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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王家婚礼那天,天气从清晨就好得出奇。凯拉克的蓝天万里无云,从早上开始就很暖和,好在海风缓和了热气。

  从清晨起,上城区就闹哄哄的。街道和广场清扫得干干净净,房屋正面装饰着缎带和花环,旗杆上挂着三角旗。通向王宫的路上,供货商的队伍一大早就川流不息,满载的马车、货车与原路返回的空车错身而过。搬运工、手艺人、商人、信使也不停地往山上跑。再晚一些,这条路上又挤满了轿子,运送婚礼来宾前往宫殿。我的婚礼可不是儿戏,据说贝罗恒王是这么讲的,我的婚礼必须铭刻在人们的记忆里,成为全世界的话题。按照国王的命令,庆典将从早上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宾客们一整天都将受到前所未有的招待。然而凯拉克是个不太起眼的小王国,地位无足轻重,杰洛特怀疑世人会不会关心贝罗恒的婚礼。哪怕国王想狂欢一个星期,准备了许多天晓得什么内容的活动,住在百里开外的人们也可能听不到半点动静。不过所有人都清楚,对贝罗恒来说,凯拉克城就是全世界的中心,凯拉克及周边这片弹丸之地就等同于整个世界。

  杰洛特和丹德里恩都换上了尽可能体面的装束。猎魔人甚至为庆典添置了一件崭新的小牛皮短上衣,为此花费不少。至于丹德里恩,他从一开始就宣布自己没把这场王家婚礼放在眼里,也没打算去参加。因为他在来客名单里被划为王家指控官的亲戚,而非举世知名的诗歌作家与吟游诗人,更有甚者,没人邀请他登台演唱。丹德里恩将这视为一种怠慢,心中甚是恼火。但同往常一样,他的愤怒并未持续多久,可能都没超过半天。

  沿着山坡蜿蜒向上、通往王宫的道路两旁竖着许多旗杆,上面挂着懒洋洋随风飘动的黄色三角旗,旗上是凯拉克的纹章——一条红鳍红尾、水平游动的蓝色海豚。

  丹德里恩的亲戚费朗·德·雷天哈普在王宫入口处等着他们。几个王家卫兵站在一旁,身上是与海豚纹章同样的服色,换言之就是蓝与红。指控官向丹德里恩打个招呼,叫来一名男仆,吩咐他带领诗人前往宴会场地。

  “至于你,杰洛特阁下,请跟我来。”

  他们沿一条侧廊穿过花园,经过一片明显是伙房的区域,途中听到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主厨臭骂杂工的大嗓门,还能闻到令人食指大动的诱人香气。杰洛特提前看过菜单,知道宾客们在婚礼上能吃到哪些美味佳肴。几天前,他和丹德里恩拜访了“万物本性客栈”。菲巴斯·拉文加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夸耀自己和另外几家餐馆老板将负责摆设宴席、编写菜单,掌勺的则是本地最优秀的厨师。他告诉二人:早餐将提供生蚝、海胆、对虾和螃蟹;上午的点心是肉冻和各种肉馅饼、烟熏与腌制鲑鱼、花色肉冻鸭,以及绵羊和山羊奶酪;午宴可选择任意肉汤和鱼汤,搭配肉丸和鱼丸,或者牛肚汤配肝脏肉丸、蜜汁烤鱼、海鲈鱼配丁香藏红花。

  拉文加仿佛一位老练的演说家,配合吟诵调整呼吸,接连报上菜名:端上餐桌的还有白汁烤肉片配水瓜柳、鸡蛋加芥末酱、天鹅膝蘸蜂蜜、肥肉裹阉鸡、山鹑配百香果酱、烤鸽肉、羊肝馅饼配去壳麦粒。沙拉是各种生鲜蔬菜。然后是焦糖、牛轧糖、带馅蛋糕、烤栗子、各式蜜饯和果酱。当然了,陶森特出产的葡萄酒也将持续供应,一刻不停。

  拉文加讲得有声有色,令人口舌生津。然而,不管宴席有多丰盛,杰洛特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尝到一道菜。他并非婚礼来宾,甚至比不上男仆,后者至少可以从餐碟里摸几块吃的,端菜时总可以用手指沾点奶油、酱汁或者碎肉啥的。

  庆典主要在宫殿广场举行。这里曾是神殿的果园,后经凯拉克历代国王多次改造与扩建,主要修缮了石柱廊、凉亭与冥思殿。树木与房屋间竖起许多色彩鲜艳的帐篷,木杆撑起帆布,提供了不少荫凉。一小群来宾已经聚到一起。今日邀请的宾客本来就不太多,最多也就两百来人。据说名单由国王亲自拟定,只有被选中之人才能收到邀请函,而他们都是真正的精英——对贝罗恒来说,也就是他的远近亲属。除此之外,当地上流阶层、行政部门的重要官员、最有钱的世族,以及外国富商与外交官——邻近国家以“贸易代表”为名派来的间谍——也都收到了邀请。名单上最后的成员则是一群擅长阿谀奉承、俯首帖耳和溜须拍马的家伙。

  艾格蒙德王子等在宫殿一间侧门外,身穿绣有大量金丝银线的黑色短上衣。几个年轻人陪在他身旁,大多留着长卷发,身穿带衬垫的紧身上衣,以及紧随潮流、护裆大到夸张的紧身裤。杰洛特不喜欢他们,不光是因为对方打量自己的嘲讽目光,更因为他们像极了索雷尔·戴格隆德。

  看到指控官与猎魔人,王子示意随从们退下。只有一人留了下来。他留着短发,穿着普通裤子,但杰洛特同样不喜欢他。那人有双奇怪的眼睛,长相不怎么讨人喜欢。

  杰洛特朝王子躬身行礼。不用说,王子没有回礼。

  “把剑给我。”问候结束,他立刻告诉杰洛特,“你不能带着武器走来走去。别担心,虽然你看不到剑,但它随时可以交到你手上。我已经下了命令,只要有事发生,你马上就能拿到剑。这位罗普队长会负责此事。”

  “‘有事发生’的概率有多大?”

  “要是没有,或者可能性很低,那我找你干吗?”艾格蒙德仔细查看剑鞘与剑刃,“哦!维罗里丹剑!这不是剑,是艺术品。我知道的,因为我也有过一把类似的剑,后来被我异母兄弟维拉克萨斯偷走了。当年他被我父亲流放,离开前偷了很多不属于他的东西,无疑是想当作纪念品。”

  费朗·德·雷天哈普清了清嗓子。杰洛特想起丹德里恩的话,宫中禁止提及被流放的长子之名,不过艾格蒙德显然不在乎什么禁令。

  “真是件艺术品。”王子又说一遍,仍在观察那把剑,“我不会问你是怎么得到的,但我要恭喜你。我相信,丢失的那两把肯定比不上它。”

  “我知道您这话是出于品味和偏好,但我更想找回丢失的那两把。殿下和指控官大人保证过会找到窃贼,我记得,这正是我接受任务、同意保护国王的条件。而这条件显然没能达成。”

  “确实没有。”艾格蒙德冷冷地承认,把剑交给罗普队长,那个眼神恶毒的男人。“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补偿你。我本打算付你三百克朗,现在你能拿到五百。另外补充一句,我们还在调查那两把剑的下落,你仍有可能找回它们。据说费朗找到了一个嫌疑人,对吧?”

  “调查明确指向尼科夫·穆尤斯——市政官员兼法庭记录员。”费朗·德·雷天哈普用干巴巴的语气回答,“目前他逃跑了,但很快会被捉拿归案。”

  “我想也是。”王子哼了一声,“抓个满身墨水印的小职员能费多大工夫?长年坐办公桌肯定让他长了痔疮,不管走路还是骑马,他想逃跑都有不少难度。所以他是怎么逃掉的?”

  “他是个寡廉鲜耻、不通常理的无赖,”指控官清了清嗓子,“多半还是个疯子。失踪以前,他在拉文加的餐馆里引发了一场令人作呕的骚动,具体跟……请原谅……人类排泄物有关……那家餐馆因此停业一段时间,因为……我就略过那些恶心的细节吧。搜查穆尤斯的住所时,我们没发现失窃的剑,反而……请原谅……找到一只皮背包,里面装满了……”

  “够了,够了,我能猜到。”艾格蒙德皱起眉头,“没错,这在很大程度上印证了那人的精神状态。这么看来,猎魔人,你的剑多半找不回来了。就算费朗抓到他,也没法从那疯子嘴里问出什么来。拷问这种人还有什么意义?他们在刑架上只会胡言乱语。请原谅,我还有职责在身。”

  费朗·德·雷天哈普领着杰洛特走向宫殿广场主入口。没多久,他们来到一间铺设石板的庭院,宫廷管事正在欢迎到访的客人,卫兵和男仆则分别护送宾客前往广场深处。

  “我要做好什么准备?”

  “抱歉,你说什么?”

  “今天我要做好什么准备?这句话你哪个字没听懂?”

  “有人亲耳听到,山德王子当众吹嘘,说他今日会加冕为王。”指控官低声说,“但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而且每次他都喝醉了。”

  “他有政变的本事吗?”

  “不太有。但他有群顾问,都是他的亲信和宠臣。他们比较有能力。”

  “贝罗恒会在今天宣布,继承人是他未婚妻怀的孩子,这条谣言可信度有多高?”

  “相当高。”

  “艾格蒙德即将失去继位机会,却雇了个猎魔人保护他父亲。如此尽孝,当真值得夸奖。”

  “别说这些没用的。你已经接了,现在去干活吧。”

  “我会的。只是这任务有些含糊。如果发生状况,我都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人。或许你可以告诉我,到时谁能来支援我。”

  “有必要的话,正如王子的承诺,罗普队长会把剑交给你。他会支援你。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因为我希望你一切顺利。”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抱歉,你说什么?”

  “我们从未单独谈过话。丹德里恩总是跟着我们,我不想在他面前提到这个话题。关于我‘欺诈他人’的详细档案,艾格蒙德是怎么拿到的?谁伪造的?肯定不是他,所以只能是你,费朗。”

  “这事与我无关。我向你保证……”

  “身为法律的维护者,你一点都不擅长撒谎。你能爬到这位置真是个不解之谜。”

  费朗·德·雷天哈普抿住嘴唇。

  “我没有选择。”他说,“只能执行命令。”

  猎魔人用严厉的目光看了他很久。

  “这种话我听过了多少遍,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最后他说,“值得欣慰的是,说这种话的人,往往很快就要上绞刑架了。”

  丽塔·尼德也在来宾之列。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她,因为她的打扮相当惹眼。

  她身穿一件鲜绿色双绉礼裙,领口开得很低,上半身以刺绣为装饰,图案是只风格化的蝴蝶,上面缀有闪闪发光的小巧亮片,裙摆饰有荷叶边。超过十岁的女性穿有荷叶边的裙子,通常只会勾起猎魔人的讽刺与同情,但丽塔穿上这件裙装却显得异常协调,且绝不仅仅是诱人那么简单。

  女术士的脖子上戴着一条打磨光滑的翡翠项链,每颗翡翠都比杏仁还大,其中一颗更是大得不得了。

  她的红发就像一场森林大火。

  玛赛珂站在丽塔旁边,身穿丝绸与雪纺面料的黑裙,款式异常大胆,肩部和袖子近乎透明。女孩的脖颈和乳沟用新奇的雪纺环状褶领遮饰,与黑色长袖结合,赋予了她一种华丽而神秘的气质。

  二人的鞋跟都有四寸高。丽塔的鞋子用鬣鳞蜥皮制成,玛赛珂那双则是黑色漆皮。

  杰洛特犹豫着是否该上前,但也只是犹豫了一会儿。

  “你好。”丽塔谨慎地说,“真是个惊喜,能见到你太好了。玛赛珂,你赢了,那双白色便鞋归你了。”

  “你们打了赌。”他猜测道,“关于什么?”

  “你。我觉得我们不会再见了,赌你不会出现。玛赛珂接下了赌局,因为她有不同看法。”

  丽塔用深绿色的双眸凝视他片刻,显然是在等待回应。等他开口,或者别的什么。杰洛特保持沉默。

  “你们好,美丽的女士们!”丹德里恩凭空冒了出来,简直像是天降的救星,“我要向你们致敬,为你们的美丽深深倾倒。尼德女士,玛赛珂小姐。请原谅我没带花来。”

  “我们原谅你。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吗?”

  “一如你们的期望,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一名男仆从旁经过,丹德里恩从托盘上拿过两杯葡萄酒,递给两位女士,“这场宴会有点无聊,对吧?不过酒不错。东之东,一品脱要四十呢。红酒也不赖,我尝过了。别喝香料药酒就好,他们根本不会调味。你们看见没?来宾络绎不绝。不过在上流社会,这种比赛的名次是从后往前的——反过来的,这是惯例——最晚现身的人才能获得胜利,摘得桂冠,闪亮登场。比赛快到尾声了。连锁伐木厂的老板与夫人即将跨过终点线,因此输给了紧随其后的港务总管及其夫人,后者又输给了我不认识的花花公子……”

  “那是柯维尔贸易代表团的团长,”珊瑚解释道,“和夫人。虽然不知道是谁的夫人。”

  “派洛尔·普拉特,那个老恶棍居然在为首的人群中,还带了个相当标致的女伴……活见鬼!”

  “怎么了?”

  “普拉特旁边那个女人……”丹德里恩几乎说不出话,“是……是雅缇瑞·安斯德……卖我剑的小寡妇……”

  “她是这么自我介绍的?”丽塔不屑地说,“雅缇瑞·安斯德?打乱文字顺序的假名而已。她叫安缇雅·德瑞斯,普拉特的大女儿,才不是什么小寡妇。她根本没结过婚,传闻说她不喜欢男人。”

  “普拉特的女儿?不可能!我去过他那儿……”

  “却没见过她。”女术士打断他的话,“不奇怪。安缇雅和家人相处得不大融洽,她甚至不用家族姓氏,而是用名字和教名拼成的化名。她只在生意上跟她父亲有联络,而她的生意确实很红火。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同时出现。”

  “说明他们有生意要做。”猎魔人一针见血地指出。

  “光是想想就让人害怕。安缇雅明面上是商务代理,但她最喜欢的娱乐是欺诈、行骗和勒索。诗人,拜托帮个忙。你老于世故,但玛赛珂就不同了。带她去宾客那边走动走动,介绍一下哪些人值得结交,哪些人不值得。”

  丹德里恩满口答应,向玛赛珂伸出手臂。随后周围就只剩他俩了。

  “来吧。”丽塔打断漫长的沉默,“去走走。到山坡上面看看。”

  从山坡顶端的冥思殿看去,城市的风景、巴尔米拉区的港口和海洋向四面八方铺陈开来。丽塔手搭凉棚。

  “驶进港口的是什么船?正在抛锚那艘?一艘三帆舰,造型奇特,挂着黑帆,哈,还挺显眼的……”

  “忘了那艘三帆舰吧。你已经支走了丹德里恩和玛赛珂,现在周围没人。”

  “而你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她转过身,“等我跟你说些什么。你在等我向你提问。但我没准儿只想跟你聊聊最近的小道消息呢?来自巫师圈子里那些?哦,不,别害怕,跟叶妮芙没有关系。是里斯伯格,你也知道那地方。那里发生了很多事……我在你眼里看不到好奇的光芒。还用我继续说吗?”

  “当然,请讲。”

  “一切都从奥托兰死掉开始。”

  “奥托兰死了?”

  “大概一周前就死了。按照官方说法,他是被自己研究的化肥毒死的。但有传闻说,真实死因是中风,因为他有位爱徒突然亡故,让他受到不小的打击。那位爱徒叫戴格隆德,死于一场可疑的实验事故。耳熟吗?你在城堡时见过他吧?”

  “也许吧。我在那儿见到不少巫师,但不是每个人都值得记住。”

  “显然,奥托兰将爱徒之死归咎于里斯伯格理事会,他大发雷霆,急火攻心导致中风。他已经很老了,又患有高血压,对麻药粉成瘾已是公开的秘密。麻药粉加高血压,混合起来威力惊人。但这当中仍有疑点,因为里斯伯格人员出现巨大变动。在奥托兰死前,那里已经有了冲突。阿尔吉侬·奎恩坎普——又叫‘派尼提’——与另外几人被迫辞职。相信你还记得他。如果那里有人值得记住,也就只有他了。”

  “的确。”

  “奥托兰死后,”珊瑚紧盯着他,“巫师会迅速做出反应。他们早就在担心奥托兰及其爱徒生前的古怪行径了。有趣的是,引发山崩的却是一颗小石子,这种事在我们这个时代越来越常见了。区区一个普通人,一个狂热过头的郡长或治安官,迫使他的上级——苟斯·维伦的执法官——采取了行动。执法官将指控上报,然后层层往上,最后递交到国王议会,又从议会转交到巫师会。长话短说吧,有人被指控玩忽职守。于是比露塔·伊卡尔提离开了理事会,回艾瑞图萨教书去了。痘疮脸埃克西尔和桑多瓦尔走了。赞格尼斯保住了工作,赢得了巫师会的宽恕——因为他告密揭发了其他人,将所有罪责甩到他们身上。你怎么看?有没有什么想补充的?”

  “我能补充什么?这是你们的事。你们的丑闻。”

  “是你造访后没多久就在里斯伯格爆发的丑闻。”

  “你高估我了,珊瑚。也高估了我的影响力。”

  “我从来不会高估任何东西。也很少低估。”

  “玛赛珂和丹德里恩随时会回来。”他盯着她的眼睛,“而你带我来这儿不是没有原因的。你能否告诉我,为什么?”

  她承受住了他的视线。

  “你很清楚为什么,”她回答,“所以别再通过贬低自己来侮辱我的智力了。你有一个多月没来找我了。不,别以为我想看令人作呕的狗血通俗剧,或者可怜巴巴的悲伤表态。我只希望这段关系能以愉快的回忆收尾,除此之外,我并不指望更多。”

  “你好像用了‘关系’这个词?这个词含义之广,着实令人震惊。”

  “愉快的回忆,仅此而已。”她没理他的评语,也没移开视线,“我不清楚你感受如何,但在我看来,坦白地讲,情况没那么理想。我觉得有必要再朝那个方向努努力。也许不用太多。嗯,只要一些小而迷人的东西,比如一张写着动人字眼的离别便笺,能留下些许愉快的回忆就好。你能做到吗?愿意再来看看我吗?”

  他没来得及答话。钟楼奏出震耳欲聋的钟声,总共十下。响亮、刺耳、略显嘈杂的小号声随即响起。服色红蓝相间的卫兵列成双纵队,在宾客群中开出一条路。王室司仪出现在宫殿入口的柱廊下,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手擎粗如栅栏柱的手杖。一群传令官跟在他身后,再后面是一群王室管家。在王室管家身后,凯拉克国王贝罗恒大踏步走来,头戴黑貂皮帽,手持权杖,身形瘦长而结实。一位年轻苗条、脸遮面纱的金发女子与他并肩而行,只可能是那位王室准新娘了,而她很快会成为国王的妻子、一国之后。金发女子身穿雪白纱裙,浑身挂满钻石,看上去未免过于夸张,像极了一个暴发户,毫无品味可言。同国王一样,她肩上也披着一件貂皮斗篷,由男仆们托着下摆。

  王室成员跟在新人身后,距离托着下摆的男仆们足有十几步远,也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他们的地位。不用说,其中有艾格蒙德。他身旁的男人皮肤白皙,仿佛白化病人,只能是他弟弟山德了。其他亲戚跟在这对兄弟身后,几个男的,几个女的,几个十来岁的男孩女孩,显然是国王的婚生与非婚生子女。

  男性来宾纷纷鞠躬行礼,女性则行屈膝礼。王室队伍抵达了终点,而那高台竟跟绞刑台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台上摆着两张王座,上方有华盖,侧面有织锦。国王与准新娘分别落座,其他王室成员只能站着。

  嘈杂的号声再度摧残来宾的耳膜。王室司仪挥舞双臂,仿佛交响乐团的指挥,鼓动来宾叫喊、欢呼、向新人敬酒。宾客与廷臣从四面八方靠近高台,一个个争先恐后,将健康、幸福、成功、长寿、更加长寿、更更长寿的祝福毫不吝惜地献给即将成婚的新人。贝罗恒王维持着傲慢又暴躁的表情,只在别人祝福、赞美、称颂他和他的准新娘时,手里的权杖才会难以察觉地抽动一下。

  王室司仪示意来宾安静,发表了一段长长的演讲,在豪言壮语和夸大其词之间不留痕迹地反复切换。杰洛特全神贯注观察着人群,因此听得心不在焉。王室司仪向所有人宣布,来宾如此众多,令贝罗恒王感到由衷地喜悦,国王无比欢迎在这良辰吉日造访的所有人,并愿回以同样美好的祝愿。结婚庆典将在正午举行,在那之前,国王欢迎宾客们尽情吃喝,任意享乐,同时欣赏为这场盛会安排的众多表演。

  刺耳的号声宣告正式环节结束,王室队伍开始离开花园。杰洛特在宾客中间发现了几个可疑的小团体,其中一群让他尤其在意,他们向王室鞠躬的态度甚是敷衍,而且不断挤向宫殿大门。杰洛特随着人流,走向排成双纵队的红蓝服色卫兵。丽塔跟在他身旁。

  贝罗恒迈开大步,两眼直视前方。准新娘四下张望,不时朝问候她的来宾点头致意。一阵风暂时掀起她的面纱,杰洛特看到一双蓝色的大眼睛。那对蓝眼睛突然在人群中瞥见了丽塔·尼德,立刻闪过一道憎恨的寒光——纯粹而清晰的恨意,毫不掺假。

  恨意持续了一秒钟,随后号声响起,队列经过,卫兵们也迈开脚步。杰洛特这才发现,那个可疑的小团体只是盯上了摆满葡萄酒和开胃小菜的桌子,打算抢在其他宾客之前大快朵颐而已。分散在各处的临时舞台开始表演:音乐家演奏小提琴、七弦竖琴、笛子和八孔笛,合唱队引吭高歌,表演抛接的换成了翻筋斗的,大力士为杂耍艺人让路,走钢丝的被衣不遮体、手挥铃鼓的舞者取代……气氛越来越欢快,女士的脸颊泛起红光,男士的额头闪烁汗珠,人们的交谈声越发响亮,但也越来越难听清。

  丽塔将他拖到一间帐篷后面,吓跑了一对儿躲在暗处苟合的男女。女术士毫不在意,对他们几乎视而不见。

  “我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她说,“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虽然我大概猜得出。总之你要睁大眼睛,不管你想干什么,都请小心谨慎。要知道,国王的新娘是伊尔蒂珂·布莱考。”

  “我不会问你认不认识她。但我瞧见她看你的眼神了。”

  “她的名字是伊尔蒂珂·布莱考,”珊瑚重复一遍,“读三年级时被艾瑞图萨扫地出门,罪名是偷窃。如你所见,现在她混得不错。她没能当上女术士,但再过几个钟头就能当上王后。水果馅饼上的小樱桃,真他妈见鬼!她自称只有十七岁。那个老傻瓜。伊尔蒂珂至少二十五了。”

  “看来她不喜欢你。”

  “彼此彼此,我也不喜欢她。她是天生的阴谋家,到哪儿哪儿麻烦。不仅如此。还记得那艘挂着黑帆入港的三帆舰吗?我知道那是什么船了。以前我就听说过,臭名昭著的‘鬼面天蛾号’。只要那艘船出现,肯定会捎带着发生些什么。”

  “比方说?”

  “船上有支佣兵,只要给钱什么都干。你花钱找佣兵还能干吗?搬砖砌墙吗?”

  “我得走了。请原谅,珊瑚。”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缓缓说着,注视他的眼睛,“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能卷入其中。”

  “别担心。我没打算让你帮忙。”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

  “显而易见。请原谅,珊瑚。”

  穿过爬满常春藤的柱廊,他跟从另一边走来的玛赛珂不期而遇。在这炎热、喧闹和骚动的环境下,她显得异常镇定而冷静。

  “丹德里恩呢?他丢下你不管了?”

  “是啊。”玛赛珂叹了口气,“但他礼貌地请我见谅,还要我代他向你们致歉。有人私下邀请他表演。去宫殿里,为王后和她的女伴们演奏,他没法拒绝。”

  “谁邀请他的?”

  “一个士兵模样的男人,眼神很怪。”

  “我得走了。请原谅,玛赛珂。”

  一小群人聚在挂满彩带的帐篷外,有侍者为宾客端来食物——肉馅饼、鲑鱼,以及花色肉冻鸭。杰洛特挤过人群,寻找罗普队长或费朗·德·雷天哈普,结果撞见了菲巴斯·拉文加。餐馆老板打扮得像个贵族,身穿织锦面料的紧身上衣,帽子上装饰着一根鸵鸟羽毛。派洛尔·普拉特的女儿站在他身旁,一身黑色男装显得异常时髦而优雅。

  “啊,杰洛特。”拉文加面露喜色,“安缇雅,容我为你介绍,这位是利维亚的杰洛特,大名鼎鼎的猎魔人。杰洛特,这位是安缇雅·德瑞斯女士,商务代理。来跟我们喝一杯……”

  “请原谅,我赶时间。”他道了声歉,“虽然素未谋面,但我听说过安缇雅女士。菲巴斯,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买她手里的任何东西。”

  宫殿入口的柱廊上方有块横幅,某位渊博的语言学家在上面写了行字:“生养众多”。杰洛特刚走到这里,就被交叉的长戟拦了下来。

  “禁止入内。”

  “我有急事要见王家指控官。”

  “禁止入内。”卫兵队长从长戟兵背后走出,左手握着一根短矛,右手脏兮兮的食指对准杰洛特的鼻子。“禁止入内,大人,你听不懂吗?”

  “把你的脏手从我眼前拿开,不然我把它掰成几段。哦,对,这样好多了。现在,带我去见指控官。”

  “每次你遇到守卫都要吵架吗?”猎魔人身后响起费朗·德·雷天哈普的声音,他肯定一直跟着杰洛特,“这是严重的人格缺陷,可能带来悲惨的后果。”

  “我不喜欢被人拦路。”

  “这不正是守卫和哨兵的作用吗?如果到处都可以随意进出,那还要他们干吗?放他过去。”

  “国王陛下亲口下令,”卫兵队长皱起眉头,“未经搜身,任何人不得通行!”

  “那就搜啊。”

  搜身很彻底,卫兵们也很认真。他们搜遍他的全身,并不只是草率地拍打几下。最后他们一无所获,杰洛特没把平时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带进婚礼现场。

  “满意了?”指控官俯视着卫兵队长,“现在让开,放我们过去。”

  “还请大人见谅。”队长慢吞吞地说,“国王陛下命令明确,任何人不得例外。”

  “所以呢?别得意忘形了,小子!知道你面前站的是谁吗?”

  “所有人都得搜身。”队长朝卫兵们点点头,“国王陛下命令明确。请别自找麻烦,大人。别让我们……和您自己为难。”

  “今天这是搞什么鬼?”

  “关于这点,您可以去问上面。我们得到命令,所有人都得搜身。”

  指控官低声骂了一句,任由对方搜身。他连把折叠刀都没带。

  “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终于进入走廊,他说,“猎魔人,这事让我不安。非常不安。”

  “看见丹德里恩没?他好像被召进宫中献唱了。”

  “我都不知道有这事。”

  “那你知道驶入海港的‘鬼面天蛾号’吗?这个名字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

  “想起很多。现在我更不安了。焦虑每分每秒都在增加。我们得抓紧时间!”

  手持阔头枪的卫兵正在门厅周围走来走去——那里曾是神殿的回廊——红蓝相间的制服不时闪过,走廊里传来靴子声和各种大呼小叫。

  “我说!”指控官朝一名路过的士兵招招手,“军士!这里发生了什么?”

  “请原谅,大人……我赶着执行命令……”

  “我说了,站住!这里发生了什么?快告诉我!出了什么状况?艾格蒙德王子在哪儿?”

  “费朗·德·雷天哈普大人。”

  贝罗恒王站在门口,头顶是几面蓝色海豚旗帜,身旁簇拥着四个穿皮革短上衣的壮汉。他已经换下了王室行头,所以看上去不太像国王,反而更像个农夫,家里的牛刚刚生了头特别漂亮的小牛犊。

  “费朗·德·雷天哈普大人。”小牛犊带来的喜悦在国王的语气里清晰可辨,“王家指控官。我的指控官。当然也可能不是我的,而是我儿子的。我并未召唤你,你却出现在这儿。虽然原则上讲,此时此刻出现在这儿是你的职责,但我并没有召唤你。本来我想,就让费朗吃吃喝喝,挑个姑娘去树荫下泄泄火吧。我没召唤你,没想让你来这儿。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确定你为谁效力。你到底为谁效力呢,费朗?”

  “我为陛下效力。”指控官深鞠一躬,“我对陛下忠心耿耿。”

  “都听到了?”国王戏剧性地扫视四周,“费朗对我忠心耿耿!很好,费朗,非常好。王家指控官啊,我就猜到你会这么回答。你可以留下,你能帮上忙。我马上安排些差事给你,绝对配得上你指控官的名头……那么,这位呢?他是谁?等等!是那个欺诈成性的猎魔人吗?女术士指认的那个?”

  “事实证明,他是无辜的。女术士搞错了。告发他……”

  “告发他是因为他有罪。”

  “法庭已做出裁决。因证据不足,案件已撤销。”

  “有案件就说明有猫腻儿。法庭的处分与裁决全靠司法官员的凭空想象和一时兴起,但猫腻儿却来自案件本身。我说得够多了,不用再浪费时间给你做司法讲座。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可以宽宏大量,不叫人把他关起来。但你得叫这个猎魔人马上离开我的视线,永远不许再踏进我的门槛!”

  “陛下……请恕罪……据说‘鬼面天蛾号’进了港。在这种情况下,出于安全考虑,陛下身边必须有人保护……猎魔人可以……”

  “可以什么?用身体替我挡剑?用猎魔人咒语干翻刺客?这就是我亲爱的儿子艾格蒙德交给他的任务?保护他父亲,确保我平安无事?随我来,费朗。嘿,你他妈也过来,猎魔人。给你们看场好戏。叫你们瞧瞧我是怎么保护自己的安全,确保自己没有性命之忧的。看好了,听仔细。也许你们能学到些东西,搞清楚一些事。关于你们自己的事。来吧,跟我来!”

  二人在国王的催促声中迈开脚步,身旁围着几个皮衣壮汉。他们走进一间大厅,只见高台上摆着一张王座,头顶是装饰着波浪与海怪的天花板画。贝罗恒径直坐上王座,对面是一幅描绘着风格化世界地图的壁画。国王的两个儿子,凯拉克的两位王子——黑发如鸦的艾格蒙德,金发偏白的山德——坐在壁画下方的长凳上,由另一群壮汉看守。

  贝罗恒舒舒服服靠上椅背,居高临下看着两个儿子,仿佛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而敌人正跪在他面前,饱受重创,乞求怜悯。在杰洛特看过的画作上,胜者面对败者往往会露出庄重、威严、高贵和宽容的表情,但你想在贝罗恒脸上找到这些纯属白费力气。国王脸上只有尖刻的嘲笑。

  “我的宫廷小丑昨天生病了。”国王开口道,“拉肚子。当时我想,真不走运,今天可能没人讲笑话,搞滑稽表演,供人取乐消遣了。但我错了。乐子照样有,让人笑得合不拢嘴。因为你们两个,我的好儿子,实在太滑稽了。滑稽又可悲。我向你们保证,在今后的日子里,我和我的小娇妻躺在床上享受鱼水之欢时,只要想起你们两个,想起今天,我们肯定会笑出眼泪。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傻瓜更可笑的了。”

  显而易见,山德很害怕。他汗如雨下,两眼不断扫过房间。与之相反,艾格蒙德却没露出半点恐惧。他直视父亲的双眼,回以同样恶毒的嘲笑,看着国王继续说下去。

  “民间有句老话:存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我就为最坏的打算做好了准备。说到底,还有比亲生儿子背叛自己更坏的打算吗?我在你们最信任的伙伴中间安插了眼线。刚一施压,你们的同谋就马上出卖了你们。而你们的心腹手下正忙着逃离这个城市。

  “是啊,我的好儿子。你们以为我又聋又瞎、老朽年迈、弱不禁风?以为我看不出你们都在垂涎王冠与王位?就像猪猡垂涎松露一样?猪猡闻到松露的味道就爱上头,因为它们喜欢松露,欲望、冲动和抑制不住的胃口会蒙蔽它们,叫它们发疯、尖叫、用鼻子刨地、对周遭一切不管不顾,一心只想采到那朵松露。你必须用棍子狠抽才能赶走它们。而你们,我的好儿子,就是猪猡,刚刚沾到一星半点松露味,就因欲望和饥渴而发了疯。但你们吃不到松露的,只能抢到一坨屎,另外还能尝到鞭子。你们跟我作对,我的好儿子,侵犯我的权威,违背我的意愿。跟我作对的人,健康状况往往会严重恶化,这可是经过医学验证的事实。

  “三帆舰‘鬼面天蛾号’之所以停进港口,是我命令它来的,雇下船长的人也是我。法院明早会开庭,并在中午之前做出判决。到了中午,你们两个就将登上那艘船,等到三帆舰驶过沛西海角的灯塔才能下船。也就是说,你们得在那赛尔、艾宾、梅契特或尼弗迦德找个新家了,愿意的话,也可以是世界尽头或地狱的大门。总而言之,不准你们再回到这里。如果不想脑袋搬家,就永远不要回来。”

  “你要流放我们?”山德哀号道,“就像流放维拉克萨斯?还要禁止宫廷提起我们的名字?”

  “我在盛怒之下流放了维拉克萨斯,当时可没有审判。他敢回来,我会叫人砍了他的头。不过法庭会判你们流放的,合情合法又有约束力。”

  “你就这么肯定?走着瞧吧!法庭不会对这种目无法纪的判决置之不理!”

  “法庭知道我想要怎样的判决,也会如我所愿地宣布。上下一致。”

  “去你妈的上下一致!本国法庭是独立自主的。”

  “法庭是,但法官不是。山德,你这傻子,你妈就蠢得像块木头,而你偏偏继承了她的头脑。刺杀计划肯定不是你想出来的,而是你哪个宠臣安排的。不过说真的,我很高兴你能参与其中,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摆平你了。艾格蒙德则不同,是的,他很狡猾。这个好儿子很关心父亲的安危,特意雇了猎魔人保护他父亲,哦,这事你办得多好啊,恨不得所有人都能知道。然后你用了那种接触性毒药。真狡猾,就算我的食物和饮品都有人试毒,但谁能想到我卧室壁炉里那根拨火棍呢?那根拨火棍只有我一人能碰,其他人都没机会沾手。真狡猾,我的好儿子,真狡猾。可惜配毒的人出卖了你。叛徒总会出卖叛徒,这是世间的真理。你怎么不说话,艾格蒙德?无话可说吗?”

  艾格蒙德眼神冰冷,没露出半点惧意。他一点也不怕流放,杰洛特心想。他想的不是被驱逐或流放,不是“鬼面天蛾号”,也不是沛西海角。那他到底在想什么?

  “无话可说吗,儿子?”国王重复道。

  “只有一句,”艾格蒙德抿着嘴唇说,“是你特别喜欢的民间谚语。‘再傻也傻不过老傻瓜。’记住我的话,亲爱的父亲。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把他俩带走,关起来,派人看押。”贝罗恒下令,“这是你的任务,费朗,指控官的任务。现在,把裁缝叫来,还有宫廷司仪和公证人。其他人都出去。至于你,猎魔人……总算学到东西了,对吧?对你自己更了解了?也就是说,知道你自己是个幼稚的蠢货了?明白了这点,也算你今天有所收获,你的冒险也可以结束了。嘿,那边,过来俩人!护送这位猎魔人到大门口,把他赶出去,同时确保他别偷走我一件银器!”

  罗普队长在王座厅外的走廊里拦住他们。他身旁跟着两个人,眼神、动作和举止都与他一模一样。杰洛特敢打赌,他们三人曾经一起共过事。他突然明白了,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态又会朝哪个方向发展。所以当罗普宣布要接手护送任务,命令卫兵离开时,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猎魔人知道罗普会叫自己跟上。正如他的预料,另外两人同样紧随在后。

  他已经料到进入房间后会看到谁了。

  丹德里恩脸白如纸,显然吓坏了,但应该没受伤。他坐在一张靠背很高的椅子上,后面站着个留长辫的瘦子。那人手持一把又长又薄、共有四道剑刃的慈悲短剑[1],剑尖抵在诗人颚骨下方,对准了他的脖子。

  “别干傻事。”罗普警告说,“千万别干傻事,猎魔人。你敢轻举妄动,哪怕只是哆嗦一下,萨姆沙先生就会捅死诗人,好像捅死一头猪。他不会犹豫的。”

  杰洛特知道萨姆沙先生不会犹豫,因为这位萨姆沙的眼神比罗普还要恶毒。那种眼神很不一般,有时你会在停尸房或解剖间里撞见这样的人。他们从事类似工作不是维持生计,而是为了满足自己某些阴暗的癖好。

  这下杰洛特彻底明白,为何艾格蒙德王子会如此冷静,能无所畏惧地直视未来,不会避开他父亲的双眼了。

  “你要听话。”罗普说,“只要你听话,你们两个就能活着离开。照我说的做,我就放了你和这个蹩脚诗人。”他继续撒着谎,“你敢碍手碍脚,我就杀了你俩。”

  “你在犯错,罗普。”

  “萨姆沙先生跟吟游诗人留在这儿。”罗普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我们去御用套间,只有你和我。那边会有卫兵。你看到了,你的剑在我这儿,我会把它还给你,由你对付卫兵。不管卫兵叫来多少援军,你都要负责把他们杀光。听到打斗的喧闹声,套间里的仆人会怂恿国王从秘密通道离开,里希特和特维多鲁克先生会等在那里,稍稍改写一下王位继承顺序与本国王朝的历史。”

  “你在犯错,罗普。”

  “现在,”队长凑到近前,“你要保证自己听懂了任务,愿意去执行。你若不肯,等我低声数到十,萨姆沙先生就会刺穿诗人的右耳膜。然后我会接着数,若没听到想要的答案,萨姆沙先生会刺穿另一边,然后是诗人的眼睛。以此类推,最后是他的脑仁。我要开始数了,猎魔人。”

  “别听他的,杰洛特!”丹德里恩不知怎么用收紧的喉咙发出了声音,“他们不敢碰我的!我是个名人!”

  “他似乎没把我们当回事。萨姆沙先生,右耳。”

  “别!住手!”

  “很好。”罗普点点头,“好多了,猎魔人。保证你听懂了任务,愿意去执行。”

  “先把刀子从他耳边挪开。”

  “哈,”萨姆沙先生不屑地说着,将慈悲短剑高举过头,“这样可好?”

  “好极了。”

  杰洛特用左手抓住罗普的手腕,右手握住剑柄,将队长猛地拉向自己,用上全力赏了对方一记头锤。碎裂声响起。不等罗普倒地,猎魔人已拔剑出鞘,流畅而迅疾地一转身,斩断了萨姆沙高高抬起的持剑手。萨姆沙惨叫一声,双膝跪倒。里希特和特维多鲁克拔出匕首,扑向猎魔人。杰洛特旋身从他们中间穿过,顺势切开里希特的脖子,鲜血直接喷上天花板的枝形大吊灯。特维多鲁克发起进攻,匕首接连虚晃,却被地上的罗普绊了一跤,一下子失去平衡。杰洛特趁他站立不稳,自下方挥剑砍中他的腹股沟,又从上方切断了他的颈动脉。特维多鲁克仰天栽倒,缩成一团。

  萨姆沙先生却给了杰洛特一个措手不及。尽管没了右手,断肢鲜血直流,他却用左手摸到地上的慈悲短剑,径直刺向丹德里恩。诗人放声尖叫,却没丢下沉着,只见他滚下椅子,用椅背挡住对方。杰洛特没给萨姆沙继续发挥的余地。鲜血再度泼上天花板,枝形吊灯和蜡烛上沾满了血迹。

  丹德里恩爬起身,额头顶着墙,名副其实地吐了一地。

  费朗·德·雷天哈普带着几名守卫冲进房间。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朱利安!你没受伤吧?朱利安!”

  丹德里恩抬起一只手,示意等会儿再说,因为他眼下没时间,然后又吐了起来。

  指控官命令卫兵离开,在身后关上门。他谨慎地观察尸体,免得踩到飞溅的血迹,同时确保从吊灯滴落的血液不要弄脏他的紧身上衣。

  “萨姆沙、特维多鲁克、里希特,”他念出尸体的名字,“还有罗普队长。都是艾格蒙德王子的心腹。”

  “他们是听命行事。”猎魔人耸耸肩,“就跟你一样,他们只是服从命令。而你对此一无所知。是这样吗,费朗?”

  “我当然对此一无所知。”指控官匆忙保证道。他后退几步,直到靠上墙壁。“我发誓!你不是怀疑……以为我……”

  “如果我怀疑,你已经死了。我相信你。不管怎样,你不会拿丹德里恩的性命冒险。”

  “这事必须上报国王陛下。对艾格蒙德王子来说,恐怕指控书的内容又要增加了。我想罗普还活着。他可以作证……”

  “我怀疑他不行了。”

  指控官检查一下队长的状况。罗普躺在地上,在尿液里摊开四肢,口角流涎,不停颤抖。

  “他怎么了?”

  “鼻骨碎片扎进了脑子,也许还有几片刺进了眼球。”

  “你出手太重了。”

  “我干吗要手下留情?”杰洛特扯下桌布擦拭剑身,“丹德里恩,你还好吗?没事吧?站得起来吗?”

  “我很好,很好。”丹德里恩含糊不清地说,“感觉好些了。好多了……”

  “你看起来不像好多了。”

  “见鬼,我才刚刚死里逃生!”诗人扶着一张矮桌爬起身,“该死的,我从没这么害怕过……感觉下面都要脱肛了,五脏六腑都要漏出去似的,连同牙齿一起。可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能救我。我是说,我不知道,但我抱有很大希望……这儿的血太多了……简直臭不可闻!我又要吐了……”

  “我们去见国王陛下。”费朗·德·雷天哈普说,“把你的剑给我,猎魔人……再擦干净点儿。你留在这儿,朱利安……”

  “去他妈的。我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鬼地方。我宁愿跟着杰洛特。”

  御用套间前厅入口有哨兵把守,他们认出指控官,放几人通过,但进内室就没那么简单了。一名传令官、两名王室管家,与四名壮汉组成的随行队伍一起,构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国王陛下正在试穿结婚礼服。”传令官宣布,“陛下说得清清楚楚,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我们有重大事务汇报,一刻也不得拖延!”

  “国王陛下明令禁止外人打扰。再说我记得,陛下命令这位猎魔人离开王宫,他怎么还在这里?”

  “我会向陛下解释。让我们进去!”

  费朗推开传令官,挤开王室管家。杰洛特跟在他身后。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来到内室门口,便被聚集的廷臣挡在身后。在传令官的命令下,一群穿皮革短上衣的壮汉将他们推到墙边。那群人身强力壮,动作粗鲁,但杰洛特学着指控官的样子,没做任何抵抗。

  国王站在一张矮凳上。一个裁缝,嘴里叼着别针,正在调整马裤的尺寸。国王身旁侍立着王家司仪,还有个穿黑衣的,多半是公证人。

  “结婚庆典一过,我就立刻宣布,”贝罗恒说,“我合法娇妻今天为我怀上的儿子是继承人。这能确保她对我一心一意,言听计从,嘿嘿,还能给我争取到一段时间的平静与安宁。大概再过二十年,那小崽子才能长到搞阴谋诡计的年龄。

  “但只要我想,就能随时废了他,另选一人继承我的王位。”国王做个鬼脸,又朝王家司仪眨眨眼睛,“毕竟这是贵庶通婚,后代一般不能继承头衔,对吧?谁知道我对她的兴趣能维持多久?这世上就没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姑娘了?看来有必要拟定相应的文件,比如婚前协议之类。存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嘿嘿嘿。”

  仆人递给国王一只堆满珠宝的托盘。

  “拿走。”贝罗恒皱起眉头,“我才不会像花花公子或暴发户一样用珠宝装饰自己。我只戴这个。我未婚妻的礼物,小巧却有品味。一枚刻有我王国标志的徽章,我戴这个正合适。这是她的原话:王国的标志在我胸口,王国的利益在我心中。”

  又过一会儿,贴墙站立的杰洛特才把所有线索联系到了一起。

  用爪子拍打徽章的猫。链子上的金色徽章。珐琅上的蓝色海豚。金色做底,水平游动的蓝色海豚,纹章,金链,徽章,脖子……

  等他反应过来,可惜为时已晚。他甚至来不及叫喊或发出警告。他看到金链突然收紧,仿佛绞索般勒住国王的脖子。贝罗恒涨红了脸,张开嘴巴,却无法呼吸,也叫不出声。他用双手抓住脖子,试图扯下徽章,至少把指头插到链子下面。可他办不到,因为链子已深深埋进他的血肉。国王摔下凳子,手脚乱挥,撞到了裁缝。裁缝蹒跚几步,喉咙突然梗住,多半是把别针吞了下去。他又撞上公证人,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与此同时,贝罗恒脸色发青,两眼凸出,躺倒在地板上,蹬了几下腿,然后绷紧身子,不再动弹。

  “来人!国王摔倒了!”

  “医师!”王家司仪喊道,“叫医师!”

  “诸神啊!怎么了?国王怎么了?”

  “医师!快!”

  费朗·德·雷天哈普双手扶额,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那是逐渐理解状况之人才有的表情。

  众人把国王放到一张躺椅上,医师花了很长时间检查。虽然离得不远,但杰洛特没法挤进人群旁观。即使如此他也知道,那条链子早在医师赶来前就已经松开了。

  “中风。”医师站直身子,宣布说,“窒息导致中风。有害气体进入他的身体,毒害了体液。持续不断的暴风雨提高了血液温度,这就是罪魁祸首。医学已无能为力,我什么都做不了。仁慈而慷慨的国王已经故去,辞别了这个人世。”

  王家司仪双手掩面,哭号起来。传令官用双手抓紧自己的贝雷帽。有个廷臣啜泣起来。其他人跪倒在地。

  走廊和前厅突然回荡起沉重的脚步声。门口出现一个巨人,身高足有七尺,身穿卫兵制服,但军衔很高。一群戴头巾、穿耳环的家伙跟在巨人身后。

  “诸位请到王座厅去。马上。”巨人在一片沉默中开口。

  “什么王座厅?”王家司仪暴躁地反驳道,“去干什么?德·桑蒂斯大人,你知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知不知道发生了怎样的不幸?你明不明白……”

  “去王座厅。这是国王的命令。”

  “国王已经过世!”

  “国王万岁。请到王座厅去。所有人。马上。”

  王座厅里聚集了十来个人,头顶是描绘着男人鱼、美人鱼、海马的天花板画。有些人戴着五颜六色的头巾,有些戴着缎带装饰的水手帽。他们的皮肤饱经风霜,还都戴着耳环。

  不难猜测,他们是雇佣兵。三帆舰“鬼面天蛾号”的成员。

  一个黑发黑眼、鼻梁高挺的男人坐在高台的王位上,同样饱经风霜,但没戴耳环。

  伊尔蒂珂·布莱考坐在旁边临时搬来的椅子上,依然身穿雪白的礼裙,浑身依然饰满钻石。她不久前还是国王贝罗恒的宠儿与未婚妻,此时却用爱慕的眼神盯着那个黑发男人。杰洛特花了一点时间猜测事情的起因与可能的发展,并将事实与线索联系到一起。到了眼下这一刻,就连傻子都能看出伊尔蒂珂·布莱考认识这个黑发男人——他们很熟,显然已经认识好久了。

  “维拉克萨斯大人,凯拉克的王子,不久前还是王位与王冠的继承人,如今已是凯拉克之王,国家的合法统治者。”名叫德·桑蒂斯的巨人用洪亮的男中音宣布。

  王家司仪率先躬身行礼,随后单膝跪下。继他之后,传令官也表示效忠。王室管家们也有样学样,深深鞠躬。最后一个行礼的是费朗·德·雷天哈普。

  “国王陛下。”

  “暂时还是‘殿下’。”维拉克萨斯纠正道,“等加冕礼过后再用这个称呼好了。反正加冕礼也不怎么耗时间。越快越好,对吧,司仪大人?”

  周围一片寂静,就连某个廷臣的肠胃蠕动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父王去世了。”维拉克萨斯说,“他已前往可敬的历代祖先身边。不出所料,我那两位弟弟都被控参与谋反。审判将按先王的意愿执行,他俩都将被判有罪,并按法庭判决永远离开凯拉克。他们将搭乘我雇下的三帆舰‘鬼面天蛾号’……由我强大的盟友与赞助人护送离开。我知道,先王并未留下有效的遗嘱,也未就继承人一事颁布任何旨意。若有类似旨意,我愿遵从先王的意愿。可惜,没有。因此王位继承权只能属于我,这顶王冠属于我。在场可有任何人反对?”

  没人反对。在场所有人都有足够的判断力与自我保护的本能。

  “那就准备加冕礼吧,还请诸位各司其职。加冕礼将与我的婚礼同时举行,因为我决定,恢复凯拉克诸王的古老传统,一条于几个世纪前制定的法律——新郎若在婚礼前亡故,未婚妻将与新郎血缘最近的未婚亲属成婚。”

  伊尔蒂珂·布莱考容光焕发,不难看出,她已经迫不及待要遵从这条古老的习俗了。其他人默然不语,想必是在回忆:究竟是何人,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下制定了这条法律呢?另外,凯拉克王国的历史尚且不足百年,为何却在几个世纪前发展出了这种习俗呢?不过廷臣们苦思冥想的眉头很快舒展开来,他们不约而同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尽管加冕礼尚未举行,尽管维拉克萨斯还只是“殿下”,但他本质上已经是国王了,而国王永远都是正确的。

  “快走,猎魔人。”费朗·德·雷天哈普把杰洛特的剑塞进他手里,“带上朱利安一起。你俩快点消失。你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别让任何人把你俩跟这些事联系到一起。”

  “我能明白,”维拉克萨斯的目光扫过聚集的人群,“也能理解,对某些人来说,眼下的状况着实令人震惊。对某些人来说,变化来得太过突然,毫无征兆,事态发展未免过快。我也不能排除,对某些人来说,事情没能按照他们的预计发展,让他们对现状很不满意。然而,德·桑蒂斯大人却能立刻做出正确的选择,向我宣誓效忠,希望在场诸位都能跟他学学。”

  维拉克萨斯点点头。“就从先王陛下忠实的仆人们开始吧,还有听命于我兄弟、企图谋害我父王之人。王家指控官费朗·德·雷天哈普,由你开始。”

  指控官鞠了一躬。

  “你将接受调查,”维拉克萨斯警告道,“由此揭露你在两名王子的阴谋中扮演的角色。阴谋失败了,证明策划者极其无能。我可以宽恕过错,但没法容忍无能。身为指控官,法律的维护者,无能更是不可原谅。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们先从眼前的事开始。过来,费朗。希望你能对我效忠。跪在王位前,亲吻我高贵的王家之手。”

  指控官顺从地走向王位。

  “离开这里,猎魔人。”迈步之前,费朗又低声说了一遍,“消失得越快越好。”

  广场上的聚会依然热火朝天。

  丽塔·尼德立刻发现了杰洛特衣袖上的血迹。玛赛珂也发现了,但与丽塔不同,她直接脸色煞白。

  丹德里恩从经过的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两杯酒,一口气喝个底朝天。他又拿起两杯,递给两位女士。后者谢绝了。丹德里恩又喝一杯,这才把剩下那杯不情不愿地递给杰洛特。珊瑚眯眼看着猎魔人,显然十分紧张。

  “发生了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

  钟楼里响起不祥、阴郁且无比哀伤的钟声。宾客们很快安静下来。

  王家司仪和传令官走到那座绞刑台似的平台上。

  “怀着无上的惋惜与悲痛,”司仪在寂静中开口,“我要告知各位尊敬的来宾,令人爱戴的国王贝罗恒一世,善良而高尚的统治者,突然离世而去。无情的命运之手击倒了他。但凯拉克的君王永远长存!先王已死,新王万岁!维拉克萨斯国王陛下万岁万万岁!他是已故先王之长子,王位与王冠之合法继承人!国王维拉克萨斯一世!让我们高呼三次:国王万岁!国王万岁!国王万万岁!”

  谄媚者、哈巴狗和马屁精们异口同声欢呼。王家司仪抬手示意他们安静。

  “维拉克萨斯国王满心悲痛,整个宫廷满心悲痛。宴会取消,请各位来宾有序离开宫殿与广场。国王将在近期举办自己的婚礼,届时,宴会将重新开始。为免浪费,国王下令将食物搬到城区,置于城镇广场,同时赠予巴尔米拉区的黎民百姓。凯拉克即将迎来幸福与繁荣的时代!”

  “哎呀呀,”珊瑚理了理头发,“新郎这么一死,婚礼庆典也就彻底乱套了。贝罗恒不是没有缺点,但历史上也不缺比他更差劲儿的国王。愿他安息,并在地下得到安宁。走吧,反正宴会也开始无聊了。天气晴朗,咱们就去露台散散步、看看海好了。诗人,劳烦你伸出手臂,让我学生搀一下好吗?我要跟杰洛特散个步,因为我觉得他有些事想告诉我。”

  正午刚过,还有大把的好时光。很难相信,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战士不会轻易死去。不经历厮杀,死亡别想征服他们。战士从不向死亡低头认命。

  ——《时间之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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