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交集
I
艾森塔许前一天，夜市早在中午时分就悠悠苏醒。
显然，庆典与口袋满满、迫不及待想花钱的外地人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足以让摊商提早好几个小时营业。旗帜之夜开始前还有时间，莱拉在摊位之间闲晃，她的钱币在艾尔梭的口袋里叮咚作响，她买了一杯香料热茶和某种甜甜的面包卷，试着习惯她扮演的新角色。
她不敢回漫游之路，在那里，她就得摆脱艾尔梭，当回巴尔德，否则肯定会被认出来。一旦锦标赛揭开序幕，这些都不重要了。真实身分会消失在扮演的角色后方，但是今天，她必须被看到、认可、记住。
这不难，摊位的小贩都是恶名昭彰的八卦王，她只要趁购物时找人说话，释放一点暗示、一点细节，提及一两次名字，刻意回避锦标赛的话题，甚至假装包裹忘了拿，等人追上来大喊：「艾尔梭!艾尔梭大人!」
等她来到靠近宫殿的市集边缘时，就大功告成了，风声开始在人潮中传开。史塔席恩.艾尔梭。其中一名参赛者。长得俊，却有点太瘦。以前从没见过这号人物。他会什么魔法呢?之后等着看就知道了。她在市集里采买时，感觉到视线停留在她身上，并捕捉到人们窃窃私语的片段，她身为的小偷直觉催促她赶快甩开视线、消声匿迹，她努力克制。
时候还没到。她心想，夕阳就快下山了。
还少了一样东西。
「莱拉。」她进帐篷时，凯拉招呼道。「妳早到了。」
「我们没约好时间嘛。」
老板娘停下手边的工作，打量着莱拉的新造型。
「我看起来如何?」她问，将两只手伸进艾尔梭的外套口袋里。
凯拉叹气，「比平常更不淑女了。」她摘下莱拉头顶的帽子，在手里转动。
「这还不错。」凯拉说，然后才注意到莱拉剪短的头发，她用两根指头捏起一缕发丝，「但这又是怎么回事?」
莱拉耸耸肩，「我想改变一下。」
凯拉啧啧咂舌，幸好没有追问，反而消失在一道布帘后，拿着一个盒子现身。
盒子里是莱拉的面具。
她举起面具，重量令她瞠目结舌，面具多了一层暗色金属内衬，线条与形状利落流畅，看来是直接将熔化的金属倒入铸模中定型，而不是用铁锤敲制。凯拉并没有抛弃原先那副恶魔皮革面具，并不算是，她拆解了原本的面具，改造成新作品。缝线干净、棱角分明，原本简单的黑色恶魔角以螺旋形往上伸展，现在则优雅地向后弯曲。额头的部分以锐利的角度微微突出，貌似护目屏蔽，面具底端原本位于她颧骨下方，现在改由脸庞两侧延伸覆盖她下颚的弧度，看起来依旧是张怪物的脸，不过是全新品种的恶魔。
莱拉将面具滑到头顶，仍对这美丽妖异的作品赞叹不已，凯拉又递给她另一样东西，是由同样的黑皮革做的，也有同样的深色金属内衬，形状既像某种皇冠，也像微笑的弧度，两侧比中间更高。莱拉转动着那样东西，好奇到底用途为何，直到凯拉又伸手拿过，绕到她身后，将那片护甲固定在她咽喉前。
「保护妳不会人头落地。」女人说，拉着护颈上隐藏的细小铰炼将它与面具往下弯的两侧固定在一起，那片护甲就像是恶魔的下巴，莱拉打量自己的倒影时，看见自己的五官就藏在怪物的上下两片颅骨中间。
她露出一抹邪恶的微笑，牙齿在头盔的开口处闪闪发光。
「妳，」莱拉说，「真是太天才了。」
「安纳许。」凯拉耸耸肩，但莱拉看得出来她十分自豪。
她忽然有股忽如其来的古怪冲动，想要拥抱老板娘，但是她努力克制。
以铰炼连接的护颈让她可以掀开上方的面具，恶魔头宛如冠冕般放在头上时，护颈仍可以环绕她的脖子。「我看起来如何?」她问。
「很奇特，」凯拉说，「而且很危险。」
「完美至极。」
外头，钟声开始敲响，莱拉的微笑更加灿烂。
时间到了。
*
凯尔走到床边检视他的装束：一条黑色长裤、一件高领黑上衣，两件衣物都滚着金边。衣服上头还摆了莱伊要他在皇家招待宴配戴的金别针。他的外套挂在椅背上等待，但是他没去碰，那是旅行时的专用物品，今晚，他只能于宫殿里活动。
床上的衣物是莱伊挑的，但那不只是礼物而已。
而是一则讯息。
明天，你就能当卡麦罗夫了。
今晚，你得好好当凯尔。
哈斯特拉稍早来过一次，奉莱伊的命收走他的面具。
凯尔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
「锦标赛快到了，」哈斯特拉当时这么说，察觉到了他的犹豫，「您一定很兴奋。我猜平时您大概没什么机会试试身手吧。」
凯尔皱眉，「这不是游戏。」他这么回答，也许有点太严厉了，「而是为了保护王国的安全。」他看着哈斯特拉的脸庞刷地变白，心中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我发过誓，一定誓死保护皇室家族。」
「那我很遗憾，」凯尔感叹，「你只能将就保护我了。」
「大人，这是我的荣幸。」他的语调是纯粹的真诚，他确实深信自己道出的是再简单不过的真相，「我会用我的性命护卫您。」
「嗯，」凯尔说，交出了卡麦罗夫的面具，「希望不会走到那个地步。」
年轻的守卫挤出一个尴尬的小小微笑，「大人，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凯尔在房间里踱步，试着别去想明天的事，首先，他得撑过今晚。
边桌上摆着水瓶和水盆，凯尔在盆中注满水，伸手贴在盆子两侧，直到水蒸气开始冒出。他盥洗干净后，就换上莱伊替他选的行头，打算让他弟弟开心一回。比起莱伊为他做的一切，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虽然凯尔一边换装，也一边纳闷莱伊打算什么时候找他讨这个人情。他可以想象，大概十年之后，莱伊会使唤他帮忙倒茶。
「自己去倒啦。」到时候，凯尔会这么回答，莱伊会发出啧啧声，回嘴说：「记得卡麦罗夫的事吗?」
凯尔的晚宴装束很合身，是莱伊喜欢的样式，用的是最上等的黑色布料，色泽非但不会黯淡无光，反而可以汇聚光线。服装的剪裁逼迫他必须挺直身体，无法像平常一样弯腰驼背，他扣起金钮扣，固定好袖口和衣领。圣人在上，一件衣服到底要有多少钩扣才够?最后，他才在胸口别好那枚皇家别针。
凯尔查看自己的镜中倒影，愣在原地。
尽管他皮肤苍白，顶着一头红棕发色，甚至有颗光亮如石的黑眼珠，但还是散发十足的皇室风范。他盯着倒影看了很久，着魔般愕然站在原地好一会后才扯开视线。
他看起来就跟一名王子没两样。
*
莱伊站在镜子前，扣好衣服上闪闪发光的钮扣。阳台的门关着，外头庆典的声音像寒冷夜晚中升起的朦胧水雾。马车与笑语，脚步和乐音。
他知道他就快迟到了，但是他似乎就是无法控制好紧张的情绪，也压抑不住恐惧。天色越来越暗，黑暗压迫着宫殿，也压迫着他，重重放在他的胸口上。
他替自己倒了杯酒──第三杯，对镜子中的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那个享受狂欢的王子到哪里去了?那个最喜欢待在人群正中央、成为众人快乐源头的王子呢?
他死了。莱伊来不及阻止自己，心里就先浮现这个念头，不禁庆幸凯尔无法读他的心思，只能感觉到他的痛苦，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庆幸了。还好，其他人看着莱伊的时候，看到的似乎依旧是从前的那个他，而不是他现在的样子。他不知道是他太擅长隐藏其中的差异，还是他们本来就没多注意。凯尔注意到了，莱伊很确定他看得出改变，只是他明白还是别说出口好。没什么好说的，凯尔救了莱伊一命──把自己的命给了他──但莱伊还是比较喜欢他原本的那条命，错不在凯尔。都怪他自己蠢才会把小命给丢了。
他灌下酒，希望酒精能提振他的心情，不过却只让外在世界变得更加朦胧，完全没影响到他自己的思绪。
他摸摸闪亮的钮扣，第无数次调整头上的冠冕，一阵冷风拂过后颈时，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恐怕你的黄金还不够多呢。」阳台门边传来一个声音。
莱伊浑身一僵，「侍卫是在搞什么?」他缓缓开口说，「竟然连海盗也放进来了?」
那个男人往前一步，然后又一步，身上银饰发出轻柔的叮当碰撞声，「现在的正确说法是『私掠船员』。」
莱伊吞了吞口水，转身面对阿鲁卡德.艾莫瑞，「至于黄金，」他语调平稳地说，「我觉得刚刚好，我配戴越多金饰，就有越多人想抢劫我。」
「真是个艰难的困境啊。」阿鲁卡德说，又自顾自往前了一步。莱伊上下打量他。他身上的衣服显然没在海上风吹雨打过：一套深蓝色的服装，衬托着一条银色披风，深棕色的头发修剪整齐，编入了宝石来装饰。他的右眼上方有单独一颗蓝宝石。那双眼睛就像在月光下闪着幽光的夜百合。他从前闻起来也有那样的花香。现在则散发海风和香料的味道，还有其他莱伊说不出名字的东西，来自他未曾亲眼见过的国度。
「你这种流氓怎么会来我的房间?」他问。
「流氓?」阿鲁卡德在舌尖滚动斟酌着那两个字，「当流氓，总好过当无聊的贵族吧?」
莱伊感觉到阿鲁卡德的视线在他身上缓慢游移，饥渴不已，他脸红了。热烘烘的感觉从他脸颊一路经过锁骨和胸口，在衣服和腰带下方蔓延开来。令人不安至极。莱伊拥有的魔法少之又少，但是他征战情场的时候，已经习惯身为占上风的那方。只要他喜欢、只要他高兴，就可以为所欲为。现在他感觉到那样的力量动摇了，从他指间溜走。整个安恩斯帝国，只有一个人有能耐让王子心神不宁，或者让他从骄傲的皇族成为紧张兮兮的小伙子。那个人就是阿鲁卡德.艾莫瑞。异类、流氓、私掠船员。同时也是贵族。因为错纵复杂又逐渐遥远的血缘关系，跟王座沾不上边，但如果阿鲁卡德.艾莫瑞想要的话，可以在宫廷上坐拥自己的家徽与一席之地。不过他却逃跑了。
「你来参加锦标赛。」莱伊说，试图闲聊。
阿鲁卡德识破了他的意图，抿起嘴唇，「这不是唯一的目的。」
莱伊犹豫，不确定接下来该说什么。换作是对别人，他会有一箩筐打情骂俏用的台词可以回嘴，但是站在距离阿鲁卡德一步远的地方，他连话都说不好，只感觉自己喘不过气。他撇过头，笨拙地摆弄袖扣。几秒钟后，随着银饰清脆的声响，阿鲁卡德的一只手充满占有欲地绕过他的肩膀，嘴唇凑上他的脖子，就印在耳朵下方。莱伊颤抖了一下。
「你对待你的王子有点太亲昵了。」他警告道。
「所以你承认啰?」阿鲁卡德的嘴唇刷过莱伊的喉咙，「你承认你是我的啰?」
他张口咬莱伊的耳垂，王子倒抽一口气，弓起背。阿鲁卡德老是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能让整个世界在他脚下倾斜。
莱伊转身想说些什么，但是阿鲁卡德的嘴已经先盖上他的嘴。双手在发丝间纠缠、紧抓着彼此的外套，他们就像一场碰撞，因为相别的三年而更加激烈。
「你想我。」阿鲁卡德说，这不是个问句，但是听起来像在承认什么，因为阿鲁卡德的一切：他紧绷的背部、他紧紧贴着莱伊的腰臀、他加速的心跳和颤抖的音调，都让莱伊知道想念的不只是他一个人而已。
「我是王子。」莱伊说，挣扎着想重拾冷静，「我知道该怎么找乐子。」
阿鲁卡德眉毛上的蓝宝石闪闪发光，「我可以让你很乐喔。」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已经往前倾，莱伊发现自己也在靠近对方，不过阿鲁卡德在最后一刻用手指缠住莱伊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后拉，露出王子的喉咙。他将双唇贴向莱伊下巴下方凹陷的弧度。
莱伊紧咬牙关，忍住一声呻吟，但是他紧绷的姿态一定泄漏了什么，因为他感觉到阿鲁卡德的嘴贴着他的皮肤露出微笑。他的手指往莱伊的上衣游移，熟练地解开衣领，好继续往下亲吻，阿鲁卡德看到他心脏上方的疤痕时，莱伊发觉他迟疑了。「有人伤了你，」他对莱伊的锁骨低语，「要不要我让它好一点?」
莱伊将阿鲁卡德的脸拉向他自己的脸，绝望地想要转移他对疤痕的注意，避免可能随之而来的问题。他轻咬阿鲁卡德的嘴唇，听到他倒抽一口气时，感到小小的胜利，而阿鲁卡德也──
钟声敲响。
旗帜之夜。
他迟到了。他们都迟到了。
阿鲁卡德轻声大笑。惆怅的笑声。莱伊闭上眼睛，吞了吞口水。
「该死。」他咒骂，痛恨在门外等待的世界，也痛恨自己在其中的位置。
阿鲁卡德已经退开了，那瞬间，莱伊只想把他拉回来，牢牢抓着，害怕如果现在放手的话，阿鲁卡德就会再次消失，不只是从这间房里消失，而是从伦敦、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就像三年前那样溜进黑夜与大海中。阿鲁卡德肯定是看到他双眼中的慌乱，因为他回身将莱伊拉近，最后一次将双唇贴在他嘴上，一个轻柔而留恋的吻。
「放心，」他说，缓缓挣脱，「我不是鬼魂。」他露出微笑，顺顺外套后转身离去，「把皇冠戴好吧，我的王子，」他走到门边时回头唤道，「歪掉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