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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精技小组

围绕着古灵的巨大谜团,有一部分是因为我们所拥有的少数关于他们的肖像,彼此间仅有少许相似处。这是真的,不但是复制自古老作品的织锦挂毯和卷轴可能因此有误,从睿智国王时期幸存下来的少数古灵肖像亦然。有些肖像和传说中的龙外表神似,有着翅膀、爪子、鳞状皮肤和巨大的体积,其他的却没有。至少在一幅织锦挂毯上,对古灵的描绘和人类相似,但有金色皮肤和极高大的身材。这些肖像中,那仁慈之民族的肢臂数目甚至彼此不相符。它们可能多至四条腿和一对翅膀,或者根本没有翅膀,和人类一样用两条腿走路。
有理论说,关于古灵的文字记载之所以如此稀少,是因为有关他们的知识在当时被视为是普通常识。就像没有人会觉得有必要创作一卷关于马匹是什么、马匹有哪些最基本特质的卷轴一般,因为那没有什么意义,也因此,当时并没有人会认为古灵有一天将成为传奇之物。这在某个程度来说挺有道理的。然而,一个人只需审视所有把马描绘成日常生活之物的卷轴和织锦挂毯就可找到这说法的破绽。如果古灵曾被如此接受为生活的一部分,他们肯定会更常被描绘出来。
 
在经过非常困惑的一两个小时之后,我发现自己回到了圆顶帐篷,和其他人在一起。夜晚似乎寒冷多了,因为我在城里度过了几乎是温暖的一天。我们在帐篷里蜷缩在毛毯中。他们告诉我,我在前一晚从峭壁边缘消失,我则告诉他们我在城里遇到的一景一物。每个人都对此存疑,我也因为自己的失踪引起他们极大的痛苦而觉得既感动又内疚。椋音显然哭过,水壶婶和珂翠肯则一脸没睡觉的倦容。弄臣最糟糕了,既苍白又沉默,双手还微微颤抖。水壶婶煮了一顿比我们通常食量多两倍的晚餐,除了弄臣之外所有的人都饱餐一顿。当其他人在火盆周围坐成一圈听我的故事时,他已经蜷缩在他的毛毯里,狼儿偎依在他身边。他看起来完全虚脱了。
当我第三次说完我的冒险事迹之后,水壶婶语意含糊地评论:“嗯,感谢艾达,你在被带走之前就服用了精灵树皮,否则绝不会还有理智残存。”
“你说‘被带走’?”我立刻追问。
她对我沉下脸。“你知道我的意思。”她环视盯着她看的众人,“经由路标或那个管他叫什么的东西就是了。它们一定脱离不了关系。”她的话让大家沉默下来。“对我来说很明显就是了,如此而已。他在一个路标离开我们,抵达那儿的一个路标,并且经由原路回来。”
“但是它们为什么不带走其他人?”我提出抗议。
“因为你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对精技敏感的人。”她指出。
“那么,它们也经由精技淬炼而成吗?”我直率地问她。
她看着我的眼神。“我在白天时注视路标。它由黑石劈成,有着闪亮的水晶粗线,就像你所描述的城墙。你触摸了这两个路标吗?”
我沉默片刻思考着:“我相信我有。”
她耸耸肩:“你看,这就是了。一个有精技渗透之物能保留其制作者的意愿。那些路标是为能够掌握它们的那些人竖立的,使得旅途更加容易。”
“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根据对我来说显而易见之处推测,”她固执地说,“而且那就是我要说的。我要去睡了,我可累坏了。我们花了一整晚和大半个白天找你和担心你,根本没休息,且那匹狼还不停地嗥叫。”
嗥叫?
我在呼唤你,你却没回答。
我没听见你,否则我就会试。
我开始害怕,兄弟。有种力量在拉扯你,把你带到我无法跟随的地方,对我的心关闭你的心。此刻,在这里,是我最接近被狼群接受的时候。但如果我失去你,就连带会失去它。
你不会失去我。我对它保证,却怀疑自己能否信守这承诺。“蜚滋?”珂翠肯轻声问道。
“我在这里。”我让她安心。
“让我们看看你誊下来的地图。”
我把它拿出来,她也取出她自己的地图,我们比较两者。很难发现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地图的比例不同。我们最后认定我誊下来的地图和珂翠肯的地图上所绘的一部分道路相似。“这个地方,”我指着她地图上一个标示出来的目的地,“看来就是这城市。如果就像那样,那么这个就符合这个,还有这个也符合这个。”
惟真带上路的是这张比较古老且褪色的地图抄本。在那张地图上,我现在认为是精技之路的那条路有标示出来,但奇怪的是,它是一条忽然起于群山且突兀地终于三个不同目的地之路。那些终点的重要性曾经一度被标示在地图上,但那些标示已经褪色成漆黑的污斑。我们现在有我在城里誊下来的地图,那三个终点也在上面,其中一个就是这城市本身,另外两个现在就成了我们所要关注的。
珂翠肯仔细看着我从城市地图誊下来的象形符号。“我曾见过这种标示,”她忧虑地承认,“再也没有人能真正看懂。但还有少数是大家所知道的。人们多半会在奇怪的地方遇到它们。在群山中的几个地方,有些浮雕的石头上就有这种标示。有些石头就在大峡谷桥的西端。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何时雕刻的,或者为了什么而雕刻。有些被认为是标出坟墓地点,其他人却说它们标示出土地的疆界。”
“您有看得懂的象形符号吗?”我问她。
“有一些。它们被使用在游戏中。有些比其他的还有力……”她的声音在仔细审视我的潦草描绘时淡去。“没有一条和我所知的完全相符,”她终于说了,语气充满了深沉的失望,“这个很像‘石头’上的,但其他的我可从未见过。”
“嗯,它就是标示于此的其中之一。”我试着让自己的语气兴高采烈。“石头”对我来说可没有传达出任何意义。“它看来最接近我们所在之处。我们接下来该去那里吗?”
“我倒想看看这城市,”弄臣轻声说道,“我也想见见那条龙。”
我缓缓点头:“那确实值得一见。那儿可有学问了,但愿我们有时间查明真相。要不是我的脑袋里总是有惟真的‘过来我这里,过来我这里’,我想我会更好奇地想探索。”我没对他们提到我梦见了莫莉和切德。那些是个人隐私,就像我渴望回家和她团聚一样。
“你毫无疑问会如此。”水壶婶同意道,“那样也无疑会给你自己惹上更多麻烦。我在想,他这么束缚你是否是为了把你留在路上,保护你不致分心?”
若非弄臣又轻声重复,我本想再度质疑她。“我倒想看看这城市。”
“我们现在要睡了,明儿个天一亮就起床赶路。我想到惟真在蜚滋骏骑之前造访那里,就振奋了起来,尽管满心不祥的预感。我们必须赶紧到他那里,我可不能再忍受夜夜纳闷他为何都不回来。”
“催化剂来啰,点肉身成石,点石化成肉身。他的点触能唤醒土地之龙,也将使沉睡的城市颤抖地苏醒过来。催化剂来啰!”弄臣的声音如梦似幻。
“白色达米的著作,”水壶婶虔诚地补充道。她注视着我,稍后就恼怒了:“百年来的著作和预言,就全都因你而终结?”
“不是我的错。”我空洞地说道。我已经钻进自己的毛毯里,渴望地想着我曾拥有那几近温暖的一天。风正吹着,我感觉冷到骨子里去了。
正当我昏昏欲睡时,弄臣伸出一只温暖的手过来拍拍我的脸。“还好你仍活着。”他喃喃说道。
“谢谢你。”我说道,然后提起精神想着水壶婶的棋盘和棋子,努力在这夜维持自我的心智。我才刚开始思索这问题,就忽然坐起来惊呼,“你的手是热的!弄臣!你的手是热的!”
“去睡吧!”椋音用烦扰的语气斥责我。
我忽略她。我从弄臣的脸上拉下毛毯并触摸他的脸颊。他的双眼缓缓睁开。“你很热,”我告诉他,“你还好吗?”
“我不觉得热,”他悲惨地告知我,“我感觉冷,而且非常疲倦。”
我开始匆忙地在火盆中生火,我身旁的其他人也动了起来。在帐篷另一边的椋音坐起来透过一片黑暗凝视我。
“弄臣从未如此发热过。”我告诉他们,试着让他们了解我的急迫,“当你触摸他的皮肤时,总是凉凉的。现在他是热的。”
“是吗?”椋音用微妙的嘲讽语气问道。
“他生病了吗?”水壶婶疲倦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从来都不知道他生过病。”
“我很少生病,”弄臣平静地纠正我,“但这是我以前就预见的发烧。躺下来睡吧,蜚滋。我不会有事的。我想到了早上烧就会退了。”
“不管是否如此,我们明早都得踏上旅程。”珂翠肯毫不宽容地说道,“我们已经因为在此逗留而损失一天了。”
“损失一天?”我几乎是愤怒地惊呼着,“获得一张地图,或者得到一张地图的更多细节,还知道惟真曾到城里。对我而言,我不怀疑他和我一样到过那里,或许还回到这个地点。我们没有损失一天,珂翠肯,我们得到了我们步上剩余的道路,然后漂泊到城里之后回来的所有日子。我还记得您曾提议花上一天找出一条下斜坡的路。这么说来,我们做到了,而且我们找出路子来了。”我停顿下来,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镇定:“我不想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你们任何人身上。但如果弄臣的状况不适在明天上路,我也不会踏上旅途。”
珂翠肯的双眼闪出一道光,我防卫自己好应战,弄臣却先发制人:“我明天会上路,无论身体是否舒服。”他对我们俩保证。
“那么就说定了。”珂翠肯迅速说道,接着用更有人性的口气问,“弄臣,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若非迫切需要,我不会让你这样操劳。我没忘记也不会忘记若是没有你,我根本无法活着抵达颉昂佩。”
我感觉到一个自己不知情的故事,却把问题留给自己。
“我没事的。我只是……蜚滋,我能向你要些精灵树皮吗?昨夜也只有它能让我温暖。”
“当然可以。”我在背包里翻找,水壶婶就警告地开口。
“弄臣,我劝你别吃。这是种危险的药草,而且可能是有害的,没啥好处。谁知道你今晚是否是因为昨晚之前的某一夜不舒服而生病了?”
“它不是那么有害的药草,”我自负地说道,“我可使用了好多年,也没因此得到持续的病痛。”
水壶婶用鼻子哼出一口气。“反正你也不能了解,”她嘲讽地说道,“但它是为肉身带来精力,而且令人暖和的药草,尽管它使精神衰弱。”
“我发现它总能重振我的精神,而不是使我衰弱。”我一边反驳,一边找到了那一个小袋子并打开它。水壶婶没等我请求她就起身注水加热。“我从未注意到它曾使我心智呆滞。”我补充道。
“服用它的人都很少注意到,”她反驳,“尽管它能提振你的肢体精力一段时间,你后来却总得为此付出代价。你骗不了身体的,年轻人。当你和我一样年老时就知道了。”
我沉默下来。当我回想自己用精灵树皮重振自己的那些时刻,就不安地怀疑她的说法至少有些正确。我的怀疑却不足以阻止我泡两杯茶,而不只是一杯。水壶婶对我摇摇头,躺下来不再说话。我坐在弄臣身旁一起喝茶。当他把空杯子交还给我时,他的手似乎更热,而不是更凉了。
“你的高烧又升高了。”我警告他。
“不。这只是在我皮肤上的杯子热气。”他表示。
我忽略他:“你浑身颤抖。”
“是有一点,”他承认。然后他的痛苦爆发了出来,说道:“我从未如此寒冷过。我的背和嘴都因颤抖而发疼。”
侧撑住他。夜眼建议。这匹大狼移动着,和他靠得更近。我把自己的毛毯加盖在弄臣身上的那些毛毯上,然后钻进去躺在他身旁。他没说一句话,但他的颤抖缓和了些。
“我不记得你在公鹿堡曾生过病。”我平静地说道。
“我生过病,但很少很少,而且也没说出去。就像你所记得的,疗者可不怎么受得了我,我对他也一样。我不会把自己的健康托付给他的泻药和滋补品。除此之外,对你这样的人奏效的东西有时对我却丝毫起不了作用。”
“你那样的人和我这样的人这么不同吗?”我问道。他把我们带到一个从前鲜少提及的话题。
“在某些方面,”他叹了一口气,举起一只手伸向额头,“有时我甚至让自己吃惊。”他吸了一口气,然后叹出来,仿佛他立即承担了某种疼痛。“我可能不是真的病了。我在过去几年经历了些许转变,你应该注意到了。”他轻声地加上最后这句话。
“你长大了,肤色也比较深。”我轻声地同意。
“那就是一部分。”他脸上挤出一抹微笑,然后消退了,“我想我现在几乎是个成人了。”
我轻轻哼了一声。“我好些年都把你视为一位成人,弄臣。我想你比我还早步入成年期。”
“是吗?真滑稽!”他轻声惊呼,有段时间听起来几乎又像他自己了。他的双眼快闭上了。“我现在要睡了。”他告诉我。
我没回应,然后用肩膀让自己在他身旁更深入毛毯中,再度竖起心防。我陷入一阵无梦的休息,却不是毫无警觉的睡眠。
我在天亮前带着危险的不祥预感醒来。在我身旁的弄臣睡得很熟。我摸摸他的脸,发现脸还是热的,也有汗湿。我转身远离他,将毛毯紧紧塞进他身边。我在火盆中添上一两条细枝,然后开始静悄悄地穿上衣服。夜眼迅速地警觉。
出去吗?
只是四处看看。
我要跟着去吗?
帮弄臣保暖。我不会出去很久。
你确定你不会有事吧?
我会很小心,我保证。
这寒冷好比一巴掌。这是全然的黑暗。过了片刻,我的双眼适应了,除了帐篷本身却看不到什么别的了。一阵阴霾把星斗都遮掩住了。我站在冰冷的风中,使劲地用我的知觉找出是什么在打扰我。这不是精技,而是我的原智为我伸向这黑暗。我感觉到我们这群人,还有挤成一团的杰帕的饥饿。光靠谷粒可不能让它们维持多久,这是另一个担忧。我毅然地将它搁到一旁,将知觉推得更远。我僵住了。马儿吗?是的。还有骑士吗?我想是的。夜眼忽然就在我身旁。
你能嗅出他们吗?
风向不对。我该去看看吗?
是的。但别被看见。
当然。照顾弄臣。我离开他时,他发出呜咽声。
我在帐篷里静静地唤醒珂翠肯。“我想可能有危险,”我轻声告诉她,“马儿和骑士可能就在我们后面的路上。我还不确定。”
“当我们确定时,他们就在这里了,”她阴郁地说道,“叫醒每个人。我要让我们蓄势待发,天一亮就离开。”
“弄臣还在发烧。”我说道,尽管我俯身摇动椋音的肩膀。
“如果他留在这里,他是不会发烧,却会死,你也会和他一样。狼儿出去替我们暗中侦察了吗?”
“是的。”我知道她是对的,但仍很难强迫自己把弄臣摇醒。他就像一个茫茫然的人般移动。当其他人捆好装备时,我催促他套上外套,还不断唠叨他多加一对绑腿。我把我们的毛毯全裹在他身上,和他一同站在外面,其他人就拆除帐篷把它装载好。我静静地问珂翠肯:“一只杰帕能承载多少重量?”
“比弄臣的体重还多的重量。但它们的体宽不足以舒适地骑乘,它们也会因活的装载物而怯懦。我们可以把他放到一只杰帕的背上走上一阵子,但他会因为杰帕难以控制而感到不适。”
这是我所期待的答案,却不能使我快乐起来。
“狼儿有何消息?”她问我。
我朝夜眼探寻,却因发现要和它心灵接触实在很费力而惊慌。“六名骑士。”我告诉她。
“是友还是敌?”她问道。
“它无法得知。”我对她指出。我对狼儿发问,马儿看起来如何?
挺美味的。
像煤灰一样大吗?还是像群山马儿般娇小?
不大不小。还有一只驮骡。
“他们骑着马,不是群山的小马。”我告诉珂翠肯。
她对自己摇摇头:“我的大多数人民不会在群山这么高的地方骑马。他们会骑小马或杰帕。让我们暂时认为他们就是敌人,然后随机应变。”
“逃跑或搏斗?”
“当然两者都要。”
她已经从其中一只杰帕的装载物中取出她的弓。此刻,她把弓上弦准备好。“我们先找个更好的地方筹划突袭,然后就是等待。走吧!”
说起来可比做起来容易。只因为道路的平坦让这么做成为可能。当我们在那天启程时,天都还没亮。椋音带头领着杰帕,我带着弄臣跟在后头,水壶婶则握着她的拐杖,珂翠肯也拿着她的弓跟在我们后面。起先,我让弄臣试着自行走路。他缓慢地蹒跚而行,杰帕则无情地远离我们,我知道这样不管用。我把他的左手臂搁在我的肩上,然后用自己的手臂环绕他的腰部加快他的速度。不一会儿他就喘着气挣扎不让自己的双脚慢下来。他身上不自然的温热令人恐惧。我狠下心强迫他继续走,祈祷有某种掩护。
当我们走到时,看到的不是仁慈的树林,而是残酷的尖石。道路上方有一大片山像瀑布似的陡落下来,带走了大半边的道路,剩余的路面高高堆满了石头和泥土。椋音和杰帕狐疑地看着路,而弄臣和我仍在缓慢费力地前进。我把他安置在一颗石头上,他闭上眼睛低头坐在那儿。我把他身上的毛毯拉得更紧,然后走过去站在椋音旁边。
“这是许久前的山崩造成的,”她说道,“或许攀爬过去并非那么困难。”
“也许吧!”我同意,我的双眼已经在寻找一个能尝试这么做的地方。雪覆盖在石头上,并掩盖住它。“如果我和杰帕先走,你和弄臣能跟上吗?”
“我想可以。”她瞥一瞥他,“他的情况有多糟?”
椋音的声音里只有忧虑,所以我咽下自己的恼怒:“如果有一只手臂可以靠,他能蹒跚地跟上。在最后一只杰帕走上去穿过它之后再开始跟上,然后跟随我们的足迹。”
椋音快速地点头同意,看来却不高兴。
“我们不该等珂翠肯和水壶婶吗?”
“不。如果那些骑士真的追上我们的话,我可不想背着石头应战。我们得越过这道山崩。”
我希望狼儿和我们在一起,因为它比我还步履稳健两倍,反应也更快。
过去你那里的话,他们就会看到我。这里的道路上下可都是岩石,而且他们就在你我之间。
不要为此烦恼。只要看住他们让我保持警觉。他们行进的速度快吗?
他们牵着马儿走还彼此争论不休。有一个人很胖,因骑马而感到疲倦。他没说什么,却也没加速。小心点儿,我的兄弟。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接着,既然没有任何地方看来比别的地方好,我就只跟随我的嗅觉。起先路面上只有零散的落石,但在这之后就是一道坚如岩石的巨砾之墙和零散的锐边石头。我从这个危险的立足点迈开步子。带头的杰帕跟着我,其他杰帕毫不质疑地跟随它。我很快就发现飘雪横越岩石结冻成薄片,时常覆盖住下方的洞和裂缝。我不小心踩上一层薄片,一条腿就猛地在一道裂缝中膝盖着地摔跪了下去。我小心地让自己脱身,然后前进。
当我看着周围时,我的勇气几乎全没了。上方是一道由山崩的碎片形成的陡坡,向上延伸至一道石墙。我继续走在碎石形成的山坡上。望着前方,我无法看见山坡的终点处。如果它又陡降了,我就会随着它滑落到路边,然后和它落入后方的深谷。那儿或许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绿意,也没有任何巨砾能让我抓住。小小的事情顿时变得很吓人。杰帕紧张地用力拉着我握住的领绳,一阵突然转向的微风,甚至吹到我眼中的头发顿时都能威胁生命。我两度跌倒在地,只好蹲伏着走完剩下的路段,在踩下脚步时先看看,然后将体重缓慢地放在脚上。
我身后就是杰帕队伍,全都跟随带头的那只。它们不像我这么谨慎。我听到石头在它们身后移动,一小团碎石松脱之后滚下斜坡,在空中弹跳。每当这情况发生时,我就害怕会导致另一颗岩石滑落。除了我握在手中那条在带头的杰帕身上的缰绳之外,其他杰帕都没有用绳子绑成一列。我随时都恐惧会看到一只杰帕滑落到山坡下。它们在我身后排成一列,如同在网中的软木塞,它们的远后方则是椋音和弄臣。我停了一下注视他们,然后咒骂自己,因为我明白自己给了她多么艰困的任务。他们用我一半的爬行速度前进,椋音抓住弄臣,并且替他们俩看立足点。当她绊倒了一次,而弄臣在她身旁跌在地上摊平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接着她仰头看见我回头盯着她,于是她生气地举起一只手臂朝我挥了挥,示意我继续走。我这么做了。除此之外我也不能做什么。
岩石和石头的堆积处忽然终止,就如同起点处。我怀着感激之情匍匐在道路的平坦处。带头的杰帕从我身后走过来,接着是其他杰帕,一边向下走,一边像山羊一样从陡坡跳到岩石然后再跳到路上。当它们全都走下来时,我把一些谷粒撒在路上好维持它们的队形,然后攀爬回斜坡肩。
我看不到椋音或弄臣。
我想横越斜坡表面跑回去,却强迫自己缓慢地走,沿着杰帕和我的足迹往回走。我告诉自己我应该能在这单调的灰、黑、白景色中看见他们颜色鲜艳的服饰。最后我终于看到了。椋音静静地坐在一片岩屑堆中,弄臣在她身边四肢伸展躺在石头上。
“椋音!”我轻声呼唤她。
她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切都开始在我们周围移动。先是小石头,然后是大石头,所以我停下不动等待这一切停止。现在我无法把弄臣拉起来,我也背不动她。”她对抗着语气中的惊慌。
“坐着别动,我这就来。”
我能清楚看见岩石表面的一段区块已松脱,而且开始晃动。滚动的小卵石在积雪的路面上留下痕迹。我以视野所及估计,然后希望自己对山崩有更多了解。石头的移动似乎从他们上方开始,已经从他们身边滚落。我们仍离边缘远远地,不过岩屑堆一旦开始移动,很快就能把我们带到边缘之外。我冷静下来,仰赖我的头脑。
“椋音!”我又轻声呼唤她。这没有必要,因为她全神贯注地看着我这里。“来我这里。非常缓慢和小心地过来。”
“那么弄臣呢?”
“先留下他。等你安全之后,我就走回去带他过来。如果我走到你那儿,我们三人就都有危险。”
体会某件事情的逻辑是一回事,强迫自己维持因胆怯而粉碎的决心又是另一回事。我不知道椋音在缓慢站好时想着什么。她没有完全站直,却朝着我缓慢地一步接着一步冒险匍匐过来。尽管我渴望催她加速,却仍咬住嘴唇保持沉默。有两小堆小卵石在她的步履之下松散。它们像瀑布似的朝下坡滑落,在掉落斜坡时让其他石子跟着一起掉落,然后弹出边缘。每当她在一次匍匐中僵住时,她的双眼就绝望地锁定在我身上。我站着愚蠢地纳闷,如果她开始和岩石一同滑落,我该如何是好。是无用地扑过去随她一同滑落?还是看着她滑落下去,然后永远保留那对恳求的深色双眼的记忆?
不过,她终于抵达了比较稳固的大岩石处,也就是我站的地方。她伸手抓我,我抱住她,感觉她惊慌失措的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我稳稳抓住她的上臂将她拉开些许距离。“你现在要继续走。不是很远。当你到了那儿之后,就留在那里保持杰帕群聚在一起,你明白吗?”
她迅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深呼吸。她从我怀中走出去,开始小心地跟随杰帕和我留下的足迹。我让她走到安全的距离,然后才朝着弄臣踏出自己谨慎的第一步。
岩石在我较重的体重之下更明显地移动和摩擦。我纳闷自己是该比她在斜坡较高还是较低处行走。我想走回杰帕处拿一条绳索,却想不到用什么来把它绑上去。我继续前进,一次跨出一个谨慎的步伐。弄臣动也没动。
岩石开始在我脚边移动,它们滚落时轻轻拍打着我的足踝,从我脚下滚了出去。我在原地停了下来,因为从身边急促滚过的砂砾而僵直。我感觉一只脚开始打滑,还没能控制住自己就向前猛跌了一步。小石头的移动变得更迅速也更决然,我不知该怎么办。我想到让自己趴在地上,好分散我的体重,却迅速想到这只会让滚石更容易带着我和它们一同滚出去。那些移动的石头都不比我的拳头大,数量却很多。我在原地僵住了,数了十次呼吸之后,这阵滚动才停下来。
我鼓起每一丝勇气踏出下一步。我端详地面片刻,然后选了一个最稳的地方。我将体重小心地转移到那只脚上,再选一个地方踏出下一步。当我触及弄臣趴伏的身躯时,我的衬衫全都因汗而湿透了,我的嘴也因紧咬而疼痛。我小心地挪到他身边。
椋音掀起了毛毯的一角遮蔽他的脸,他还是静静地躺着,像个死人一样。我把毛毯掀开来,俯视着他闭起的双眼。我从未见过他此刻的肤色。他在公鹿堡时的惨白肤色,在群山时已经有了一层黄,现在却是个恐怖的死亡色泽。他的嘴唇干燥裂开,睫毛也硬黄了,碰到他时全身也还是温热的。
“弄臣?”我温和地问他,他却没反应。我继续说着,希望他多少能听到我说话。“我要抱着你走。这立足点挺糟的,如果我滑倒了,我们就会一路跌下去。所以当我把你抱起来时,你绝对不能动,明白吗?”
他稍微深吸了一口气,我就当这是答应了。我在他那儿的下坡处跪下来,把双手和双臂伸到他的下方。当我站直时,我背上的箭伤就猛烈地痛了起来。我感觉脸上冒出了汗水,于是直直地跪了片刻。弄臣在我的臂弯中,控制着我的疼痛,为我求得平衡。我移动一条腿踩稳脚步,然后试着缓慢地站起来,但当我这么做的时候,石头就开始瀑布似的从我身边滚落。我对抗着抓牢弄臣就跑的冲动,松脱的页岩猛烈的滚动和散落持续不停。当这一切终于停止时,我为了努力站直而颤抖,足踝深陷松散的岩屑堆中。
“蜚滋骏骑?”
我缓慢地转头。珂翠肯和水壶婶赶上来了。她们站在我的上坡处,离松脱的石头远远地。她们俩一见我尴尬的处境就露出慌张的神情。珂翠肯首先恢复过来。
“水壶婶和我就要横穿过你的上方,你尽可能不要动。椋音和杰帕们走过去了吗?”我设法点了点头,没有口水可说话。
“我去拿一条绳索就回来。我会在安全的状况下尽可能动作快。”
我又点了一次头。我要是想面对她们就必须扭转身体,所以我没这么做,也没有向下看。风吹过我身边,石头在我脚下发出随时崩落的咔嗒声,我低头俯视弄臣的脸。对一位成年人来说,他的体重并不重。他身材修长,骨头也像鸟儿一般细,但是当我站着抱他时,他在我的手中越来越沉重。我背上的疼痛周期缓慢地延伸,还让我的手臂和它一起痛了起来。
我感觉他在我手中轻微抽动。“别动。”我轻声说道。
他睁开双眼仰望着我,伸出舌头想舔湿嘴唇。“我们在做什么?”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们正动也不动地站在一场山崩的中央。”我轻声回答。我的喉咙干燥得很难开口说话。
“我想我能站着。”他虚弱地提议。
“别动!”我命令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为何当我陷入这类状况时,你总是就在附近?”他嘶哑地纳闷道。
“我也能这么问你。”我不平地反驳。
“蜚滋?”
我差点儿惊叫出声,然后抬头看着珂翠肯。她仿佛是一道空中的剪影。她身旁有一只杰帕,就是带头的那只。她把绳索盘绕在一侧的肩上,另一端则固定在杰帕的空马具上。
“我要把绳索丢给你了。别试着抓它,让它经过你身边,然后捡起来绑在你身上。懂吗?”
“懂。”
她听不见我的回答,却仍鼓励地朝我点点头。稍后绳索就扑通落下,经过我身边,振动了一些小卵石,它们急促的移动足以让我难受。绳索的长度横越石头延伸,离我的脚不到一只胳臂的距离。我俯视着它,品尝着绝望,然后坚定自己的意志力。
“弄臣,你能握紧我吗?我得试着捡起绳索。”
“我想我能站着。”他又说了。
“你可能必须如此。”我不情愿地承认,“为任何情况做好准备。但无论情况如何,握紧我。”
“你得保证你会握紧绳索。”
“我会尽全力。”我严肃地承诺。
我的兄弟,他们在我们昨夜扎营的地方停了下来。这六个人之中……
现在不行,夜眼!
有三个人和你一样走下去,另外三个人留在马儿身边。
现在不行!
弄臣移动双臂笨拙地紧握住我的肩膀。这些裹着他的该死毛毯总是不在我想让它们在的地方。我用左手抓住弄臣,尽管我的双臂仍在他下面,但我设法清空右手和右臂。我对抗着一股想笑的荒谬冲动。这一切都如此愚蠢地棘手和危险。在我所想过一切可能的死法当中,我可从来没想到这个。我望着弄臣的双眼,看到他眼中同样的惊恐笑意。“准备了。”我告诉他,然后朝着绳索匍匐前进。我身上每一块紧绷的肌肉都猛烈剧痛和痉挛。
我的手指差一只手的宽度就能握到绳索。我朝上瞥着珂翠肯和杰帕焦虑地站立之处。我不知在握到绳索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我的肌肉已经过度延伸,无法停下来发问。我强迫自己把手伸向绳索,尽管我感觉自己的右脚从我身体下方向外打滑。
所有的事情都在同一时间发生。弄臣痉挛着用力抓住我,在我们之下的山坡似乎整个动了起来。我抓到了绳索,却仍向下坡滑动。我在绳索拉紧之前设法在手腕上迅速绕了一圈。在我们上方的东侧,珂翠肯带领步履稳健的杰帕继续走。我看到这只动物因承担了我们部分重量而摇摇晃晃。它的脚又陷下了些,然后继续横越斜坡区域。绳索拉紧了,并且紧紧陷入我的手腕和手中。我紧握着绳索不放。
我不知道自己的双脚在底下是如何挣扎踩踏的,但我就是拼命踩,在我脚下不断滑动的山坡制造出一种行走的假象。我发现自己像一个缓慢的钟摆般,绷紧的绳索提供我恰巧足够的阻力,让我维持在从我身边滚落下坡的石头顶上。我忽然感觉站得更稳了。我的靴子里满是细碎的小卵石,但我忽略它们,持续紧握住绳索,同时稳健地横越山崩区域。我们所在的下坡离我原本选的那条小径很远。我拒绝低头瞧瞧我们离边缘有多近,只是集中心力继续笨拙地紧握弄臣和绳索,也让自己的脚继续移动。
突然间,我们脱离了险境。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大石区域,脱离了差点儿让我们送命的松散岩屑堆。珂翠肯在我们上方继续稳健地移动,我们也是,然后我们向下爬到这平坦的路床。几分钟之后,我们全都上到了平坦的积雪路上。我丢下绳索,和弄臣一同慢慢地瘫倒在路面上。我闭上眼睛。
“这里,喝些水。”这是水壶婶的声音,她递给我一个皮制水袋,珂翠肯和椋音则从我手中把弄臣扶起来。我喝了一些水,整个人颤抖了一阵子,全身每个地方都疼得像有青肿的瘀伤。就在我坐着等恢复时,一件事情闯进了我的脑海里。我刹那间摇晃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们一共六个人,有三个人已经像我一样走下来了,它说的。”
所有人都因我冲口说出的话而望着我。水壶婶正把水拿给弄臣,他看来并无好转。她的嘴因忧虑和不满而噘了起来。我知道她在怕什么,但狼儿带给我的恐惧更令人震撼。
“你说什么?”珂翠肯温和地问我,我就知道她们认为我又心思涣散了。
“夜眼一直跟踪他们。骑着马的六个人,和一只驮兽。他们在我们原本的营地停下来,而且它还说其中三个人像我一样走下来了。”
“意思是说到城里吗?”珂翠肯缓慢地问道。
到城里。夜眼重复着。看见珂翠肯仿佛自顾自地点点头可真令我打寒颤。
“怎么会那样?”椋音柔声地问道,“水壶婶告诉我们路标只对你起作用,因为你接受过精技训练,却不会影响到我们其他人。”
“他们一定是精技使用者。”水壶婶轻声说道,然后狐疑地看着我。
只有一个答案。“帝尊的精技小组。”我说,并开始颤抖,一股恐惧的恶心在我体内升起。他们如此急促地接近,也知道如何把我整得很惨。一阵排山倒海的痛苦恐惧淹没了我的心。我对抗着恐慌。
珂翠肯尴尬地拍拍我的手臂。“蜚滋,他们会轻易地越过那道斜坡。我能用我的弓在他们越过时射死他们。”珂翠肯说出这些话。王后出乎意料地提出要保护皇家刺客。这么做不知怎地让我镇定,尽管我知道她的弓无法防备精技小组。
“他们不需要到这里来攻击我,或惟真。”我深呼吸一口气,忽然听见我的话中有另一个事实。“他们不用实际跟踪我们到这里才能攻击我们,那么他们为何朝着这里过来?”
弄臣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然后揉揉苍白的脸。“或许他们根本不是来这里追捕你,”他缓慢地说道,“也许他们要的是别的。”
“会是什么?”我问道。
“惟真为何来这里?”他问道,声音虽微弱,但他似乎在非常谨慎地思索。
“古灵的协助吗?帝尊从来不相信他们。他只把这视为将惟真赶出他登基之路的方式。”
“或许吧!但他知道自己所散布关于惟真死亡的故事,全是他自己捏造的。你自己都说他的精技小组在等待和监视你。如果不是希望找到惟真的下落,又是为了什么呢?他现在一定和王后一样想知道惟真为何没回来,不是吗?而且帝尊一定也在纳闷,是什么重要的差事让这私生子不去杀他,反而继续前进?看看你身后,蜚滋。你已经留下了血迹和一大片混乱,帝尊一定纳闷这些都通往何处。”
“他们为何要进城?”我问道,然后是一个更糟的问题,“他们怎么知道如何进城里?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去,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或许他们在精技上比你强多了。或许这路标对他们宣告,也或许他们早就比你知道更多,所以才来这里。”水壶婶谨慎地说道,但她的声音里可没有“或许”之意。
一切对我来说忽然都清楚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在此,但我知道我要在他们找到惟真,或带给我更多麻烦之前杀了他们。”我让自己起身站好。
椋音坐着凝视我。我想她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我的确切身份,不是什么最终将创下某种英雄事迹、传奇化的流亡王子,而是一位杀手,而且甚至不是一位很能干的杀手。
“先休息一下。”珂翠肯建议我。她的声音平稳,令人容易接受。
我摇摇头:“我希望我能,但他们给我的机会就是现在。我不知道他们会在城里待多久,我希望他们在那儿多待一些时间。我不会走过去和他们相遇,您知道。我在精技方面敌不过他们,我无法对抗他们的心智,但我能杀了他们的肉体。如果他们留下他们的马匹、侍卫和补给品,我就能把那些东西拿走,然后当他们回来时就会被困住,没有食物也没有栖身之处。这附近没有猎物可捕杀,即使他们还记得怎么打猎也没用。我不会再得到像这么好的机会了。”
珂翠肯不情愿地点点头,椋音看起来像生病了,弄臣则向下缩回他的被褥中。“我得跟你走。”他平静地说道。
我注视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不带着笑意。“你?”
“我只是有种感觉……我得跟你走。你不应该单独走。”
“我不会独自一人的。夜眼在等我。”我短暂地探寻,然后找到我的伙伴。它在雪中蜷伏着,就在侍卫和马匹所在的路面下方。他们生起了小小的营火,正在火上煮食物,这可让狼儿饿了。
我们今晚能吃到马儿吗?
看情形吧!我告诉它,然后转身面对珂翠肯:“我能带你的弓吗?”
她不情愿地把它交给我。“你会用它射击吗?”她问道。
这是个非常精良的武器。“技术不怎么纯熟,但也够好了。他们没有值得一提的掩护,也没有预料会有敌人攻击。如果我幸运的话,就能在他们知道我在附近之前杀掉一个人。”
“你就这样偷袭一个人吗?”椋音低声问道。
我深深地看着她眼中突如其来的幻灭。我闭上眼睛,集中心思在我的任务上。夜眼?
我是应该把马匹赶到悬崖上,还是只需赶下小径就好?它们已经闻到我的气味,也开始担忧了,但那些人没有注意到。
如果情况许可的话,我想拿走他们携带的补给品。为何杀掉一匹马比杀掉一个人更令我困扰呢?
我们看看吧!夜眼明智而审慎地回答。肉就是肉,它又说了。
我把珂翠肯的箭袋挂在背上。风又刮起来了,必将带来更多的雪。横越滑坡区域的想法使得我的肠子都化成水了。“没有选择。”我提醒自己,然后抬头看到椋音转头不看我。她显然把我的专注当成对她的回答。嗯,用在那方面也挺适合的。“如果我失败的话,他们就会紧跟着你们,”我谨慎地说道,“你们应该尽可能远离这里继续前进,直到看不见这里为止。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很快就能跟上你们。”我在弄臣身旁弯腰。“你能行走吗?”我问他。
“应该还可以。”他呆滞地说道。
“如果必要的话,我能背他。”珂翠肯平静肯定地说道。我看着这位高大的女子,相信了她,于是迅速地点了点头。
“祝我好运。”我对她们说,然后转身面对滑坡区域。
“我跟你走。”水壶婶忽然说道。她再度绑好鞋带之后就站了起来。“把弓拿给我,然后跟着我走。”
我无语片刻。“为什么?”我终于问了。
“因为我越过那块岩石的动作比你敏捷多了,而且我的弓法可强过‘够好了’。我打赌我能在他们知道我们在此之前射死两个人。”
“但是……”
“她在滑坡处的本领可好了。”珂翠肯镇定地说道,“椋音,带领杰帕们走,我会带着弄臣。”她给了我们一个难以解读的神情。“尽快跟上。”
我想起自己曾有一次试着将水壶婶留下来。如果她跟我走,我想让她和我在一起,而不是从我身后出乎意料地走过来。我怒视着她,却还是点点头。
“把弓给我。”她提醒我。
“你的弓法真的很好吗?”我一边勉强地交出它,一边问。
她的脸上挤出一抹奇特的微笑。她低头看着自己扭曲的手指。“如果我不能做一件事情,就不会告诉你我做得到。我仍拥有多年累积的技巧。”她平静地说道。
我们开始手脚并用费劲地向上爬回那摇摇欲坠的石头。水壶婶先走,手持探路用的拐杖,我就在她身后跟随,依她吩咐保持一根拐杖的距离。她没对我说话,只是来回瞥着她脚下的地面,和她希望带领我们到达之处。我无法看出是什么决定了她的路径,但松散的石头和结晶的雪仍静静地留在她短短的脚步之下。她让这一切看来都很容易,我也开始感觉自己挺愚蠢的。
他们正在吃东西,而且没有人看守。
我将讯息转达给水壶婶,她严肃地点点头。我反而在发愁,纳闷她是否真能做到需要做的事情。弓法了得是一回事,在一个人平静地吃晚餐时射杀他又是另一回事。我想到椋音的反对,然后纳闷什么样的人会在试着杀害三个人之前,既让自己曝光又提出挑战。我触碰我的短剑柄。嗯,这是切德很久以前对我承诺的。为了国王杀人,却没有士兵在战场上的荣誉或光彩,但这并不表示我战场上的记忆有多少荣誉和光彩。
“你从前做过这类事情吗?”我轻声问道。
“这和我们玩的那个游戏没什么不同,蜚滋。让我们从这里静静地走。”
如果说她以前真的曾经杀过一个人——我当时就知道她从未这么杀人。我开始怀疑把弓交给她是否明智,同时却自私地感激她的陪伴,也纳闷自己是否失去了勇气。
或许你正在领悟狼群最拿手的就是这种事情。
也许吧!
路上有些许掩护,在我们上方和下方都是垂直陡峭的山坡,道路本身则既平坦又光秃秃的。我们绕过一道山肩,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营地。三名侍卫全都漫不经心地围坐在营火边,一边吃一边聊。马儿闻到我们的气味,也轻轻喷着鼻息移动着。尽管狼儿使它们不安了一段时间,那六人依然没注意它们的不安。水壶婶在我们行进时把一枝箭固定在弓上蓄势待发。到了最后,一切都很简单了。丑陋无情的屠杀,但挺简单的。她在其中一个人注意到我们时射出一枝箭,射穿了他的胸膛,另外两个人跳起来转身看我们,然后扑下去拿他们的武器,水壶婶却在那短暂的时间内,趁一个无助的可怜人拔出一把剑的时候,把另一枝箭搭上弦射了出去。夜眼忽然从后方冒出来,用力把最后一个人推倒并制伏他,直到我赶去用剑把他给杀了。
这发生得很快,几乎寂静无声。三个死人躺在雪地上。六匹汗流浃背和焦躁不安的马儿,还有一头骛钝的骡子。“水壶婶,看看他们在马背上装载了什么食物。”我告诉她,好让她停止她那吓人的凝视。她把视线转向我,然后缓慢地点点头。
我察看这些尸体,想发现他们可以告诉我些什么。他们没穿代表帝尊色彩的制服,但其中两人的血统很明显地从脸部特征和衣着的剪裁中显示出来,法洛人。当我把第三人的尸体翻转过来的时候,心跳几乎停止了。我在公鹿堡就认识他了,虽然不熟,但仍知道他名叫塔洛。我弯腰俯视他那张死亡的脸,因为想不起更多关于他的事情而羞愧。我猜他在帝尊把宫廷移到商业滩时也去了那里,许多仆人都这样。我试着告诉自己他从哪里开始并不重要,他已在此终结。我关闭内心,执行我的任务。
我让尸体从悬崖边坠落。当水壶婶审视他们的存粮,然后把她认为我们俩能扛回去的食物挑出来时,我解下马儿身上所有的马具和平头钉。我在把尸体推下悬崖之后搜着他们的袋子,除了保暖衣物之外,几乎没找到别的。这只驮兽只有载运他们的帐篷和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文件。毕竟精技小组难道还需要什么书面指示吗?
把马儿好好地赶离道路。我想它们可能会自行回到这里。
那么多肉,你要我就这样把它们赶走?
如果我们在这里杀了一匹马,我们不可能把它全部吃掉或扛回去。任何我们留下的都足以在那三个人回来之后喂饱他们。他们带着干肉和奶酪,我也看得出来你今晚可真填饱了肚子。
夜眼不高兴,但它仍在意我的话。我想它实在犯不着这么快把马儿赶这么远,但至少它饶了它们一命。我不知它们在群山有多少生还的机会,也许会在雪猫的肚子里,也或者成了渡鸦的大餐。我顿时对此感到极度厌倦。
“我们要继续吗?”我毫无必要地问水壶婶,她点点头。她替我们装好方便携带的食物,那挺宝贵的,我却私下怀疑自己是否能下咽。我们把那一点点自己无法带走、狼儿也没吃的食物踢下山边,然后看着我们的四周。“如果我敢碰它的话,我会试着把那根柱子也推下山边去。”我告诉水壶婶。
她看了我一眼,好像认为我在为难她。“我也害怕碰它。”她终于说了,然后我们俩就转身远离它。
当我们回到路上时,山中不知不觉已是傍晚了,夜色紧跟着来临。我跟随水壶婶和狼儿在黑暗中横越山崩处。他们似乎都不害怕,我却累得无法去想自己是否能撑过这漫长的路途。“别让你的心思涣散了。”水壶婶在我们终于步下摇晃的石头、踏上路面时责备我。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臂。我们在一片黑暗中走了一段时间,只是沿着眼前笔直平坦的道路前进,仿佛它划过山的表面。狼儿走在我们前方,经常走回来察看我们。离营地不远了,它在这么一段旅途之后鼓励我。
“你做这事有多久了?”水壶婶过了一会儿问我。
我不想假装我误解她的问题。“从我大约十二岁时开始。”我告诉她。
“你杀了多少人?”
这个问题不像听起来那么冷酷,我也严肃地回答她:“我不知道。我的……老师劝告我别去数,他说这不是个好主意。”那些并非他确切说出的话,我记得很清楚。“杀了一个人之后,再杀多少人也就无关紧要了,”切德曾经这么说,“我们知道自己是什么。数量多寡都不会让你变得更好或更坏。”
我在此刻思索着他说那句话的意思,这时水壶婶对着黑暗说道:“我曾杀过一次人。”
我没回应。如果她希望的话,我想让她告诉我详情,但我其实不怎么想知道。
她搭在我手臂上的那只手臂轻微地颤抖。“我在盛怒之中杀了她。我不认为自己做得到,因为她总是比我强。但我活下来了,她却丢了性命。所以他们就废掉我的功力,把我赶了出去,让我永远流亡。”她的手在找到我的手之后紧紧地握住。我们继续行走。我在我们的前方发现一道细微闪光,几乎像火盆在帐篷里燃烧。
“我所做的事情真是难以想象,”水壶婶疲惫地说道,“这从未发生过。哦,当然,在精技小组成员之间,有时候会发生向国王争宠的情况。但我却用精技和自己的小组成员决斗,还杀了她。那真是不可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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