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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阿尔诺·多里安的日记:1794年9月12日

我想现在应该由我把故事继续讲下去了。就从这里讲起吧:第二天,我在圣殿和她碰头的时候,她的脸色苍白憔悴,而我现在知道了原因。

在一百多年前,人们仿效罗马的万神殿建造了玛雷圣殿。在圣殿的拱门后方,耸立着风格独特的穹顶与高墙。进出圣殿的只有不时穿过侧门、装满了干草的货车。

埃莉斯立刻提出分头行动,但我有些犹豫: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就好像缺了点什么,就好像一部分的她已经不在了。

我想,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正确的。当时的我以为那只是决心和专注,而从她的日记的记述来看,我有这种看法也无可厚非。埃莉斯或许下定了决心,但我不认为她相信自己会死,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在今天杀死热尔曼。

或许她用心灵的平静吞没了恐惧,却忘了有时候,无论你有多坚决,无论你的搏斗技巧多么出色,真正让你活下来的却是恐惧。

我们分头寻找进入圣殿内部密室的方法,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有机会杀掉热尔曼,”她说,“就好好把握。”

我的确发现了机会。我发现他站在昏暗的圣殿内部,被支柱和潮湿的灰色石墙包围在中央。

我的机会来了。

但他的身手太快了。他的手里还有一把拥有离奇力量的剑。过去的我多半会放声大笑,说这肯定只是障眼法。但现在的我经历了很多事,知道不该去嘲笑自己不理解的东西。热尔曼拿着的那个古怪的发光物体似乎能释放出强大的能量束,就像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它不但在发光,还迸射出着火花。不,这把剑并不可笑。

它再次喷出火花,将一股仿佛有自己意志的能量束朝我投来。

“噢,原来是刺客叛徒回来了,”热尔曼喊道,“拉图什停止上交贡金的时候,我起了疑心。你已经成为我的心腹大患了。”

我飞快地跑出藏身处,躲到一根圆柱后面,我的袖剑在昏暗的圣殿里闪烁微光。

“我猜罗伯斯庇尔的事也跟你有关?”他说着,和我摆出对峙的姿势。

我笑了笑,算是默认。

“没关系,”他微笑着说,“他的恐怖统治已经发挥作用了。金属已经冶炼成型。淬火只会固定它的形状而已。”

我冲向前去,刺向他的武器,但目的并非是挡开攻击,而是破坏那把剑。因为我明白,如果能设法解决他的剑,这场搏斗或许就会对我有利。

“何必这么固执?”他嘲讽道,“为了复仇?贝莱克对你的洗脑这么彻底,让你直到现在还在遵从他的命令?还是为了爱?是拉·塞尔的女儿让你转变心意了?”

我的袖剑正中他的剑身,而那把剑放射出仿佛带着愤怒和痛苦的光芒,就像是受了伤。

即便如此,陷入防守的热尔曼仍旧能驾驭它的力量,而且这次的方式就连我也难以置信。那把剑放射出庞大的能量,将我的身体向后甩去,在地板上留下一块焦痕,热尔曼的身影却彻底消失了。

圣殿的深处传来一声巨响,那响声在石墙间回荡,而我爬起身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爬下一条潮湿的楼梯,最后来到了墓穴里。

埃莉斯从我左方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很聪明。要是再早个几秒,我们就能前后包夹热尔曼了。

——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些瞬间——这些几秒钟的差别——虽然看似微不足道,却决定了埃莉斯的命运。

“发生了什么事?“她说着,看向焦黑变形的墓穴拉门。

我摇摇头。“热尔曼的手里有某种武器……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他从我手里逃脱了。”

她几乎看都没看我。“他没有从我这边跑过去。他肯定还在下面。”

我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举起武器,走下最后几级台阶,进入墓穴。

墓穴空无一人。但这儿肯定有暗门。我在周围摸索起来,随后在石块之间找到了一根拉杆,向下一拉,接着后退几步,看着暗门伴随着低沉的摩擦声滑向一旁,露出前方那座宽敞的拱顶石室,圆柱和圣殿骑士的石棺随处可见。

热尔曼就在里面。他背对着我们,我这才意识到,他的剑不知怎么已经恢复了力量,而他正在等待我们。这时候,我身边的埃莉斯怒吼一声,跳向前去。

“埃莉斯!”

果然,就在埃莉斯向他扑去的那一刻,热尔曼猛地转过身来,挥了挥那把光芒闪耀的剑,一条蛇形的能量束便迸射出来,迫使我们俯下身,寻找掩护。

他大笑起来。“噢,德·拉·塞尔小姐也回来了。真是让人感动的重逢啊。”

“躲着别动,”我低声对埃莉斯说,“让他继续说话。”

她点点头,蹲伏在一口石棺后面,挥手示意我离开,与此同时朝热尔曼大喊起来。

“你是不是从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她问他,“你觉得弗朗索瓦·德·拉·塞尔没有能替他复仇的儿子,所以你的罪行就永远不会受到惩罚,是吗?”

“复仇?”他大笑道,“你的眼界和你父亲一样狭窄。”

她大吼着回答。“你可没资格说。如果你眼界宽广,干嘛还要攫取权力?”

“权力?不不不,你可没蠢到会相信这种事。我为的从来都不是权力。而是控制。你父亲难道什么都没教给你吗?骑士团太过自满了。几个世纪以来,我们都把注意力放在获取权力上:贵族头衔,教会和国家的职位。我们编出这些谎言是为了引导大众,结果自己却陷了进去。”

“我要杀了你!”她喊道。

“你没听懂我的话。杀死我什么也改变不了。等我们的圣殿骑士兄弟见证旧制度崩塌的时候,他们就会改变想法了。他们会回到暗处,而我们也终于能做回幕后的掌控者——这也是骑士团最初创立时的目的。所以来吧——有能耐的话,就杀了我吧。除非你能施展奇迹,变出一位新国王,彻底停止革命的进程,否则一切都不会改变。”

我从热尔曼看不到的角度发起了攻击,但不走运的是,我的袖剑没能解决掉他。他的剑愤怒地劈啪作响,一颗蓝白色的能量球以炮弹般的速度射出,也在我们周围的墓穴造成了炮弹般的破坏。石块纷纷落下,而我被灰尘包围——下一瞬间,一根倒下的圆柱压住了我。

“阿尔诺!”她喊道。

“我被压住了。”

无论那颗能量球是什么,热尔曼显然都没能自如地操控它。他倒在地上,正努力爬起身,一边咳嗽,一边眯起眼睛,透过翻腾的灰尘看向我们。洒满碎石的地面让他几乎立足不稳。

他弓起身子,站在那儿,考虑着要不要解决我们,但显然得出了否定的答案。他转过身,逃向墓穴的更深处,他的剑喷溅出愤怒的火花。

我看着埃莉斯绝望的目光从暂时无法动弹、需要帮助的我,转向快步离开的热尔曼的背影,然后再转向我。

“他就要逃走了,”她说着,目光带着沮丧,等她再次转头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犹豫的表情。两个选择。留下来让热尔曼逃走,或者去追他。

说实话,我早就知道她会如何选择了。

“我能解决他。”她说着,下了决定。

“你一个人不行的,”我说,“先等我出来。埃莉斯。”

可她已经不见了。我大吼一声,挣脱了石柱,然后爬起身,跟了上去。

如果我再快个几秒钟挣脱(就像我说过的——她走向死亡的每一步都是由几秒钟的差别决定的),我就能扭转战局。因为热尔曼正在奋力抵抗,他残忍的脸上满是疲惫,或许他的剑——在我看来,那东西简直像是有生命一样——察觉到了它的主人即将败北……于是在一声巨响和轰然爆发的能量中,它化作了碎片。

那股巨力将我震倒在地,但我最先想到的却是埃莉斯。她和热尔曼都处在爆炸的正中央。

透过飞扬的尘埃,我看到了她的红发:她躺在一根石柱下面,一动不动。我跑上前去,跪在她身旁,捧起她的脸。

在她的眼里,我看到了光彩。我想埃莉斯在死去的几秒前看到了我。她看到了我,双眼也最后一次浮现出神采——然后消失不见。

我没去理会热尔曼的咳嗽声,过了好一阵子,我才缓缓地松开双手,让她的脑袋躺回地上,帮她合拢双眼。然后我站起身,穿过满是碎屑的房间,来到他躺着的地方。他的嘴角冒出血泡,注视着我,眼看就要死了。

我跪了下来。我直视着他的双眼,袖剑刺出,了结了他的性命。

热尔曼死的时候,我看到了又一幕幻景。

——请允许我想象一下埃莉斯会在这时做出的表情。那种半信半疑的表情。

这次的幻景和别的那些都不一样。我不知为何也在幻景里,这点和从前截然不同。

我发现自己站在热尔曼的银器作坊里,看着银匠打扮的热尔曼坐在那里,制作着一枚胸针。

在我的注视下,他抱住脑袋,开始喃喃自语,仿佛头脑中有某个声音在质问他。

这是怎么回事?我思索起来。就在这时,身后有个声音传来,让我吃了一惊。

“精彩。你击败了恶人。你脑袋里的这幕道德剧就是这么来的?”

幻景里的我转过身,看到了发话者,却发现那是另一个热尔曼——年纪更大,我也更熟悉的那个。

“噢,我并不真的在这儿,”他解释说,“我也并不真的在那儿。这一刻的我还在圣殿的地上血流不止呢。不过看起来,洞察之父给了我和你谈话的时间。”

场景突然变换,而我们回到了圣殿底部的秘密墓穴,只是这里的一切都完好无损,埃莉斯也不见踪影。我所看到的是从前某个时候的墓穴,在这里,年轻得多的热尔曼正走向一座圣坛,圣坛上放着德·莫莱的文稿。

“啊,”我身后的那个“向导”热尔曼说,“我的最爱之一。你看,我那时并不理解脑海里萦绕的景象。金色的高塔,闪耀银光的城市。我以为自己快发疯了。然后我发现了这儿——雅克·德·莫莱的墓穴。看了他的著作以后,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明白我以某种方式和几百年前的德·莫莱大团长联系在一起。明白我是被他选中的人,注定要清洗骑士团数百年来的堕落与腐化。我的责任是净化这个世界,让它恢复成洞察之父希望的样子。”

场景再次变换。这次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房间里,而高阶圣殿骑士们正在向热尔曼下达判决,要将他逐出骑士团。

“先知们在自己的时代通常都不受赏识,”他在我身后解释道,“流亡和贫苦迫使我重新审视自己的策略,并寻找达成目标的新途径。”

场景又一次变换,我的眼前出现了恐怖统治时期的景象。断头台的利刃抬起又落下,就像钟表的滴答声那样,从不间断。

“无论会带来什么后果?”我问他。

“旧的秩序毁灭,新的秩序才会诞生。如果人类生来就会惧怕不受限制的自由,那就更好了。尝过混乱的滋味以后,他们就会想起自己为何渴望服从了。

接着场景再起变化,我们又回到了墓穴里。这次是在爆炸夺走埃莉斯生命的几秒钟之前。我看到了她挥出决定性一刀时的表情,希望她知道自己父仇得报,希望她的灵魂能因此安息。

“看起来我们要在这儿告别了,”热尔曼说,“记住,进步的脚步很慢,但它不会停止,更不会后退。你做所的只是在拖延无可避免的事。一个人的死无法阻止进步的潮流。或许我没能引领人类回归应有的秩序——但总有人能办到的。每当你回忆她的时候,就好好思考这件事吧。”

我会的。

在她死后的几个星期里,有件事始终困扰着我。我和埃莉斯相处的时间比任何人都要久,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但为什么到了最后,我才发现自己并不真正了解她?

我了解小女孩时的她,但并不了解成长为女人的她。我和她一起长大,但始终没有机会去欣赏埃莉斯成熟的美。

现在我永远也没有机会了。我们的未来已经不复存在。我的心隐隐作痛。我心情沉重。我为失去的爱哭泣,为已逝的昨日和永不会到来的明天而哭泣。

我为埃莉斯哭泣,她虽有缺点,却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就在她死后不久,有个名叫拉多克的男人来凡尔赛见我。他身上的香水味只能勉强掩盖强烈的体臭,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这样一行字:“只能在我死后打开。”

封蜡是破开的。

“你读过了?”我问他。

“是的,先生。我心情沉重地遵守了指示。”

“这封信只能在她死后打开。”我用颤抖的语气说。

“是的,先生。收到这封信以后,我就把它放进了衣橱里。说实话,我希望永远不用打开。”

我盯着他。“告诉我实话吧,你在她死前读过了没有?因为如果你读过了这封信,或许就能设法阻止她的死了。”

拉多克露出略带悲伤的轻浮笑容。“是吗?我觉得不太可能,多里安先生。这是士兵上战场前会写的那种信,先生。他们对死亡的蔑视并不能延缓它的到来。”

我敢说他读过信了。他在她死前就读过了。

我皱了皱眉头,摊开信纸,开始亲眼见证埃莉斯的话。

拉多克,

请原谅我的缺乏幽默感,但恐怕我对你隐瞒了自己的感受,那就是:我不怎么喜欢你。这件事我很抱歉,我也理解你可能觉得我这么说相当无礼,但如果你在读这封信,那么你不是对我的要求置若罔闻,就是得知我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两个都不用担心礼节的问题了。

尽管我对你的印象不佳,但我欣赏你对于自身行为的补救,而你的忠诚也让我感动。正因如此,我才要求你把这封信送到我挚爱的阿尔诺·多里安手上,他本人也是个刺客,相信我,他会像我一样信任你。作为圣殿骑士,我即使帮你向兄弟会求情恐怕也没什么用,所以这就算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阿尔诺,我希望你能把我下面将会提到的那些信件交给拉多克先生,让他去拍刺客们的马屁,并期望兄弟会能重新接纳他。拉多克先生知道,这一点证明了我对他的信任,而我也认为这件事最好尽早解决,以免夜长梦多。

阿尔诺,这封信剩下的内容是写给你的。我祈祷自己能平安回来,再从拉多克那儿拿回这封信,把它撕碎,并且不再去想里面的内容。但如果你在读这封信,也就意味着首先,我对拉多克的信任得到了回报,其次,我已经死了。

我有太多的话想对你说,因此,我要把我的日记留给你,近期的日记本放在我的背包里,从前那些和我刚才提到的信件一起放在某个隐匿的地方。如果你在收拾我的行李箱的时候,发现我没有珍藏你寄给我的信,请记住,你可以在我的日记里找到原因。你还会找到一条项链,那是珍妮·斯科特给我的。

下一页不见了。“其余的部分呢?”我质问道。拉多克做了个“冷静下来”的动作。“噢,别激动。第二页上是一条特别的信息,记录了埃莉斯小姐提到的那些信。请原谅,这么做看起来有些无礼,但我想,如果我把那页信纸交给你,我就没有了‘谈判的筹码’,也没法保证你不会拿走那些信,用来巩固你自己在兄弟会的地位。”

我看着他,指了指手里的信。“埃莉斯要求我信任你,我也希望你能给予我同样的信任。我向你保证,我会把那些信交给你。”

“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他鞠了一躬,把第二页信纸递给我。我一口气读到了最后……

……当然了,现在我正躺在无辜者墓地里,陪伴着我深爱的父母。

但我最爱的人却是你,阿尔诺。希望你明白我有多爱你。希望你也爱我。我要由衷地感谢你,是你让我懂得了这种令人满足的情感。

你挚爱的埃莉斯

“她说那些信在哪儿了吗?”拉多克期待地问。

“她说了。”我告诉他。

“可先生,究竟是在哪儿呢?”

我从埃莉斯的角度看着他,明白有些事太过重要,没法托付给才刚刚取得你信任的人。“你读过信了,你已经知道了。”

“她叫那儿‘贫瘠之宫’。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是么?”

“是的,谢谢你,拉多克,我知道。我知道该去哪儿找。请把你目前的地址留给我。等我取回那封信以后,就会尽快联络你。请放心,为了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会竭尽所能帮你赢得刺客兄弟会的赏识。”

他站直身子,挺起胸膛。“感谢你……我的兄弟。”

路上有个年轻人坐在货车上。他翘着一条腿,双臂抱胸,眯起宽边草帽下的双眼,看着我,阳光透过我们头顶的树叶,让他笼罩在斑驳的影子里。他在等待——这时我才发现,他是在等我。

“先生,您是阿尔诺·多里安吗?”他说着,坐起身来。

“我是。”

他上下打量着我。“您佩戴着袖剑么?”

“你以为我是个刺客?”

“您是吗?”

袖剑在咔嗒声中伸出,反射着阳光。我以同样快的速度把剑刃收了回去。

年轻人点点头。“我的名字是雅克。埃莉斯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妻子海伦的主人,也是和我们同住的一位……先生的知己。”

“他是个意大利人?”我故意试探他。

“不,先生,”他咧嘴一笑,“他是个英国人,名字是韦瑟罗尔。”

我冲他笑了笑。“我想你应该带我去见他,对吧?”

雅克驾着货车走在前面,我们沿着一条河畔的小路前进。河的另一边是一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坪,通向王家学校的校园。我以混合了悲伤和困惑的目光看着那里——悲伤是因为光是看到那儿,就让我想起了她。困惑是因为这儿完全不像她多年前的信里描写的那样可怖。

我们继续前进,看起来像是在学校周边绕行,我猜事实应该也正是如此。埃莉斯提到过一栋木屋。

果然,我们最后来到了林间空地里的一座占地不小的平房前,不远处还有几栋破旧的外屋。有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门廊上。

我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拐杖,但我依稀认得自己小时候经常看到的那副白胡子。他属于埃莉斯的“另一段”人生,和弗朗索瓦以及朱莉共度的那段人生。我从来没有真正关注过他,他也没怎么关注过我。

不过当然了,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已经读过了埃莉斯的日记,认识到了他在她人生中所占的位置,并再次惊叹我对她的了解之少。我再次为自己没能认识“真正”的埃莉斯——没有要保守的秘密,也没有要实现的宿命的那个埃莉斯——而惋惜。有时我会觉得,考虑到她背负了那么多东西,我和她恐怕从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

“你好啊,孩子,”他在门廊上粗声粗气地说,“好久不见了。瞧瞧。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你好,韦瑟罗尔先生。”我说着下了马,系好缰绳,然后朝他走去。如果那时的我看过埃莉斯的日记,我肯定会给他一个拥抱,然后和他相互倾诉丧亲之痛,因为我们是和埃莉斯最亲近的两个男人。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点:对我来说,他只是个并不熟悉的故人而已。

木屋里的布置非常简单,家具也都很简谱。韦瑟罗尔先生拄着拐杖,领着我来到桌边,要求某个女孩——我猜她就是海伦——去端咖啡来。我对她笑了笑,而她回以屈膝礼。

如果我读过那些日记,就该多关注她一些的。我才刚刚踏入她的另一段人生,感觉自己就像个不速之客,根本不属于这儿。

雅克也走进木屋,做了个脱帽的动作,然后给了海伦一个吻。厨房里很是热闹。让人有回家的感觉。难怪埃莉斯喜欢这儿了。

“你们知道我会来?”我说着,朝雅克点点头。

韦瑟罗尔先生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埃莉斯写了信给我,说阿尔诺·多里安可能会来取她的行李箱。以及几天前,列文夫人带来了她遇害的消息。”

我扬起一边眉毛。“她写了信给你?难道你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孩子,我也许胳肢窝里夹着木头,但别以为我的脑袋里也是木头。我只是怀疑她还在生我的气,没想到她有别的打算。”

“她在生你的气?”

“我们吵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我们前一阵子都没联系过。”

“我懂了。我自己也当过埃莉斯的出气对象。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我们四目相对,脸上浮现出了微笑。韦瑟罗尔先生把下巴靠在胸口,想起了那些苦乐参半的回忆,连连点头。“噢是啊,没错。她那次尤其固执。”她看着我。“我猜这就是她被杀的原因,是么?”

“你是怎么听说的?”

“我听说女贵族埃莉斯·德·拉·塞尔不知怎么和颇有名望的银匠弗朗索瓦·托马斯·热尔曼起了争执,导致兵刃相见,最后在决斗中同归于尽。这跟你看到的情况差不多,对吧?”

我点点头。“她独自追赶他去了。她本该再谨慎一些的。”

他摇摇头。“她从来都不是那种谨慎的人。她那一场打得很精彩,是不是?”

“她搏斗起来凶狠得就像老虎,韦瑟罗尔先生,她的陪练显然功不可没。”

老人发出一声短促而阴郁的笑声。“要知道,我曾经也是弗朗索瓦·托马斯·热尔曼的剑术陪练。是啊,可以这么说。那个背信弃义的热尔曼曾经和弗雷迪·韦瑟罗尔学习过剑术。在那个时候,圣殿骑士之间的背叛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

“难以想象?为什么?莫非你年轻的时候,圣殿骑士们比较缺乏野心?那种以进步为名义的阴谋陷害还比较少见?”

“不,”韦瑟罗尔先生笑着说,“只是那时我们还年轻,看待自己的同僚时又有点过于理想主义。”

或许我们有机会再见面的话,会有更多的话题可谈。不过在那时,和埃莉斯最亲近的两个男人之间的共同点少得可怜。等到谈话最终陷入冷场并无疾而终以后,我要求看看那个箱子。

他带我来到箱子面前,而我把它搬到厨桌上,双手拂过上面的首字母缩写“EDLS”,然后打开箱盖。就像她所说的那样,里面放着信件、她的日记和那条项链。

“还有一样东西,”韦瑟罗尔先生说着,走出厨房,稍后回来时拿着一把短剑,“这是她的第一把剑。”他解释着,把短剑放到箱子旁边,眼神带着轻蔑,仿佛在责怪我没能立刻认出来。仿佛觉得我并不真正了解埃莉斯。

当然了,这是事实。现在我才明白,才意识到自己上次造访时,表现得有点傲慢,仿佛那些人根本没资格当埃莉斯的伙伴,而事实恰恰相反。

我把埃莉斯的遗物装满了背包,准备带着这些东西回到凡尔赛去。我踏入屋外清澈而静谧的月光里,走向我的马儿。我站在这片林间空地上,手握背包的带扣,这时我嗅到了某种气味。某种我不可能弄错的气味。香水的气味。

我的坐骑以为我们就要回去了,它喷着鼻息,用马蹄刨着地面,但我抚摸它的脖颈,在安抚它的同时嗅了嗅空气。我舔湿了一根手指,然后高高举起,确认风是从我身后吹来的。或许是王家学院的某个学生出于某些理由来了这儿。或许是雅克的母亲……

又或许,我认出了那种香水的味道,也完全明白那个人是谁。

我走向藏在树后的他,他的白发在月色里几乎发着光。

“你在这儿做什么?”我问他。是拉多克。

他板起面孔。“噢,呃,你瞧,我……好吧,我只是想确保自己的酬劳不出意外。”

我恼火地摇摇头。“这么说你根本不信任我?”

“噢,你就信任我吗?埃莉斯信任我吗?我们这些秘密组织的人什么时候相信过别人?”

“来吧,”我说,“进去说。”

“这是哪位?”

这栋木屋里的居民不久前已经上床,此时纷纷出现:海伦穿着睡袍,雅克只穿马裤,韦瑟罗尔先生仍旧衣着整齐。

“他的名字是拉多克。”

我想我从没见过有谁的表情变得那么快。韦瑟罗尔先生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看着拉多克。

“拉多克先生打算拿上他要的信,然后就离开。”我续道。

“你没告诉过我那些信是要给他的。”韦瑟罗尔先生粗声粗气地说。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有点受够他了,又希望赶快解决这件事,然后离开这儿。

“看来你们之间有些旧怨。”

韦瑟罗尔先生瞪着眼睛,没有说话;拉多克不安地笑了笑。

“埃莉斯为他做了担保,”我告诉韦瑟罗尔先生,“她说他已经改过自新,而且原谅了他从前的过失。”

“拜托,”拉多克恳求着我,他目光闪烁,韦瑟罗尔先生愤怒的表情显然让他相当不安,“只要把信给我,我这就走。”

“你想要信,我就给你信,”韦瑟罗尔先生说着,走向行李箱,“不过相信我,多亏了这是埃莉斯的遗愿,否则你在碰到信之前会先变成一具尸体。”

“我也以我的方式在乎她,”拉多克抗议道,“毕竟她救过我的命,而且是两次。”

韦瑟罗尔先生在行李箱边停下脚步。“她救过你的命两次?”

拉多克绞起了双手。“是的。她从绞架上救了我,而之前还从卡罗尔家的手里救了我。”

韦瑟罗尔站在行李箱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错,我记得她是救过要被绞死的你。可卡罗尔家……”

拉多克的面孔掠过一丝内疚。“噢,她跟我说过,那时候是卡罗尔家要来杀我。”

“你听说过卡罗尔家?”韦瑟罗尔先生故作无知地问。

拉多克吞了口口水。“我当然知道他们。”

“然后你逃跑了?”

他发起火来。“在那种处境下,换作谁都会逃跑的。”

“说得没错,”韦瑟罗尔先生说着,点点头,“你做了正确的事,只是错过了所有乐趣。但事实在于,他们并不打算杀你。”

“那么我猜你可以说,埃莉斯只救过我一次命。我不觉得这很重要,毕竟一次已经足够了。”

“除非他们打算杀了你。”

拉多克紧张地大笑起来,同时仍在左顾右盼。“噢,你刚刚才说过他们不打算杀我。”

“可如果他们真的要杀你呢?”韦瑟罗尔先生追问道。我很想知道,他究竟想问出些什么来。

“他们不会杀我。”拉多克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劝诱的意味。

“你怎么知道?”

“抱歉,你说什么?”

拉多克的额头渗出汗水,他脸上的笑容也显得很不自在。他看向我,仿佛想寻求支持,但他失望了。我只是看着这一幕。小心翼翼地看着。

“你瞧,”韦瑟罗尔先生续道,“我想你当时就在为卡罗尔家卖命,所以你以为他们是来灭你的口的——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你曾说是乞丐之王雇你去杀朱莉·德·拉·塞尔的,我想你要么给了我们假情报,要么乞丐之王当时代表的就是卡罗尔家。这就是我的看法。”

拉多克摇起头来。他摆出冷淡而困惑的表情,又换上“这简直荒谬透顶”的愤怒神色,最后定格在了恐慌上。

“不,”他说,“这些想法太不着边际了。我只为自己卖命。”

“却又怀着重回刺客兄弟会的野心?”我提示道。

他恼火地摇摇头。“不,我已经打消这种念头了。你知道原因是什么吗?嘿,就是那位埃莉斯。你们知不知道,她同时恨着骑士团和兄弟会?她把你们叫做‘在猫背上打架的两只虱子’。她说你们的行为‘既狂妄又徒劳’,而且她说得对。她说我还是摆脱这些的好,而且她说得对。”他对着我们讽刺地笑了笑,又说:“圣殿骑士?刺客?在我看来,你们就像一群闲极无聊的老女人,为了某个古老的教条争执不休。”

“既然你对回归兄弟会不感兴趣,对那些信应该也不感兴趣,对吧?”

“没错。”他说。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我问。

他的脸上露出追悔莫及的表情,然后飞快地转过身,同时拔出了手枪。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他就抓住了海伦,用一把手枪抵住她的脑袋,另一把手枪对准房间里的我们。

“卡罗尔夫妇向你们问好。”他说。

另一种紧张的气氛笼罩了房间,海伦啜泣起来。她被手枪抵住的太阳穴周围开始发白,而她哀求的目光越过拉多克的前臂,看向绷紧身体的雅克。他显然压抑着冲上去解救海伦的冲动,以免让他出于惊吓而开枪。

“也许,”在一阵沉默之后,我说,“你可以告诉我们,卡罗尔家是些什么人。”

“伦敦的卡罗尔家族,”拉多克说着,一只眼睛看着露出狂怒表情的雅克。“起先他们打算用怀柔手段影响法国的圣殿骑士团,可后来埃莉斯杀了他们的女儿,让他们有了个人方面的动机。

“不用说,他们做了所有溺爱孩子——而且有大量金钱和杀手可以随意支配——的父母会做的事:他们决心复仇。不光要向她复仇,她的保护者也不能放过——噢,而且我相信,他们会为这些信件多掏一笔赏钱的。”

“埃莉斯说得对,”韦瑟罗尔先生自语道,“她一直不相信是乌鸦们想杀她母亲。她说得对。”

“是啊。”拉多克的语气几乎带着悲伤,仿佛希望埃莉斯也能在这里见证这一刻。我也希望她在这儿。我会很乐意看到她亲手解决拉多克。

“但一切都结束了,”我告诉拉多克,“你和我们同样清楚,你不可能杀掉韦瑟罗尔先生并活着离开这儿。”

“我们走着瞧吧,”拉多克说,“现在打开门,然后站远点儿。”

我站着没动,最后他警告地看了我一眼,枪管更用力地抵着海伦的太阳穴,令她痛呼出声。于是我打开了门,然后走开了几步。

“我可以跟你们做个交易。”拉多克说着,拉着海伦转过身,倒退着走向漆黑的门口。

雅克仍旧身体紧绷,压抑着扑向拉多克的冲动;韦瑟罗尔先生满心愤怒,却在思考;而我旁观和等待,手指在袖剑的机关旁屈伸着。

“他的命换她的命,”拉多克说着,指了指韦瑟罗尔先生,“只要你让我杀了他,我等到安全的地方就放了这女孩。”

韦瑟罗尔先生面色阴沉。他的愤怒似乎渐渐平息了。“与其被你杀掉,我宁愿自尽。”

“随你的便。只要我离开的时候,你的尸体躺在地板上就好。”

“那个女孩呢?”

“她会活下来,”他说,“我会带上她,等我跑到安全的地方就放她走,免得你们出尔反尔。”

“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杀她?”

“我干嘛要杀她?”

“韦瑟罗尔先生,”我开口道,“不能让他带走海伦。我们不——”

韦瑟罗尔打断了我的话。“请原谅,多里安先生,我只是想听拉多克的回答。我想听听他亲口说出的谎话,因为他们悬赏的并不只有埃莉斯的保护人,对吧,拉多克?他们悬赏的是她的保护人和她的侍女,不是么?你根本不打算放走海伦。”

拉多克的双肩上下起伏,呼吸也沉重起来,他的选项越来越少了。

“我不会空着手离开的,”他说,“你们会追捕我,然后杀了我。”

“你还有其他选择么?要么这儿会有人死掉,而其中一个会是你,要么你离开这儿,作为被追杀的对象度过余生。”

“我要拿走那些信,”他最后说,“把那些信交给我,我一到安全的地方就放走这女孩。”

“你别想带走海伦,”我说,“你可以拿走那些信,但海伦不能离开这间屋子。”

我很想知道,他能否认识到其中的讽刺:如果他乖乖等在凡尔赛,我就会把那些信带给他了。

“如果我放她走,”他犹豫着说,“你们会来追我的。”

“我不会的,”我说,“我以我的荣誉发誓。你可以拿走那些信,然后离开。”

他似乎下了决心。“把信给我。”他要求道。

韦瑟罗尔先生把手伸进行李箱,取出一叠信件,然后举了起来。

“小白脸,”拉多克对雅克说,“你过来。把这些信放到我坐骑的鞍囊里,牵到这边来,再把那个刺客的坐骑赶走。动作要快,如果你回来得太晚,她就没命了。”

雅克看看我,又看看韦瑟罗尔先生。我们同时点点头,而他离开屋子,在月光里飞奔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等待着,海伦也安静下来,目光越过拉多克的手臂看着我们。拉多克的枪口对准了我,双眼盯着我,但并不怎么在意韦瑟罗尔先生,觉得他构不成威胁。

雅克回来了。他走进房间,双眼看着海伦,准备从拉多克手里接过她。

“好吧,一切都准备好了么?”拉多克问。

我看出了拉多克的打算。他的眼神完全暴露了他的想法,就差大声说出来了。他打算用第一枪先杀了我,然后开第二枪打死雅克,再用剑对付海伦和韦瑟罗尔。

或许韦瑟罗尔先生也察觉到了。或许韦瑟罗尔先生早就准备动手了。事实如何我无从知晓,不过在拉多克推开海伦,朝我抬起枪口的时候,韦瑟罗尔先生的手抽出了行李箱,埃莉斯那把短剑离鞘而出,而他用手指捏住了剑身。

可这把短剑比飞刀要大多了,我还以为他肯定没法命中目标,但他的飞刀技巧显然无比纯熟。短剑在空中打转的同时,我也俯下身来,同时听到了枪声和铅弹掠过我耳边的呼啸,然后找回平衡,弹出了袖剑,准备扑上前去,在拉多克开第二枪之前刺穿他。

但拉多克的脸上插着一把剑,双眼转向相反的方向,而他的脑袋向后仰去,步履蹒跚,第二枪打进了天花板。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倒了下去,在落地之前就已断气。

韦瑟罗尔先生的表情透出阴郁的满足,仿佛刚刚让一个幽灵得到了安息。

海伦跑向雅克,接下来的那一会儿,我们四个就这么站在房间里,面面相觑,也看着拉多克俯卧在地的尸体,几乎不敢相信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而我们都活了下来。

随后,我们把拉多克抬出屋外,准备等第二天再把他埋起来,而我牵过我的马儿,继续往我的鞍囊里装东西。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海伦的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她的双眼因哭泣而带着血丝,但真诚却分毫不减。

“多里安先生,我们希望你留下,”她说,“你可以住在埃莉斯的房间里。”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住在这里,远离所有人的视线,甚至把刺客兄弟会也抛到了脑后。

当然了,我读了埃莉斯的日记,而我意识到,尽管我们在成年后对彼此的了解不够多,但我还是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她和我志趣相投,又有同样的经历,我们的人生之路几乎相同。

只不过,就像我先前说过的,埃莉斯的经历比我要早,也是她得出了刺客和圣殿骑士可以携手合作的结论。最后,我发现了一封夹在日记本的信。上面写着……

最亲爱的阿尔诺,

如果你在读这封信,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我对拉多克的信任是正确的,或者他的贪婪占了上风。无论如何,你都拿到了我的日记。

我想在读过这些日记以后,你会对我多一些了解,也更加同情我做出的选择。我希望你现在明白,我和你同样期望刺客与圣殿骑士能够讲和,为了实现这一点,我要向你提出最后一个请求,我亲爱的。我请求你带着这些理念回到兄弟会去,向你的刺客兄弟们讲述。如果他们说你的想法幼稚又不现实,就提醒他们,你和我已经证明教条的分歧是能够克服的。

请实现我的心愿,阿尔诺。而且请想着我。正如我也会想着你,直到我们再次团聚的那一天。

你爱的埃莉斯

“请实现我的心愿,阿尔诺。”

我坐在那里,思索着自己是否有那种力量。我很想知道,自己能否变得像她那样坚强。希望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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