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房间像死亡般毫无动静。
凯尔的手从莱伊的肋骨滑落，他的身体从小床滚落到石头地板，伴随着令人心惊的一声闷响。莱拉的头撞到墙壁后，还在嗡嗡耳鸣，她双手双膝跪地撑起身体站起来。
凯尔没动，也没呼吸。
再过了感觉有好几个小时之久的一瞬间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颤抖的气息，莱伊也是。
松了一口气的莱拉大声咒骂，跪在凯尔身边，他的上衣解开，腹部和胸膛上都沾染着血迹，血迹下方多了一个同心圆组成的黑色符号，就烙印在他心脏上方的皮肤。莱拉抬头看着小床，莱伊血淋淋的胸膛上也有一模一样的记号。
「你做了什么?」她轻声说，她对魔法懂得不多，但是她很确定，让某个人起死回生的魔法，必定是属于「不好」的那一类。如果所有魔法都有其代价，那这次凯尔必须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彷佛在回答她似的，他的眼睛慢慢睁开，莱拉看见其中一眼还是蓝色的，稍微放心了些，刚才咒语施展时，他的双眼有一瞬间都是全然的漆黑。
「欢迎回来。」她说。
凯尔哀嚎，莱拉扶他从冰冷的石板地面上坐起身，他的注意力飘向小床，莱伊的胸膛正缓慢平稳地起伏，凯尔的视线从王子皮肤上的标记移动到自己身上那个镜像。他伸手去摸时，不禁微微瑟缩。
「你干了什么好事?」莱拉问。
「我把莱伊的命和我的绑在一起。」他哑着嗓子说，「只要我活着，他也会活得好好的。」
「听起来是个很危险的咒语。」
「不是咒语，」他轻声，她不知道是因为他没力气说得大声一点，又或者是害怕吵醒他弟弟。「这是种灵魂印记，咒语可以解除，灵魂印记没办法，那是永久的魔法。但这是，」他用手抚摩着印记，继续说，「这是……」
「是禁忌的魔法?」莱拉猜侧。
「是不可能的魔法，」凯尔说，「这种魔法，本该是不存在的。」
他站起来时，似乎还震惊不已，感觉很疏离，莱拉看见他手里仍然握着石头，全身都紧张起来，黑色血管爬上了他的手臂，「你马上把石头放开。」
凯尔低头，好像忘了自己手中握着那个东西，他好不容易扳开自己的手指时，护符竟未掉落，石头冒出一缕缕黑烟，缠住他的手指和手腕，他低头看着石头好一会，「看来我没办法放开。」最后他开口说道。
「真是太糟糕了，对吧?」莱拉逼问。
「对，」他说，而他的冷静让她比什么都还要担心，「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必须……」他没把话说完，转身面向莱伊。
「凯尔，你还好吗?」考虑到眼前的情况，这真是个荒谬的问题，从凯尔看着她的眼神，看得出他也这么认为，所以莱拉又说：「你在施展那个咒语时，你不是你。」
「嗯，我现在是了。」
「你确定吗?」她问，比比他的手，「因为以前可没这样。」凯尔皱眉，「黑石头的魔法很不好，你自己说过，它会吸食能量，吸食人的生命，现在它把自己和你绑在一起了，你别跟我说你一点也不担心。」
「莱拉，」他阴沉地说，「我不能让他死。」
「但是你为了不让他死就──」
「我别无选择。」他说，「不过也没差，我早就没救了。」
莱拉臭着一张脸，「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凯尔的眼神温和了些，「有人得把石头带回黑伦敦，莱拉，不光是打开一扇门，把东西丢进去那么简单。我必须带它过去。我必须带着石头走过去。」凯尔低头看着和他的手绑在一起的石头，「我从没奢望过能回来。」
「老天啊，凯尔，」莱拉怒吼，「如果你不打算活着，那干嘛还这么大费周章?如果你打算随便送命的话，为什么还把莱伊的命和你自己绑在一起?」
凯尔瑟缩，「只要我还活着，他也会活着，我可没说我打算去送死。」
「但是你刚刚说──」
「我是说我没有要回来，黑伦敦的封印不只是要阻挡任何人进去，更是要阻挡里面的东西逃出来，我没办法破坏那个咒语，就算我有能力，也不会这么做。在封印仍然完好的情况下，就算我打得开门进入黑伦敦，封印也不会再放我出来。」
「而你原本打算一个字也不提，就让我这么跟着你踏上有去无回的──」
「妳自己说妳想要冒险，」凯尔怒气冲冲打断她，「而且我才没有，我从来就没考虑过要让妳──」
这时房门忽然打开，凯尔和莱拉双双安静下来，他们刚才的争执还在狭小房间里的石墙之间回荡。
一个老人站在门廊上，身穿黑色长袍，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举着一团散发苍白光芒的球体。他年纪很大，却不是老态龙钟，反而站得直挺挺的，肩膀宽阔，只有花白的头发与脸庞的深深皱纹透露出年纪，他掌心的灯光投落阴影，衬托得脸上皱纹更加鲜明。凯尔拉过外套遮住身体，把受伤的手藏进口袋里。
「提亚伦师傅。」他随意打招呼，彷佛若无其事的语气可以让提亚伦忽略他和莱拉浑身是血，后方还躺着差点死去的王子。
「凯尔，」那个男人说，眉头深锁，「克尔斯拉?伊尔瓦内许梅尔……」他没把话说完，望向莱拉，他的双眼颜色很淡，很蓝很蓝，似乎直直看透了她，他继续皱着眉头，这次开口说话时换成了英语，彷佛他只要瞥一眼，就能看出莱拉听不懂他说的话，也不属于这个地方。「你们怎么会来这里?」他问他们两人。
「您说这里总会留一个房间给我，」凯尔疲惫地回答，「恐怕我现在得用到这个房间了。」
他往旁一站，让提亚伦师傅看见受伤的王子。
提亚伦瞪大双眼，手指点点嘴唇，做出一个小小的祈祷手势，「他是不是……」
「他还活着。」凯尔说，手游移到衣领，藏起黑石留下的记号，「但是有人袭击皇宫，我没办法解释一切，现在不是时候，但是，提亚伦，您得相信我。叛徒占领了宫殿，他们使用了禁忌的魔法，夺占周围群众的身体与意志。没人是安全的──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而且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他说完时气喘吁吁。
提亚伦慢慢跨了几步，穿过房间来到凯尔面前，将他的脸捧在双手中，异常亲密的姿势。他像刚刚看穿莱拉那样直直望入凯尔的眼睛，彷佛也能看穿他似的，「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凯尔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而已。」他的外套滑落，老人的目光飘向凯尔心脏上的发黑标记，「求求您，」他说，听起来很害怕，「我别无选择，否则我绝不会把危险带进这个地方。」
老人放开手，「圣堂可以抵御黑暗，王子在这里很安全。」
凯尔的表情放松下来，提亚伦转头打量了莱拉第二次。
「妳不是本地人。」他说，当作是初次见面的招呼。
莱拉伸出手，「荻莱拉.巴尔德。」
男人握住，她皮肤下方流过一阵颤栗，但是温暖一些，没有寒意，她觉得心里似乎比较平静了。「我是提亚伦师傅，」他说，「我是伦敦圣堂的欧纳斯艾芬，也就是主祭的意思，我也是治疗师。」他补了一句，似乎是要解释刚才莱拉所感觉到的异样。他们各自收回手，提亚伦走到王子身边，骨瘦如柴的手指如羽毛般轻巧地放在莱伊胸口，「他的伤势很重。」
「我知道，」凯尔颤抖地说，「我感觉得到，就好像伤在我自己身上一样。」
莱拉绷紧身体，提亚伦的脸色也阴沉了起来，「那么我会尽量减轻你的痛苦，还有他的。」
凯尔感激地点点头，「是我的错。」他说，「我保证会把事情处理好。」提亚伦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凯尔先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能告诉您。」他说，「我得拜托您信任我，也拜托您帮我保密。」
提亚伦的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我带你到地道去，」他说，「从那里出发，你就知道方向了，无论你要去的是哪个地方。」
*
离开那个小房间之后，凯尔一路上都很安静。他没办法好好看他的弟弟一眼，没办法说再见，他只迟疑了一会，点点头后就转身离开了，跟着提亚伦师傅走出房间，莱拉跟在后头，正在将莱伊干掉的血迹从新外套袖口上抠掉，她知道自己的双手──和袖子──迟早会弄脏。两人在圣堂深处穿梭时，她看着凯尔，还有凯尔的目光在提亚伦身上徘徊的样子，彷佛暗自希望主祭会说些什么，不过主祭闭嘴不语，眼睛直直注视前方，终于，凯尔的步伐开始慢了下来，直到他跟莱拉两人一起并肩跟在提亚伦身后。
「这衣服很适合妳。」他低声说，「我会想知道妳是怎么搞到的吗?」
莱拉歪歪头，「你如果是想问是不是偷来的，答案是才怪，这是我在市集里向一个叫作凯拉的女人买的。」
凯尔听见那个名字时露出淡淡的笑容，「那妳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还没付，」莱拉辩解道，「但是不代表我打算白白占人便宜，」她垂下视线，「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能付清……」
「妳会有机会的。」凯尔说，「因为妳要留在这里。」
「鬼才留在这里。」莱拉凶恶地拒绝。
「圣堂会保护妳的安全。」
「我绝对不留下来。」
凯尔摇摇头，「打从一开始，妳就没有要前往比这里更远的地方，我答应妳的时候，就已经打算要把妳留在这里，我的城市，我想要妳帮我传话给国王和皇后，告诉他们我的下落。」莱拉吸了口气，不过他举起没受伤的那只手，「这样也能确保妳的安全。白伦敦不是灰伦敦的居民该去的地方，不是任何人该去的地方。」
「这由我自己来判断。」她说，「我要跟你一起去。」
「莱拉，这可不是在玩游戏。已经死了够多人了，而且我──」
「你说得对，这不是游戏。」莱拉不死心，「这是策略。我听那个女王说石头裂成了两半，你得把两半都丢掉才行，但是你现在只有一个。另一半在白伦敦的国王手上对不对?意思是我们的任务难上加难，没错，我们的任务，凯尔，他们有两个人，意思是我们也得有两个人，你对付国王，女王就交给我。」
「妳斗不过艾斯璀.丹恩。」
「你倒是说说，你是习惯低估每个人，还是只针对我?是因为我是女的吗?」
「是因为妳是个平凡人。」他生气地说，「因为妳可能是我遇过最勇敢、最胆大妄为的家伙，但妳仍然是个力量太渺小的血肉之躯，艾斯璀.丹恩全身上下都是魔法和恶意。」
「哦，没错，那对她来说很好呀，但是她根本不在她原本的身体里对不对?她在红伦敦这里玩得可开心了，如此说来，她现在应该是个很脆弱的目标。」莱拉给了他一抹锋利无比的狞笑，「我是个平凡人没错，但好歹我也撑到这个地方了。」
凯尔的眉头整个纠结在一起。
太厉害了，莱拉心想，他竟然没长什么皱纹。
「是啊，」他说，「但接下来妳就撑不下去了。」
「那个女孩体内有力量。」提亚伦说，连头也没回。
莱拉整张脸亮了起来，「听见没?」她趾高气昂地说。「我不是一直跟你说吗?」
「什么样的力量?」凯尔问，扬起眉毛。
「别一副怀疑的样子。」莱拉回嘴。
「未经培养，」提亚伦说，「未经呵护，未经唤醒。」
「嗯，拜托嘛，欧纳斯艾芬，」她说，伸出双手，「快点唤醒我的力量。」
提亚伦回头瞥了一眼，微笑若有似无，「它会自己苏醒的，荻莱拉.巴尔德，如果妳好好培养，它会成长的。」
「她来自另一个伦敦，」凯尔说，提亚伦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没有魔法的那个。」
「没有哪个伦敦是真正一点魔法都没有。」主祭指出。
「而且，不管我是不是平凡人，」莱拉厉声说，「容我提醒你一下，你还活着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白伦敦的女王才没把你像件外套一样拿来穿。而且，我这边有你需要的东西。」
「是什么?」
莱拉把白城堡从口袋里拿出来，「钥匙。」
凯尔惊讶地微微睁大眼，不过只有那么一点，很快就又瞇起眼睛，「如果我认真想拿的话，妳还真以为我拿不到吗?」
转眼之间，莱拉就一手拿棋子，一手拿刀。刀柄的黄铜护指在烛光中闪闪发亮，石头发出稳定的低沉嗡鸣，好像在对凯尔轻声低语。
「试试看。」她冷笑。
凯尔停下脚步看着她，「妳到底有什么问题?」他问，听起来真的很困惑，「妳真的对自己的命毫不在意?只为了几个小时的冒险和惨死的下场，就这样一点也不爱惜?」
莱拉皱眉，她承认一开始的确满心只想冒险，但那不是此时此刻她坚持要跟的原因。真相是，她看见了凯尔的改变，目睹他召唤那狡诈的诅咒魔法时，阴影如何笼罩他的双眼;目睹他用了魔法之后有多难恢复理智。他每用石头一次，似乎就失去了更多的自己。所以，不是，莱拉想跟他走，不是为了要满足以身犯险的渴望;她想去，不是因为要陪伴他;她坚持要跟，是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这一步，而她害怕他无法成功，他一个人是无法成功的。
「要拿我的命来干什么，是我自己的选择。」她说，「不管你们的城市有多棒，或者有多安全，我都不会在这里度过。凯尔，我们明明说好了，而且现在你有提亚伦可以帮你保守秘密和治疗你弟弟，我帮不上他什么忙，让我帮你的忙吧。」
凯尔注视着她的双眼，「结束之后，」他说，「妳会被困在那里。」
莱拉打了个寒颤，「可能吧。」她说，「或许我可能会跟着你到世界尽头喔，毕竟是你先让我开始好奇的。」
「莱拉──」他的眼神因为痛苦和担心而黯淡，但是她只微笑着。
「一次一场冒险慢慢来。」她说。
他们来到地道尽头，提亚伦推开一扇金属门，红色河流从下方对他们闪烁。他们站在河流北岸，远处的皇宫闪着璀璨光芒，四周仍然环绕着星光，若无其事，看不出有半点异状。
提亚伦的手放在凯尔肩膀上，用安恩斯语喃喃说了些什么，然后再用英语说：「希望圣人与源泉都与你们两人同在。」
凯尔点点头，用他没受伤的那只手握握老祭司的手，然后才踏入外头的夜色中，莱拉正要跟上前时，提亚伦抓住她的手臂，他瞇起眼睛审视她，好像在找什么秘密。
「怎么了?」莱拉问。
「妳是怎么失去的?」他问。
莱拉皱眉，「失去什么?」
他饱经风霜的手指悠悠举起，捏住她的下巴，「妳那只眼珠。」
莱拉撇开脸，避开主祭的抓握，一只手举向颜色较深的那边棕眼，有着玻璃眼珠的那一边，很少有人察觉，她头发的利落轮廓横过她的脸，就算她真的和对方四目相对，他们注视她的时间也鲜少久到足以分辨出其中的差异，「我不记得了。」她说，那不是谎言，「我还很小，听说是个意外。」
「嗯，」提亚伦沉吟道，「凯尔知道吗?」
她的眉头越锁越紧，「有什么差别吗?」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人歪歪头，「我想应该没有吧。」他说。
这时，前方的凯尔回头看着莱拉，在那等候着。
「如果他被黑暗给夺占了，」提亚伦压低声音说，「妳必须杀了他，」他看着莱拉，看穿了她，「妳认为妳做得到吗?」
莱拉不确定提亚伦是想知道她有没有能力做到，还是她愿不愿意这么做。
「如果他死了，」她说，「莱伊也会死。」
提亚伦叹气，「那么世界就会恢复正常，」他说，「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莱拉迟疑了几秒后才点点头，接着往前跟上凯尔的脚步。
「出发去白伦敦啰?」来到他面前时她说道，递出棋子，凯尔动也不动，正在眺望河流以及横亘河面的宫殿。她猜凯尔大概是想将伦敦和他的家园好好尽收眼底吧，向这个地方道别。不过这时他开口了。
「每个世界的骨架都是一样的，」他说，往城市一挥手，「但是除此之外千差万别，正如同妳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间的差异。」他指向河流那一头的伦敦市中心，「我们要去的地方，宫殿在那个位置，艾索斯和艾斯璀也会在。我们过去之后，紧紧跟好，不要离开我身边。现在这里是黑夜，代表在白伦敦也是，城市里到处都是阴影。」凯尔望向莱拉，「妳现在改变心意还来得及。」
莱拉挺直身体，竖起外套的衣领，微微一笑，「想都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