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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布袋中的讯息

麦特叹了口气,将更多身体的重心转移到没有受伤的那条腿上。他怀疑,如果贝瑟兰振臂一呼,他和他的朋友们就只好自己单独起义了,大多数人也许会喜欢谈论起义和战争,但真正要干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尤其是当他们的对手是真正的士兵时。“贝瑟兰,在走唱人的传说里,拿着干草叉的马夫和投掷鹅卵石的面包师能够为了争取自由而击败正规军。”汤姆重重地喷了一声鼻息,白色的长胡子也随之抖动了一下。麦特没理他。“但在真实的生活里,马夫和面包师只会被杀掉。我一眼就能看出什么是优秀的士兵,那些霄辰士兵非常优秀。”

艾博达是一座巨大的海港,也许是全世界最大的海港,一个个码头如同灰色岩石的长手指,从环绕城市的堤岸伸展出来,几乎所有的停泊点都被大小不一的霄辰船占据了。当苏罗丝出现在港口上时,在帆索上攀爬的水手们纷纷发出响亮的欢呼,雷鸣般的声音呼喊着她的名字。其他船只上的人也挥舞手臂,发出喊声,但他们之中许多人似乎根本不知道他们在为谁欢呼。毫无疑问,他们认为必须这样做。在那些船只上能看到被风吹起的伊利安黄金蜜蜂旗、提尔的新月旗和梅茵的金鹰旗。兰德显然没禁止商人们与受控于霄辰人的港口进行贸易,或是商人们背着他偷偷来到这里。各种色彩从麦特的脑海中闪过,他摇摇头,让自己的思路清晰一些。如果有利可图,商人们甚至会和杀了自己老妈的人做买卖。

如果天气晴朗,罪奴主就会在麦特遛马时带罪奴出来散步。那些霄辰女人知道他不是泰琳的财产,但麦特却听到她们称他为泰琳的玩具!“泰琳的玩具”,就好像这是他的名字一样!她们并不关心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名字,对她们来说,一个人只能是达科维,或者不是达科维,而麦特这种似是而非的身份似乎让她们感到乐趣无穷。麦特在罪奴主的笑声中继续骑马,一边努力告诉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愈多人认为他要在泰琳回来之前逃走,泰琳就愈安全,只是这对他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我的眼睛只是有些累。”麦特笑着靠在手杖上。强大的人在拟订计划?这个老家伙也许在施博亚见过这种场面,当然,他也许还见过那些所谓的巨人。“不过我要谢谢你在那条巷子里救了我。如果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尽管说好了。但现在,我要去找个盛满热水的浴缸。”

“一次起义。”他一边说,一边坐到两张窄床间的那张三腿凳子上。除了这些以外,房里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只盥洗架,上面放着洗脸盆和一只缺口的白陶水罐,但没有镜子。泽凌坐在一张床的边缘,身上只穿着衬衫,脸上带着难以解读的复杂表情。汤姆躺在另一张床上,皱着眉,端详着自己粗大的指节。麦特只好靠在门板上,以免还会有人闯进来,他有些哭笑不得。汤姆显然早就知道贝瑟兰的疯狂计划,这也正是他一直在安抚这位王子的原因。“只要我振臂一呼,人们就会奋起回应。”贝瑟兰继续说道,“我的朋友们和我已经说服全城的人,他们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不,当然不是。你在笑什么?”那家伙咧开的大嘴几乎要把他的黑脸分成两半了。

“你和窥听者聊过?”麦特的声音仿佛是生锈铰链的摩擦声。他的确觉得自己喉咙生锈了!

当捕贼人向泰琳寓所的卧室中探进头时,麦特正在泰琳的高立镜前打量着自己。那身红色的衣服已经被塞进衣柜,和别的花哨衣服堆在一起,也许泰琳的下一个爱宠会喜欢它们。现在麦特穿的外衣是他所有衣服中最朴素的一件,上等质料的蓝色羊毛外衣,没有任何刺绣。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这件衣服寒酸,也不会有人盯着他看个不停,总之,是一件合适的衣服。

泽凌不安地耸耸肩。“为了说服瑟拉跟我一起走,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她很……胆小,我能帮助她克服这种心态,我可以的,我知道。但她肯定不可能假扮成罪奴主。”

不管怎样,图昂只是个小麻烦,一只在他耳朵边绕来绕去的苍蝇,仅此而已。饶舌的女人和盯着他的女孩并不能让他感到紧张,让他手心出汗的是泰琳,虽然她现在离开了。如果她突然回来,发现麦特准备逃走,她也许会改变主意,把他卖给图昂。现在泰琳已经是女大君了,麦特相信,她在不久之后就会剃掉头发。作为一位真正的霄辰王之血脉,谁知道她还会干些什么?泰琳只是让麦特手心出汗,但还有另一些东西会让一个男人汗透衣衫。

“如果我们解救出那些罪奴,还有那些两仪师,她们就会为我们而战!”贝瑟兰坚持着。

麦特在一天里第二次打了个哆嗦。这个女孩没有跟苏罗丝和泰琳一起离开,这点让麦特感到非常可惜。但他毕竟已经得到了面包,就不该再为掉在地上的面包屑感到可惜。可是他要对付两仪师,对付霄辰人,古蓝想要杀他,不止一个老家伙在他这里探头探脑,现在还有一个干瘦的女孩总是盯着他的后背,这只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也许他不该再用泡澡这种事浪费时间了。

王之血脉和大多数侍圣者的坐骑都相当俊美,有着光润的皮毛、弓形脖颈、迈着优美的步伐的母马,或是胸部宽厚、肩背强壮、眼睛炯炯有神的骟马。麦特在跑马上从没有什么运气,但他敢用果仁和这些马中的任何一匹赌一场。这匹宽鼻子的枣红骟马长相并不惹眼,不过麦特相信,这些骏马中没有几匹能跟得上果仁短跑的速度;在长跑中更是会被果仁远远地甩在后面。果仁已经被闷在马厩里很长一段时间了,就算没办法奔跑起来,它也很想蹦跳一下。麦特不得不使用了全部控马的技巧(其中有些技巧还是来自其他人的记忆)才稳住它的步伐,到码头的路只走了一半,他的腿已经一直痛到屁股上了。如果他想要快点离开艾博达,那只能走海路,或是跟随卢卡的马戏团。他有个好主意,保证能让那家伙在春季前离开。也许这是个危险的主意,但他没什么选择,走海路有可能会更危险。

当诺奥快步跑开以后,麦特回过头,看见图昂正站在一盏镀金立灯下,透过面纱看着他。她只是偶然看到他吗?像往常一样,麦特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转过身,沿走廊离开了,白色的百褶裙在她的身上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今天,她身边没有人陪伴。

泽凌将拳头塞进他深色提尔外衣的口袋里,瞪着麦特。实际上,他在瞪着背后的某个地方,那里一定有这名捕贼人非常不喜欢的东西。最后,他的面孔扭曲了一下,喃喃地说:“这可不容易。”

麦特打了个哆嗦,如果他试图从普拉的脖子上取下罪铐,她一定会拼命地呼救。光明啊,他在想什么!光是要弄走那三名两仪师已经够他受的了,他不想再去救更多的人了。愿光明烧了他吧,但那个普拉还是在他的脑子里打转!

“不管我们是否能解救罪奴,”麦特继续说着,“如果人们起义,霄辰人就会将艾博达变成屠场,他们镇压叛乱的手段非常严厉,贝瑟兰,非常严厉!我们可以杀死阁楼上的所有罪奴,而他们会从营地带来更多罪奴。当你的母亲回来时,只能看到城市变成一堆瓦砾,你的脑袋被插在城门口。她的头很快也会跟你的头排在一起。如果你的母亲说不知道亲生儿子的计划,他们不会相信的,你会相信吗?”光明啊,她真的不知道吗?这个女人有足够的勇气去干这种事。他不认为她有这么傻,但……

麦特抹去脸上的笑容:“泽凌,你知道,如果我们要把那些两仪师带出城门,就要让那些门卫认为她们是罪奴。苔丝琳和爱德西娜本来就穿着罪奴的衣服,而且她们也有罪铐,但我们需要伪装裘丽恩。苏罗丝会在十天内回来,如果我们那时还没逃掉,以后我们离开时,很可能你就永远也无法带走你的小美人了。”其实麦特很怀疑如果这次逃不掉,那么他们以后都别想再逃了。光明啊,这座城市真是能把男人折磨死。

最南边的码头已经清走了所有闲杂船只,戴着插细羽毛彩漆头盔的霄辰军官等在那里,扶着苏罗丝和泰琳走进在那里待命的大划艇之一,那些划艇两侧各有八名持长桨的桨手。泰琳站在划艇上,最后亲了麦特一下,为了让麦特的头垂下来,她几乎要把麦特的头发给拉断。然后她还捏了捏麦特的胸部,就好像他们还在该死的床上一样!

面对泰琳恶作剧式的微笑,麦特尽力露出他最有魅力的笑容。他当然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但他有理由担心她的玩笑会变成事实。今天她为他选了一身刺眼的大红衣服,现在他身上不是红色的只有上衣和斗篷上绣制的花朵、脖子上的黑丝巾,还有领口和袖口上的白色蕾丝,而这些白色蕾丝让他这身衣服显得更红了。不过,他穿衣服的速度还是非常快,因为他想要早一点离开这里。对于泰琳,聪明的男人应该学会不要以为会有确定的事情,她也许不是在开玩笑。

“我会离开一个多星期,宝贝,嗯,”她的绿指甲滑过他肋骨上一道足有一尺长的疤痕,“我是否应该把你绑在床上,好确保当我离开的时候,你会安全无恙呢?”

泰琳离开的当天晚上,他们就开始了第一次会议。这时贝瑟兰却恰巧闯进来找汤姆。不幸的是,贝瑟兰先在门口听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而且他听到他们足够多的谈话内容,不可能编造一个故事搪塞过去。非常不幸的是,他也想参与进来,他甚至提出了自己的行动计划。

“昨晚又发现一具被割开喉咙的尸体,而那个人体内和他的床上没有一丝血迹。我跟你说过这件事吗?他就住在靠近摩丁门的一家旅店里。也许那个怪物曾经离开过艾博达城,但现在它又回来了。”诺奥向麦特的背后瞥了一眼,然后仿佛是朝某个人恭谨地鞠了个躬,他直起身的时候,又低声说道:“如果你改变主意,我时刻准备效劳。”

“我对蕾丝可不怎么了解,”泽凌说,“这就是你要我来的原因?”

随后的日子很不容易度过。女仆们都在笑话麦特的新衣服,当然,也就是他以前穿的那些衣服。她们在麦特身边嬉笑着打赌当泰琳回来时,他会以多快的速度换回原来那些衣服。大多数女仆都认为麦特只要一听到泰琳回来,就会一边在走廊里狂奔,一边剥掉身上的衣服。麦特根本不在乎她们说些什么,除了关于泰琳回来的那部分。当他第一次听到一名女仆提到这件事时,心差点从胸口跳出来,他还以为泰琳真的提前回来了呢。

看样子,泰琳并没有夸大苏罗丝的急躁。泰琳的起居室里现在多了一座镶满宝石的柱面钟,这是苏罗丝送给她的礼物。从麦特起床开始,这座钟只走了两个多小时,他就陪着女王向码头前进了。苏罗丝和泰琳骑马走在最前面,她们身后是大约二十名王之血脉和他们的侍圣者,那些侍圣者总是向王之血脉们低垂下剃光了一半的头,然后又越过鼻尖斜睨着其他所有人。麦特骑着果仁跟在他们后面,阿特拉女王的“爱宠”不能和王之血脉相比,这当然也包括泰琳。在这方面,他甚至比不上那些世袭的仆人。

当麦特派罗平去贝瑟兰的玩具柜里拿走他剩余的衣服,又让尼瑞姆去找泽凌之后,终于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一些。他的腿依旧在火烧般地疼痛,走路时摇摆不定,但如果他不打算浪费时间,那么他也许应该加快行动速度。他想要在泰琳返回之前离开艾博达,现在他有十天时间,如果要确保安全,那这个时间还要缩短一些。

在这天上午剩下的时间里,他一直在泰琳卧室的地毯上一瘸一拐地踱着步,完全不在意腿部的疼痛。他要想出一个办法,想出一个能在这两天里逃出去的办法,但他找不到任何可能性。腿部的疼痛的确在减轻,他已经丢下手杖,并努力让自己恢复一些体力。他也许能连续走上两三里路不休息,至少不需要长时间的休息。

“是诺奥告诉你觅真者的事?”等到纳尔文走远,麦特立刻以怀疑的语气悄声说道。

“王之血脉能够随意将罪奴带出城。”汤姆在随后的一次会议中说道。这次,他和泽凌都坐在床上,麦特已经开始恨那张凳子了。“不过如果跟随王之血脉的罪奴人数太多,可能还是会受到盘问,但罪奴主就需要一份经过王之血脉签署并盖章的命令,才能带罪奴出城。城门和码头上的卫兵那里有全部有效的印章图案,所以我没办法随便刻个章蒙混过去。我需要一份真正的出城令,复制上面的印章。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三个罪奴主要去哪里找了。”

无论汤姆的声音有多小,麦特仍然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想要看看是否有人在偷听。他只看到一个名叫纳尔文的矮个子灰发男人,他穿着仆人制服,但麦特从没见过他为什么差事奔忙,或者是搬运什么东西。他朝麦特眨眨眼,然后又向四周张望着,并皱起眉头。麦特想要吼叫,但他露出一副笑容,并竭力表现出安全无害的样子。纳尔文就这样皱着眉头走开了,麦特确信这家伙会是泰拉辛宫中第一个尝试想把果仁偷走的人。

许多女人和几乎全部男人认为他更换衣着是他要离开的预兆,他们说麦特是要“逃跑”,并对此很不高兴,他们甚至开始采取一切手段阻碍麦特。在他们的眼里,麦特是抚慰泰琳坏脾气的良药,他们不希望泰琳在回来的时候因为失去麦特而严惩他们。如果他没有命令罗平和尼瑞姆在泰琳的寓所中时刻看管他的物品,他的那些旧衣服可能又要无影无踪了。车尔和红臂队则在马厩里看住了他的果仁。当他和两名罪奴一同消失时,人们一定会把他们联想在一起。但麦特竭力让自己相信,因为在此期间泰琳不在艾博达,而他又表现出一副急于逃跑的样子,所以泰琳将不会受到责罚。每一天,即使下雨,他也会骑着果仁在马厩里转几圈,而且每天都会将时间拉长,就好像在锻炼体力。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的体力还真的有所提升,虽然他的腿和屁股仍然疼得厉害,但他已经有信心能连续骑马走十里路,至少是八里路了。

尽管腿部传来一阵阵刺痛,麦特还是让果仁慢跑着离开了码头。他尽量不去看海面。穿着朴素的商人监督着他们的货物被运上或运下船只,有时候还会将一只袋子塞给穿绿色皮马甲的人,好让他们的货物在运送时能够得到特殊照料,或是搬运速度更快一些,不过麦特很难想象这里的工人还能怎样加快速度。南方人走路时总是一路小跑,只有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除外,那时候的太阳几乎能烤熟鸭子。而现在,灰色的天空下,冷风卷起一重重海浪,无论太阳升到什么位置,人们都不会觉得暖和。

有时候,她的侍圣者赛露西娅也会跟随在她身边。麦特也在她身边见到过安奈瑟,但那个奇怪的高个儿女子随后便从泰拉辛宫中消失了,至少在走廊上再也见不到她了。麦特听说,她“在休息中”,麦特不太清楚这个词的意思,他只希望安奈瑟如果真的离开了,最好也能带走图昂。如果这个女孩再一次看见他跑到罪奴巢去,很可能不会再相信他是去和某个寻风手幽会。也许她还想买下他?如果是这样,麦特也仍然不明白她的动机,他从来都不明白女人会被男人身上的哪些东西吸引,她们似乎会朝着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瞪大眼睛。不管泰琳怎么说,麦特知道自己并不俊美。女人们为了让男人上床会说谎,而当她们得到了,就会说更多的谎。

麦特偷偷审视着那些女人。其中一名罪奴有双浅蓝色的眼睛,个子很矮,铐住她脖子的罪铐的另一端被固定在一名身材圆胖、橄榄色皮肤的罪奴主手腕上。兰德曾见到这名罪奴主牵着苔丝琳进行训练。这名黑发罪奴被她称作普拉,但她光洁无瑕的面容只可能是属于两仪师的。当苔丝琳告诉麦特,这名两仪师已经成为真正的罪奴时,他还半信半疑。但现在,每当那名灰发罪奴主在马鞍上俯下身,向这个曾经名叫瑞玛·嘉弗雷的女人说些什么时,普拉都会欢笑着,高兴地拍着双手。

中午时,泽凌给他带来仿佛是一个纪元以来唯一的好消息。严格说来,这也不算是什么消息。在泽凌带来的布袋中,用两件衣服裹着一副银色的罪铐。

该死的!泽凌勾搭上的那个女人一定是苏罗丝的达科维之一!而且现在这个达科维还被苏罗丝留下来了,否则泽凌绝对没理由如此在乎苏罗丝是不是走掉,更不可能因此而高兴。这家伙竟然打算拐走苏罗丝的财产!好吧,也许和两个罪奴相比,这并不算什么。

麦特想要立刻纵马跑开,远远地离开那些海民船。码头上没有人多看他一眼,那些军官在送走划艇后就走掉了,而一些麦特不知道的人牵走了驮马。霄辰船上的水手从索具上爬下来,继续完成他们各自的工作,货运公会的工人们只顾推着他们装满大袋子、箱子和木桶的矮轮手推车。但如果麦特走得太快,泰琳也许会认为他打算逃出城去,那样她会立刻派人捉住他。所以他只是坐在果仁的背上,在码头末端像一只傻鹅般挥舞手臂,直到泰琳已经不可能用望远镜看见他为止。

在麦特承诺会帮助苔丝琳逃走的第二天早晨,当他正在为苔丝琳、裘丽恩和那个他从没见过的爱德西娜而心烦意乱时,泰琳宣布她将会暂时离开艾博达。“苏罗丝将带我去看看现在由我统治的阿特拉领土,我的小鸽子。”她的匕首插在雕花床柱上,他们躺在乱成一团的亚麻被褥之间,而他身上只有那条遮住脖颈处伤疤的丝巾,她则一丝不挂。她的皮肤的确很好,是他触摸过的最柔滑的皮肤。她正懒洋洋地用涂成绿色的指甲滑过他身上的另一道伤疤。麦特的身上已经有了不少伤疤,不过除了脖子上的那一道勒伤外,麦特从不曾想过要掩饰它们。现在他的这身皮大概卖不了几个钱了,但泰琳却很喜欢这些疤痕。“这实际上不是她的主意,图昂认为这样会……对我的统治有帮助……我应该亲眼看看我的国家,而不是只依靠地图来了解它。只要是那个女孩的建议,苏罗丝都会遵从,但她昨天就要求这个建议马上得到实施。我们将乘坐巨雷肯飞越王国各地,这样能加快我们视察的速度。看样子,我们一天会行进两百里。哦,别担心,小猪,我不会让你爬上那种怪物的。”

“所以我们必须在夜间行动。”汤姆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用手指抚着白色的长须,但他们都知道夜晚行动的危险。霄辰巡逻队会整晚在街道上巡行,原来的保民兵就不会这么做。而且那些艾博达的士兵们还很喜欢接受贿赂,但他们都已经被霄辰人解散了。现在艾博达街道上的值夜部队是视死卫士,任何想要贿赂他们的人都活不到接受审判的那一刻。

当麦特到达莫海拉广场时,他已经先后见到了二十多名罪奴主,牵着罪奴,在码头上的外来船舶间巡视,登上每一艘刚刚到港的船进行搜查。麦特相信,港口上一直都会有罪奴主,所以他只能指望卢卡了。海路的风险太大,只能作为紧急情况下的备选方案,卢卡虽然也不可靠,却是他唯一的选择。

回到泰拉辛宫,麦特从果仁的背上爬下来,痛得咧了咧嘴,然后才从马肚带里抽出手杖。一名马夫跑过来牵走了果仁,他则一瘸一拐地走进宫里,他的左腿几乎已经无法支撑他的体重了,也许泡个热水澡会减轻一些疼痛,也许那样他就能够思考了。针对卢卡的行动必须出其不意,但在和卢卡摊牌之前,他还有另外几个小问题需要解决。

麦特的呼吸轻松了一些:“活老鼠比死人好,贝瑟兰。”根据贝瑟兰的表情判断,麦特的话也许并不能给他什么安慰,但这句话的确很真实。他鼓励贝瑟兰加入他们的会议,至少这样能稍稍约束住贝瑟兰,只是这位王子很少会过来。现在只能依靠汤姆来安抚王子的热情了,但汤姆也只能让贝瑟兰答应,在他们离开之后的一个月内不会号召起义。麦特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虽然他并不对此感到满意。而在其他事情上,他们每走出两步就要撞上石墙或陷阱。

麦特一瘸一拐地走到泽凌身边,伸出一只手臂抱住他的肩膀,然后带着他走进起居室。“我需要一套罪奴服,穿它的女人大概有这么高。”他将一只手举到和肩膀平齐的位置,“而且比较瘦。”他向泽凌露出自己最真诚的微笑,但泽凌的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我还需要三套罪奴主的衣服,还有一副罪铐。而我恰巧想到,最会偷的人应该是捕贼人。”

“也许莉赛勒能算一个。”麦特提出建议。她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把这个计划告诉她是有风险的。汤姆曾经问过她各种问题,当然,对她来说,汤姆只是想要彻底了解霄辰人的生活状况,所以她也很愿意用汤姆的问题去问她的霄辰友人们,不过她应该不会愿意冒险让她漂亮的头颅被插在城门口。如果她只是拒绝参与麦特的计划,没有把这个计划透露出去,那还是麦特的幸运。“你的情人女士如何,泽凌?”对于第三名罪奴主,麦特也有了人选。他要求泽凌去找一套适合赛塔勒的罪奴主衣服,只是他现在还没机会让赛塔勒试穿看看。自从在“流浪的女人”旅店见到裘丽恩之后,他只去过那里一次,为的是让裘丽恩明白他正竭尽全力实现对她的承诺。裘丽恩并不明白,但赛塔勒却抑制住了那名两仪师的怒火,没有让她向麦特大喊大叫。看起来,赛塔勒能成为裘丽恩最合适的罪奴主。

霄辰军官们也向其他王之血脉鞠躬行礼,但那些王之血脉只能在他们自己的侍圣者帮助下沿梯子爬进划艇。罪奴主们则帮助罪奴爬下梯子。没有人帮助的那些穿白袍的达科维,将大柳条筐抬进划艇,然后自己也爬进去。很快地,所有划艇都朝拉哈德区南边驶去,霄辰人的雷肯和巨雷肯都被豢养在那里。他们一路上穿过了一支由许多霄辰舰船和几十艘被俘获的海民船组成的大船群。那些海民船上已经更换了霄辰人的多横梁大帆和新的帆索,船上的水手也都是霄辰人。除了那些麦特不愿意去想的寻风手和一些被卖为奴隶的人之外,活下来的亚桑米亚尔全都被聚集到拉哈德区,和其他达科维一起清理淤塞的运河。麦特没办法救他们,他不欠他们的,而且现在他要应付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无能为力,就是这样!

泽凌又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该弄到手的,自然会弄到手。你也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不会被随便乱扔的。”

“那么,你们两个想想我们还能请谁扮演罪奴主,再想办法找到一张那种命令。”

汤姆抚着胡须。“莉赛勒不可能离开,看样子,她很喜欢旗将亚玛达的歌声,甚至已经打算要嫁给他了,”他遗憾地叹了口气,“恐怕以后从她那里得不到什么讯息了。”而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说,以后也不能枕在她的胸前了。

麦特又从诺奥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古蓝杀人的事情,有时汤姆也会告诉他这样的讯息。现在每天晚nnsf.me上都会出现一具新的尸体,只是除了麦特和那两个老头子以外,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的真正死因。麦特继续尽一切可能待在人多的公开场所,他不再睡在泰琳的床上,也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睡两夜。如果他要睡在马厩的干草堆里,那也没关系,他以前睡过干草堆,虽然他已经不太记得衣服里掺杂着干草是什么感觉了。不管怎样,睡在干草里总比被割开喉咙要好。

“贝瑟兰,在阁楼里至少有两百名罪奴,甚至更多,其中大多数是霄辰人。如果真的能把她们救出来,她们会立刻奔向罪奴主。光明啊,我们甚至连那些不是霄辰人的罪奴也无法信任!”麦特举起一只手,阻止了想要说话的贝瑟兰。“我们没办法弄清楚谁能信任。我可不打算杀死一个女人,而她唯一的罪行就是戴着镣铐,你呢?”贝瑟兰的目光转向一旁,但他的下巴依旧紧绷着。他不打算放弃。

麦特的前面还有六名罪奴主,她们的脚踝从开叉骑马裙中露出来,其中有一两个人的脚踝相当漂亮。这些女人也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好像她们就是王之血脉。绣着闪电花纹的斗篷从她们的背上垂下来,常常被冷风掀起,她们却毫不理会,仿佛寒冷并不会触及她们,或是根本不敢碰她们。其中两名罪奴主牵着罪奴走在她们的马旁边。

“我是一名捕贼人,”泽凌甩掉麦特的手,大喊着,“不是贼!”

麦特在决定要救出苔丝琳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汤姆,那时汤姆正在厨房里,和厨师谈论该如何烹制蜂蜜烤鸡。汤姆和厨师有很多共同话题,就像他和农夫、商人或贵族一样,他能够和所有的人相处得很好,善于将每一个人透露给他的讯息合并成有效的情报。他会从不同角度看待一个问题,并立刻挑出其中缺失的关键环节。在讨论过烤鸡的话题之后,汤姆马上就向麦特指出让两仪师通过卫兵审查的唯一办法,然后,整个任务都变得简单了,至少麦特在很短一段时间内有了这样的感觉。只是他们很快又发现新的障碍。

“这和普通人谈话没什么不同,只要他们不知道你知道,”汤姆笑了出来,“麦特,对待霄辰人,你必须假定他们全都是窥听者,这样,你就能知道你想要知道的,并且不会说错话。”他咳嗽着,用指节抚了抚胡子,他脸上谦逊的微笑除了是在要求得到赞扬以外,不可能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恰巧知道有两或三个人真的是窥听者,不管怎样,多一点情报总没坏处。不过,你真的想要在泰琳回来之前走掉吗?她走了以后,你看起来好像有一点……被遗弃的样子。”

“啊,你在这里。”诺奥突然从他眼前冒了出来。自从安排诺奥在宫中住下以来,麦特难得能看见这个老头子。他知道诺奥每天都会溜到城里去,只有晚上才回泰拉辛宫睡觉。不过现在他看起来很有精神,身上的灰色外衣也是刚洗过的。诺奥整了整袖子上的蕾丝,向麦特露出信任的微笑,也让麦特看到他牙齿上的牙缝。“你在谋划些什么,麦特大人,我很愿意为你效力。”

“我很高兴,苏罗丝走了。如果你不想问我蕾丝的事,那么你想做什么?”

那天晚上,古蓝再次发动袭击。还没等麦特吃完早餐的鱼,罗平和尼瑞姆就七嘴八舌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他们说现在整座城市都陷入骚动,最新的牺牲者是一个女人,她是在一个巷口被发现的。突然之间,人们都开始谈论这件事,将最近发生的几起凶杀案联系在一起。人们相信有个疯子正在街巷中游荡,所以要求霄辰人加派夜间巡逻队。麦特推开盘子,他的饥饿感已经消失了。加强夜间巡逻,这还不是唯一的坏消息。苏罗丝如果知道这件事,也许会提前回来。当然,也会把泰琳带回来。也许只剩下两天的时间了,麦特这时感觉有些想吐。

“我听到一个罪奴主说,她很高兴自己没有被分配在营地……”泽凌平躺在自己的薄床垫上,伸手捂住从嘴里冒出来的一个哈欠。汤姆坐在他的床沿上,而麦特就只剩下凳子了,这总比站着好,虽然也好不了多少。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这座宫殿里的人基本上都已经入睡。“在营地,她们还要守夜。”捕贼人继续说道,“她还说她很高兴能让罪奴在晚上睡个好觉,这样她们在太阳升起时就会焕然一新。”

麦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让他感到困扰的不是坐在巨雷肯上飞行,实际上,他倒是很想试试。他只是担心如果无法尽快逃出艾博达,天知道苔丝琳、裘丽恩,甚至是那个爱德西娜会不会做出什么蠢事来。还有那个白痴的贝瑟兰,那位目空一切的王子几乎像那些女人一样让麦特忧心忡忡。泰琳却因为即将乘坐霄辰怪兽飞行而显得相当兴奋,这让她看上去比平时更像是一头鹰了。

“我在谋划着让我的腿轻松一些。”麦特以尽量轻松的口吻说道。诺奥看上去没什么危险性,根据哈南的报告,他在睡觉前总会给红臂队们讲些故事,他们也非常喜欢他的故事。他告诉他们,在艾伊尔荒漠的另一边有个叫做施博亚的地方,在那里,能够导引的女人们都会在脸上刺满花纹,只有犯下超过三百条罪行才会被判处死刑。巨人们居住在高山脚下,他们比巨森灵还要高大,而且他们的脸还生长在肚子上,他还说曾经去过那里。喜欢说这种故事的人不会是危险分子,但麦特曾经见过他如何摆弄藏在外衣下面的长匕首,从一个男人握住武器的方式,就知道他能用这件武器做些什么,所以麦特不相信诺奥会是个安全无害的人。“如果我还有别的计划,我会记得你的。”

光明啊,麦特希望自己从没有在这个老家伙面前提过这个名字,他也希望柏姬泰从没跟他讲述过这种怪物。“为什么你要问这个?”古蓝靠喝血维持生命,除了鲜血,它们什么都不吃。

诺奥微笑着,用一根弯曲的手指敲了敲鼻翼。“你还不信任我,这可以理解。不过,如果我对你不怀好意,那么我在那天晚上的巷子里就应该下手了。你有一种特殊的眼神,我见过强大的人在拟订计划时的样子,也见过恶棍眼里比末日深渊还要黑暗的影子,我在你的眼里就看到了这些。你在思考一个危险的计划,但就连你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危险。”

缀在队伍最后面的并非只有他一个人,超过五十名男女在他身后排成两列纵队。现在他们半透明的日常衣着外面,总算是加了一件厚实的白色羊毛长袍。他们之中有的人牵着背负大柳条筐的驮马。王之血脉不能没有仆人服侍,对他们来说,这么一点仆人可能连伺候他们睡觉都不够。这些达科维一直都低垂着头,盯着石板路面,表情像牛奶一样滑顺。他曾经见过一名达科维被判罚去接受鞭刑,那是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黄发男人,结果他跑着去传达那个惩罚他的命令,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耽搁,更别说试图逃避鞭刑了。麦特对此完全无法明白。

第七天,汤姆在走廊里拦住刚刚骑马回来的麦特。这名曾经的走唱人脸上带着悠闲的微笑,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匆匆经过的仆人们根本不可能听到他在说些什么。“根据诺奥的说法,古蓝昨晚又杀人了。觅真者已经接受命令,就算不吃不睡也要找到杀人犯,但我不知道下这道命令的是谁。他们的所有行动都是秘密。但我可以确认,他们已经准备好拷问台,烧红了烙铁。”

“你找到罪铐了吗,泽凌?”麦特问,“还有那些衣服?衣服不会像罪铐那么难弄到。”

“那个古蓝喝血吗?”当麦特蹒跚着想要走开时,却被诺奥一把捉住手臂。

“如果再有一些蕾丝就好了,”他嘟囔着,又捏了捏衬衫的领口,“只要一点就好。”这件衣服的确是很朴素,几乎都有些呆板了。

汤姆找到了制作命令用的墨水和纸张,他也能够模仿任何人的字迹,仿制一切印章。他很瞧不起仿制印章这种手艺,他说,任何人只要有萝卜和小刀,就都能做好这件事。而仿写另一个人的字迹,直到那个人以为这是他自己写的,这才是一门艺术。但他们都还没能找到一纸出城令。霄辰人不会随便放置他们的命令,就像他们不会乱扔罪铐一样,所以,泽凌也没能找到一副罪铐。只要向前走两步,就会撞上石墙。六天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还剩四天。麦特觉得自从泰琳走后仿佛已经过了六年,而距离她回来只剩下四个小时了。

他偶尔会在散步的罪奴中看见两仪师的面孔,除了苔丝琳之外,这里还有三名两仪师,但麦特仍然不知道其中哪一个是爱德西娜。她有可能是那个个子矮小、肤色白皙的女子,麦特看到她的时候总会想起沐瑞;也可能是那个有淡金色头发的高个子;或者是那名身材苗条的黑发女子。所有这些人都被罪铐的银项圈铐住脖子,连在项圈上的银索另一端连接着罪奴主手腕上的银手镯。不过罪奴主们并不会扯动银索,强迫罪奴朝某个方向行进。麦特每次看见苔丝琳时,都觉得她的表情比以前更加严肃,她永远都只是盯着正前方。每一次,她的脸上都显露出更多的决心;有时决心中还夹杂着一点慌乱。麦特开始对她的耐心感到担忧,他想要让苔丝琳安心。他不需要那些古老的记忆告诉他,混合着慌乱的决心能够杀死一个人。只是他不敢再靠近阁楼上的那些罪奴巢了,图昂仍然会在他不经意回头时出现在他面前,看着他,瞥他一眼,或者是做些别的事。只是她出现得太频繁,让麦特很不舒服。不过麦特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确信她是在跟踪他。她没理由跟踪他,但她出现得确实太频繁了。

苏罗丝不耐烦地皱着眉头,直到泰琳在划艇中坐稳,她还在气恼地对她的侍圣者亚纹比手画脚,让那个五官分明的女人不停地在划艇座位间爬来爬去,为她取来这样或那样的东西。

泽凌也拥有和汤姆同样的眼光,也许这和他作为捕贼人的经验有关。有些晚上,麦特会与他和汤姆在仆人区共住的小房间里计划该如何克服那些障碍,而这些障碍才是真正让麦特浑身冒冷汗的事情。

汤姆不以为然地摇晃着干瘦的手掌,“当然不是,他只跟我说了死人的事情。不过他听到一些小道讯息,而且知道它们的含义,这是一种罕见的天赋。我真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过沙塔,”汤姆喃喃地说道,“他说他……”然后前走唱人在麦特的瞪视下清了清喉咙:“好吧,这些事以后再说。除了令人伤心的莉赛勒,我的确还有别的讯息来源。他们之中有几个是窥听者,窥听者真的好像是能听到所有的事情。”

麦特只能呻吟一声。

泽凌的情人对他似乎相当重要,为了她,泽凌丝毫不介意脱掉自己的提尔衣着,换上泰拉辛宫仆人的白绿色制服,并且连续两晚不睡觉,在通往罪奴巢的阶梯附近扫地。没有人会对拿着扫帚的仆人多看一眼,即使是仆人们也不会注意到泽凌。泰拉辛宫有这么多人,平时出现一两张陌生的面孔是很正常的事。在扫了两天两夜的地之后,泽凌报告说罪奴主会在早晨和天刚黑时各检查一次罪奴巢,白天也会不定时进出那里,但夜里,罪奴就无人看管了。

罪奴自己不可能走过城门,这是汤姆发现的,或者按照汤姆的说法,是莉赛勒发现的。这是一名居住在“流浪的女人”旅店的高级军官告诉她的,而莉赛勒很喜欢那名军官如同歌声般悦耳动听的嗓音。

“她说我们是老鼠,”贝瑟兰苦涩地说:“‘在猎犬身边,老鼠只能安静地趴着,否则就要被吃掉’。麦特,我不喜欢当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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