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吏 Armed Police
碧奴走出缝衣铺子的时候,手里多了一针一线,她原本是要回五谷塔去的,可是她手里的针是平羊郡的细针,线是平羊郡的粗线,她都不知道怎么把粗线穿到细针里,怎么给岂梁改秋袍呢?碧奴有骨气,她不愿意进去问那些女子,就站在外面偷偷地看,她站在那里端详缝衣女的针线,冷眼里瞥见有人在朝她张望,是那个卖糖人的瘸子,一条高大的身影在织室街狭长的背阴处半掩半藏,像一座山。两天不见,那人憔悴多了,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布满了阴云,看上去郁郁寡欢。碧奴注意到瘸子光着唯一的脚,他那只青云郡男子常穿的草靴不见了,而那糖人架子斜倚在墙上,昨天满满的糖人儿,一半不见了,另一半惆怅地站在架上。
碧奴开始想躲开那目光,谁看见她被人欺负过,她就不愿意看见谁。如果山羊看见她被狗欺负,她不愿意看见狗,更不愿意再看见山羊,这是碧奴从小就有的毛病。她一猫腰就离开了墙边,可是她走了几步,又回头了。那瘸子的眼睛昨天冷峻而明亮,像蓝草涧山上下来的人,今天他的眼睛焦灼而忧伤,那目光让碧奴想起了夏天蚕房里的岂梁,他不是岂梁,可他是从蓝草涧山上下来的那个人,在举目无亲的五谷城里,一个牛车旅伴的身影无论多么冷淡,都比别人亲切。碧奴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把针线往蓝袍里面一插,走过去了。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男子光裸的脚,说,大哥,这么冷的天不能光着脚了,腿脚会得病的!
卖糖人的男子朝织室那里瞟了一眼,恶声恶气地说:天下这么大,五谷城里这么多的大街小巷,你这女子怎么偏偏就往我身边撞?
碧奴瞪大眼睛问他,这话是怎么说的?出门在外,谁不遇见个熟人熟面?又不是你家的路我不能走,怎么是我往你身边撞?
你这女子还敢多嘴,那天在城门口多嘴惹出了一场祸来,还不长记性?那天人家把你跟柴火一起推走,今天没那么便宜了,再多嘴,看人家不把你往断头柱前推!
碧奴被他凶恶的腔调吓了一跳,你这大哥,嘴比砒霜还毒呢!那天也怪你的嘴,随便冤枉人,我不怪你,你倒怪起我的嘴来了?碧奴气得掉头就走,走了几步不甘心,回头说,谁稀罕跟你说话呀?我是看你卖糖人走街串巷,知道得多,就是要问你一声呢,国王什么时候来?官道什么时候开?
国王什么时候来,问国王去!官道什么时候开,我都走不上了,不关我的事了!卖糖人的男子转过身去背对碧奴,他对着墙说,五谷塔上的孩子偷了我的靴子!我大风大浪里走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一世英名坏在几个孩子手里,阴沟里翻了船,翻船啦!
碧奴在气头上,回敬了他一句:一个大男人,丢了只草靴就急成这样,你就是一张嘴凶,就是一张嘴出息大!
我的出息告诉你你也不懂,快走!那男子始终面对着墙,说,你要是看见哪个孩子穿了我的靴子就告诉我,没看见就走开,别跟我说话,跟我说话不如去跟阎王说话,赔上性命都不知道赔给了谁!
碧奴站住了,说,大哥,我是在走开,你不愿意好好说话就不说,别拿死来吓唬我,别人怕死,我不怕死的。碧奴愤愤地走了几步,想起他剩下一条腿,又丢了靴子,恻隐之心涌上来,忍不住指指那边的织室,指指他的糖人架,提醒道,孩子们都在看花楼机呢,你该去那儿问问他们的,孩子们也不是存心害你,他们嘴馋,偷你的鞋子还是为了肚子,要你拿糖人去换鞋子呢。
还换个狗屁,来不及了,现在拿什么都换不回我的鞋子了!卖糖人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暴躁,他冷酷地回过头来,瞪着碧奴,别怪我连累你,我告诉你了,我丢了靴子就丢了命,四下看看吧,你看不见有人在盯我的梢?你如果不想死就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碧奴朝织室街两端望了望,看见几辆运棉花的车停在街上,有车夫惬意地睡在棉花里,有修轮毂的捧着一手猪油坐在车肚下,给车轮抹油。添置了花楼机的那个织室门口围着一群人,主要是一群吵嚷的孩子,还有几个大人的脑袋静静地浮在孩子堆里,对着里面的花楼机张望。碧奴说,大哥,你不爱跟妇人说话是好事,我家岂梁也不爱跟妇人搭话的,可你说话为什么凶神恶煞的呢?你也是个流民,这五谷城的人都瞧不起流民,盯你的梢图什么?人家没看你,都在看那花楼机织布呢!
你这女子笨,笨得可怜了!我连累别人是赚的,连累你我不愿意,快闭上你的嘴,逃命去吧!卖糖人突然对着她的耳朵低低地吼了起来:记得北山吗?记得信桃君吗?告诉你我是谁你别哭,我是刺客少器!信桃君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滴骨血!我祖父已经连累了你们北山三百个百姓了,我不想再连累你,你还不快跑!
碧奴一时怔住了,她不相信卖糖人的话,关于北山、眼泪和父辈的记忆已经离她而去,她不知道卖糖人为什么突然透露了这个恐怖的身份。信桃君留在南方三郡的家族成员,上到白发老人,下到新生婴儿,早已经满门抄斩。北山下长大的人,人人都知道信桃君留在世上的,只有山顶上的一个大坑。碧奴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哥,你这不是在吓唬我,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呀!路两边的织室里有织工探出头来,朝他们这里打量。碧奴紧张起来,压低声音对他说,谁要是冤枉你,我可以替你作证的,你不是信桃君的孙子!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的,你是青云郡衡明君的门客!
我是信桃君的孙子,才做了衡明君的门客!卖糖人失去了耐心,他朝棉花车那里看了一眼,说,天下再傻的女子傻不过你,再笨的女子笨不过你,你还指望给我作证呢,再不逃命,到时就没有人给你作证了!
碧奴听见那男子骂了句脏话,然后她惊愕地看见他举起糖人架朝她砸过来,糖人散了一地。她尖叫着往东边跑的时候,东边已经来一群捕吏,捕吏们手举狼牙棒黑压压地朝她涌过来,碧奴反身往西边跑,跑了几步便看见棉花车上的人都跳了下来,纷纷从棉花堆里抽出了枪棒,更远的西边已有骑兵驰骋而来,几匹高头大马把织室街的出路封住了。
被围困的碧奴死死地抱着那件半干半湿的蓝袍,她仍然不知道灾难因何而起。起初她以为那是染房主人派来的捕吏,转念一想为那么一缸蓝靛,不用派那么多人,她又怀疑是詹刺史派来的捕吏,他要派多少人出来就可以派多少人,可是抓她一个女子,抓一点做药的眼泪,派那么多人干什么?碧奴茫然地站在街上,看见那群捕吏从她身边冲过去了,他们擒住了卖糖人,一个官吏模样的人高声命令,别让他靠着墙,他会飞墙,抓紧他的胳膊,别让他飞!在街两边织工、缝衣女和孩子们的惊呼声中,捕吏们杂乱的红色身影淹没了卖糖人,一个捕吏从糖人架子里抽出了一把雪亮的长剑,刺客!刺客!抓住刺客了!
街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和欢呼声。“刺客”两个字让碧奴跳了起来,碧奴开始奔跑,她一跑怀里的蓝袍就掉在地上了,碧奴停下来捡蓝袍子时听见有人在叫喊,那女子是同党,别让她捡,那蓝袍子里有凶器!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所以她回头喊了一声,我不是刺客!然而几个织工打扮的男子已经从织室的窗户里跳出来,朝碧奴冲过来了。碧奴最后看见的是一条翻倒的织室街,满天棉絮和丝绒从地面上飘起来,倒着看很像天上落下来的雪,而她新染的蓝袍被好多马蹄和人脚踩踏着,在街上流出了一条暗蓝色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