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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十章

就这样,整个布里斯托尔都知道爱德华·肯威,一个每年只有区区七十五英磅进账的牧羊人,就要和卡罗琳·斯考特结婚了。
  这简直是天大的丑闻:光是卡罗琳·斯考特下嫁牧羊人就足够引发流言蜚语了。她拒绝马修·黑格的事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而我不禁思索,或许这桩丑闻最终对我们会有所助益,因为虽然我做好了迎接报复的准备——有那么一阵子,我不管去哪儿都会提防威尔逊的出现,每天早晨从窗户望向院子的第一眼也总是满怀恐惧——却什么也没等到。威尔逊踪影全无,马修·黑格那边也没有动静。
  到了最后,对我们婚姻的威胁并非来自外界——和考博雷父子、埃米特·斯考特、马修·黑格或者威尔逊全都无关。威胁来自内部。来自我自己。
  当然了,我也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原因。问题在于,我不断回想起和迪兰·华莱士的那次会面,以及他许诺的西印度群岛的财富。我想当个私掠船员,然后作为有钱人回到卡罗琳身边。我开始把它看作成功的唯一机会,我唯一能配得上她的机会。因为,没错,如果我现在娶卡罗琳·斯考特为妻,从马修·黑格的鼻子底下把她偷走,我会得到荣耀,也许还有名望,但随之而来的将会是某种……只能称之为“惨淡”的生活。
  埃米特·斯考特对我们的婚礼做出了回应。我想,我们本该感激他和卡罗琳的母亲屈尊出席的。虽然就我而言,我完全不感激他,而且宁愿他们俩置身事外。我不想看到父亲摘下帽子,对埃米特·斯考特卑躬屈膝的样子,毕竟埃米特并非贵族,只是个商人——我们两家的区别不在于身份,而是金钱本身。
  考虑到卡罗琳的话,我其实很感激他们的到来。这并不代表他们认可了我们的结合,远非如此。但至少,他们并不想因为这桩婚姻失去自己的女儿。
  我偷听到了她母亲的话——“我们只希望你快乐而已,卡罗琳”——但我知道,只有她一个人这么想。从埃米特·斯考特的眼神里,我看不出他有类似的想法。我看到的是一个刚刚失去了晋身上流社会之机的男人,看到他发迹的梦想就此破灭。他是勉强同意参加婚礼的,又或许,他只是为了在结婚宣誓后于教堂前发表那番宣言。
  埃米特·斯考特将一头黑发梳理在额前,阴沉凹陷的脸颊和紧闭的嘴巴加在一起,形状活像猫儿的屁股。事实上,他的脸上始终带着那种咬到柠檬果肉时的表情。
  只有片刻的例外:那时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然后说,“我不会给一分钱嫁妆。”
  他的妻子——也就是卡罗琳的母亲——紧紧闭上了双眼,仿佛她一直担忧着这一刻,也希望他不会说出这句话。我能猜到他们就此事谈过话,而最后一锤定音的人则是埃米特·斯考特。
  于是我们搬到了我父亲农庄的外屋。我们尽可能地装饰了那栋屋子,但它说到底只是农庄的外屋:墙壁是树枝糊上泥巴做成的,茅草屋顶也亟待修缮。
  当然了,我们结婚时还是夏天,在炎炎烈日下,我们的家还算是凉爽舒适,但到了潮湿多风的冬天,它就根本没法称之为家了。卡罗琳这辈子都习惯了布里斯托尔那种砖砌的房屋,有仆人给她穿鞋,为她洗衣做饭,听从她的所有心血来潮的要求。但在这儿,她不再富有。她很贫穷,她的丈夫也同样贫穷,而且前途渺茫。
  我又开始光顾酒馆,但我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那时的我是个单身男人,是个欢快、吵闹而又风趣的酒徒。我坐在那儿,感觉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肩头,我只能佝偻身子,背对着众人,郁闷地看着酒杯,觉得仿佛所有人都在谈论我,仿佛他们都在说:“那就是爱德华·肯威,他连自己老婆都供养不起。”
  当然了,我向卡罗琳提出了那件事。我去当私掠船员的事。她虽然没有不同意——她毕竟是我的妻子——但也没有同意,而且她的双眼透出不安和担忧。
  “我不想抛下你,但我回来时就会成为有钱人了。”我告诉她。
  如果我真的要去,那么我既得不到她的支持,又得把她独自留在农庄小屋里。她父亲会说我抛弃了她,她母亲会看不起我,因为我让卡罗琳不快乐。
  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会不会很危险?”我向她提到私掠船的时候,她这么问我。
  “如果不危险的话,回报就不会这么高了。”我告诉她,当然了,她勉强同意让我去。说到底,她是我的妻子,她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但我并不想留下她在家中独自伤心。
  有天早上,我从前一晚的烂醉中苏醒过来,正对着早晨的阳光眨眼的时候,却发现卡罗琳已经提前穿戴整齐。
  “我不想你去。”她说完这句话,随后便转过身,走了出去。
  有天晚上,我坐在“青灰佳酿”酒馆里。我很想说那时的我不是平常的自己,因为我坐在那儿,大口喝着酒,在阴郁的思绪中看着水面不断下降。或者应该说,看着杯子里的酒面不断下降。
  但令人悲伤的是,那时的我正是平时的我。那个言辞风趣,笑容常在的年轻无赖已经消失不见了。在他的位置上还是个年轻人,但肩头却担负着生活的重担。
  在农场那边,有卡罗琳帮助我母亲。母亲起先被她的请求吓坏了,说让卡罗琳在农场干活太有失身份了。听到这话,卡罗琳却大笑起来,并且坚持要帮忙。刚开始的时候,我看着她穿过当初骑马到来时的那片院子,戴着干净的白色软帽,穿着工作靴、罩衫和围裙时,心里还觉得很是自豪。但后来看到她这身打扮,我却只会想起自己作为男人的失职。
  更糟的是,卡罗琳似乎并不介意:就好像只有她不把如今的处境看作失去地位的表现。其他人都这么认为,而感受最强烈的人就是我。
  “我能请你喝一杯吗?”我认出了身后那个声音,于是转身面对着他:那是埃米特·斯考特,卡罗琳的父亲。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婚礼上,那时的他拒绝给自己的女儿提供嫁妆,这时却提议要请他恨之入骨的女婿喝一杯。但喝酒这回事就是这样。如果你像我这样,看着杯里的酒一点点变少,一边思索下一杯从何而来,那么你也不会拒绝任何人的好意。即使那个人是和你不共戴天的埃米特·斯考特。即使他痛恨你,正如你痛恨他。
  于是我接受了他的酒,他给自己那杯付了钱,拉过一张凳子,凳脚刮过石板地面,发出一阵噪音。然后他坐了下来。
  还记得埃米特·斯考特的表情吧?就像在吃柠檬。而在和自己痛恨的爱德华·肯威说话的这一刻,我得说他的表情比之前更加痛苦。在这间酒馆里,我感觉非常自在,可以彻底放松自己,沉湎于酒精,可他却和这儿格格不入。他会时不时地回头张望,仿佛害怕有人从背后袭击他。
  “我想我们还没说过话吧。”他说。我冷笑一声作为回答。
  “这都是因为你在婚礼上的那句话,不是吗?”
  当然了,是酒精给了我勇气,让我口不择言——还有我成功夺走他女儿的事实。毕竟她的心是属于我的,她放弃了这么多东西,只为跟我在一起,这就是她深爱我的最佳证明。就算是他也应该明白。
  “我们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爱德华。”他简短地说道,显然是在努力维持话题的主导权。但我却看穿了他。我看穿了他这个人:他只是个担惊受怕的卑劣男人,在生意场上受人欺侮,却把怨气撒在手下身上,多半还会殴打仆人和他的妻子,他觉得我这样的人本该对他俯首帖耳,就像我父母在婚礼时那样(而且想到那一幕,我就怒火中烧)。
  “我们何不像生意人那样,来做一笔交易?”
  我喝下一大口麦酒,对上他的目光。“我的岳父大人,你想做什么交易?”
  他板起面孔。“你离开她。你把她赶出家门。随便你怎么做都行。只要你给她自由,让她回到我这里。”
  “如果我答应的话?”
  “我就会让你成为有钱人。”
  我喝光了那杯麦酒。他朝酒杯点点头,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说“好的”,等着他为我拿来另一杯,然后几乎一口喝光。我眼中的世界摇晃起来。
  “噢,你很清楚这个提议意味着什么,不是吗?”
  “爱德华,”他说着,身子前倾,“你和我都知道,你供养不起我女儿。你和我也都知道,你过得这么沮丧也是因为你供养不起我女儿。你爱她,我知道,因为我曾经也和你一样,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
  我咬紧牙关看着他。“一无是处?”
  “噢,没错,”他吐了口唾沫,然后坐直身子,“孩子,你只是个牧羊人。”
  “你怎么不叫我‘爱德华’了?我还以为你是以对等身份跟我谈话的。”
  “对等身份?你永远不可能跟我平起平坐,你自己也很清楚。”
  “你错了。我有自己的打算。”
  “我听说过你的打算了:去当私掠船员,在汪洋上发家致富。你可不是这块料,爱德华·肯威。”
  “我是。”
  “你没有必要的品行。你自己弄出了这个烂摊子,而我是在提议帮你收拾,孩子:我建议你好好考虑我的提议。”
  我喝完了剩下的酒。“不如让我用再喝一杯的时间好好考虑,你看如何?”
  “如你所愿。”
  又一杯酒出现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而我开始努力让它成为历史,同时思绪飞转。他说得没错。这是整场对话中最令我震惊的。埃米特·斯考特说得对。我爱卡罗琳,但我没法供养她,如果我是个真正尽责的丈夫,就该接受他的提议。
  “她不希望我去。”我说。
  “可你想去?”
  “我希望她支持我的打算。”
  “她永远都不会的。”
  “我只能希望她会同意了。”
  “如果她像她说的那样爱你,就永远都不会同意的。”
  即使借着酒劲,我也挑不出他这句话的任何毛病。我知道他说得对。他也知道。
  “你树敌众多,爱德华·肯威。非常多。有些敌人很强大。你以为那些敌人为什么没有报复你?”
  “因为他们害怕?”我的口气带着醉酒后的自大。
  他嗤之以鼻。“他们当然不是因为害怕。他们之所以放过你,是因为卡罗琳。”
  “那如果我接受你的提议,不就没法阻止敌人的报复了吗?”
  “你会得到我的保护。”
  这我可不太相信。
  我又喝光了一杯酒。他看起来更消沉了。他一直在那儿待到很晚,而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提醒我,我的选择究竟多么有限。
  等我打算离开的时候,已经喝得双腿发软。我只好抓住桌边,勉强站稳身子。卡罗琳的父亲露出嫌恶的表情,上前扶住了我,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带我回了家,但不是因为他希望我平安到家,而是因为他希望卡罗琳看到醉醺醺的我,而当我摇摇晃晃,大笑不止地走进门时,她的确正在家里。埃米特·斯考特趾高气昂地对她说:“这醉鬼就是个废物,卡罗琳。他不适合陆地上的生活,也更不适合大海。如果他去了西印度群岛,受苦的人只会是你。”
  “父亲……父亲。”
  她不安地啜泣着,而我躺在床上,看到他挪动靴子,转身离开。
  “那个老守财奴,”我努力挤出这句话,“他看错我了。”
  “希望如此吧。”她答道。
  我借着酒意发挥起了想象力。“你相信我,不是吗?你难道看不到我站在甲板上,和船只一起缓缓入港的样子吗?我会成为优秀的人物……一千枚金币就像雨点那样从我的口袋里撒出来。我能看到那一幕。”
  等我看向她时,却看到她摇了摇头。她看不到。
  等我次日酒醒以后,我也看不到了。
  我想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我惨淡的前途成了这桩婚姻里的第三者。我思索着自己有限的出路:埃米特·斯考特提议用钱换回他的女儿。还有我扬帆远航的梦想。
  无论我选择哪条路,都会伤透卡罗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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