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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王子往回倒在床上,全身汗湿,鲜血的金属味呛得他快要窒息。他四周有好多声音起起伏伏,房间模糊成一团阴影,以及贯穿其中的光束。有声尖叫划破他的脑海,但他自己的下巴却因痛苦而紧紧锁上。不属于他的痛苦。

  属于凯尔的痛苦。

  莱伊弯折身体,咳出血和胆汁。

  他试着起身,想站起来,他得去找他哥哥才行,可是黑暗中伸出好几只手,抵抗着他,将他用力压在丝绸床单上,那些指头陷入他的肩膀、手腕和膝盖,痛苦又出现了,来得恶毒猛烈、边缘锐利参差,剥开他的皮肤,再用指甲刮着骨头。莱伊试着想记起来。凯尔──被捕,他的牢房──空荡荡的。他在阳光灿烂的果园里搜寻,大喊着哥哥的名字。接着,忽如其来的痛苦滑进他的肋骨之间,就像那天晚上,那彷佛正在切割着什么的可怕东西。他无法呼吸。

  他无法──

  「别放手。」一个声音说。

  「保持清醒。」

  「保持……」

  莱伊很早就知道「想要」与「需要」之间的差别。

  身为玛雷许家族的儿子与继承人──唯一的继承人,他是安恩斯帝国的曙光,也是帝国的未来,这意味着他永远无法体验真正「需要」的感觉,一个保姆在被皇室开除之前曾经这么告诉过他。衣服、马匹、乐器,各种好东西,他想要什么,只管开口要就行了,自然会有人给他。

  尽管如此,年轻的王子内心深处一直想要一个他拿不到的东西。他想要许多生于贫贱家庭的孩子血管里都流动着的东西。他父亲、母亲,还有凯尔,都如此轻易得到的东西。

  莱伊想要魔法。

  他的父王有金属方面的天赋,母亲则对水特别擅长,可是魔法并不像乌黑的发色或棕色的眼睛或高贵的出身,它并不遵守血脉传承的规则,父母无法传承给儿女。魔法有自己的一套规则。

  九岁时,他就开始发现魔法并未选择他。

  但是,莱伊.玛雷许拒绝相信他真的并未受到一丝眷顾,它一定藏在某处,蛰伏在他体内,力量的火焰等待着时机正确的一次吹息、等待拨火钳的搅弄。毕竟,他是王子,如果魔法不来找他,那么,他就自己去找魔法。

  就是那样的逻辑,驱使他来到这里,来到圣堂冷风飕飕的老图书室,寒意渗入衣料,侵袭他穿着刺绣丝绸长裤的双腿,这样的衣物只适合在总是温暖怡人的宫殿里穿。

  莱伊每次抱怨圣堂里有多冷时,老提亚伦都会皱起眉头。

  魔法自有其温暖。他这么说。如果你是魔法师的话,当然很好很棒,问题是,莱伊不是。

  还不是。

  这次他没抱怨,甚至没告诉主祭这件事。

  年轻的王子蹲在图书室后方的一个凹室中,躲在一尊雕像和一张木制长桌后方,将偷来的羊皮纸摊开在地板上。

  莱伊的手指鬼祟灵巧,当然,生于皇室,他向来用不着真的去偷。人们往往非常乐意免费给他东西,确切来说,应该是迫不及待要给他东西,从冷天的一件斗篷,到厨房里的一块糖霜蛋糕。

  但是那捆卷轴并不是莱伊要来的,而是从提亚伦的桌上摸来的,桌上有十几捆,全都用细细的白色缎带绑起来,里头写着祭司的咒语。没有什么华丽繁复的东西,全都非常务实。

  维持食物新鲜不腐的咒语。

  保护果园中的树木不受霜害的咒语。

  让火焰可以不耗油就继续燃烧的咒语。

  莱伊每一个都愿意试,直到找到在他手中行得通的咒语为止。一个会对他血管中沉睡的魔法说话的咒语。可以唤醒魔法的咒语。

  他从口袋中挖出几枚红色林恩压住羊皮纸,将纸张固定在地板上,一阵微风拂过圣堂。纸张上是主祭稳定的笔迹,画出一张地图──不像他父亲战情室里的那张描绘出整个帝国的地图。不,这是咒语的地图,是魔法的图表。

  羊皮纸上以通用语写着七个字。

  伊斯安诺斯弗尔,莱伊读道。

  永恒之火。

  这几个字下方是两个同心圆,以细致的线条相连,散布着小小的符号,伦敦的咒语师爱用的缩写。莱伊瞇起眼睛,想看懂那些笔迹。他对语言特别拿手,很快就熟悉了法洛语的轻快节奏,也能掌握菲斯克语每个波澜起伏的音节,更深知安恩斯自己边境方言的丘陵沟壑,但这张羊皮纸的字迹似乎在他眼前游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嚼着嘴唇(这是他的坏习惯,他母亲老是警告他要改掉,因为一点王子的样子也没有),他的手放在纸张两边,指尖刷过外围的圆圈,开始拼读。

  他的视线集中在纸页正中央,念出每个字,每个笨拙零散的碎片从他舌尖滚落。他耳中的脉搏越来越大声,节拍和魔法自然的节奏显得格格不入。但是莱伊奋力将咒语拼凑在一起,单纯仰赖意志的力量来维系,他快念完的时候,双手传遍一阵麻麻痒痒的热流,他感觉到热流沿着手掌进入指尖,拂过圆圈的边缘,然后……

  什么也没有。

  没有火花。

  没有火焰。

  他又念了一次咒语、两次、三次,但是手掌的热力早已开始褪去,消散成平常手麻的感觉。他挫败不已,没把咒语念完,注意力也跟着涣散。

  王子颓然坐在冰冷的石头地板上。「该死。」他嘀咕,尽管他知道出言诅咒是很不合宜的,特别是他现在身处圣堂里。

  「你在做什么?」

  莱伊抬头看见他哥哥站在凹室门口,狭窄的双肩上披着红色披风,尽管才十岁又九个月大,凯尔就长得一副正经的大人脸,尤其是他双眉中间的皱纹。早晨的阳光灰蒙蒙,凯尔的红发还是闪着光芒,他的眼睛一边湛蓝、一边如夜色般黝黑,总让别人想避开视线,莱伊不懂为什么,但是他会特别注意要定定看着哥哥的脸,好让凯尔知道这不重要,眼珠就是眼珠。

  很明显,凯尔其实不是他真的哥哥。只要瞥一眼,就知道他们俩没有血缘关系。凯尔就像各种不同黏土揉合在一起的混合物,他有菲斯克人苍白的皮肤、法洛人修长纤瘦的体格,以及只有在安恩斯帝国北缘才看得见的红发。最后,当然还有他那双眼睛。一边是正常的眼睛,看起来也不特别像安恩斯人;另一边是安塔拉的眼睛,由魔法本身标记为艾芬。蒙福之人。

  至于莱伊,一身皮肤是温暖的棕色,黑发和琥珀色的眼睛,彻头彻尾的伦敦人、彻头彻尾的玛雷许家族成员,彻头彻尾的皇室。

  凯尔看着王子胀红脸的模样,还有摊在面前的羊皮纸。他跪在莱伊对面,披风的衣襬在他身下的石头地面上散开,「你从哪里拿的?」他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悦。

  「提亚伦那边。」莱伊说,他哥哥狐疑地瞪了他一眼,莱伊又加了一句:「从提亚伦的书房里。」

  凯尔瞄了一眼咒语,蹙眉说:「永恒之火?」

  莱伊漫不经心地从地板上捡起一枚林恩,耸耸肩,「这就是我抓的第一个东西。」他努力想装出一副完全不介意那个蠢咒语的样子,但是他的喉咙紧绷,眼睛灼热发烫,「不重要啦。」他说,将钱币往地上一掷,像在打水漂,「我就是不会用。」

  凯尔变换了一下重心,无声地动着嘴唇,读过祭司的笔迹。他的手悬在羊皮纸上方,手掌微弯,彷佛正捧着一朵尚不存在的火苗。他开始念出咒语。莱伊自己尝试时,每个字听起来都像石头,生硬地坠落,但同样的字词在凯尔唇间却像滑顺流畅的诗句,充满摩擦的子音。

  他们四周的空气立刻温暖起来,字迹冒出蒸气,墨水开始收拢,接着向上凸起,一小颗油滴升入空中,着火了。

  火焰悬浮在凯尔两手中间,灿烂白炙。

  他让这一切看起来好简单,莱伊感觉到一丝对哥哥的怒气油然而生,像星火一样滚烫,但也像星火一样转瞬即逝。

  莱伊不会魔法,不是凯尔的错。莱伊本来已经要站起来了,凯尔却拉住他的袖口,他导引莱伊的双手来到咒语的两侧,将王子拉入他魔法的羽翼之下。暖意搔动莱伊的手掌,他感觉很矛盾,一边因为力量而欣喜,却也知道那其实并不属于他。

  「这不对。」他喃喃说道,「我是皇储,是麦辛.玛雷许的继承人。我应该要有办法点燃一根该死的蜡烛。」

  凯尔咬着嘴唇──母亲从来不会责备他的这个坏习惯──然后说:「世界上有很多种不同的力量。」

  「比起皇冠,我宁愿要魔法。」莱伊臭着一张脸说。

  凯尔审视着他们之间的火焰,「仔细一想,其实皇冠本身也是一种魔法。魔法师统治元素,国王统治帝国。」

  「也要国王有足够的力量才能统治。」

  这时,凯尔抬起头,「你要是不把自己给害死的话,将来会成为很好的国王。」

  莱伊喷了一口气,吹得火焰发颤。「你怎么知道?」

  凯尔闻言露出微笑,很难得看到凯尔笑,莱伊想好好记住,他是唯一可以逗哥哥笑的人,他将这项荣誉当成徽章一样配戴,然后凯尔说:「魔法啰。」莱伊想揍他一拳。

  「你这个混账。」他嘀咕,想抽开手,但是他哥哥的手指握得更紧了些。

  「别放手。」

  「放开啦。」莱伊说,一开始还像在开玩笑,但火焰越来越亮,在他手掌之间越来越烫,他又正色说了一次:「停下来,你弄痛我了。」

  热力舔舐他的手指,白炙的疼痛贯穿他的双手,窜上他的手臂。

  「停下来,」他恳求,「凯尔,停下来。」但是莱伊从灿烂烈焰抬头看向哥哥的脸时,却没看到半张脸,只有一汪黑暗。莱伊倒抽一口气,挣扎着想逃开,但他哥哥已经不再是血肉之躯,成了一具石雕,双手箍住了莱伊的手腕。

  这不对,他心想,这一定是梦──噩梦──但是火焰的热力和足以捏碎腕骨的力道好真实,随着每次呼吸、每次心跳越来越难以承受。

  他们之间的火焰拉得又细又长,削尖成一束光,尖端先指着天花板,可怕的是,它开始慢慢指向莱伊。他又是抵抗、又是尖叫,却无法阻止那把燃烧的刀刃戳进自己的胸膛。

  剧痛。

  停下。

  它一路切过他的肋骨,点燃他的骨头,撕扯他的心脏。莱伊开口想尖叫,却呕出一堆烟雾。他的胸膛只成了边缘参差不齐的发亮伤口。

  凯尔的声音出现,不是来自那尊石像,而是来自别的地方。逐渐淡去的遥远地方。别放手。

  但是好痛,好痛好痛。

  停下来。

  莱伊感觉他从里到外都快焚烧殆尽了。

  拜托。

  快死了。

  留下来。

  再次死去。

  有几秒钟的时间,漆黑变成一条条缤纷色彩,变成挂满了翻飞布料的天花板,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泪水模糊的视线边缘,暴风雨蓝的双眼忧心忡忡。

  「阿鲁?」莱伊粗嘎的声音说。

  「我在这里。」阿鲁卡德回答,「我在这里。保持清醒。」

  他试着说话,心脏撞击着他的肋骨,彷佛想挣脱牢笼。

  心跳快了两拍,然后断断续续。

  「他们找到凯尔了吗?」一个声音说。

  「离我远一点。」另一个声音喝斥。

  「每个人都给我出去。」

  房间摇摇晃晃,声音变得闷闷的,痛楚变成更糟糕的东西,原本白炙的折磨化为寒冷,他的身体抵抗又失败又抵抗又失败又抵抗又失败再失败然后──

  不。他哀求,但是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那些连系一丝一丝断开,直到所有支撑着他的力量什么也不剩。

  直到阿鲁卡德的脸庞不见踪影,房间也崩解消失。

  直到黑暗的沉重手臂紧紧圈绕着莱伊,将他深埋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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