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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爱如血 二

正当他打算抄近路穿进森林时,看到了山顶上的高塔那红色的圆顶。山坡上是一片已落光叶子的榛树林,铺着一层厚厚的金黄色落叶,这样的山坡并不利于骑马行走。于是猎魔人退回来,小心控制着母马走下斜坡,回到大路上面。他骑得非常缓慢,时不时停下马匹,直起身来寻找好走的路。
母马不断晃着脑袋,暴躁地嘶鸣着,不安地用蹄子刨地,弄得地上的落叶四处翻飞。杰洛特用右手安抚性地环住母马的脖子,让她继续前进,左手画出亚克席法印,在母马的头上方低声念诵着咒语。
“真有这么糟么?”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四周扫视,并始终保持着法印,“没事的,洛奇,没事的。”
具有魅惑效力的法印很快生效了,但是母马的蹄子却被木刺扎伤了。现在她只能踉跄前行,无法保持原有的轻快步伐了。猎魔人敏捷地一跃而下,牵着缰绳缓步而行。他看到了一面墙。
在高墙和森林之间没有鸿沟,也没有任何明显的隔断。新树苗和杜松丛的枝叶紧贴高墙上依附的常春藤和葡萄藤。杰洛特抬头望去。他觉得脖子有一点点刺痛,好像某种无形的柔软生物缠上了他,掀起了他的头发。
他被盯上了。
他冷静地转过身来。洛奇紧张地打了个响鼻,脖子上的肌肉快速跳动着,隔着皮肤也清晰可见。
一个女孩儿站在猎魔人刚刚爬过的缓坡上,用一只手扶着一棵古树。她穿着曳地长裙,在白色的裙子映衬下,她散在肩头的长发显得更加漆黑如墨。她似乎在微笑,但是两人之间距离太远,看不清。
“你好。”他友好地向她打了个招呼,并向前走了一步。女孩儿在他靠近时微微转开了头。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有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但她脸上的微笑——如果曾是微笑的话——迅速消失了,仿佛被人用布擦掉。杰洛特又向前靠近一步,脚下的树叶沙沙作响。然而女孩儿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般转身就跑。她灵巧地穿过枝丫纠缠的树林,像一阵风一样倏忽而逝,长长的裙裾似乎对她的行动没有丝毫影响。
马儿甩动着头,不安地嘶鸣着。杰洛特本能地再次施展亚克席法印,但是眼睛依然注视着女孩儿离去的方向。最后他牵起马,在牛蒡丛中继续沿高墙行走。
最后他停在一扇坚固的大门前,门上镶嵌着铁钉和已经生锈的铰链,装饰着黄铜门环。杰洛特犹豫了一下,伸手敲了敲已经生锈的门铃。只一下,猎魔人便迅速地向后退去。大门轰然打开,伴随着刺耳的吱呀声,将门前的杂草、石头和树枝扫到旁边。门后只见荒杂的庭院,空无一人,人迹罕至。猎魔人牵着母马走了进去。母马依然被法印控制着,因此没有反抗,只是拖着僵硬的步伐犹犹豫豫地跟在猎魔人身后。
庭院的三面墙边均长满了树木,还停着一些木质脚手架。第四面墙前坐落着房屋,上面的石灰涂料已经脱落不少,很多地方布满了苔藓和茂盛的常春藤。百叶窗的油漆脱落殆尽,和门一样紧紧关闭。
杰洛特把缰绳绑在大门的柱子上,踩着碎石铺就的小径缓缓地向房屋走去。小径经过一个装饰用的喷泉,杰洛特看了看,里面只有落叶和垃圾。喷泉中心有一尊海豚雕像,坐落在精雕细琢的白色石基上,有缺口的尾巴向上高高翘起。喷泉后是一片蔷薇花丛,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一片花床。
花丛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颜色——花朵都是靛蓝色,有些花瓣的边缘还带着淡淡的紫。猎魔人摘了一朵放在鼻前,深嗅了一口。花朵中有玫瑰特有的芬芳,但比普通玫瑰更浓烈一些。
前方传来一声巨响,房屋的窗子和门同时打开。杰洛特猛然抬起头,发现小路尽头出现了一只怪物。它把小径的石子踩得吱嘎作响,径直向猎魔人冲来。
猎魔人举起右手,电光石火之间从左肩后抽出长剑。剑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闪闪的半圆,指向了那只咆哮着冲来的怪物。
看到对方长剑出鞘,怪物猛然停下,激起的石子四散飞去。猎魔人毫不退缩,他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怪物。这生物酷似人形,还穿着衣服——尽管衣服已经破烂不堪,但能看出做工上乘,甚至款式新颖,装饰精妙。说他像人,是因为在束腰外衣下能看出脏兮兮的脖子,但脖子上面长了一颗熊一样的硕大脑袋,毛发纠结,两侧长着巨大的耳朵,一对眼睛闪着凶狠暴虐的光,一张血盆大口长满弯曲的獠牙,鲜红的舌头长长地挂在外面,犹如一面旗帜。
“滚开,人类!”怪物咆哮着,边用爪子拍打地面,但不再前进一步,“否则我吃了你!把你撕成碎片!”猎魔人不为所动,长剑未曾移动分毫。“你聋了么?赶快滚!”怪物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啸,类似猪和牡鹿的号叫声的混合,震得百叶窗哗啦啦直响,碎石和泥土从墙上簌簌下落。
猎魔人和怪物都没有动。
“赶紧滚,趁你还没受伤!”怪物再次喊道,似乎没有刚才那么自信了。“如果你不滚,那么一会儿——”
“一会儿会怎样?”杰洛特问。
怪物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低下了巨大的头颅。“看看你,多勇敢啊!”他露出长长的毒牙,用充血的眼睛紧盯着杰洛特。“你不介意放下剑吧。大概你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鄙人的庭院中?还是说这是你的习惯,不论在哪里都用剑指着主人?”
“的确是习惯,”杰洛特点点头,“每当见到用尖啸和大吼对待客人的主人时——尤其是主人还声称要把我撕成碎片。”
“该死!”怪物自己激动了起来,“这是侮辱,你这流浪汉。客人?自顾自地走进花园,攀折主人的花,还认为会得到款待?我呸!”
怪物啐了一口,喘了几口粗气,最后闭上了嘴巴。他下面的獠牙顶出来,让他看起来像一只野猪。
“那么。”一段沉默之后,猎魔人放下长剑,“我们就一直这么站着么?”
“不然你想怎样?躺着么?”怪物回敬了一句,“把剑放下,我说过了。”
猎魔人敏捷地归剑入鞘,但是没有放下手臂,他的手仍然握着剑柄。
“我希望,”猎魔人道,“你别搞什么突然袭击。我随时都能拔出剑来,动作快到你无法想象。”
“我注意到了,”怪物恼怒地说,“要不是因为这个,你早被我一脚踢出大门了。你来这儿想干吗?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迷路了。”猎魔人撒了个谎。
“你迷路了。”怪物重复了一遍,嘴上咧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好吧,我来帮你。出大门之后,始终把你的左耳朵对准太阳,一直走,很快就会找到大路了。明白了么?你还愣在这儿干吗?”
“这儿有水?”杰洛特冷静地问,“我的马很渴了,我也是,如果你方便的话,我们想讨点水喝。”
怪物换了只脚站立,同时抓了抓耳朵。“听着。”他说,“你真的不害怕我?”
“我应该怕么?”
怪物向四周看了看,清了清嗓子,最后使劲提了提他松垮垮的裤子。
“该死的,请客人进屋坐坐有什么!不是每天都会遇到你这种家伙,大部分人一看见我,不是立刻晕倒就是立马跑掉。好吧,如果你是一位疲倦的正派人,我很欢迎你。但如果你是一个土匪或者窃贼,那么我警告你:这座房子里不会有你好看的!这是我的地盘!”
他抬起毛茸茸的爪子。所有百叶窗再次哗啦啦地台上了,而海豚雕像下方传来了隆隆的响声。
“我欢迎你。”怪物说。
杰洛特没动,他仔细打量着怪物。“你一个人住?”
“跟你有啥关系?”怪物有些生气地说,一边张开了血盆大口,它提高的声音有些嘶哑,“哦,我知道了,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有一帮跟我一样漂亮的仆人。我没有!该死的,你现在打算接受我慷慨的邀请么?如果不想,大门就在那边。”
杰洛特僵硬地鞠了一躬。“我接受你的邀请,”他一本正经地说,“主人盛情,却之不恭。”
“那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怪物也一本正经地回敬道,尽管语气丝毫不客气,“尊贵的客人,请走这边。把马留在这儿吧,拴井旁边就好。”
屋内相当整洁干净,但明显需要大规模修缮。家具都是能工巧匠的作品,价值连城——放在十几年以前的话。杰洛特一进去,就闻到黑暗的屋内弥漫着灰尘的刺鼻味道。
“点灯!”怪物高喊。屋内铁架上的火把随之迸发出火焰和黑烟。
“不错。”猎魔人评价。
怪物哈哈一笑。“这就不错?我还以为这些老花招都打动不了你呢。我告诉你,这栋房子可以听从我的号令。请走这边。小心些,这儿的台阶很陡。点灯!”
在台阶上,怪物回身问道:“尊敬的客人,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自己看。”
怪物用毛茸茸的爪子拿起奖章,举到眼前仔细观看。银链微微勒紧了杰洛特的脖子。
“面相不善的动物。这是什么?”
“我的徽章。”
“噢,你们是做牲口口套的。走这边。点灯!”
大屋没有任何窗户,中间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橡木桌子,上面摆了一只已经开始变绿的黄铜烛台,烛台上布满结块的硬蜡。蜡烛在怪物的命令下燃起摇曳的烛火,给黑暗的屋内稍微添上了一点光亮。
一面墙上挂满武器,有圆盾,交叉的长剑,标枪和长钩刀,重剑和长柄斧。另一面墙被一个巨大的壁炉占据了,壁炉上方悬挂着一排斑驳陆离的肖像。正对着门的墙则摆满了猎物纪念品——麋鹿和牡鹿的头,它们的双角在野猪、熊和山猫龇牙咧嘴的脸上映出张狂的影子,下方还有羽毛凌乱残缺的鹰隼。最显眼的地方摆了一条岩龙的头,它被染成了褐色,并填充了干草。杰洛特仔细地看了看这东西。
“我祖父干掉的。”怪物一边对杰洛特说,一边往壁炉中塞了一块巨大的原木,“它恐怕是附近地区最后一条岩龙了。坐吧,客人。你饿了么?”
“确实有点儿,尊敬的主人。”
怪物坐在桌边,低下头,用毛茸茸的爪子抓紧胃部,一边低声念诵什么,一边转动着巨大的拇指。少顷,他突然大喊一声,“砰”地一声敲在桌子上,锡和银制的餐具与盘子浮出桌面,水晶般剔透的酒杯叮叮当当地在桌上跳舞。空气中开始弥漫食物的香味,大蒜、墨角兰还有肉豆蔻的味道交织而来,引得人食指大动。
但是杰洛特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惊讶。
“没错,”怪物抹了抹手,“这比仆人要好用多了,不是么?别客气,客人,这些是家禽,这是野猪腿,这个砂锅里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吃的。这是榛干炖松鸡。该死,不对,是鹧鸪。我总是弄错咒语。吃吧,吃啊。是真的食物,别担心。”
“我不担心。”杰洛特把鹧鸪撕成了两半。
“我都忘了,”怪物微微一笑,“你胆子很大呢。我该怎么称呼你?”
“杰洛特。你呢?”
“纳威伦。但是这附近的人叫我德根或者凡格尔。他们还拿我来吓唬小孩子。”
怪物灌了一大杯酒,然后从砂锅中撕了一块肉放进碗里。
“吓唬小孩子,”杰洛特嘴里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说,“不需要什么理由,对吧?”
“没错!为你的健康干杯,杰洛特!”
“干杯,纳威伦。”
“酒怎样?有没有发现是葡萄而非苹果酿制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再变一瓶出来。”
“不用了,这酒不坏。你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么?”
“不是。是从我变成这样之后才有的。这根本是个陷阱。我不知道我身上怎么就发生了这些,但房子总能满足我的愿望。都不是什么大事:召唤食物,酒水,衣服,干净的床单,热水,香皂。找个女人不用魔法也能做这些。我能控制门窗的开关。我能点着火把。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
“这个,嗯……按你的说法,这个陷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二年了。”
“最开始是怎么出现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再给你自个儿倒杯酒吧。”
“好吧。是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好奇。”
“听起来倒是理所当然,”怪物哈哈大笑,“不过我不想回答。这跟你毫无关系。当然,我可以稍微满足你的好奇心,让你看看我曾经的样子。请看那些肖像画。从烟囱数起第一幅是我父亲。第二幅,鬼知道是谁。第三幅就是我。你能看清楚么?”
在灰尘和蛛网遮盖的画框里,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长在一张傲慢阴鸷的脸上,从高处盯着屋内的人们。杰洛特早就见惯了肖像画师为了讨好顾客而信手涂抹的手法,因此只是点了点头。
“你能看清楚么?”纳威伦露出了獠牙又问了一次。
“能。”
“你是谁?”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怪物抬起头,他的眼睛像猫一样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光。“我的肖像挂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我能看到它,但我并不是人类。至少现在不是。一个人类,想要看清我的肖像,必须站起来,走近它,毫无疑问,他还得拿着烛台。但你没有,所以结论很明了了。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是人么?”
杰洛特依然盯着肖像,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这么想,那么好吧,我不完全是。”
“啊。那我斗胆问问你,你是什么?”
猎魔人。”
“啊,”纳威伦愣了一下,旋即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猎魔人的谋生之道很有趣——他们以杀戮怪物为生。”
“你没记错。”
沉默再次降临。
烛火在黑暗中不断跳跃颤抖,在晶莹剔透的酒杯中反射出点点光芒。蜡泪像小瀑布一样流在烛台上。
纳威伦仍然坐着,但那对巨大的耳朵已经开始微微抽搐。“我们假设,”他最后说,“你能在我扑向你之前拔出长剑。但就算你能一剑把我砍翻,以我的体重,你还是不能完全阻止我,我的冲力仍然能把你扑倒。到时候就要靠牙齿一决胜负了。你怎么想,猎魔人?我们两人谁更有机会割开对方的喉咙呢?”
杰洛特拔掉玻璃瓶的白蜡塞子,给自己倒上一些葡萄酒,抿了一小口,最后向后一仰靠在椅子上。他盯着怪物,露出阴森森的笑容。
“是——啊,”纳威伦缓缓地说,一边用爪子剔着牙,“肯定有人告诉过你不论我问什么都不要回答。不过我很好奇接下来这个问题:谁付钱让你对付我的?”
“没人。我是偶然找到这儿的。”
“你没说谎?”
“我不习惯说谎。”
“那你习惯做什么?猎魔人的传闻我听过不少——他们诱拐小孩儿,领回去灌下各种魔法草药,活下来的孩子就会成为猎魔人,变成拥有非人力量的巫师。他们会学习杀戮,其他所有人类的感情都会磨灭殆尽。他们为了消灭怪物而把自己变成怪物。甚至有人说现在该狩猎猎魔人了,因为怪物越来越少,而猎魔人却越来越多。吃点鹧鸪吧,快冷掉了。”
纳威伦从盘子里拿起那只鹧鸪,用爪子撕开它,像嚼面包一样嚼碎了,鹧鸪连骨头带肉一起在他的嘴里变成碎片。
“你为何一言不发?”怪物嘴里塞着食物,含含糊糊地问,“这些关于猎魔人的传言里,有多少是真的?”
“都不是。”
“哪些是谎言?”
“比如说怪物越来越少。”
“的确。怪物相当多。”纳威伦龇了龇牙,“你面前就坐着一个,他还在纠结把你请进来究竟是对是错呢。我打一开始就不喜欢你的徽章,我的客人。”
“你不是怪物,纳威伦。”猎魔人冷冷地说。
“该死的,这听着可新鲜。那我是什么?草莓布丁?一群在悲惨的十一月早晨南飞的大雁?还是磨坊主丰满的女儿在春天失去的贞操?好吧,杰洛特,你说我到底是什么?好奇心都让我全身发抖了。”
“你不是怪物,否则你是无法触碰这个银托盘的,更别提碰我的徽章了。”
“哈!”纳威伦大叫一声,震得烛火颤抖了一下。“你今天,就在今天,揭露了一个多伟大又可怕的秘密啊!就好比告诉我,我长这么对耳朵是因为我在小时候不喜欢喝麦片粥!”
“不是的,纳威伦。”杰洛特冷静地说,“你变成这样是因为咒语。我敢打赌你知道是谁下的咒语。”
“知道又怎样?”
“大部分情况下,咒语是可以解除的。”
“你,一个猎魔人,能在大部分情况下解除咒语?”
“我能。想不想让我试试?”
“不,不想。”怪物伸出舌头舔着嘴唇,那舌头有常人的两倍大,鲜红如血,“你很惊讶,是不是?”
“的确。”杰洛特点点头。
怪物咯咯地笑了起来,懒洋洋地靠在扶手椅上。“我就知道,”他说,“你再给自己倒点酒,舒舒服服地坐好,听我讲讲前因后果吧。不管是不是猎魔人,你看起来很诚实,我也该找个人说说了。多倒点。”
“已经没有了。”
“该死的!”怪物清了清嗓子,用手爪使劲拍了一下桌子。一个很大的陶酒罐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就立在空了的玻璃酒瓶旁。纳威伦用牙齿咬开了酒罐塞子。
“不用说你也注意到了,”他给自己倒满葡萄酒,开始讲述,“这儿是个很偏远的地方。最近的有人居住的地方都要走上好远。这部分是因为我祖父和我父亲的关系,他们活着的时候不怎么受邻居和过路商人的喜欢。如果被我父亲在瞭望塔上发现有谁误入了我家的地盘,那人就会被洗劫一空——这还是最好的情况。附近几个村落都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因为我父亲认为他们缴税太慢。没人喜欢我父亲,当然,除了我。父亲有一天抢回来一辆马车,结果被马车里面蹦出来的剑客给宰了,我当时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哟。祖父从不参与抢劫,因为——大概是被流星锤砸过脑袋,他有很严重的口吃,总是不合时宜地流口水。我呢,我是他们的继承人。”
“那时我还很年轻,”纳威伦续道,“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仆人们动动指头就能把我掀个跟头,我被大伙儿玩弄于股掌之中。我们很快开始一起做些父亲生前绝对不会允许的勾当。细节就不说了,直奔主题。有天我们跑到吉尔里柏,在米尔特附近洗劫了一座神殿。里面有一位年轻的女祭司。”
“纳威伦,是哪座神殿?”
“鬼才知道,不过反正不是个好地方。祭坛上摆着头骨和散落的骨头,我记得清清楚楚,上面还燃着绿色的火焰。那里面散发的臭味教人崩溃。还是说重点吧,那帮小子被女色冲昏了头,剥光了女祭司的衣服,然后说我该成为男人了。就这样,我成了个拖着鼻涕虫的男人,在我展示男子汉气概的时候,女祭司还朝着我的脸吐口水,高声尖叫着什么。”
“叫什么?”
“大意是我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我终将披上怪物的皮囊,还有关于爱,鲜血……记不太清了。她当时肯定把一把匕首藏在了头发里。她自杀了,后来……我们逃离了那里,杰洛特,我跟你说——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跑走的。那神殿真不是个好地方。”
“继续。”
“随后一切就成真了。几天之后,几个仆人看见我起床,尖叫了起来,还踩到彼此的脚。我走到镜子前……你知道的,杰洛特,我当时惶恐不已,却又产生了一种攻击欲望。我记不清当时的感觉了,仿佛踩在云端。简而言之,最后留下的是尸体。好几具尸体。我随手拿起什么就砸向他们——我变得异乎寻常地强壮。房子也非常配合:大门猛地关上,家具漂浮在空中,火焰盘旋如龙。能跑的全跑了:姑妈和堂弟,和我混在一起的小子们。我那只叫饭桶的猫也跑掉了。姑妈的鹦鹉竟因为恐惧踢开了笼子。我一个人站在房里,大吼大叫,近乎疯狂,将手边的一切东西都砸了个粉碎,尤其是镜子。”
纳威伦停下来,深呼吸了几下。
“疯狂结束以后,”他续道,“一切都太晚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谁也不信我的解释,谁会相信呢?谁会相信这副恐怖的外表下其实只是一个傻傻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站在空旷的大院子里,伏在仆人们的尸体上抽抽搭搭地哭泣。我一度恐惧他们会杀回来,在我解释一切之前就杀死我。但是没有人回来。”
怪物再次沉默下来,使劲儿地用袖口擦鼻子。“最初几个月,我一点都不敢回想。一想起这些就会痛苦难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就那么坐着,像只老鼠一样安静,周围的一切都无法引起我的注意。如果有人出现了——尽管这很少发生——我连看都不会看一下。我告诉屋子关上所有门窗,然后通过滴水兽的孔洞向外大声咆哮,通常来人听到这些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事情就是这样,直到我在某个苍白的黎明向窗外望去——我看到了什么啊!有个入侵者竟然在偷取姑妈花圃里的玫瑰。那可不是普通的旧花圃:那是来自那赛尔的蓝玫瑰,是祖父买来的花种。我狂怒着冲到院子中。
“那个胖家伙一看我出来吓得话都不会说了,最后颤颤巍巍地解释说他只想摘几朵花给他的女儿。我应该原谅他的,饶了他的性命让他安全离开。在我还清醒的时候,想着把他一脚踢出大门就好。但是我忽然想起了王子变青蛙的童话,保姆曾经跟我讲过……该死的,我想,如果公主真能把青蛙变成王子,再把王子变成青蛙,那么也许……也许这些童话会有一个成真的机会……于是我跳起来足有四码高,咆哮声震得墙外的葡萄藤阵阵颤抖,我喊道:‘你的女儿或者你的命!’我没能想起更好的台词。那个商人,哦,那家伙是个商人,开始哭泣,最后坦白说他的女儿才八岁。你说好笑不?”
“不好笑。”
“我这狗屎运,我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对吓坏了老商人感到很内疚,一看到他颤抖的样子我心里就不好受。于是我请他进来坐坐,热情招待他,临走时还在他的袋子里塞满了金子和宝石,地窖里有父亲留下来的一大笔财产呢。我不太清楚该做什么,所以只能做这些。那个商人笑容满面,说谢谢说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走以后,肯定是到处吹嘘自己的冒险了。因为不到两周,另一个商人就跑来了。他带了一个好漂亮的大袋子,还有一个女孩儿。年龄正好。”
纳威伦在桌子下面伸了伸腿,直到椅子发出吱嘎声音才恢复原来的坐姿。
“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商人的意思。”他继续说,“他把女孩儿留在我家一年。我呢,最后得帮他把袋子放上骡子背,他自己已经抬不动了。”
“那个女孩儿呢?”
“我看她蛮顺眼的。她以为我会吃了她呢。但是一个月以后,我们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聊天了,偶尔还在附近散步。她很善良,并且异常聪明,我跟她聊天时总是显得笨嘴拙舌。杰洛特,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会害羞,总成为大家的笑柄,就算天天在牛棚里翻牛粪的乡下姑娘都能随意调笑我。她们爱拿我开涮,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拖着个怪物皮囊的我。
“我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花如此高的代价只为与她相处一年。时间飞逝,最后,那个商人回来带走了她。
“接着我把自己锁在屋里,自暴自弃,数个月内都没再搭理那些把自己女儿送来的商人。但是过去的那一年让我深深地意识到没有人陪伴的生活是多么的艰难。”怪物叹息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打嗝。
“后来,”他停了一会儿,“来了个叫做芬尼的。她个子很小,欢快活泼,像只戴菊莺。她一点不怕我。在我束发的纪念日,我们都喝了太多蜂蜜酒,后来……哈,哈,完事以后,我从床上一跃而下,跑到镜子前。不得不承认当时我心里五味杂陈,失望和绝望一起涌上心头。咒语还是一如既往地如影随形,我甚至看起来更傻了点。他们说故事里蕴涵有经年的智慧,真是胡说八道,就是这样的结果么?
“芬尼试图安慰我。她是个开心果。你知道她怎么提议的?让我们一起吓唬那些讨厌的客人。想想吧,陌生人走进院子,四处张望,这时候,一声长啸响起,我四脚着地向他冲去,芬尼赤身裸体地坐在我背上,吹响我祖父的狩猎号角!”
纳威伦边说边笑,椅子都跟着晃悠起来,白花花的牙齿在他嘴里也闪烁着开心的光芒。“芬尼,”他继续说,“和我待了一年,然后带着一大笔嫁妆回了家。她已经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客栈主,一个鳏夫。”
“继续说,纳威伦,你的故事很吸引人。”
“你真这么觉得?”怪物用刺耳的声音问,“好吧,下一个叫瑞缪拉,是某位贫困潦倒的骑士的女儿。那骑士,来这儿的时候带着一匹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马,一副锈迹斑斑的长剑和盔甲,还有一屁股债。我跟你说,他就像一坨牛粪,味道也像。我敢拿我的右手打赌,瑞缪拉在他父亲参战时已经被上过了,但她太漂亮了,也没有被我吓到,哈哈,不过这不怎么奇怪,因为比起她的父亲我已经算标致了。她脾气很好,而我那时已经在重拾号角的日子里找回了一些自信。两周后瑞缪拉和我已经走得很近。她喜欢扯着我的耳朵喊‘咬死我吧,你这个怪物!’或者‘把我撕碎吧,野兽!’这类傻乎乎的话。我会突然跑到镜子前,但都是白费,杰洛特,我越看越觉得自己难以忍受。后来我越来越不想恢复原形。你想,我曾经弱不禁风,现在又高又壮。我以前总生病,爱咳嗽,鼻涕流个不停,现在却是百病不侵。还有我的牙,你想象不出我以前的牙烂成什么样子!现在呢?我能咬碎凳子腿儿。你想见识见识么?”
“不,不需要。”
“或许这样也好。”怪物干笑了两声,“我过去常为取悦女孩儿而炫耀,所以屋子已经没几张完整的椅子了。”纳威伦打了个哈欠,舌头打成一个卷。
“我说累了,杰洛特,长话短说吧。瑞缪拉之后,又来了两个女孩儿,伊尔卡和莱尼米拉。两个都让人厌倦。开始是恐惧和抗拒,一段时间后会夹杂某种同情,然后是‘咬我啊,吃掉我吧’,随后父亲们回来了,最后是一个感人的道别加上我宝库的缩减。于是我决定花更长的时间独居。当然,我早就不相信一个处女的吻可以改变我的外貌这档子鬼话了。我已经接受事实了。我甚至觉得这样挺好,没有改变的必要了。”
“真的?纳威伦?你不想变回去了?”
“真的。首先,变成这样之后,我就像马一样健康。其次,我的与众不同对女孩儿来说犹如催情剂。别笑!要知道,如果我还是人类的话,这几个女孩儿我一个都搞不定,比如说莱尼米拉吧,她可是个绝色尤物,我敢保证对画像里那家伙她不会看第二眼的。第三点,这样很安全。父亲有好多敌人,其中不少还存活于世,那些因为我糟糕的领导能力进了坟墓的手下也有亲戚。地窖里金币成堆。要不是怕我,早就有人过来抢了,哪怕是些举着草叉的农夫。”
“看起来,”杰洛特把玩着空空的高脚杯,“你很确定自己变成这样以后没有惹恼过任何人。那些父亲,那些女儿,他们的亲戚和女孩儿未来的丈夫——”
“够了,杰洛特。”纳威伦有些生气,“你说什么呢?那些父亲偷着乐呢!我告诉你,我可是相当慷慨。至于那些女孩儿?你没看见她们刚来时穿的破布裙子,她们那因为长期劳作而擦伤的小手,因为背重物而佝偻的肩膀。瑞缪拉来这两个星期后肩膀上还有筐绳勒出的印子,大腿上有她那位骑士父亲打出的伤痕。她们在这里可以挺腰抬头,像个公主,手里除了扇子不会拿其他重物,甚至连厨房在哪都不必知道。我让她们穿绸裹缎,从头到脚挂满饰品。动动手指我就能令那个锡制浴盆装满热水,那是我父亲从阿森加尔抢来送给母亲的。你能想象么,锡制浴盆啊!就算是领主,哦,不,就算国王都很难弄到一个。这个房子对她们来说就是童话里的恩赐,杰洛特,我连床铺都给她们准备好了。当然……该死的,如今处女比岩龙还稀少。但是,杰洛特,我绝没有强迫任何一个。”
“但你起先以为是有人付钱让我来杀你的。会是谁呢?”
“一个没有女儿却觊觎我地窖里财产的恶棍。”纳威伦确定地说,“人类的贪欲永无止境。”
“不会是其他人?”
“不会是其他人。”
两人盯着摇曳的烛火,沉默不语。
“纳威伦,”猎魔人突然说,“你现在是一个人住么?”
猎魔人,”怪物犹豫了一下,“我觉得我应该扭断你的脖子,然后把你扔到台阶下。你知道为什么么?因为你把我当傻瓜。我看到你耳朵竖起来了,眼睛一直盯着门口。你晓得我不是一个人住,对吧?”
“的确。实在抱歉。”
“去你娘的抱歉。你见过她了吧?”
“是的,在森林里,院门旁边。她是这段时间其他父女空手而归的原因吧。”
“这你都知道?是,她就是原因。”
“你是否介意我问问——”
“我介意。”
沉默再次降临。
“好吧,我不勉强。”猎魔人最后站了起来。“感谢款待,尊贵的主人。我该上路了。”
“很好。”纳威伦也站了起来,“很明显我不能提供给你房间过夜,但我也不赞成你在这片森林里过夜。自从这院子被遗弃了之后,附近到夜里就非常恐怖。你最好在夜色来临之前返回大路。”
“谨记于心,纳威伦。你真的确定不需要我的帮助?”
怪物疑惑地看着他。“你确定自己能帮助我?你确定自己能解开这咒语?”
“我说的不只是这类帮助。”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也许……也许你确实做到过。但这次不行。”
杰洛特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当时真是走了霉运,”他道,“吉尔里柏和尼姆纳河谷的所有神殿中,你偏偏踩中了恶兆之神的神殿,那个顶着狮头的蜘蛛神。要想解除恶兆之神的女祭司所下的咒语,所需的知识超出了我的掌握。”
“那谁知道?”
“所以你终究还是想改变?你刚才说你满足于现状。”
“现状好是好,但或许可以更好。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
怪物停在门口,转过身来。“我受够你的问题了,猎魔人,你总是一直问我,却对我的提问避而不答。听着,最近我常做可怕的梦。或许用‘恐怖’这个词更恰当。我是不是应该担心?麻烦解释得简短点儿。”
“你做这种梦醒来的时候脚上是不是沾着泥巴?有没有松针钻进你的被子?”
“没有。”
“那是否——”
“没有,请你长话短说。”
“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有什么能阻止这事?还是请长话短说。”
“没有。”
“那好。我们走吧,我送你出去。”
杰洛特在院子里调整鞍袋时,纳威伦抚摸着马鼻子,拍了拍她的脖子,洛奇享受地低下了头。
“动物们都喜欢我。”怪物自夸道,“我也喜欢他们。我的猫,饭桶,最开始时跑掉了,但后来又回来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它是唯一陪着我的活物。薇瑞娜也是——”他停下扮了个鬼脸。
杰洛特笑了。“她也喜欢猫么?”
“她喜欢鸟。”纳威伦也笑起来,“我自己把名字说了,该死的,不过又没什么害处。她不是商人的女儿,杰洛特,也不属于我从童话中寻求希望的尝试。我们是认真的,我们彼此相爱。你要是敢笑,我一拳拍扁你。”
杰洛特没有笑。“你的薇瑞娜,”他道,“会不会是水泽仙女?”
“我也这么想。纤细柔弱,隐于黑暗。她很少说话,而且说的是一种我未曾掌握的语言。她不吃人类的食物。她会连续消失在森林里几天再回来。这些能证明什么?”
“或多或少能证明一些。”猎魔人系紧了洛奇的缰绳,“你是不是觉得如果你变回人类,她就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我很确定这点。你应该知道水泽仙女有多害怕人类,近年来几乎没人亲眼见过她们。但是薇瑞娜和我……该死的!杰洛特,保重。”
“你也是,纳威伦。”猎魔人用后脚跟踢了踢母马,引导她走向大门。怪物缓缓地跟在他身侧。
“杰洛特?”
“怎么?”
“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傻。你肯定是跟着最近来过的某对父女的足迹到这的。他们出事了?”
“是。”
“最后来这儿的是三天前的一对。顺便说,他的女儿不是很漂亮。我让房子关上所有的门窗,造出一个没人的假象。他们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就走了。女孩儿从花床里采了一朵蓝玫瑰别在裙子上。去别处找他们吧。但是要小心,这是块恐怖的土地。我告诉过你森林在夜晚不安全。丑恶的生物四处潜伏。”
“谢谢,纳威伦。我不会忘了你的。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找到能够——”
“也许能,也许不能。这是我的事,杰洛特,这是我的人生和我的罪孽,我已经学会坦然面对。即便变得更糟,我也会努力习惯。如果某天,事情变得无法挽回,请你独自前来,结束这一切,履行一个猎魔人的职责。前路保重,杰洛特。”
说完这些,纳威伦转身走回庄园,一次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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