心中有一部分只想放弃、只想撤退，省下她身上仅存的最后几丝力气，只有傻瓜才会明知道自己赢不了却继续奋战，可是城市里某处，凯尔还在努力，在他放弃之前，莱拉不会先放弃，所以她逼迫自己继续向前。
她拐过一个转角，看见有个女人躺在路上，苍白的裙襬散在冰冷的石板上，她蜷缩起来，抓着头，对抗着爬进脑中的那股可怕力量。莱拉奔向她，手往前伸，就快要碰到她了，女人却忽然全身一动也不动。她的四肢放弃抵抗，她慵懒地伸展身体躺在冰冷的石头路面，鼻息在脸孔上方凝结成一团团白烟，她对刺骨严寒无动于衷，自顾自微笑。
「我听得见他的声音，」她说，嗓音中充满纯然的狂喜，「我可以看得见他的美丽。」她转头看莱拉，阴影像乌云笼罩荒野那样覆盖她的双眼。「我可以让妳也看见。」
毫无预警地，女人忽然弹起身，朝着莱拉直扑过去，手指掐住她的脖子，欧萨隆的黑魔法企图入侵的那瞬间，莱拉同时感觉到灼炙的热度与刻骨铭心的冰冷。
企图入侵──但失败了。
女人像烫到一样疯狂扭动，往后退开，莱拉一拳击中她的脸。
她失去意识，瘫软在地，这是个好兆头，如果她真的被附身了，就连刀刃也挡不下，更不用说是一记拳头。
莱拉直起身体，魔法扫过她，在她四周卷动的的时候，她不禁觉得黑暗似乎有眼睛，正在窥视着她。
很专注地窥视。
「快出来唷，」她轻声呼唤，转着刀子，阴影晃动了一下，「欧萨隆，怎么啦?是不是没有身体穿，开始害羞啦?」她慢慢在原地转圈，「杀死欧丝卡的就是我喔，偷走凯尔、把他带回红伦敦的也是我喔。」刀刃在她指间旋动，本该让她镇静下来的动作，现在却无法给她丝毫安慰，她身边的黑暗抖动了一下，开始集中在一起，变厚变浓，还冒出四肢与脸孔，甚至有双像深夜里的冰一样寒冷的眼睛──
不远的某处，一匹马发出哀鸣。
接着有人大叫，不是企图抵抗诅咒黑雾的窒息呼喊，而是喉音浓重的挫败吼声。她很熟悉的嗓音。
莱拉劈砍过阴影，快步跑向那个声音。
跑向凯尔。
她先找到他的座骑，马鞍上没人，马儿沿着街道狂奔而来，肚子旁边有道浅浅的割伤。
「该死。」她骂道，犹豫是要挡下马儿，还是扑到一旁躲开。最后她选择躲开，让那头野兽逃之夭夭，往牠刚才来的方向跑回去。她循着他魔法的气味──玫瑰、土壤和叶子的气味，最后发现凯尔蹲伏在地，被团团包围，但困住他的不是欧萨隆的雾气，而是一群人，总共有三个，手里各自拿着武器：刀、铁杆、木板。
至少凯尔还有力气蹲着，他一手抓着肩膀，脸色惨白得像鬼，看起来失血过多，站不起来，更无法反抗攻击他的人。她靠近点之后，才认出其中一个人是塔维，她在夜之塔上的船员伙伴，另一个则是在锦标赛前一晚扮演卡麦罗夫的那家伙，第三个则身披斗篷，手拿皇家侍卫的武器，举起短剑准备攻击。
「听我说。」凯尔开口，「你们够强壮，你们可以抵抗。」
三个男人的脸因为高兴、惊讶和困惑而扭曲，他们用自己的嗓子说话，而不是欧萨隆在屋顶上时用的那种有两个回声的说话方式，不过他们的音调却有某种抑扬顿挫的节奏，听起来像在唱歌，听得莱拉浑身发冷。
「国王想要你。」
「国王会拥有你。」
「随我们来吧。」
「来下跪吧。」
「来哀求吧。」
凯尔全身一僵，绷紧下巴，「去告诉你们的国王，他休想占领这座城市，去告诉他──」
拿着木板的那人先出手，瞄准凯尔的肚子挥击，他抓住武器，木头在他手里起火燃烧，化成灰烬。他们三人围得更紧，塔维将铁棍高举在空中，侍卫前进了一步，但是莱拉这时往地上一跪，手指贴在冷冰冰的地上，她挤出剩下的力气，一边回想凯尔用过的字。
「艾斯伊瑟拉。」她说，冻结。
冰从她的双手喷出，滑过地面，转眼间就爬上那三个男人的身体。
莱拉对魔法的掌控还不及凯尔，无法告诉冰霜该往哪个方向去，但是他料到了接下来的事，往后跳开躲避魔法，冰霜的边缘碰触到他的靴子，对他并无影响。其他三个人则站在原地，包裹在冰层中，阴影仍在他们眼中游动。
莱拉直起身体，感觉黑夜在她脚下危险地倾斜，咒语偷走了她血管中最后一丝力量。
某处又传来另一声尖叫，凯尔往前一步，但双腿一软，差点单膝跪下，他及时抓住墙壁。
「够了。」莱拉说，「你连站都站不稳了。」
「那妳可以治好我。」
「用什么治?」她哑着嗓子说，示意着自己到处瘀青又狼狈的身躯，「我们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不然就算把我们两个的血都放干，足够标记的人也只是这座城里的冰山一角。」她发出一声毫无幽默感的疲累笑声，「你知道我最喜欢没有胜算的战斗，但是这太夸张了，人太多了。」
他们注定失败，如果他不明白的话──但是他明白，这点再确定不过了。她从他的眼神看得出，从他紧绷的下巴和脸部的线条都看得出，他和她一样心知肚明。他再明白不过了，只是无法放手、无法投降、无法撤退。
「凯尔。」她说，音调很温柔。
「这是我的城市。」他说，她看见他全身都在颤抖，「我的家，如果我保护不了……」
莱拉的手指悄悄伸向街上一颗松脱的石块，她不能眼睁睁放任凯尔害死自己，在经历了一切之后，绝不允许他用这种方式送命。如果讲道理他不愿意听的话──
马蹄敲击着石板，过了一会，四匹马绕过转角，骑在马上的是皇家侍卫。
「凯尔大人!」带头的那人大喊。
莱拉认出那是指派给凯尔的其中一名侍卫，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他看了莱拉一眼，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干脆假装她不存在。「祭司在宫殿四周布好了保护屏障，请您立刻回去。这是国王的命令。」
凯尔看起来好像想出声咒骂国王，但是后来只摇摇头，「还没，我们正在尽可能用血标记市民，但是我们还没找到方法挡住黑影，或保护城市不被──」
「太迟了。」侍卫打断他的话。
「你什么意思?」凯尔质问。
「大人，」另一个声音说，后方的一个人拿下头盔，莱拉知道他是谁。哈斯特拉。凯尔比较年轻的那个贴身侍卫，他说话时，声音很轻柔，但是表情紧绷，「结束了，大人，」他说，「城市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