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奴 Binu
万众下跪,无数人的膝盖訇然落地,尽管满地泥泞,人们的膝盖并不忌讳,跪得都很快。尽管跪下来不难,还是有许多膝盖和别的膝盖撞在一起,许多屁股和别的屁股发生了摩擦,所有膝盖和屁股的主人们都在无声地争夺地皮。只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五谷城女孩爱惜自己的新花袍,跪得不情愿,跪下来后还埋怨,挤死了挤死了!有个女孩还指着铁笼子嚷嚷道,大家都跪,那个女刺客怎么不跪?女孩的母亲打了她一巴掌,威胁她说,小祖宗你眼红谁都好,怎么眼红起她来?你要不情愿跪,你要嫌跪得不舒服,要不要站到铁笼子里,和那女刺客站一起去?
万众下跪的时候,只有碧奴还站着,站在铁笼子里。碧奴被遗忘了。她的腿脚被五花大绑捆在铁栅上,跪不下来。城墙下的士兵们把各自的武器平摆在身前,跪下来了,铁笼边的刽子手也把鬼头刀插在刀鞘里,跪下来了。人们忘记了铁笼里的碧奴,让她独自站在那里。国王薨了,那么多人跪下来,连鸡鸭都应该跪下的,她却站着。碧奴就那么站在铁笼子里,等待别人发现这个错误,可是除了那个小女孩,人们都没发现这个错误。也许有人发现了,发现了不敢说,万民跪是不让抬头的,只能盯着地,也许那些人害怕追究:你是怎么跪的,你不抬头,怎么看得见人家是站是跪?
驾崩的国王灵辇停留在官道上,城门口的民众朝官道方向跪伏,官道的方向恰好也是铁笼的方向,看上去五谷城的人们都向一只铁笼子跪伏着。一只乌鸦从五谷塔那里飞过来,飞过跪伏的人群上空。乌鸦有眼无珠,以为那么多民众是向碧奴跪着,就飞到碧奴头上盘旋了一圈,口齿不清地向这个女囚表达着敬意。碧奴不懂鸟语,却能从鸟鸣中分辨鸟的悲喜,她分辨出那是乌鸦仰慕的叫声,乌鸦仰慕她有这么多的请罪者:碧奴碧奴,那么多人向你下跪,他们在向你请罪呢!这个念头不知道是乌鸦的,还是她自己的,碧奴吓了一跳。她想转过脸,看天也好,看城墙也好,不去看那么多的膝盖,但是木枷妨碍了她的自由,她的脖颈无法转动,碧奴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泪水便流了出来,她想想自己的身份,也许流泪流得不是时候,别人跪,她站着,别人流泪,也许她是不准许流泪的。她又睁开了眼,强迫自己不看人们跪地的膝盖,也不看他们下垂的脑袋,看什么呢,就看人们的衣袍吧,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件新染的丧袍,辛辛苦苦把一件丧袍染了靛蓝,也不知道谁把它捡去穿在身上了。
黑压压的人群,像一片石头的丛林。她看不清人们的脸,但大人孩子都把节日的盛装穿出来了。那些衣袍,碧奴看得仔细,五谷城的孩子披红戴绿,发髻上缠着避邪的红线。女人穿得鲜艳,大朵的花镶嵌在襟边袖下,姑娘家胸口也绣花,身上打扮得像个花园。男人穿的多为流行的滚了青边的褐色夹袍,也有一些穿蓝袍的,在人堆里卖弄关子,吸引碧奴的目光。碧奴怎么眯眼打量,也看不清那几件蓝袍是不是新染的,是不是丧袍改的。碧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中邪了,死到临头,她怎么还在惦记那件袍子!她责怪自己不该再想袍子的事情了,柴村的女巫预言她会死在路上,那预言遗漏了多少细节呀,她们没有告诉她,你死时两手空空,冬袍永远送不到岂梁的手上,你家岂梁除非会用北方的黄沙做线,会用大燕岭的石头织布,否则他将永远光着脊梁!碧奴站在铁笼子里,对岂梁的思念也让她害怕,五谷塔下的一个大燕岭寡妇劝她说,别天天念着他,苦命的女子,思念也是苦的,你天天念着他,他天天受苦!詹府里那几个抱坛哭泣的泪人也警告她,千万小心你的梦,千万别梦见你丈夫,苦命的女子,梦见谁最多,谁就要跟着你倒霉!碧奴不敢思念岂梁,她逼着自己去想国王富贵的遗体,他是睡在棺材里还是睡在黄金楼船上?他的寿衣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国王的手腕上刻着国王的标记吗?很快她发现自己把国王想象成芹素的模样了,小眼睛,老鼠胡须,手腕上刻着自己的身份。她不敢想国王的手腕了,怎么可以把芹素和国王混起来?国王什么模样,手腕上有没有国王两个字,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碧奴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遗憾,无关她自己的生死,而是国王。普天之下的良民百姓,谁不想亲眼见到国王呢,她也想亲眼看见国王,看见他的模样,还有他的手腕,可是国王死了,她什么也见不到了!
两个刽子手跪在铁笼边,跪得怒气冲冲。起初他们低声埋怨国王死得不是时候,千年难逢的笼边好戏,排演了这么多次,一下就成了泡影。刀敲铁笼的技艺不能展示,本来杀人有赏钱,放人也有赏钱,现在一样都拿不到。城门口一乱,两个刽子手的心也乱了,乱成这样了,谁还有心思看我们砍人头?米仓那里骚动的时候,一个刽子手在地上恶狠狠地磨起刀来,另一个的膝盖抬了一下,又重新跪下,说,我们不管趁火打劫的事,该捕吏去管,我们跪我们的。起初他们还坚持守在铁笼边,后来城门洞里的官员们鱼贯而出,不知什么人在人群里喊,当官的怎么跑了?我们还跪在这儿呢,老实受欺负,我们没有抢到领恩米呀!另一些男子的声音则带有强烈的煽动性,不跪了不跪了,当官的都跑了,我们还跪个屁,大家都站起来,领恩米抢光了,米铺里有的是,我们去抢米铺呀!两个刽子手这时再也跪不住了,站起来向奔跑的官员厉声质问,今天这刀到底还用不用了?快给个说法,再没说法我们也抢米去了!他们的牢骚得不到回应,一气之下就提刀走了。两个红色的人影离开了铁笼子,一个随人群朝米铺拥进去,另一个却被几个神色激愤的老人和妇女追打着,老人说,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几个妇人去拉他拽他,抓他手里的刀,嘴里哭骂着,你会砍人的头,今天不放你走,看你敢不敢砍我们的头!那被袭击的刽子手不敢造次,就把那雪亮的刀高高地举在空中,一边夺路而跑一边叫喊,你们别以为翻天了,老国王死了新国王登基,明天我就替新国王砍你们的头!
碧奴看见刽子手消失在人潮里。刽子手走了,她还站在铁笼里。暴乱的人群淹没了官吏和士卒们的身影,没人管这个铁笼子了,他们把铁笼扔给了碧奴。碧奴不知道谁会记起这个笼子。她想喊,黑巾还堵着她的嘴,她想钻出笼子,但木枷还是紧紧地锁着她的身体。她看见人群从米铺出来,又涌进了旁边的布庄和铁铺。有人抱着农具出来,脸上鲜血直流,是争抢铁褡锄头留下的伤口;有人扛出来的绸布很快被人撕成条条缕缕的,等他突出重围的时候,肩上只扛着一个光秃秃的布轴了。碧奴看见一些身有残疾免于徭役的青壮年男子奇迹般地恢复健康,迸发出令人羡慕的体力,扛布出来的三个流民中有一个是瘸子,他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条腿,跑得比风还快;另一个绰号叫罗锅的男子突然直起腰背,风风火火地往坡上的过家茶楼跑。过家茶楼已有准备,主人手持打狗棍居高临下地守在坡上,上来一个打一个。罗锅被他们从坡上打下来,灵活地翻了个身,又起来了,谁稀罕抢你们的破茶楼?他一边奚落茶楼的人,一边高举着手号召人们,城门口没什么可抢的了,去城里抢吧!
去抢,抢,抢!人群里的那片声音让碧奴的血也沸腾起来,远远地碧奴看见罗锅带着一批流民冲进了城门,她听见自己在指点他们的路线,罗锅快去沽衣街呀,去抢冬衣!替我去抢一套岂梁的冬衣!那声音从心里情不自禁地跳出来,沽衣街那个妇人的脸也跳出来,横眉立目地瞪着她。碧奴胆怯地闭上了眼睛,眼角上滚下了新的泪珠,她知道,那是一滴羞愧的泪水。
碧奴羞愧地站在铁笼子里,等待着暴乱的人群记起她来。她想再多的东西总有抢完的时候,也轮不到她去抢,她也不敢抢,只好耐心地等待来抢铁笼子的人了。碧奴终于等来了几个少年,平日里是在五谷塔下游荡的,这时候他们向铁笼子跑来,有人手里拿着石头,有人拿了把铁铺里抢来的镰刀,少年们眼睛里燃烧的是掠夺的火焰,她听见一个少年说,木枷归我,我拿回家做椅子!另一个说,铁笼子归我,我拖去卖给铁匠铺!
少年们对着笼锁又砍又敲,终于打开了笼子。看中木枷的少年一把拉住碧奴,用镰刀在木枷上不停地砍着,看碧奴一点也不配合,少年掏掉了她嘴里的黑巾,塞在怀里,说,你怎么一动不动,我来救你的命,你怎么像一个死人!
于是碧奴尖叫起来,木枷敲一下她便叫一声。直到木枷离身,碧奴还在铁笼里尖叫。少年们强行把她拽出了笼子:你这女子是傻的?还不快出来?我们要把这笼子卖了,你赶紧出笼子,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碧奴想坐下,但她的腰弯不下来了,也许在狭窄的铁笼里站得太久太累,不知道该怎么坐下了。她拉着铁笼,环顾城门四周,看得出来她想往城墙那边走,走了几步走不动,又蹒跚地退回来,扶住了铁笼,好像找到了一个靠山。
少年们看碧奴妨碍他们推拉铁笼子,过去把她的手扒开了:你这女子,还舍不下这笼子吗?站笼子把你站傻了!他们一人架起一只胳膊,把碧奴往城门那边推了几步,大声提醒她:大家都在抢,你为什么不抢?你也去抢呀!
碧奴被少年们从坡上推下来,推到了城门口混乱的人群里,不知道踩了谁的脚,有人从后面推她,有人用胳膊在前面捅她,倒把碧奴结实地夯在人堆里了。都是准备进城抢劫的人。男女老少的脸都被掠夺的热情烧得通红,呼吸急促,眼睛放光,有人泣不成声地发誓,抢光五谷城,抢完了再烧,烧完了再杀,大家都别过了!那罗锅被几个人抬起来,浮在人群上空,声嘶力竭地指挥暴民进城后的分流:抢粮食的往西边走,抢富人家的去东边,抢钱的去钱庄,要抢用的穿的直走,往南门走,别慌,五谷城富庶之地,抢三天三夜也抢不光!碧奴被人流挟裹着穿越了城门,人流是带着碧奴往西边的粮市去的,但她不顾一切地校正了方向,扑到了向南的队伍里。
去沽衣街的大多是衣不蔽体的流民。碧奴后来尾随着几个流民家的男孩,出现在沽衣街上,看上去有别于其他情绪激愤的哄抢者。碧奴步履踉跄,如同梦游,她站在角落里盯着一个旧衣摊,眼睛里充满期待,也充满了羞愧。她又看见了那个卖旧冬袍的妇人,平时那么泼辣能干的妇人,现在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傻了,拼命地挥舞一根衣叉,一边哭号一边保护着她的旧衣。几个男孩在一群妇女老头的帮助下夺了那根衣叉,把那妇人按在一个旧麻袋包上,不准她抵抗。反正都是些旧衣服,没值钱货,快来拿吧!一个男孩大公无私地招呼着别人。天马上就冷了,什么暖和拿什么!摊开的旧衣和堆着的鞋履帽帻一眨眼就被哄抢一空,只有一件玄色滚青边的旧冬袍掉在麻袋包后面,无人注意。碧奴几乎是在一瞬间跨出了哄抢者的脚步,她弯腰弓背地冲过去,捡起那件冬袍抱在怀里,然而碧奴动手还是迟了,她自己的袍角被一只手抓住了,是那个贩衣妇的手。那妇人不知怎么挣脱了男孩们的束缚,腾出一只手抓住了碧奴,她的眼睛愤怒地瞪着碧奴,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出了曾经在沽衣街徘徊的碧奴,是否认出碧奴是铁笼子里的女囚,但她至少认出碧奴是个穷人。反天了,旧袍子也要抢!贩衣妇尖叫起来,穷人抢穷人,大家下辈子还是穷呀!那妇人满面是泪,呼天抢地,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碧奴,似乎要与碧奴同归于尽,她的脸努力地抬起来,抬起来朝碧奴的脸上吐了口唾沫。
碧奴的脸上被那妇人啐到了,手一摸,那口唾沫是红色的,有淡淡的血腥气,那妇人的嘴和牙齿一定被男孩们打出了血。碧奴不敢看那妇人的嘴唇,她在袍子上擦了擦手指上的血沫,眼睛一下就湿了:大姐你别拉着我一个人,快放开我!那妇人尖叫道,就是不放你,死也不放,你放下袍子我就放开你。碧奴被贩衣妇死死拽住,六神无主,听见那两个男孩一边擒紧了妇人,一边叫,你怎么这么笨?衣叉就在你脚下,拿它打,不怕打不掉她的手!碧奴抱紧了那件冬袍,看着地上的衣叉,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把衣叉拿起来了。她用衣叉在那妇人手上打了一下,妇人不松手,嘴里骂起来,你是那个死女囚呀,刚从铁笼子里逃出来,不敢去打官老爷倒打起我来了,没本事去抢富人,跑来抢我的旧衣摊,你们猪狗不如!碧奴被她骂得发愣,后面有人捅她:愣什么,打呀!碧奴对着那顽固的手又打了一记,这次打重了,那妇人号叫起来,还是不放手,也许她完全想起碧奴来了,你抢我的冬袍给你男人穿!她尖声说,抢去也没用,你男人死在大燕岭了,死了,死了!他不要穿冬袍了!那妇人的诅咒让碧奴变得疯狂,碧奴挥起手里的衣叉朝妇人的手狠狠地打去,打得那手缩回去了,她还在打,旁边的男孩提醒她:别打了,她松手了,赶紧带着袍子跑吧。碧奴扔掉了衣叉,终于哭出来了,她抱着那件冬袍往街上跑,跑了几步回过头,朝贩衣妇看了一眼,谁都看得出来碧奴的泪眼里充满了歉疚,她跑到街对面,又回头朝五谷塔男孩们看了看,大概是要表示一点谢意,但那样的谢意难以启齿,碧奴最后还是谁也没谢,一溜烟地跑了。
五谷塔的男孩们看见碧奴的背影消失在沽衣街街角。他们有幸听见碧奴留在沽衣街的最后的哭声,在男孩们看来,那哭声来得奇怪,被抢的人哭了,那抢人的也哭!五谷塔下的流民带着惊喜谈论过碧奴神奇的泪水,这些男孩不以为然,他们从来都反对泪水。哭有个屁用?詹刺史家不用眼泪熬药,以后眼泪就没有用啦!男孩们说,雨水润田,河水养人,沟里的水肥了野草,池塘里的水喂大了鱼虾,只有人的眼泪水没有用,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