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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可怜的家伙,没见他这么怕过。岁月不饶人啊!”伊薇顶着机车头的轰鸣,大声对雅各布说。

“伊薇·弗莱,”雅各布责备道,“你这是从哪学的?”

“你从哪学我也从哪,雅各布。”她说。两人对视一眼,凭借超自然的感应,默默缅怀记忆中的父母,心里清楚如今他们只剩下彼此。

“玩得开心。”雅各布末了道。铁轨领着他们越来越接近钢铁厂,穿针引线般经过黑压压的工业大楼,这里烟囱林立,涌出呛人的滚滚浓烟。雅各布从头顶一把撸下礼帽,压扁藏进外衣,动作熟稔地拉起兜帽。伊薇也将兜帽扯过头顶。他们已做好准备。

“别死了。”她对弟弟说,眼见他即将离开,心脏不可控地跳到嗓子眼。他蹲在车顶,十指张开撑在身体两侧。此刻列车和钢铁厂并排,森冷的深色砖墙飞速向他们靠过来,车厢在轨道上朝墙体微微倾侧,雅各布顺势跃起——动作仍是干净利落。他落到厂房二楼的窗台上,一秒后翻进了窗。

她望着他身影消失。再次相见,该是他沾了鲁珀特·费里斯溅出的血,乘着爆炸巨响逃离钢铁厂的时候。眼下她单膝跪地,护套包裹的双手撑住车顶,风拍打着她的兜帽,而列车沿轨道径直往克罗伊登郊外、远方的造船厂驰去。根据乔治发来的图纸,那里就是收藏圣器的实验室所在;若消息确切,戴维·布鲁斯特爵士正对它进行研究。她对圣器了解多少?当然了,通过古老的卷轴,她也收集了点滴信息,但这类卷轴往往语焉不详。可她父亲在行动中真真切切地亲眼见过它。他描述过它是怎么发着光,仿佛从使用者体内抽取能源,将某种黑暗而原始的东西转化成实质性的毁灭力量。

“别摆出这副表情,伊薇,”他光火地补充,“这东西不值得向往,也不该私藏。它如同一件战争武器,必须极端谨慎地对待,不能放任留在敌人手里。”

“是,父亲。”她顺从道。但如果内心足够坦诚,她会承认碎片对自己的吸引力超过了潜在的危险。不错,是该忌惮它、敬畏地对待它。可即便如此……

列车前进的方向上,造船厂出现在地平线,开始一点点变大。她于是侧身横爬过车顶,直至来到一扇活板门前。伊薇手指发力将它撬开,片刻后落入车厢内部。她把兜帽拉下,一口气吹跑脸上的碎发,打量着周遭环境。

四周都是标有“斯塔瑞克工业”字样的板条箱。

克劳福德·斯塔瑞克。提到这个名字,她父亲就会陷入苦恼沉思。此人是圣殿的大团长,她和雅各布誓要推翻的对象。无论乔治怎么讲,也不管委员会同意与否,双胞胎都心意已决:完成父亲遗愿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克劳福德·斯塔瑞克从现有位子上拉下来,夺回圣器的同时,剪除他的左膀右臂,阻挠其商业运作——一步步让斯塔瑞克名誉扫地,最终送他上绝路。

此刻,车厢门开了。伊薇躲了起来。进来一个男人:一个如镶嵌在门框中、黑暗里摇摇晃晃的身影。是个壮汉,她想。他燃起火绒,点亮一盏灯以便在暗中视物,光线照出的身形果然魁伟。

“在哪儿呢?”他回过头,对着一个她看不到的同党说,“布鲁斯特的货呢?”

布鲁斯特。这名字她刚听过。她蹲踞在黑暗中等待。面前的男人将是她第一个目标,第一个活生生的暗杀对象。她屈起手腕,感受前臂部位袖剑令人安心的分量,机栝安静流畅地一环环扣动。她提醒自己,所受的训练全都是为了这一刻,同时却又回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再多训练,都不足以让她准备好夺走一个大活人的性命。“这将抹杀他的一切过往和全部未来,将令他家人悲恸、忧伤如潮涌,将可能带来冤冤相报,影响波及多年。”

她父亲清楚,准备好和准备好之间是不同的。

伊薇准备好了,可她真的准备好了吗?

她必须。她别无选择。

男人骂骂咧咧,怪同伴是个胆小鬼。伊薇躲在木箱后,双手将兜帽拉过头顶,从这个象征性的动作中汲取力量和慰藉,然后弹出了袖剑。

一切就绪,她低低吹了声口哨。

“谁在那儿?”来人说着,把提灯举高了些,朝车厢内走了两步,和伊薇的藏身处并排。她屏住呼吸,伺机而动。她的目光从手中袖剑移向守卫耳后的一点,利刃将从那里刺入,滑进颅骨的孔隙直捣大脑。迅捷无痛苦的死亡……

也仍然是死亡。她重心挪到前脚掌,身体稍稍蹲起,单手撑地保持平衡,袖剑手完成瞄准。

他是敌人,她提醒自己。圣殿图谋暴政和迫害任何与之目标相左的人,而这个男人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可能罪不至死。但他只能死,为了比他和她都更重要的事业,这才是关键。

一念至此,她从藏身的箱子后出击,袖剑直刺目标。受害者几不可闻地闷哼一声,从喉咙深处发出最后的动静。她轻轻扶住他的尸体,放倒在车厢肮脏的地面上。

她揽着死者。这名陌生人。你是我的第一条人命,她在心中无声祭奠,为他合上眼睛。

“刺杀从来无关个人恩怨,”父亲是这么说的,接着又改口,“极少有关个人恩怨。”

她松开手,任对方躺在地上。这无关个人恩怨。

现在,她想,趁着火车即将停靠实验基地,我需要制造点混乱,来个声东击西,要是能把车厢跟车头分开……

车厢外站着之前那名凶徒的同僚。他打着瞌睡,被她轻松结果。父亲一直说这类事慢慢就容易了,他没说错。她几乎没有分心多想第二个受害者,也没精力去合拢死者的双眼并为他祈福;她留他倒在原地,径自朝车头移动。进入下一节车厢,她掩身藏好,躲开了一对闲聊的守卫。

“戴维爵士和索恩小姐谈得怎样了?”一个说。

“她三天两头气哼哼地过来,不是么?”他的同伴答道,“我押五个先令,事情进展不如她的意。”

“戴维爵士那老爷子的日子看来不好过。”

露西·索恩。这名字伊薇自然听过。就是说她和布鲁斯特在一块儿了?

她等守卫经过,快速穿出最后一节车厢,来到车头和车身的连接处。时间不多了,人们很快会发现她留下的尸体。她庆幸自己戴了铰铁手套,于是两腿分立,伸手去够连接栓的拉环。

风呼呼刮过,脚下铁轨向后撤去,她发力低吼一声,扭开了拉环。

伊薇潇洒地攀上车头,望着身后的厢体分离开去。身边传来叫嚷,船厂的人奇怪为什么列车会脱节,纷纷奔过来一探究竟。这时她已爬到车头顶部,查看起周围的环境来。列车车身吱嘎响着,车轮碾过铁轨缓缓停下,制动阀尖利地啸叫,金属摩擦发出哀鸣。在她一侧,泰晤士河的进水湾水面闪着幽光,另一侧是乱作一团的造船厂,密布着吊车、铁路支线,一排又一排办公楼以及……

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平趴下来,几乎彻底隐形,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个熟知的身影:戴维·布鲁斯特爵士和露西·索恩。他俩刚盘问完众人这场突然的骚动是怎么回事,正转过身继续朝一辆马车走去。车门边一动不动站着名车夫。

伊薇从火车头跃下,欣慰自己这出障眼法效果显著,更让她愉悦的是,空中悬浮的浓烟久久不散,像一块裹布包住这片区域。工业化也是有好处的,她想着,藏在场地边缘的阴影里跟梢两人,仔细审视这对目标。

露西·索恩穿着一身黑。黑帽子、黑色长手套、黑衬裙加臀垫长裙,纽扣严实地扣到脖子。

她很年轻,一脸凶相抵消了原本姣好的容颜,倒是和她的阴郁装束相得益彰。灯光昏暗的船厂中,她的步伐拂动起如船帆般层层悬垂的烟雾,如同一道黯影。她就好比驱逐光明的黑暗。

戴维·布鲁斯特爵士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年龄恐怕是她的三倍。他留着长长的腮髯,一张脸上写满紧张。尽管按岁数他是露西·索恩的长辈,看起来却畏畏缩缩的,像被她身上弥漫的黑暗所吞噬。他作为万花筒的发明者而为世人熟知,还创造出一个伊薇只知道是叫“透镜式立体镜”的东西,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此人生性慌张,要么就是这会儿显得慌张——露西·索恩的在场令他诚惶诚恐,他跌跌撞撞跟着她的脚步,用哀怨的苏格兰口音道:“再要两个礼拜,我就能搞定这个器物。”

露西·索恩怒斥道:“你的实验行动太可疑,已经惹来了不必要的关注。我给了你充沛的时间去获取结果,戴维爵士。”

“没承想您指望我像条小猎犬似的工作个不停。”

“我提醒一句,这是你对骑士团的义务。”

布鲁斯特气结地嘟哝:“索恩小姐,您这是把我当赛马那样赶啊。”

他们走到马车边。车夫摘下三角帽,深深鞠了一躬,为露西·索恩打开车门,后者冲他倨傲地一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她登车坐下,在位子上整理裙摆,最后从敞开的车门里对布鲁斯特临别赠言:“戴维爵士,我明天再过来。如果你还没解开器物的秘密,就不要想什么狗啊马的了,我直接丢你去喂狼。再会。”

说完,这名圣殿教徒便向车夫示意。他得令关门,对布鲁斯特轻慢地眨了眨眼,回到前头,驾着马车载露西·索恩离开了船厂的混乱。

马车驶远,伊薇见布鲁斯特难以置信地喟叹一声,随后他的注意力被身边一伙人吸引。伊薇也将视线投向那里,看到几名守卫押了一个衣着艳丽浮夸的男人朝空地这头走来,俘虏还在大声抗议。

“各位大人,我只是想在外面转转看看。”

“谁派你来的?”其中有个圣殿侍卫道。

另一人搭腔:“一定是格林手下哪个间谍。”

布鲁斯特已大声对他们下令:“带他去审讯,然后送来我实验室。”

伊薇注视着他,随后目光转向头顶。天穹黑沉,乌云压顶,空气中的紧张一触即发,一场暴风雨几乎注定。看得出布鲁斯特也这么想,他正掉头走开。同一个方向上,有样她先前没注意到的东西。那是一根金属杆,固定在船厂的泥地上。大概是什么避雷针?布鲁斯特抬头又瞥了一眼积聚而来的云层,撒腿跑起来,抛下外头乱哄哄的场面,消失在一栋建筑内。当先的雨点已然落下;人们还在努力将车头和车厢重新拴到一块,同时调查起事故原因。

而这场混乱的罪魁祸首伊薇只微微一笑,便跟在布鲁斯特身后溜进大门。第一声惊雷就在这个当口炸开,天空被耀眼的白光点亮。

进楼后她贴着墙,远远避开灯光照明的范围,同时触发了袖剑。她遵照一直以来接受的教导,视线缓缓移动:将空间切分成一块块,目光逐片梭巡,辨识敌情、找出弱点区域。学会如一个羽翼丰满的成熟刺客那么思考,就像现在这样。

只不过眼前的情形颇出乎她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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