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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

  凯尔抬头盯着天花板,上方的世界好远好远,他每呼吸一口气,距离就越远。

  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莱拉的声音──像钩子一样拉着他重回水面。

  他大口喘气,想坐起来,却失败了。他又试了一次,这次成功单膝跪地撑起身体。某个遥远的地方,他听见靴子撞击木板的声音。门锁碎裂的声音。门猛地打开,她站在那里,有着光亮轮廓的一道剪影,他的视线又开始发黑,她变成一团朝他冲来的模糊人影。

  凯尔蹒跚往前了一小步,靴子踩到地板上的血,那短暂的几秒钟,震惊与痛苦再度将他扔回黑暗中。他感觉双腿发软,然后有双温暖的臂膀环绕住他的腰,在他跌倒时撑住他。

  「我扶住你了。」莱拉说,和他一起慢慢滑到地板上,他的头瘫靠在她肩头,他沙哑地往她的外套里耳语,想把话说出来。她似乎听不懂,凯尔只好拖着血迹斑斑的残破手掌,用麻木的手指握住脖子上的项圈。

  「拿……掉……」凯尔发出窒息的声音。

  莱拉朝他脖子上的金属环瞥了一眼──她的眼睛是不是有哪里怪怪的?她用两手握住项圈边缘,手指碰触到金属时痛嘶了一声,但是没放开手,她皱着苦瓜脸,双手顺着圈环搜寻,终于在凯尔后颈摸到那个扣锁。项圈松开,她一把扔到房间另一头。

  空气涌回凯尔肺部,暖意也流过他的血管。那瞬间,他身体的每根神经都在吶喊,一开始是因为痛苦,后来是因为像电击般重回他身上的力量和魔法。他倒抽一口气,缩成一团,胸膛剧烈起伏,泪水也奔流下脸颊,他周围的世界又是搏动又是荡漾,似乎即将着火。就连莱拉也感觉到了,她往后跳开,凯尔的力量重新涌现,每一滴被偷走的魔法都重新归位。

  但还有一样东西不见。

  不。凯尔心想,拜托,不要。那道回音。第二个心跳。他低头看着残破的双手,手腕仍滴着鲜血和魔法,可是这全都不重要。他拉扯胸前的衣服,撕开盖住印记的布料,印记还在,可是在疤痕与咒语下方。只有一个心跳。只有一个──

  「莱伊──」他说,那两个字是啜泣也是恳求。「我感觉不到……他……」

  莱拉抓住他的肩膀,「看着我,」她说,「我离开的时候,你弟弟还活着。你要有点信心。」她说的话很空洞,他自己的恐惧在她空洞的安慰说词之中来回撞击,填满空间。「而且,」她继续说,「你在这里帮不了他。」

  她四处张望,看着房间里的金属框架,手铐上湿漉漉的全是血,还有旁边摆满了各种工具的桌子,再望向地板上的金属项圈,最后才又看向他。她的眼睛确实有哪里怪怪的,一边是往常的棕色,另一边眼珠则布满裂痕。

  「妳的眼睛──」他开口,可是莱拉挥挥手。

  「现在不是时候。」她站起身,「来吧,我们得走了。」

  可是凯尔知道他现在没力气去任何地方,他两只手的骨头都断了,而且满是瘀青,手腕上的伤口仍有鲜血汩汩涌出,他只要一移动,就头晕目眩,她试着扶他站起来,他只站了一半,全身摇晃一阵后又再度腿软。他挫败地发出像被勒住脖子的抽气声。

  「你这样子看起来不妙,」她说,手指贴向她脚踝上方的一道伤口。「别动,我会治好你。」

  凯尔瞪大眼睛,「等等,」他说,在她的碰触之下扭动后退。

  莱拉嘴角一勾,「你不相信我吗?」

  「当然不相信。」

  「真可惜。」她说,将沾满血的手掌贴向他的肩膀。「凯尔,咒语是什么?」

  他摇摇头,感觉整个房间也跟着剧烈晃荡。「莱拉,我不──」

  「他妈的快点说就对了。」

  他吞了口口水,用颤抖的声音说:「哈萨利。艾斯哈萨利。」

  「好,」她说,手抓得更大力一些,「准备好了吗?」但是她没等凯尔回答,就说:「艾斯哈萨利。」

  什么也没发生。

  凯尔扑簌眨眼,因为松了口气,也因为疲惫和痛苦。

  莱拉皱起眉头,「这么做对──」

  他们中间爆出一阵光芒,魔法的力量将他们两人往相反的方向抛,彷佛一场爆炸中的残片。

  凯尔的背撞到地面,莱拉的背砸向最近的墙面。

  他躺在那里喘气,头晕目眩,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无法判断魔法是否生效了。他动动手指,感觉到原本断裂的指骨和手肘又重新接合,大片血迹下方的皮肤又变得平滑温暖,呼吸顺畅许多,原本的裂隙填补完整,破碎的部分也愈合了。他坐起身时,房间不再旋转,血液好好地在他的血管里流动。

  莱拉瘫在墙壁底部,揉着后脑勺,一边低声哀嚎。

  「该死的烂魔法。」她嘀咕,凯尔过去跪在她身旁,莱拉一看见凯尔没事了,脸上露出一抹胜利的窃笑。

  「就跟你说会──」

  凯尔打断她的话,用脏污的手捧着她的脸,深深吻了她一次,血味、惊慌、痛苦、恐惧、放心,各种情绪交杂的一个吻。他没问她是怎么找到他的。也没因为她这么做而破口大骂,凯尔只说:「妳疯了。」

  她挤出一个疲惫的小小微笑,「不客气。」

  他扶她站起来,然后去拿他被霍蓝──欧萨隆──丢在桌子上皱成一团的外套。

  莱拉再次环视房间,「凯尔,发生了什么事?谁对你做这种事?」

  「霍蓝。」

  他看着那个名字像一记重拳击中她,想象她脑中填满那些影像,正如他初次见到白伦敦的新国王、发现那张脸孔其实一点也不陌生,而是熟悉的对手时,脑海里涌上的那些影像。那个安塔拉两边眼珠颜色不同,一边翠绿、一边墨黑。受到丹恩双胞胎兄妹束缚奴役的魔法师。命丧他手中、被他推入世界之间黑暗深渊的魔法师。

  但是凯尔知道莱拉心里还有另一个联想:那个杀了巴伦、还将染着血迹的怀表丢在她脚边嘲讽她的魔法师。

  「霍蓝死了。」她冷冷地说。

  凯尔摇头,「不,他活下来了,而且回来了,他──」

  房门外传来叫嚣声。

  砰砰踩着石头的脚步声。

  「可恶,」莱拉怒吼,目光往走廊一瞥。「我们真的得闪人了。」

  凯尔转身要走向门,不过莱拉抢先他一步,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里拿着一枚红伦敦林恩,另一只手则牵起他的手,用握着钱币的手掌贴向桌面。

  「艾斯──」她开口说。

  凯尔瞪大眼睛,「等等,妳不能就这样──」

  「──拓瓦。」

  冲入房间里的侍卫溶解,地板也消失了,他们正往下坠落。

  从一个伦敦掉到另一个伦敦。

  凯尔作好准备,但是与地面撞击的瞬间迟迟未来,没有地面。红伦敦的城堡化为夜色,墙壁与地板不复存在,只剩下冰冷的空气,他们往下坠落,河流的红光和嘈杂的街道和陡峭的屋顶迎面而来。

  *

  要想打开世界之间的门扉,是有规则得依循的。

  第一点──也是凯尔认为最重要的一点:你可以在同一个世界中的两个不同地点移动,又或者是从一个世界移动到另一个世界的对应地点。

  完全相同的地点。

  这就是为什么,必须确保你的脚老老实实踩在地面上,而不是两层楼高的城堡房间里,因为在另一个伦敦,那个地点或许没有任何城堡地板可以踩。

  凯尔试着想告诉莱拉这件事,但已经太迟了。她手上已经沾了血,信物也握在手掌中,他来不及解释,甚至来不及说:「住手。」他们就已经在往下掉。

  他们跌过地板,跌入另一个世界,在夜晚的冰冷空气中坠落,撞到一栋建筑倾斜的屋顶,最后终于脚抵着排水管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下滚落。或者说,是凯尔停了下来。莱拉长靴落脚处的金属往下一沉,她差点就要掉下去,幸好凯尔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他身旁的瓦砾屋顶上。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人都没说话,只仰躺在斜斜的屋顶上,往夜晚中吐着急促不稳的白雾。

  「以后,」凯尔终于开口说,「务必确认妳脚踏实地。」

  莱拉颤抖地呼出一口水蒸气,「知道了。」

  冰冷屋顶贴着他胀红发热的皮肤,传来阵阵刺痛,但是凯尔没动,而是在原地等了一下。他无法──无法思考、无法感觉,也提不起劲做任何事,只能抬头专心看着星星。蓝黑色夜空中的细致光点,他的世界中的夜空,布满了层层云朵,边缘渲染着河流的隐隐红光,一切看起来都如此正常,什么也没变,毫无所知。忽然之间,他想尖叫,莱拉治好了他的身体,他内心却仍然觉得残破、害怕、空洞,只想阖起眼睛再次下沈,找到藏在世界表面之下那个黑暗寂静的地方,那里有莱伊──莱伊──莱伊──

  他强迫自己坐起来。

  他得找到欧萨隆。

  「凯尔。」莱拉开口,但是他已经从屋顶上站起来,往下跳到街道上,他大可以召唤一阵风来减缓落地的力道,不过他没这么做,几乎没感觉到他落在石头地面时贯穿他胫骨的痛觉。几秒钟后,他听到另一个身体坠落的轻柔呼啸声,莱拉以蹲姿落在他旁边的地面上。

  「凯尔。」她又说,但是他已经一个箭步跨到最近的墙壁前,从外套口袋中挖出刀子,在刚痊愈的皮肤上切开一条线。

  「该死,凯尔──」她抓住他的手腕,他又再次盯着那双棕眼,一只完好无缺,一只布满裂痕。他怎么会发现?他怎么会没发现?

  「你说霍蓝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他──」他脑中好像有什么裂开来,凯尔又回到中庭里,和那个名叫欧丝卡的红发女子站在一起,他跟着她穿越世界中的门,来到另一个伦敦,一切都说不通的伦敦,应该要残破不堪却完好无伤的伦敦,一个有着太多色彩的伦敦──新国王就站在那里,年轻健康,但是无法错认,他就是霍蓝。凯尔还没想通为什么这个安塔拉会在这里,就感觉到项圈的那股可怕寒意,将他与自己撕裂开来,剥夺了一切的骇人痛苦。金属牢笼切进他的手腕中。霍蓝脸上的表情,那张脸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的脸。凯尔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哀求着,他的第二个心跳在胸膛中慢慢衰弱,恶魔转身离开,然后──

  凯尔忽然之间往后瑟缩,他又回到了伦敦的街道上,血滴滴答答从指尖流下,莱拉的脸只离他几公分远,他看不出她是想亲他还是打他,只知道他的头还在嗡嗡作响,他内心深处还有什么东西尖叫个不停。

  「是他。」他沙哑地说,「可是又不是他,是──」他摇摇头,「我不知道,莱拉。不知道为什么,霍蓝到了黑伦敦,有东西进到他身体里,就像维塔里,可是更糟糕。那东西……穿着他的身体。」

  「所以真的霍蓝死啰?」莱拉问,他一边在石头上画出符号。

  「不,」凯尔说,握住她的手,「他还在里面,现在他们都来到红伦敦了。」

  凯尔将血淋淋的手平贴向墙壁,这次,他说出咒语时,魔法轻轻松松出现,慈悲地响应了他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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