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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戈·皮姆的故事 1

  几个月前,当我在经历了下面讲述的在南半球海域和其他地方的一连串惊险奇遇之后重返美国时,一件偶然的事情使我同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几位先生有了来往,那几位先生对有关我所到之处的全部情况都颇感兴趣,并不断地鼓励我、敦促我,说我有义务把那番经历写成书公之于世。可是我有好几个理由拒绝那样去做,其中有的纯属个人原因,与任何人无关;而另外几个理由则不尽如此。使我不敢动笔的原因之一是我在航行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因为心不在焉而没写日记,所以我担心仅凭记忆非但不能详细而连贯地写出事情本来的真实面目,反而会情不自禁并不可避免地对事实进行夸张,就像我们在讲述那些极大地唤起人们想象力的事件时通常所做的那样。另一个原因是所要讲述的事件是那么绝对地不可思议,以至我断言(除了一个有一半印第安血统的人能为我做证之外)肯定不会得到证实,所以我只能希望我的家人和那些从来就有理由相信我诚实的朋友相信我这番遭遇。而对一般读者来说,他们很可能会把我写出的亲身经历仅仅当作一篇我厚颜无耻地精心虚构的小说。不过,阻止我接受那几位先生提议的主要原因是我怀疑自己作为一名作家的能力。

  在那些对我的讲述,尤其是南极海域的那部分最感兴趣的人当中,有《南方文学信使》前编辑坡先生。《南方文学信使》是由托马斯·W.怀特先生在里士满经营出版的一份文学月刊。坡先生比其他人更极力地怂恿我立即把我经历的事情全部写出来,并劝我相信大众读者的智慧和常识。他似乎颇有道理地坚持说,不管我的书写得多么粗糙,毫无雕饰的笨拙(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只会更利于让读者相信书中的事实。

  虽说有他这番鼓励,可我仍然没拿定主意。他后来(发现我对此事无动于衷)便提出要我同意由他亲自动手,他将根据我提供的事实,把我冒险经历的开始部分用他的语言写出,并伪装成小说在《南方文学信使》上发表。我对此没表示异议,只是要求他在故事中保留我的真实姓名。于是这部小说的两个部分就相继出现在《南方文学信使》1837年的一月号和二月号上,而为了使其看上去更像小说,在该刊目录中署上了爱伦·坡先生的大名。

  这一妙计之得逞最终诱使我定期把我的冒险经历写出并发表;因为我发现,尽管在《南方文学信使》上发表的那一部分被坡先生(在不更改或歪曲事实的前提下)非常巧妙地蒙上了一层虚构小说的色彩,可公众全然不把它当作虚构小说来读,坡先生收到的几封读者来信都明确地表示了一种相反的确信。我由此断定,我讲述的那些情报也许本身就足以证明其真实性,因此我几乎用不着担心公众会对这一点产生怀疑。

  有了这番陈述,读者一眼就能看出后文中有多少我可以声称是自己的作品;同时还可以了解到由坡先生执笔的开始部分也没有歪曲任何事实。即便对那些没有见过《南方文学信使》的读者,我也没必要指出坡先生写的部分在哪儿结束,我自己写的部分从何处开始,两种风格的差异一目了然。

  阿·戈·皮姆

  1838年7月于纽约

第一章

  我的名字叫阿瑟·戈登·皮姆。我父亲是楠塔基特镇76一个经营海上用品的体面商人,而我就出生在那个小镇上。我的外祖父是一名干得不错的代理人。他一生事事走运,曾在早先被叫作埃德加顿新银行的股票生意中大赚过一笔。通过买卖股票和其他一些途径,他已经积蓄了相当大一笔钱。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喜欢的人就是我,我有可能在他死后继承他的大部分遗产。我六岁时他就送我上了里基茨先生的那所学校,那位老先生只有一条胳臂,行为举止十分古怪——凡到过新贝德福德市的人几乎都知道他。我在他的学校一直待到十六岁,然后上了位于山上的E.罗纳德先生的专科学校。我在那儿与巴纳德先生的儿子成了好朋友。巴纳德先生是一名船长,通常受雇于劳埃德及弗雷登比赫联合公司。他在新贝德福德也是位众所周知的人物,而且我确信他在埃德加顿有许多亲戚。他的儿子名叫奥古斯塔斯,差不多比我大两岁。他曾随他父亲驾驶的“约翰·唐纳森”号去参加过一次捕鲸航行,所以他老是给我讲他在南太平洋的惊险奇遇。我常常随他一道上他家去,并且整天待在那里,有时甚至在那儿过夜。这种时候我俩就睡在一张床上,而他肯定会让我夜里大半时间都睁着眼睛,听他讲提尼安岛上土著人的故事,还有他旅行中在其他地方的见闻。最后我终于情不自禁地对他所讲述的一切产生了兴趣,并慢慢地感觉到了一种想去海上航行的强烈欲望。我有一条大约价值七十五美元的帆船,叫“爱丽儿”号。它有半个舱面,有一条单桅船的全部装备。我现在已忘了它的吨位,不过它载上十个人也不算太拥挤。于是我们习惯了驾着那条小船进行这世界上最疯狂的航行;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觉得我还活在世上真是一个奇迹。

  我愿意讲一讲那样的一次冒险,以此作为一个更长也更重要的故事的引子。一天晚上,巴纳德先生家举行了一个聚会,而当聚会接近尾声之时,奥古斯塔斯和我都已酩酊大醉。在这种情况下,我同往常一样没有回家,而是睡在了他的床上。如我所料,他一倒下就一动不动地呼呼大睡(聚会结束时已经快到凌晨一点),而对他平时最爱的话题只字未提。大约在我们躺下半小时之后,我模模糊糊正要入睡之时,他突然从床上惊跳起来,赌咒发誓地说,在有这么好的西南风的夜晚,即便是为了基督教世界的任何阿瑟·皮姆,他也没法入睡。我从来没感到过那么惊讶,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心想可能是他酒性发作,在说胡话。然而,他的语气开始平静下来,说他知道我以为他喝醉了,其实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他还补充说,他仅仅是因为累了才在这么好的夜晚像条狗似的躺在床上,而他现在已决定下床穿衣,并要驾那条小船到海上去乐乐。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当时是中了什么邪,反正他话音刚落,我马上就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激动和喜悦,那个疯狂的念头是天底下最让人高兴、最合情合理的想法。当时的风几乎已达到疾风的强度,天气非常寒冷——因为那是在十月末。然而,我心醉神迷地跳下床,对他说我绝对和他一样勇敢,我像条狗似的躺在床上也完全是因为太累,而且我非常愿意像楠塔基特的任何奥古斯塔斯·巴纳德一样去海上玩一玩,或者乐一乐。

  我俩立即穿好衣服,匆匆来到了船边。船停泊在潘基公司木料场旁边那座已经腐朽的旧码头,船舷正猛烈地撞着一根根粗糙的圆木。奥古斯塔斯跳进船舱开始往外戽水,因为水已淹了半个船舱。戽干水后,我俩满满地扯起了船艏三角帆和主帆,并冒冒失失地开船出港。

  如我刚才所说,风强劲地从西南方刮来,夜晚晴朗而寒冷。奥古斯塔斯把住舵,而我则站在舱面的桅杆旁边。船以极快的速度飞驶,自解缆绳离开码头后,我俩谁也没说过一句话。这时,我问我的伙伴打算去哪儿,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返航。他吹了好几分钟口哨,然后才粗声粗气地对我说:“我要去海上,你要是认为合适,你可以自个儿回去。”我掉头盯着他,尽管他表面上显得若无其事,可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内心正躁动不安。凭借着月光我能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脸看上去比大理石还苍白,他的手抖得那么厉害,以至几乎把不稳舵柄。我发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儿,不由得开始感到惊慌。当时我对驾船还懂得不多,每次出海全靠我朋友的航海技术。当我们正急速脱离陆地的庇护之时,风力突然大大加强——可我羞于表露内心的恐惧,所以差不多有半小时我坚持着一声没吭。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便告诉奥古斯塔斯还是往回开为妙。和刚才一样,几乎过了一分钟,他才回答,“这就回去,”他终于说道,“时间够了,这就回家。”我期望的正是这种回答,可他说话的那种语调让我心中充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怖。我再次仔细地打量他。他的嘴唇完全发青,他的双腿直打哆嗦,仿佛他几乎已站立不住。“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奥古斯塔斯,”我这下心惊胆战地失声喊道,“你到底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你想干什么?”“出事!”他结结巴巴地说,脸上显出极度的惊异,同时松开舵柄朝前一头倒在了舱底:“出事!呃,没出事——回家。你——你——你难道没看出?”这下我一切都明白了。我冲过去把他扶起。他真醉了,烂醉如泥。他这时既站不起来,不能说话,也看不见什么。他的两眼呆滞无光;而当我在极度绝望中松开他时,他就像一根木头重新滚进舱底的积水中。显而易见,那天晚上,他一直醉得远比我想象的厉害,而他在床上的那番举动则是一种酕醄状态之结果——这种状态犹如癫狂一样,往往能使醉者模仿其神志清醒时的外部表现。但是晚风的寒冷发挥了它通常的作用。他的模仿意识被冷风吹散,而他在神志混乱中对自身危险处境的感知则无疑加速了这最后的结果。他这时已完全不省人事,而且在几小时内不可能醒来。

  很难想象我当时那阵极度的恐惧。刚才为我壮胆的几分酒意已经消失,留给我的是双重的惊骇和不知所措。我知道自己完全没有驾驭那条船的能力,也知道狂风巨浪正在把我们驱向毁灭。一场暴风雨显然正在我们身后集聚;我们既没有罗盘也没有给养;情况非常清楚,如果我们继续保持航向,那不等天亮我们就会驶进看不见陆地的深海。这些想法和其他一些同样可怕的念头,飞快地在我脑海中不断闪过,一时间我吓得全身瘫软,根本不可能采取任何措施。此时小船正顺着风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朝前疾驶,三角帆和主帆都鼓得满满的,船头完全被涌起的浪花覆盖。令人惊奇的是,它居然没被风打横而面临倾覆,我刚才说过奥古斯塔斯已经松开舵柄,而我则吓得一直都没想到自己应该去把住舵。幸亏船保持了原来的方向,我也慢慢地多少恢复了镇静。风力在不断地加强。船艏每次从颠簸中翘起,后面的海浪就通过船艉突出部,把我俩浇得浑身湿透。我的手脚都冻得发麻,几乎已经失去知觉。最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决心孤注一掷,于是我冲向主帆,忽然松开了帆索。不出所料,帆篷飞过船头,被水浸湿,猛然将桅杆拉断,掉进了水中。正是桅杆断落使我免于立即葬身大海。现在我只凭三角帆顺风而行,汹涌的波涛仍不时打上船艉,暂时已没有了马上倾覆的危险。我把住了舵轮,当我看出我们尚有一线生机,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奥古斯塔斯仍昏迷不醒地躺在舱底,见他随时有被淹死的危险(因为他躺的地方积水差不多已有一英尺深),我设法将他扶起,让他保持坐姿,用一根绳子缠在他腰部,然后把绳端拉紧捆在了甲板上的一颗环端螺栓上。我在冷得发抖的情况下尽己所能弄好一切之后,我就把自己托付给了上帝,决心以我的坚忍不拔来承受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

  我刚刚横下心,就突然听见一阵尖叫,这阵像从上千个魔鬼喉咙里发出的呐喊声仿佛响彻了小船周围的四面八方。我今生今世绝忘不了我在那一瞬间所体验到的无以复加的恐怖。我只感到毛发倒立,血液凝固,心脏完全停止了跳动,我还来不及抬眼搜寻一下使我恐怖的缘由,就已经不省人事地一头栽倒在我朋友身上。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一艘巨大的捕鲸船“企鹅”号的舱内,几个陌生人站在我身边,面如死灰的奥古斯塔斯正忙着搓热我的双手。见我睁开眼睛,他高兴得发出谢天谢地的呼喊,惹得那几个相貌粗鲁的人也禁不住大笑并热泪盈眶。我们死里逃生的经过很快就得到了解释。原来正是这艘捕鲸船撞翻了我们的小船,它当时为了避风而改变航向,利用它还敢扯起的大小帆迎着侧面风驶向楠塔基特,于是它前进的方向几乎与我们的航向形成直角。有几位水手在前瞭望台上,当他们发现我们的小船时,相撞已不可避免,他们发出的警告声就是吓得我要命的那阵尖叫。他们告诉我,当时大船压过小船就像我们的小船压过一片羽毛那样轻松,船上的人丝毫没感觉到船下有阻碍物——只是当脆弱的小船被吸入大船底并顺着其龙骨擦过之时,他们从风的怒吼和大海的咆哮声中听到过一阵轻微的摩擦声,仅此而已。他们以为我们的小船(必须记住它已经折断了根桅杆)不过是一块顺水漂浮的没用的沉船碎片,船长(康涅狄格州新伦敦的E.T.V.布洛克船长)决意保持原航向前进,没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幸运的是,有两位瞭望的水手发誓说他们看见小船上有个人把舵,并说还有救起他的可能。于是船上发生了一场争论,争论中,布洛克船长生气地说:“我的职责不是盯着水中的鸡蛋壳,我的船不能为这种毫无意义的情况而掉转船头。如果真有一个人被撞下水,那他也是活该,这不是任何他人的错——他应该被淹死而且必死无疑。”或者船长那番话与这大同小异。这时大副亨德森站出来干预此事,他像船上所有的水手一样,对布洛克这番既无情又卑鄙的话感到义愤填膺。眼见大伙儿都支持他,他便直率地告诉船长,他认为自己很想尝尝绞架的滋味,所以他即便一上岸就被吊死现在也要违抗他的命令。说完他大步走过去,用肘把脸色苍白、一声不吭的布洛克推到一边,自己紧紧地抓住舵轮,并用坚定的声音下令转向。水手们迅速各就各位,大船很快就掉转了船艏。这一切花了差不多五分钟,应该说即使刚才小船上有人,那他现在几乎已没有生还的希望。正如读者所看到的,奥古斯塔斯和我都双双获救。我们之所以得救似乎是由于两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偶然,而明智者和虔敬者则把这种幸运的偶然归于上帝的保佑。

  当捕鲸船还在掉头时,那位大副已放下船上的小艇并跳入其中,随他上小艇的还有两名水手,我想就是那两位发誓说看见我掌舵的水手。(当时月光依然皎洁)他们刚把小艇划离大船的背风面,大船就猛烈地颠簸着朝迎风面倾斜,亨德森见状呼地一下从小艇座位上站起身,高声喊叫要他的水手们立即倒舵。他不可能再说别的,只是焦急地不断高喊:“倒舵!倒舵!”大船上的人尽快把舵倒回原来位置;但此时船已经掉过了船头,完全恢复了进航速度,尽管船上所有的人一直在竭尽全力收帆停船。当大船朝小艇冲过来时,大副不顾危险伸手抓住了主锚链。这时又一次猛烈的倾斜使大船右舷几乎完全露出水面,而他的焦虑也显露无遗。他看见一个人的躯体以一种最奇特的方式贴在光滑闪亮的船底(“企鹅”号用铜板包底并加固),随着船的颠簸猛烈地撞击着龙骨。他们趁大船船身的一次次倾斜进行了好几次努力,最后冒着小艇沉没的危险终于把我从绝境中救出并送上了大船,因为那具躯体原来就是我。好像有颗船骨螺栓向外突出并穿透了铜板,我顺着船底滑过时正巧被它挂住,于是便以那种非常奇特的方式贴在了船底。螺栓头划破了我身上那件绿色粗呢夹克衫的领口,划破了我的后颈项,然后从我右耳下的两根肌腱之间划过。尽管我看上去已经毫无生气,可他们仍然立即把我放到了床上。船上没有医生,然而船长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料——我想,他是要将功补过,要在他的船员面前为他先前那番恶劣的态度赔罪。

  虽然此时风力几乎已达到了飓风的程度,可亨德森的小艇又划了出去。他刚划出去几分钟就碰上了我们那条小船的一些碎片,接着同他一块儿的一名水手宣称,他间或能从呼呼的风声中清楚地听到呼救的声音。这一断言使那几位勇敢的水手坚持搜寻了半个多小时,尽管布洛克船长不停地发出信号要他们回来,尽管那么脆弱的一只小艇每时每刻都有被风浪掀翻的危险。事实上,很难想象他们那只小艇怎么会没在惊涛骇浪中沉没。不过,那毕竟是一只专为捕鲸而建造的小艇,正如我后来一直认为的那样,它肯定是照威尔士海岸某些救生艇的样式,装有分隔充气箱。

  在毫无结果地搜寻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小艇决定返回大船。可他们刚刚拿定主意,就听到从小艇旁边急速漂过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叫。他们跟随并追上了那团东西,原来那是“爱丽儿”号的整个舱面甲板。奥古斯塔斯正在甲板附近的水中挣扎,显然是垂死挣扎。他们抓住他时,发现他被一根绳子拴在漂浮的甲板上。读者应该记得,我曾把这根绳子缠在他腰部,并把绳子的一头固定在一颗螺栓上,当时是为了使他保持坐姿。现在看来,我那样做正好保住了他的性命。“爱丽儿”号造得并不结实,下沉时船身自然裂成碎片;可以想象,涌进小舱的海水使舱面甲板脱离了船体,甲板(无疑和其他碎片一道)浮出水面,奥古斯塔斯也随之漂浮,从而逃脱了可怕的死亡。

  被救上“企鹅”号一个多小时之后,他才能开口讲自己的情况,或者从水手口中了解我们的小船到底出了什么事。最后他终于完全清醒,详述了他在水中的感受。原来当他刚开始恢复意识之时,他发现自己在水面以下,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快旋转,一根绳子在脖子上紧紧地绕了好几圈。随之他突然觉得自己迅速上浮,头重重地撞上一个硬物,他又一次失去了知觉。再度苏醒时,他的神志比先前更清醒,但仍旧处于一种极度茫然的状态之中。他当时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也知道自己是在水中,尽管他的嘴露在水面之上,能够比较自由地呼吸。这时候甲板很可能是顺着风急速漂动,把仰面浮在水上的他拽在后边。当然,只要他能保持这一姿势,几乎就不会被淹死。不一会儿,一个浪头直端端地把他抛上了甲板。他竭尽全力使身子贴在甲板上,并趁此机会不时大声呼救。就在他被亨德森先生发现之前,他因精疲力竭而不得不松手重新跌入水中,完全放弃了获救的希望。在他这番挣扎的过程中,他丝毫没想到什么“爱丽儿”号,也没有想到任何与他遭难相关的事情。一种朦胧的恐怖和绝望之情占据了他的大脑。当他终于被救起之时,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正如前文所说,差不多过了一小时,他才完全恢复意识。至于我自己,(他们在整整三个半小时内徒然地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法之后)奥古斯塔斯建议用法兰绒蘸上热油使劲儿擦我的身子,这才使我从一种近乎于死亡的状态中苏醒过来。我脖子上的伤口虽说难看,但伤势并不十分严重,所以不久就痊愈了。

  在遭遇了楠塔基特海面那场少有的大风之后,“企鹅”号大约在上午九点驶进了港口。奥古斯塔斯和我设法在早餐前赶回了巴纳德先生家。幸亏聚会结束得晚,因此那天的早餐时间也稍稍推迟。我猜想餐桌旁所有人都很累,以至没有注意到我俩的疲惫不堪。当然,我俩那副模样肯定经不住细看。不过,学生在欺瞒方面往往能创造奇迹,而且我深信,当我们楠塔基特的那帮朋友在镇上听一些水手讲他们在海上撞沉了一条船并有三四十个可怜家伙淹死的时候,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疑心那个可怕的故事与“爱丽儿”号或者与我和奥古斯塔斯有什么联系。那天之后,我俩倒经常谈起这件事,不过谈的时候总禁不住浑身发抖。在一次谈话中,奥古斯塔斯坦率地向我承认,他一生中最恐怖、最痛苦的时刻就是那晚在小船上,他发现自己不胜酒力并感到就要支撑不住时的那短短一瞬。

第二章

  对于任何仅仅出于偏见而赞成或反对的事,我们均不可断然做出推论,即便所依据的是最简单明了的论据。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刚才讲的那样一次遇险将有效地平息我向往大海的激情,事实恰恰相反,在我们奇迹般的获救一星期后,我反而更加强烈地感到了一种对航海者冒险生活的渴望。短短的一星期长得足以抹去那次遇险留在我记忆中的阴影,并在我脑子里产生出令人欣喜激动的斑斓色彩,显现出一幅幅生动形象的画面。我与奥古斯塔斯的谈话变得更加频繁,充满兴趣。他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讲述他的那些航海故事(我现在怀疑他的故事有一大半纯属虚构),那种方式很对我的胃口,总能对我充满热情、富于幻想但多少有点儿忧郁的性格产生影响。奇怪的是,他越是把他那些痛苦绝望的时刻描述得恐怖,就越是激起我对水手生活的神往。我对那幅图画的光明一面少有同感。我总是梦见沉船、饥饿、死亡或被野蛮人俘虏;梦见在某个难以到达、无人知晓的大洋里,在某座阴沉而荒凉的岩岛上,在痛苦与忧伤中熬过一生。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确信,这样的梦幻,或者说这样的梦想——因为它们相当于梦想——非常普通,如同人世间数不清的种种忧郁。当时,我认为它们只是在隐隐约约地预示着我的命运,而我多少感到自己必定要去应验这种预言。奥古斯塔斯完全理解我的这种心理状态。实际上,我俩的亲密无间很可能已经使我俩的心灵产生了交感。

  大约在“爱丽儿”号出事一年半之后,劳埃德及弗雷登比赫公司(一家与利物浦的恩德比父子公司有某种联系的合伙商行)开始为一次远航捕鲸而修理和装备“逆戟鲸”号双桅横帆船。该船早已老掉了牙,无论怎样修理装备都很难适应远航。我简直弄不懂它怎么会优先于那家公司的其他好船而被选中,可情况就是如此。巴纳德先生被任命为该船船长,奥古斯塔斯准备随父亲一道出海。在那艘船修理装备期间,他不断地向我指出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极力怂恿我趁此良机实现自己出海旅行的愿望。他发现我对他的话绝非无动于衷,可那毕竟不是一件很容易安排的事。我父亲没表示明确的反对,但我母亲一听这事就歇斯底里;更要命的是,我寄予了很大希望的外祖父也坚决反对,发誓说我要是再提出海的事,他就将剥夺我的继承权。然而,这些困难非但没有熄灭我的欲望,反而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我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远航;在把这一决定告诉了奥古斯塔斯之后,我俩便开始构思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与此同时,我在家人和亲戚面前都闭口不提航行的事,加之我表面上埋头于我的日常功课,所以他们都以为我已经打消了出海的念头。后来,我常常怀着不快和惊异的心情来审视我在这件事上的做法。我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而利用的那种虚伪,一种在我生命中那么长一段时间内充斥于我一言一行的虚伪,之所以能被我容忍仅仅是因为我胸中有一个熊熊燃烧的希望,我希望去实现那些我久久珍藏于心中的旅行梦幻。

  按照我的计划,我不得不把许多事都留给奥古斯塔斯去处理,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逆戟鲸”号上为他父亲照料大小舱内的各种事情。到了晚上,我俩肯定会聚在一起,共同商谈我们的计划。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我们还未制订出任何有可能成功的方案,但有一天他终于告诉我,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必要的安排。我有一位姓罗斯的男性亲戚住在新贝德福德,我一直习惯于间或去他家住上两三个星期。“逆戟鲸”号定于6月中旬起航(1827年6月),我们商定在该船起航前的一两天内,我父亲必须像往常一样收到罗斯先生捎来的一张便条,邀请我去他家与罗伯特和埃米特(他的儿子)同住两个星期。奥古斯塔斯自告奋勇地承担了写信和送信的任务。届时我假装去新贝德福德,实际上是去会我的这位朋友,他将设法在“逆戟鲸”号上替我安排一个藏身之处。他向我保证,那个藏身之处会非常舒服,我可以在里面住上好些天,因为在那期间我不能在船上露面。他说,等船开得够远,以至不可能考虑送我回来的时候,我就可以正式地住进舒适的船舱;至于他的父亲,他只会为这个玩笑而大笑一阵。在海上会碰到许多驶回楠塔基特的船,可以捎封信回家,向我父母说明情况。

  6月中旬终于来到,计划中的一切都已成熟。便条写好并且被送达。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离家假装去乘驶往新贝德福德的邮船。然而,我径直去找奥古斯塔斯,他正在一条街的拐角处等我。按原计划我本来应该躲到天黑,然后再偷偷溜上那艘双桅船;但当时老天作美起了一场大雾,于是我们决定我立即上船藏起来。奥古斯塔斯带路走向码头,我跟在他身后不远之处,身上裹着他带来的一件厚厚的水手斗篷,以防被人轻易地认出是我。可当我们转过第二个拐角,并经过爱德蒙先生那口井后,一个人突然站在了我跟前,直端端地盯住我的面孔,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外祖父老彼德森先生。“哦,天哪,戈登!”他愣了好一阵才开口,“你把谁的脏斗篷披在身上?”在此紧要关头,我装出一副又生气又吃惊的样子,用所能想象的最粗暴的语气答道:“先生!你认错人了。首先我的名字压根儿不叫什么戈登,而且我想让你这条恶棍看看清楚,别再把我的新大衣说成是脏斗篷!”看见老先生被训斥时那番古怪的举止,我差点儿笑出声来,但我终于拼命忍住了。他一开始惊得往后倒退了两步,脸上先是一阵发青,随之又变得通红,接着他把眼镜凑到眼前,然后将其放下,抡起他那把雨伞向我猛冲过来。可他冲了一半又骤然停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最后,他转身顺着那条街蹒跚而去,一路上气得浑身发抖,嘴里喃喃自语:“不中用,新眼镜不中用。以为那是戈登,浸过水的大炮不顶用。”

  经过这次惊险遭遇,我俩更加谨慎地继续前行,最后终于平安抵达码头。“逆戟鲸”号甲板上只有一两个人在船头干活儿。我们知道巴纳德船长此时正在劳埃德及弗雷登比赫公司那边忙活,而且会在那里待得很晚,所以我们对他一点儿不担心。奥古斯塔斯首先登上船的一侧,随之我也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下跟着他上了船。我俩立即进入主舱,发现里边空无一人。舱内装修得非常舒适,这对一艘捕鲸船来说多少有点儿不寻常。那儿有四间十分漂亮的卧舱,均装有宽敞舒适的铺位。我还注意到舱内有一个大火炉,主舱和卧舱的地板上都铺着一种价格昂贵的极厚的地毯。天花板足足有七英尺高,总而言之,一切都显得宽敞舒适,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可是奥古斯塔斯只允许我参观一小会儿,他坚持说我必须尽快地藏起来。我由他领着进了他自己的卧舱,那间舱房位于船的右舷,与防水隔舱只有一墙之隔。进舱后,他立即关上门并将其闩上。我想,我从来没看见过那么漂亮的一个小房间。它大约有十英尺长,只有一个铺位,如我刚才所说的一样宽敞舒适。在紧靠隔舱的那个角落有一块四英尺见方的空间,那里安着一桌一椅,还有一排装满书的吊架,架上的书大多是关于航海和旅行的。舱内还有许多其他的小设备,其中我不该忘记的是一个类似冰箱的食品柜,奥古斯塔斯让我看了里边的一大堆好东西,既有吃的又有喝的。

  这时,他在刚才所说的那块空间俯下身去,用手指摁了一下角落里地毯边的某个位置,让我知道那儿有一块约十六英寸见方的活动地板。随着他手指一压,活动地板靠墙的一边翘起一条缝,足以容他伸进手指。他就这样打开了那道暗门(此时地毯依然被平头钉固定在启开的活板上),我发现从那里可通往船后底舱。接着他划燃一根火柴,点上一支小蜡烛,并将蜡烛放进一盏遮暗的提灯,然后他举着灯钻进暗门,吩咐我紧紧跟在他后边。我下去后,他利用钉在活板下的一颗钉子,将活板重新置于原来的位置——地毯当然也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从上面舱内绝对看不出丝毫动过的痕迹。

  烛光太暗,我十分吃力地摸索了一阵,才发现我穿行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之间。不过,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阴暗,这下我不太吃力地拉着我朋友的衣角跟着往前走。经过了许多弯弯曲曲的通道,他最后把我领到了一只包有铁皮的箱子跟前,就像有时用来装精美陶器的那种箱子。它差不多有四英尺高,足足有六英尺长,但很窄。箱顶上放着两只空油桶,油桶上面是一大堆草席,草席一直堆到舱顶。箱子的四周也尽可能地堆满了杂物,甚至也高高地堆到底舱顶板,船上的各种设备几乎无所不有,另外还有许多条板箱、备用船具、木桶和货包,以至我们居然能找到通往这只箱子的路似乎都绝对令人不可思议。我后来才知道奥古斯塔斯是故意这样安排的,把杂物通通都堆进这个底舱,以便为我提供一个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安排这事只用了一个人帮忙,而那个人从来不下船。

  此时,我朋友向我示范那只箱子的一端可随意移动。他将其滑开让我看里面,这一看我顿时乐了。一床从舱铺上取来的垫褥铺过了整个箱底,箱内几乎有那么小的一个空间内所能塞下的各种使人舒服的物品,同时又留有足够的地方供我安歇,我可以坐在里边,也可伸直身体躺下。那堆物品中有一些书籍,有纸笔墨水,有三条毯子,有一大罐淡水,有一小桶饼干,此外还有三四根博洛尼亚红肠、一大块火腿、一只烤羊腿,以及五六瓶甜酒和烧酒。我马上就钻进了这个属于我的小房间,我敢说,当时我那种满足的心情不亚于一位君王搬进他新建的宫殿。奥古斯塔斯接着又教我关闭箱子的方法,然后把提灯凑近地板,让我看一根铺在地板上的细绳。他说,这根绳子从我的藏身之处绕过杂物间所有不可避免的弯弯绕绕,一直延伸到他卧舱暗门下一颗钉在底舱甲板上的钉子处。顺着这根绳子我无须他引导也能自己找到出路,假若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需要走那一步的话。交代完这些,他便向我告辞,留下了那盏提灯和足够的蜡烛、火柴,并保证只要能抽身,他一定常下来看我。那天是6月17日。

  我在底舱一待就是三天三夜,其间我几乎没钻出过那只箱子,只有两次我站到与箱子开口那端相对的两只条板箱之间伸展胳膊腿儿。三天里,我没见过奥古斯塔斯一眼,但这并没有引起我的不安,因为我知道这艘双桅船随时都会起航,而在开船前的忙碌中,他不容易找到机会下来看我。最后我终于听到了暗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听见他压低嗓子招呼我,问我是否一切都好,是否还需要什么东西。“啥也不要,”我回答说,“我在这儿舒服极了,什么时候能开船?”“半小时内就要起航。”他回答,“我来就是想让你知道,以免你会担心我没上船。我可能有一阵子没法下来——又得三四天。现在上边一切都很顺利。对啦,等我上去并关好暗门后,你务必顺着这根绳子去钉着那颗钉子的地方,注意别弄出声响。你会在那儿发现我的怀表,它对你会有用,因为你在这儿没法根据日光判断时间。我猜你肯定说不出你已经被藏了多久,只有三天,今天是20日。我本该回头把表给你送来,可我担心我离开太久会被人发现。”说完他就上去了。

  他上去大约一小时之后,我明显地感觉到了船在开动,不由得暗自庆幸我终于开始了一次真正的航行。为此我感到十分满足,并决定尽可能安下心来,静候允许我露面的那个时刻,到时我将从这只箱子搬到虽不会更舒适却更宽敞的卧舱去住。我这下首先想到的是去取回那块表。提灯里的蜡烛在原处燃着,我顺着那根绳子在阴暗中摸索,在迂回曲折的通道间穿行,有时我发现在费力地绕过一长段距离之后,自己反倒比先前的位置靠后了一两英尺。不过,我终于看到了那颗钉子,并带着那块表安全地返回了我的藏身之处。这时,我大致看了看那些为我精心准备的书,并从中挑出一本,是关于刘易斯和克拉克横越北美大陆直抵哥伦比亚河口的那次探险。我饶有兴趣地读了一会儿书,感到困倦,便小心翼翼地灭了灯,不一会儿就进入了酣睡状态。

  醒来时我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过了好一阵我仍处于茫然之中。我终于慢慢地回想起了一切,划燃一根火柴看表,指针已停止走动,因此我没法确定我这一觉睡了多久。我感到手脚发麻,不得不站到条板箱之间舒展一下四肢。饥肠辘辘使我想到了那块烤羊腿,睡觉之前我已经吃了一部分,觉得味道挺不错。当我发现羊肉已完全腐烂变质时,我真说不出有多惊讶!这一情况使我感到极其不安,联想到我醒来时脑子里那阵混乱,我开始认为我那一觉肯定是睡得太久。这说不定与舱底空气不流动有关,而污浊的空气到头来也许会产生更严重的后果。我头疼得厉害,呼吸也觉得困难。总之,一阵忧闷之情使我感到了压抑。可我仍然不能冒险去打开那道活门,或是用其他方式去自讨麻烦,于是我上紧表的发条,尽可能地使自己安于现状。

  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特别沉闷,没有任何人来打破这种单调,我禁不住开始责怪奥古斯塔斯太粗心大意。我最大的不安是罐子里大约只剩下半品脱淡水,烤羊腿坏了之后,我吃了那几根博洛尼亚红肠,此时正感到口干舌燥。我变得越来越心神不定,再也没有心思读书。而且我当时极想睡觉,可一想到沉睡又不寒而栗,唯恐舱内不流动的空气中会有什么有害气体,就像燃烧的木炭排放的那种致命烟雾。与此同时,船身的摇晃告诉我船已行驶在远海海面,而一阵像从远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嗡嗡声使我确信,海面上正刮着一场非同寻常的大风。我实在想不出奥古斯塔斯有何理由一直不来底舱。我们肯定已走得够远,他早该允许我上去露面。说不定他遇到了什么意外,可我难以想象什么样的意外能使他容忍让我在舱底关这么久,除非他突然死去或掉进了大海,而对这一点我不能去细想。有可能是我们遇上了顶头风,船还在楠塔基特附近。然而我不得不排除这种想法,因为若是那样,船就必然会不住地掉头转向。可是从船身始终朝左舷倾斜来看,我确信它一直是利用稳定的右舷风在朝一个方向航行。而且,如果我们真的还在楠塔基特岛附近转圈儿,那奥古斯塔斯为何不来告诉我这一情况?考虑到我所面临的困难和孤独沮丧的心境,我决定再捺着性子等二十四小时,假如到时我朋友还不来,我就要自己去掀开那块活动地板,争取能和我的朋友交谈一会儿,或至少可以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并从他的卧舱补充淡水。然而,当我正在考虑这个想法,尽管我拼命撑着不闭眼睛,我最终还是进入了一种沉睡状态,更准确地说是陷入了一种恍惚之中。我的梦境充满了最可怕的景象,各种灾难与恐怖相继降临。我忽而被一群青面獠牙的魔鬼用枕头捂得透不过气来;忽而一群巨蟒把我缠住,闪着凶光的眼睛直逼我的脸;忽而我跟前展现出最令人绝望、最使人生畏的无边无际的荒原;忽而在我的视野内高高竖起一根根一眼望不到头的灰蒙蒙、光秃秃的树干。这些树干的根隐藏在横无际涯的烂泥潭中,泥潭中凄迷的死水冥冥如墨,令人惊魂。而那些奇怪的枯树仿佛被赋予了人类的生命,它们不停地摇晃着骷髅般的枝丫,在极度的痛苦和绝望中用最凄厉的声音在呼唤那潭死水的怜悯。场景变换,我赤身裸体、孤零零地站在火热的撒哈拉大沙漠,脚下蹲伏着一头凶猛的非洲雄狮。突然,狮子睁大眼睛瞪着我,呼地一下站起身,张嘴露出一口利牙。接着从它的血盆大口中发出一声惊雷般的怒吼,我顿时吓得昏倒在地上。在恐怖中窒息了好一阵,我终于慢慢苏醒过来。这么说,我的梦原来并不是梦。此时,我已经恢复了知觉。一头真正的巨兽正把它的前爪重重地踏在我胸上,它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我身边——它可怕的白牙在黑暗中闪烁。

  即便当时我挥一下手或说一句话就能够逃命,我也没法动弹一下或哼哼一声。不管那是头什么野兽,它就保持着那个姿势而没有打算马上把我撕碎。我则完全绝望,像死了一般地躺在它的身下。我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和智力都在迅速地消失——一句话,我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正在死去。我头发晕,心发慌,眼发花,甚至连巨兽那双发亮的眼睛也变得暗淡。我鼓起最后的一点儿力气,终于微弱地呼唤了一声上帝,然后就等着死亡降临。我的声音似乎激起了那头野兽潜在的凶猛,它这下把整个身子压在了我身上。令我惊讶的是,随着一声长长的低声哀鸣,它开始热切地舔我的脸和手,充分地流露出它内心的无限喜悦和一腔柔情!我感到迷惑,我感到惊奇,但我不可能忘记我那条名叫“虎”的纽芬兰犬所独有的叫声,不可能忘记我所熟悉的它抚爱我的奇特方式。是虎,我顿时感到热血涌上脑门,一种绝处逢生的意识使我一阵眩晕。我急切地从褥垫上直起身来,一下抱住了我这位好朋友的脖子,胸中的积郁终于在一场泪雨中得到了宣泄。

  如同上次醒来时一样,我从褥垫上起身后意识仍然处于一种极度茫然和混乱的状态。好一阵子,我都没法把任何概念联系起来。慢慢地,我的思维能力开始恢复,我还回想起了我当时情况的几个细节。可我对虎的出现百思不得其解,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之后,我只能高兴而满意地认为它是来分担我的孤独,是来给予我它的抚爱。许多人都喜欢自己的狗——但我对虎怀着一种非同寻常的爱,绝没有任何动物能比它更值得我这番深情。七年来,它一直是我形影不离的伙伴,并无数次证明了我们评价这种动物的所有高贵品质。当它还是条小狗时,我在楠塔基特镇上从一个小恶棍的毒手中把它救下,当时那家伙牵着套在它脖子上的绳子,正在把它往水里拽;大约三年之后,已长成大狗的虎知恩图报,从一名拦路强盗的大头棒下救了我的性命。

  现在我掏出怀表凑到耳边,发现它又停止了走动,但我对此并不感到惊讶。根据我当时那种特殊的感觉,我确信我又同上次一样睡了很久很久。至于到底睡了多久,这当然不可能说清。我只觉得浑身发烫,干渴难忍。我伸手去摸剩下的那点儿水,因为当时没有光亮,提灯里的那支小蜡烛早已燃尽,火柴一时又不在手边。可当我摸到水罐,发现它空空如也——肯定是虎经不住诱惑把水喝了,它还吃掉了剩下的烤羊腿,那根啃得精光的骨头就摆在箱子的开口处。那块臭肉我并不在乎,可一想到水,我的心就往下一沉。当时我已经非常虚弱,以至稍一动弹浑身就像发疟疾似的直打哆嗦。仿佛祸不单行,此时船身也剧烈地前后颠簸,左右摇晃,箱顶上那两只油桶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堵死我唯一的进出通道。同时,我还因晕船而特别难受。这些情况使我下定了决心,趁自己现在还能挣扎着行动,我无论如何都得去那道活门,获得必要的援救。拿定了这个主意,我又开始摸火柴和蜡烛。摸索一阵之后我找到了火柴,却没找到我以为很快就能找到的蜡烛(虽说我记得它们的准确位置),我暂时放弃了寻找,命令虎乖乖躺下,然后就开始朝那扇活板门爬去。

  这一行动使我的虚弱更加暴露无遗。我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朝前爬,而且我的四肢常常突然一软,使我整个身子坠下,脸贴着甲板,这时我只能在一种近乎失去知觉的状态下趴上几分钟。但我仍然挣扎着慢慢往前爬,生怕我会昏倒在杂物堆中那些狭窄弯曲、纵横交错的通道之间,如果那样的话,我将必死无疑。最后,当我正竭尽全力朝前爬行之时,我的头重重地撞到了一只铁皮包边的条板箱的棱角上。虽说碰撞只使我晕了一小会儿,但我伤心地发现原来船身的剧烈摇晃把那只条板箱抛到了通道之间,完全堵死了我的去路。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没法使那只条板箱移动一分,它被紧紧地卡在了堆放在两边的箱子和设备之中。所以,尽管我十分衰弱,我现在也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放弃那根引路绳另外去寻找出路,要么是翻过眼前的障碍照原路前进。前一种选择显然有太多的困难和危险,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在我当时那种虚弱和恍惚的情况下,另辟蹊径的结果只能是迷路,那我就会在舱底那座可憎的迷宫中悲惨地死去。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开始振作我剩下的全部精力,决心尽我最大的努力翻过那只条板箱。

  待我抱着这一目的挣扎着站起身,才发现要翻过眼前的障碍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困难。狭窄的通道两边竖着两道由各种重物堆砌的高墙,我稍有疏忽就会使它们砸在我头上。即使这种情况不发生,它们仍有可能掉下来堵死我回头的路,就像眼前这只条板箱一样。条板箱本身又长又大,表面没有立足点供我攀缘。我千方百计地想够着箱顶,希望能用引体向上的动作翻上去,结果却是枉费心机。即便我真的够着了箱顶,我鼓起的那点儿力气也绝不足以拉起我的身体,很可能我会摔个四脚朝天。绝望中孤注一掷猛力推箱,我感觉到身边有一种震颤,急切地伸手去摸一块块箱板的边缘,结果发现很大的一块箱板早已松动。幸运的是,我随身带着一把折刀,经过一番努力,终于成功地撬掉了那块箱板;从撬开的孔里,我惊喜地发现,条板箱的另一面没钉木板。换句话说,箱顶没被封上,被我撬开的一面是箱底。此后我没再遇上太大的困难,终于顺着那根引路绳爬到了那颗钉子面前。我怀着怦怦乱跳的心直起身来,伸手轻轻推了推那块活动地板。它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往上升,于是我又稍稍加了点儿力,心里生怕此时待在卧舱里的不是奥古斯塔斯而是别人。令我吃惊的是,活门仍然没有挪动,我开始急了,因为我知道它先前无须用力就可以推开。我使劲儿往上推,它纹丝不动;我用力朝上顶,它仍安如磐石;我把愤怒、狂暴和绝望全发泄出来——可它对我的所有努力都不屑一顾。从活动地板不可移动这一情况来看,显然这道暗门已被发现并被钉死,要不就是被压上了从下面休想移动的重物。

  我当时只感到一阵极度的恐惧和震惊。我无论如何都推想不出把我那样活活封在舱底的缘由。我没法使自己的思路连贯起来,垂头丧气地在地板上坐下,任凭脑子里充满各种各样悲观的想象,其中渴死、饿死、闷死或者被过早地埋葬,似乎是我最容易面临的灾难。最后我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一点儿,我站起身开始用手指去摸活门的缝隙。摸到缝隙后,我凑上前仔细观察,看它们是否能透下卧舱里的光亮,但什么光也看不见。于是我让刀刃穿过缝隙,直到碰到某种硬物,我发现那是铁;从其独特的波状起伏,我断定那是一堆锚链。现在我唯一的路就是退回我栖身的那只箱子,然后要么屈服于这可悲的命运,要么是努力镇定下来设法逃脱。我马上开始往回摸索,经过了一番艰苦跋涉之后,我终于回到了藏身之处。当我精疲力竭地在褥垫上躺下,虎伸直身子扑到了我的身边,似乎想用它的抚爱来安慰陷入困境的我,并激励我用坚韧不拔的精神去摆脱困境。

  它异乎寻常的举动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每次把我的脸和手舔上几分钟,然后突然收回舌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每次我伸出手去摸它,总发现它四脚朝天仰面躺着。这番举动一再重复显得非常奇怪,而我对其原因百思不得其解。由于狗一再发出哀鸣,我便断定它可能受了伤;可待我检查完它的四条腿,没有感觉到任何受伤的迹象。于是我认为它是饿了,便给了它一大块火腿,它狼吞虎咽地把火腿吃完,可吃完之后又恢复了它那番异乎寻常的举动。这下我想它肯定是像我一样在经受着干渴的折磨,并正要把这种猜想定为真正的原因。这时,我突然想到刚才我只检查了它的爪和腿,而它说不定是头部或身体其他部位受了伤。我仔细地摸了它的头部,没有发现任何伤口。可当我的手滑过它的背部之时,我感觉它背上有圈毛微微竖着。仔细一摸,我发现毛下有根细绳,顺着摸下去,我发现细绳在它身上绕了一圈。经过更仔细的摸索,我终于摸到了一条感觉像信纸的小薄片,那根细绳穿过这纸片并正好把它系在虎的左腋下。

第三章

  我立即就想到这张纸片是奥古斯塔斯送来的信,肯定是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事使他不能把我救出这个黑牢,所以他想出这个办法要让我了解事情的真相。我急切得不住颤抖,又开始搜寻火柴和蜡烛。我依稀记得在陷入昏睡之前,我曾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身边什么地方,实际上在我第二次去活板门之前,我还记得它们的准确位置。可现在,我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究竟把它们放在了何处,结果心烦意乱地白白摸了足足一小时;当然,我内心的焦虑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最后,当我在摸索中将头靠近箱子开口附近的压舱物时,我发现前舱那个方向有一点儿微光。我感到非常惊讶,并力图向微光靠近,因为它看上去离我只有几英尺。可我刚一爬动那点儿微光就完全消失,我不得不摸着箱边回到我原来的位置,这才重新看见微光。这下我非常谨慎地来回移动头部,最后发现从与刚才出发的方向相对的一条路线,我可以小心翼翼地将微光保持在我的视线内,同时又能慢慢地向它靠近。不一会儿(挤过了许多狭窄弯曲的通道之后),我终于到达了闪光处,发现微光是由我的火柴上的碎磷片发出的,而那些碎片则在一只倒下的空桶里。我正纳闷火柴怎么会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手又压在了两三块蜡烛碎渣上,这些碎片碎渣显然是虎咀嚼的结果。我马上断定我的全部蜡烛都已经被那条狗吞食了,不由得为没法读奥古斯塔斯的便条而感到绝望。蜡烛残渣散落在桶里其他垃圾中,我绝无希望再利用它们,只好任其如此。碎磷片也只有一星半点,我尽可能小心地将其拾拢,然后带着它们经过又一番艰难爬行回到了箱子,我离开时,虎一直待在箱边。77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底舱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张白色的纸片简直没法被看出,即使我睁大眼睛直盯着它;当我把视网膜的外侧朝向它时,当我微微斜着眼看它之时,才觉得多少看出了一点儿轮廓78。所以,当时我那个牢笼有多黑可想而知,如果那纸片真是我朋友送来的信,似乎这信也只能搅扰我本来就已经衰弱并有点儿错乱的神志,从而使我进一步陷入困境。我脑子里徒然闪现出一个又一个获取光亮的可笑方法,就像因吸食鸦片而陷入昏睡的人通常会为此目的而想出的法子。每一种办法都显得合乎情理又荒谬绝伦,仿佛理性与幻觉在交替闪烁。最后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这主意看上去十分合理,以至我纳闷为何没有一开始就想到它。我把那张字条平摊在一本书上,又把从废桶拾回的火柴磷片小心地放在上边。然后,我用手掌在纸面上急速平稳地来回摩擦。纸片表面很快就发出光亮;而我敢肯定,要是纸片上真写有字的话,我会毫不费力地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字条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片令人泄气、使人失望的空白。磷光在几秒内就完全消失,我的心也随之变得冰凉。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说过,好久以来我一直处于一种近乎于痴呆的状态。当然间或也有清醒的时候,偶尔甚至还十分活跃,但那种时候毕竟非常短促。必须记住,许多天来我吸入的一直是一艘捕鲸船封闭的底舱里污浊的空气,而且在此期间的大部分时间我都饮水不足。在最后的十四五小时内,我滴水未沾,在那段时间内我也没睡觉。最令人口干舌燥的腌肉制品一直是我的主要食物,实际上自那烤羊腿变质后,除饼干之外,腌肉是我唯一的口粮;而饼干对我来说等于是废物,因为它们又干又硬,我焦渴发肿的咽喉难以把它们咽下。我当时正发着高烧,浑身都感到难受。也许正因为这样,磷光实验失败后,我竟在悲哀与沮丧中愣了好几小时,最后才突然想到,我刚才只看见了字条的一面。我不想描述当我发现这一过失时的那阵恼怒(因为我认为当时我心中只有恼怒)。假若我没有轻率而愚蠢地铸下一个大错,那过失本身也许并不算太严重——可当我看见字条上一个字也没有,失望之余竟傻乎乎地把它撕碎,并且说不出拋在了什么地方。

  虎的灵性帮我摆脱了这最令人绝望的困境。在经过一番久久搜寻之后,我摸到了那张字条的一小块碎片,我把碎片凑到狗的鼻子跟前,力图让它明白它必须把其余的碎片找回。令我惊讶的是,它似乎一下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因为虽说纽芬兰犬以聪明伶俐而著称,可我从未对虎进行过通常的训练),稍稍搜索了一会儿,它很快就找到另一块较大的碎片。把碎片送回后,它在我身边磨蹭了一阵,用鼻子蹭着我的手,好像在等我认可它的功劳。我轻轻拍了拍它的头,它马上就跑开了。这一次它过了好几分钟才回到我身边,为我带回了一大块碎片,这块碎片证明整张字条已经找齐,看来它只被我撕成了三块。凭着还在闪烁的一两点微光,我没费多少力气就幸运地找到了剩下的一点儿磷片。我的困境已教会我千万要特别谨慎,于是我久久地思索应该如何采取行动。我认为,上次我没看到的那一面上很可能写有字,可问题是我没看过的究竟是哪一面?字条镶拼之吻合使我确信那些字(如果真有字的话)会出现在同一面,而且是按照本来所写的顺序,但这仍然不能向我提供解决上述问题的线索。我必须弄清这个问题,因为这一次尝试要是再失败,我已经没有磷片进行第三次尝试了。我像上次一样把字条平摊在一本书上,坐在箱子里又沉思了好一阵。最后我想到,字条写有字的一面也许该有凹凸感,用心触摸或许会感觉到。我决定试一试,开始摸当时朝上的一面,但什么也感觉不出。我把字条翻过来,重新在书上铺好。我再次让食指非常谨慎地从纸面上滑过,这时我发现,食指划过的地方出现了一道极其微弱但仍能觉察到的微光。我知道,这肯定是上次尝试时磷片留在纸上的残粉所致。那字条的另一面,或者说朝下的一面,就是写有字的一面。我再次翻转字条,并按上次的方法继续尝试。经过摩擦,磷片像上次一样发光——但这一次清晰地映亮了几行用红墨水写的大字。磷光虽然够亮,但转瞬即逝。不过,要是我当时不那么激动的话,那短短的一瞬也足够我读完闪现在眼前的三个句子,因为我看出是三句。然而,真是欲速则不达,我想一眼就看清三个句子,结果只看清了最后半句话,这半句话是:“血——你的命全靠藏着别动。”

  我坚信,假若当时我能够看清那张便条的全部内容,如果我能明白我朋友那番告诫的全部含义,即便我因此而得知一场最难形容的大祸就要临头,那我心中的感受也不会比那半句话引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更加折磨人。而且“血”这个触目惊心的字,这个从来就充满了神秘、痛苦和恐怖的字,在当时是多么触目惊心。仅以一个模糊的单音节掉进那黑暗的牢笼,坠入我的心底,那效果是多么阴森、多么沉重!

  毫无疑问,奥古斯塔斯肯定有充分的理由要我藏着别动,而我对他的理由也进行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但终未能猜出一个满意的结果。在后一次去活板门回来之后,在虎的异常举动引起我注意之前,我曾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得让上面的人听见我的声音,如果不能直接做到这一点,那我就要设法打穿底层甲板逃命。我基本上确信,到了最后紧急关头,我至少能做成这两件事当中的一件,正是这种确信给了我(除此之外便没法获得的)勇气,使我能忍受面临的险恶处境。可刚才读到的半句话断绝了我最后获救的希望,这下我才第一次感到真正是厄运临头。绝望中我再次扑倒在褥垫上,在一种近似昏迷的状态中躺了大约一天一夜,其间只是偶尔清醒片刻或想起一点儿什么。

  事后我又一次坐了起来,并埋头思考我的险恶处境。没有水我几乎不可能再坚持二十四小时,当然绝不可能坚持更长的时间。在被关闭后的前一段时间里,我大口大口地喝奥古斯塔斯为我准备的甜酒,可它们只令我浑身发热,丝毫没有解渴的作用。现在连酒也只剩下大约四分之一品脱,而且是那种令我倒胃的烈性桃酒。红肠早已吃完,火腿只剩一小块皮,而饼干除了一点儿碎渣外也全被虎吃光了。除此之外,我头痛得越来越厉害,还伴着那种自我第一次昏睡以来就一直或多或少使我不安的谵妄。在过去的几小时内,虽说非常困难但我还能呼吸,可现在每呼吸一次都要引起胸腔痛苦地痉挛一下。令我焦虑的还有一个与上述情况截然不同的原因,实际上主要是这个可怕的原因让我努力从昏沉中清醒过来。这原因产生于那条狗的举动。

  当我最后一次尝试在字条上磨磷片时,我就注意到虎的行为有所变化。当时它用鼻子碰我的手,并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嗥叫;可我那时候太激动,所以对此情况没太在意。此后不久我就扑倒在垫子上,并陷入了一种昏睡之中。过了一会儿,我觉得耳边有一阵奇怪的声音,结果发现那声音是从虎嘴里发出的,它正呼哧呼哧的显得非常激动,它的眼珠在黑暗中闪出凶光。我招呼它,它的回答是一声低沉的嗥叫,然后就不再出声。我很快重新陷入昏睡,后来又以同样的方式被它唤醒,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直到最后它的行为引起了我极大的惊恐,以至我终于完全清醒。此时它正趴在箱门口嗥叫,声音虽低但很可怕,而且它在磨牙,似乎抽搐得厉害。这下我毫不怀疑它已经疯了,不管发疯的原因是缺水还是空气污浊,一时间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不能容忍杀死它的念头,可为了我自身的安全,这似乎又绝对必要。我已能清楚地觉察出它盯着我的那双眼睛里有一种最可怕的敌意,我估计它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向我扑来。我终于不能再忍受那可怕的处境,决心无论如何都得钻出箱子,如果它阻拦,那我只好被迫把它处死。要出箱子我必须从它身上跨过,而它好像已预见到了我的意图——它已经站了起来,而且露出了一口在黑暗中也能看清的锋利的白牙。我把剩下的那点儿火腿皮和装有酒的那只酒瓶带在身边,同时带上了奥古斯塔斯给我留下的一把很大的切肉刀,然后我用斗篷尽可能地裹紧身子,便开始朝箱外移动。我刚这么一动,那狗就一声嗥叫并直扑我的咽喉。它身体的全部重量撞上我的右肩,我猛然朝左边倒下,而那条疯狗则从我身上跃过。我摔下时双膝着地,脑袋埋进了毯子之中,而正是那几条毯子使我在它第二次凶猛的攻击中未受伤害,当时我感觉到它的利牙使劲儿地撕咬裹着我脖子的毛毯——幸运的是,叠成几层的毯子未被咬穿。我仍在狗的身下,不一会儿就将完全由它摆布。绝望给了我力量,我挣扎着直起了身,奋力把它从我身上甩开,并随势拉起褥垫上的毯子朝它抛去,不待它从毯子下脱身,我已冲出箱门并反身把它关在了箱子里边。在这场搏斗中,我不得不丢掉了仅有的一点儿火腿皮,这下我发现我全部的给养只剩下瓶中的那点儿酒。想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突然被一阵任性左右,竟然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遇到类似情况会做的那样,把瓶子举到嘴边,将里边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狂怒地把瓶子往地板上狠狠一摔。

  瓶子摔破的声音刚刚消失,我就听见一个急切但低沉的声音在呼唤我的名字,声音是从前舱那个方向传来。这声呼唤是那么的出人意料,它在我心中激起的感情是那么强烈,以至我张口要回答却发不出声音。我的说话能力一时间完全丧失,恐惧中我生怕我的朋友会认为我已经死了,从而不向我靠近就转身离去,于是我站到箱门旁边那两只条板箱之间,张着嘴拼命想发出声音。即便当时我说出一个字就能拯救一千个世界,我也没法说出那个字。此时,我能听见我前方杂物之间有一阵轻微的响动声。那声音正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我能忘记自己当时的心情吗?他在离去,我的朋友——我寄予期望的伙伴,他在离去,他会拋下我——他已经走了!他会让我留在这儿悲惨地死去,死在这最可怕、最可恶的黑牢里。而一个字,只需说出一个字就能使我获救,但我一声也哼不出来!我敢说,我当时的感受比死亡本身还痛苦一万倍。我一阵眩晕,我一阵恶心,身子一歪,撞到箱子的顶端而倒下。

  当我倒下时,那柄切肉刀从我腰带上滑落,掉在甲板上发出一声钝响。我从不曾听见过那么美妙的音乐!怀着最焦急的心情,我留神倾听奥古斯塔斯对这声钝响的反应——因为我知道呼唤我名字的那个人只能是他。底舱内一时间静得出奇。最后我终于又听见他在呼唤阿瑟,他以一种压得很低并充满犹豫的声音连喊了几遍。重新燃起的希望使我一下子恢复了说话能力,我用最高的嗓门喊道:“奥古斯塔斯!哦,奥古斯塔斯!”“嘘,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千万别嚷嚷!”他以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回答:“我马上就过来——我一穿过底舱就会到你身边。”随后我听见他在杂物堆中爬了好久好久,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漫长得就像过了一个世纪。最后,我感觉他的一只手摁在我肩上,同时他把一瓶水凑到了我嘴边。只有那些曾从坟墓中死里逃生的人,或那些曾在如同我那个可怕牢笼的险恶绝境中体验过干渴折磨的人,才能想象出痛饮这人世间最甜美的琼浆玉液时那种说不出的狂喜。

  待我多少止住了渴,奥古斯塔斯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三四个煮熟的冷土豆,我狼吞虎咽地把它们吃进了肚里。他还带来了一盏遮暗的提灯,令人愉快的灯光给予我的舒适感一点儿也不亚于水和土豆。我急于想知道他久久不来底舱的原因,于是他开始讲述我被关在舱底期间,船上所发生的事情。

第四章

  如我当时所料,他留下那只怀表大约一小时后,“逆戟鲸”号就起锚开船。那天是6月20日。应该记住那时我已在底舱里待了三天。在此期间,甲板上有那么多事要忙,有那么多的人来来去去,尤其是在主舱和卧舱那边,所以他不可能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到底舱来看我。当开船之前他瞅准机会下来之时,我又向他保证说我好得不能再好,所以开船后的前两天,他并不怎么为我担心——不过,他仍然在寻找机会下来看我。而他找到机会时,已经是开船后的第四天。在此之前,他曾有好几次决心把这个冒险行动告诉他父亲,以便让我立刻上去;但当时船离楠塔基特还并不太远,而从巴纳德船长不经意流露出的只言片语来看,很难说他知道我在船上后会不会立即掉转船头。另外奥古斯塔斯还告诉我,当他考虑这件事时,他想象不出我会有什么紧急需要,或者说他压根儿没想到我有紧急需要时会不去敲活动地板。所以,经过全面的考虑,他决定让我继续待在下边,直到他瞅准绝对安全的机会再来看我。正如我刚才所说,他找到这个机会时已经是他给我留下怀表后的第四天,也就是我进入底舱后的第七天。他下来时既没有带水也没带补充食品,因为他起初只是想让我注意到他下来,然后再叫我从箱子去活动门下边,而他则回到卧舱把东西递给我。可他下来时发现我在呼呼大睡,似乎当时我正鼾声如雷。按他所说的时间来分析,我能断定那是我取表回来后的第一次昏睡,因此那一觉至少睡了三天三夜。后来,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和他人的看法,我终于了解到陈年鱼油散发的臭气在封闭状态下有很强的催眠作用;现在当我想到当时我藏身的底舱那种封闭状态,想到那艘双桅船曾长期用作捕鲸船时,更使我惊讶的,与其说是我一连睡了三天三夜,不如说是我陷入昏睡后居然还能醒来。

  奥古斯塔斯开始叫我时声音很低,而且没有关上活动门,但我没有回答。于是他把活动门关好,用越来越大的声音多次叫我,可我继续打鼾。这时,他不知该怎么办。穿过杂物堆到我的箱子要花较长时间,而他久不露面会引起巴纳德船长的注意,船长需要他时时在身旁,帮他整理和抄写有关航行情况的记录。所以,他经过考虑决定暂时上去,待另有机会再下来看我。他很容易做出这一决定,因为我的睡眠显得那么酣畅,使他不可能想到我在舱底会有什么不便之处。他刚一做出决定就听见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声音显然是从主舱那边传来的。他尽快回到卧舱并关好活动地板,然后推开了他的舱门。就在他的脚迈出舱门之际,一把手枪在他眼前一晃,随之他就被一根木棍击倒。

  一只大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把他拖进主舱拋在了地板上。可他仍能看见身边发生的事。他父亲被人捆住了手脚,正头朝下沿升降梯躺着,额上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流如注。他没说一句话,看上去已奄奄一息。大副站在他跟前,一边狞笑着看他,一边不慌不忙地搜他的口袋,不一会儿就搜出了一个大皮夹子和一只航海表。七名船员(包括一名黑人厨师)正在靠左舷的卧舱里搜武器,他们很快就用找到的步枪和子弹装备起来。除了奥古斯塔斯和巴纳德船长之外,主舱里一共有九个人,全都是船上最残暴的凶汉。这伙暴徒把我朋友的手反绑起来,然后带着他一道上了甲板。他们径直走向水手舱,水手舱已被封锁。两名反叛者手持利斧把住舱盖,另有两名歹徒守在主舱口。大副开始高声喊话:“下面的人听到没有?通通给我上来——一个个地上。好,当心,不许嚷嚷。”开始几分钟不见有人出来;最后,一名没当几天水手的英国人爬出了舱口,哭哭啼啼、低声下气地哀求大副饶命。他得到的唯一回答就是脑门上挨了一斧子,那个可怜的家伙连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在了甲板上。那个黑人厨师就像举一个小孩似的把他举起,不慌不忙地把他抛进了大海。听到了斧子重劈和身体倒下的声音,下面的人任凭如何威胁利诱都不肯冒险上甲板,直到反叛者中有人提议用烟把他们熏出来。于是下面的人一齐往上冲,一时间似乎出现了夺回双桅船的可能。但反叛者们终于成功地关上了舱盖,结果冲上甲板的只有六名水手。这六人眼看自己赤手空拳,寡不敌众,稍稍搏斗了一下就束手就擒。大副花言巧语地宽慰了他们几句,这无疑是想引诱下面的人投降,水手舱里能清楚地听见甲板上说话。结果证明,他的阴险狡猾不亚于他的凶狠残暴。水手舱里的所有人都表示愿意投降,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爬上甲板,被反绑了双手,与先冲上来的六个人抛在一堆,船上没参加反叛的船员一共是二十七名。

  一场骇人听闻的屠杀随即发生。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水手一个接一个地被拖到舷梯口。早已站在那儿的黑人厨师在每个人头上猛劈一斧,然后由另一名反叛者将其推入大海。二十一名水手就这样丧生,当时奥古斯塔斯已完全放弃了活命的希望,以为随时都会轮到自己葬身鱼腹。可看来那伙暴徒似乎是有点儿累了,要么就是多少已玩腻了那场血腥的游戏,因为当大副叫人下舱取来朗姆酒时,我朋友和另外四名水手的死刑被暂缓执行。那帮凶手开始坐下来喝酒,他们的痛饮狂欢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这时,他们就尚未被处死的几个人的命运开始了争论,那几个人就躺在他们脚边几步远的地方,对他们争论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酒精似乎软化了几名反叛者的心肠,因为有好几个声音主张放掉剩下的俘虏,条件是让他们也参加叛变,参加分赃。但那个黑人厨师(他简直是一个十足的魔鬼,而且他在那帮歹徒中说话和大副一样有分量,如果不是更有分量的话)对此类建议一概不听,他好几次站起身来想去舷梯口继续他的屠杀。幸运的是,他已经喝得烂醉,很容易就被几名不那么凶残的反叛者制止了。这几名温和一点儿的反叛者中,有一个名叫德克·彼得斯的索手79。此人是厄普萨洛卡部落一名印第安女人的儿子,该部落生活在靠近密苏里河源头的布莱克山区。我相信他父亲是一名皮货商,至少与刘易斯河上那些印第安人的贸易站做过交易。彼得斯本人是我见过的相貌最凶恶的人之一。他个子很矮,只有四英尺八英寸,但他的躯体像大力神赫拉克勒斯那么粗壮。尤其是他那双手又厚又宽,几乎已不像人类的手掌。他的双臂和双腿都以一种最奇特的方式弯曲,他的头也同样畸形,不仅大得不成比例,而且光秃秃的头顶还(像大多数黑人一样)有一道凹痕。为了掩盖他那并非因上了年纪而造成的秃顶,他通常都戴着一副看上去像用兽皮做成的假发,偶尔那副假发会是用西班牙狗皮或北美灰熊皮制的。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他戴的就是一副熊皮假发,这使他本来就凶恶的相貌更显狰狞,更具有厄普萨洛卡人的特征。他的嘴宽得两个嘴角几乎都挨着耳朵;嘴唇很薄,显得和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缺乏天然的柔性,因此无论在什么感情的影响下他的表情都始终不变。只要想到他那两排又长又突的牙齿在任何时候都绝不会被嘴唇覆盖,大概就能想象出他那种始终不变的表情。与此人擦肩而过时乍一看,人们会以为他在咧嘴大笑——但看第二眼就会使人不寒而栗。如果说那种表情是表示快活,那一定是魔鬼的快活。楠塔基特的水手渔民中流传着许多关于这个怪人的奇闻逸事。有些传闻说他激动时会变得力大无穷,有些则让人怀疑他是否神志健全。不过在发生叛变的那个时候,“逆戟鲸”号船上的那些人对他更多的是嘲弄,而不是别的。我之所以这样专门把德克·彼得斯介绍一番,一是因为他虽然相貌凶悍,但在保护奥古斯塔斯生命的过程中起了主要作用;二是因为在后文中我将常常提到他。请允许我在此说明,读者在后文中将发现有些事件完全超越了人类经历的范畴,因而也远远超越了可信的界限,所以,对我所要讲述的一切,我丝毫不抱有让世人相信的奢望,但我非常自信,时间和不断进步的科学总有一天会证明我讲述的某些最重要而又最不可能的事实。

  且说那帮反叛者在一阵犹豫不决和两三次激烈争吵之后,终于决定放掉剩下的全部俘虏,让他们乘船上最小的一条救生艇去顺水漂泊(但奥古斯塔斯除外,彼得斯以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坚持要把他留下来做秘书)。这时,大副下主舱去看巴纳德船长是否还活着,读者应该记得,那伙反叛者上甲板时把他留在了下边。不一会儿两人双双上了甲板,船长面如死灰,但多少已从负伤后的昏迷中清醒过来。他用一种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对那帮人说话,恳求他们不要把他放在船上漂流,而应该让他恢复履行船长的职责,并许诺在他们选择的任何地方放他们上岸,绝不把他们送交法庭。可他这番话完全白说,两名歹徒架住他的胳膊,从船边把他推进了小艇,小艇在大副去主舱之时已被放入水中。躺在甲板上的四名水手在松绑之后被命令跳进小艇,他们没有任何反抗就服从了命令——尽管奥古斯塔斯拼命挣扎并苦苦哀求,希望能允许他向父亲道一声永别,但他仍然被留在了他躺的地方。一小包饼干和一罐水被递下了小艇;但小艇既无桅杆、帆篷和桨,也没有罗盘。小艇在大船后面拖曳了几分钟,反叛者又商量了一阵——最后拖绳终于被砍断。此时夜幕早已降临,天上既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虽说海面上风并不猛,但阴沉的大海依然汹涌澎湃。小艇很快就看不见了,艇上不幸的漂泊者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不过,小艇被放漂的位置在北纬35度30分、西经61度20分,离百慕大群岛不算太远。所以,奥古斯塔斯尽量用这个念头来安慰自己:小艇也许会漂到群岛海岸,或漂至靠近岸边的海域,被近海船只搭救。

  此时“逆戟鲸”号扯满风帆,继续它原来的航向,朝西南行驶。反叛者正一心想着一次海盗式的远征,从所能听到的只言片语判断,一条从佛得角群岛驶往波多黎各的船将在途中遭到他们的拦截。现在暴徒们不大注意奥古斯塔斯,他被松了绑,并被允许在主舱升降口之前的甲板上走动。德克·彼得斯对他比较和气,有一次还从那位黑人厨师的毒手中救了他。但他的处境仍然十分危险,因为那伙歹徒一个个还醉醺醺的,不能指望他们继续对他和和气气,或者说放任不管。然而他告诉我,当时最令他痛苦不安的就是想到我的困境;而我实际上没有理由怀疑他真挚的友情。他曾不止一次地想把我藏在船上的秘密告诉那些反叛者,但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开口,这部分是因为他对亲眼目睹的暴行之记忆,部分是因为他怀着很快就能让我摆脱困境的希望。为此他一直在俟机行动;但是,尽管他每时每刻都在观察,可等他找到机会时,已经是那只小艇被放漂后的第三天。就在第三天晚上,从东边刮来了一场大风,所有人都被唤上甲板去收帆。趁着这阵忙乱,他悄悄溜下升降梯,进了他自己的卧舱。可他伤心而惊恐地发现,他的卧舱已变成库房,里面堆满了食品和杂物,还有一根几米长的旧锚链。那根锚链原来堆在升降梯下,现在为了腾地方放一口箱子而被搬进了他的卧舱,并且正好压住了那块活动地板。要想搬开锚链而不被察觉简直不可能,于是他尽快回到甲板上。他刚一上去就被大副扼住了咽喉,大副追问他到舱里去干什么,说着就要把他从左舷抛进大海,这时,德克·彼得斯的干预再次救了他的性命。奥古斯塔斯这下被戴上了手铐(船上有好几副手铐),两只脚也被紧紧地捆在一起。然后,他被拖进了前舱,抛到了紧挨着前隔舱的一张下铺上,并被警告说绝对不许再踏上甲板,“直到这艘双桅船不再成为双桅船”。这是把他塞进下铺的那个黑人厨师的原话,很难说清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含义。不过正如下文所述,这件事正是我最终获救的契机。

第五章

  在厨师离开水手舱(前舱)后的几分钟里,奥古斯塔斯完全死心了,以为自己绝不可能活着离开那个卧铺。这时,他决定只要一有人下来就马上告诉他我的情况,心想与其让我在舱底渴死,还不如让我在那帮歹徒手中碰碰运气。当时,我已在底舱关了整整十天,而我那罐水连喝四天也不够。当他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时,一个念头忽然钻进他的脑子,他想也许可以通过主底舱与我取得联系。要是在其他情况下,这样做将面临的困难和危险或许会阻止他进行尝试;可当时他无论如何都性命难保,因此也就不怕再失去什么,于是他集中心思考虑这件事情。

  首先要考虑的就是那副手铐。开始他觉得没法摆脱它们,并担心自己的计划第一步就行不通。经过一番琢磨,他发现只需缩紧拳头,两只手就可以不太费力地从铐环中滑出或滑进,这种手铐完全不适合用来束缚年轻人,他们较小的骨头使他们的手更容易挤压收缩。这下他解开脚上的绳子,并把绳子摆好,以防万一有人来时能迅速地把脚重新捆上。然后,他开始查看邻近他那个下铺的舱壁。那里的隔板是软质松木,而且只有一英寸厚,他看出费不了多大劲儿就能撬开。这时,前升降口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他刚来得及把右手伸进铐环(手铐一直戴在左手腕上)并拉起绳子在脚踝上套了个活结,德克·彼得斯就下舱来了,跟在他身后的虎立即跳上卧铺并躺了下来。虎是由奥古斯塔斯带上船的,他知道我与这条狗难舍难分,心想带它来伴我航行,我一定会高兴。他把我藏入底舱后,随即就去我家带出了虎,但他下底舱给我留怀表那次忘了告诉我这件事。自船上发生叛变后,奥古斯塔斯就一直没再看见过虎,他以为它已经死了,早被大副手下的某个暴徒扔到海里去了。后来才知道,它似乎是钻进了一条捕鲸小艇下边的一个洞,但那个洞窄得不容它转身,结果它被卡在了那里。彼得斯发现并把它救出,怀着一种令我朋友感激不尽的好意,他现在把狗带进水手舱与我朋友做伴,同时留下了一些腌牛肉、煮土豆和一小罐水;然后他就上甲板去了,临走前许诺第二天再多送些吃的下来。

  待他走后,奥古斯塔斯脱下手铐并解开脚上的绳子,然后掀开他铺上那床垫子的顶端,用他随身携带的折刀(因为那伙歹徒没想到搜他的身)用力切削一块隔板,他把下刀处选在尽可能靠近铺面的位置,这样如果有人突然进舱,他可以很快将掀起的垫端放回原处,挡住已经被他削开的地方。但在那天剩下的时候,再没有人来过前舱,当夜晚来临,他已经完全削断了那块隔板的一端。这里应该说明一下,自从叛乱之后,船员们就没有一人再住水手舱,他们全都搬到了主舱内,在那儿享受巴纳德船长留下来的好酒和精美食品,除了航行必要的操作外什么也不管。后来表明,这种情况对我和奥古斯塔斯是一种幸运,因为若不是那样,他也许不可能到达我藏身的舱底。事实上,他信心十足地继续实行他的计划。不过,待他第二次削断那块隔板时,天已快亮(第二个削口位于第一个削口之上一英尺处)了,这样便形成了一个他能轻易钻过的通往底层主甲板的洞。他从洞口来到底层甲板,并没费多大周折就到了底舱盖前,尽管到那儿他必须爬过层层重叠的油桶,那些油桶堆得都快顶着甲板了,剩下的空隙勉强够他爬过。到达底舱盖后,他发现虎也钻了下来,并从两排油桶间挤到了他身边。当时要在天亮前到达我的藏身之处时间已不够,主要的困难还在于穿过底舱那些堆得又乱又挤的装载物。所以他决定返回,等第二天晚上再下来。抱着这一目的,他开始松开舱盖,以便再下来时能尽可能节约时间。他刚把舱盖松开,虎便急切地扑到虚开的一条缝前,用鼻子嗅了一阵,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同时用前爪使劲儿抓舱盖,仿佛急于把它移开。从它这番举动可以看出,它无疑已发现我在底舱,而奥古斯塔斯认为,如果放它下来,它也许能够自己找到我。这时,他想到了给我送信,因为当务之急是告诉我别试图冲出底舱,至少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还不能出去,而且他计划中的第二天与我会面也不能打包票。后来证明,他想到送信这个念头真值得庆幸:因为要不是收到了那张字条,我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匆匆采取某种行动,这样无疑会惊动那帮歹徒,而我俩很可能会因此丧命。

  决定写信之后,面临的困难就是书写工具。一根旧牙签很快被做成了笔,而这全靠摸索着进行,因为上下甲板之间漆黑一团。从一封信的背面裁下了足够的纸——那封信是最初伪造的罗斯先生来信,但因为笔迹模仿得不太像,奥古斯塔斯重写了一封,同时非常幸运地把第一封顺手揣进了外衣口袋,没想到它这时正好派上了用场。这下就只差墨水了,而奥古斯塔斯马上就找到了代用品。他用折刀在指尖划开一个小切口——这个部位的伤口通常流血较多。便条当即写成,就当时的情势而论,可以说写得相当不错。它简略地说明了船上发生的叛变;谈到了巴纳德船长已被放漂;并通知我很快就会有救济物送来,但告诫我千万不能轻举妄动。字条上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写此信蘸的是血——你的命全靠藏着别动”。

  字条拴在狗身上之后,狗被放进了底舱,而奥古斯塔斯则尽快地回到了上面,并确信他离开期间没人进过水手舱。为了遮掩隔板上的洞口,他把折刀插在洞口上方,并把一件他在舱铺上找到的水手上装挂在刀柄上。然后,他重新戴上手铐,重新把那条绳子捆在脚上。

  他刚把一切弄好,德克·彼得斯就下舱来了,他醉得很厉害,但兴致勃勃,并为我的朋友带来了他许诺过的当天的给养。这包括六个很大的爱尔兰烤土豆和一大罐水。他在舱铺旁边的一只箱子上坐了一阵,无拘无束地谈起那位大副和一些与“逆戟鲸”号有关的事情。他的行为非常诡秘,甚至可以说非常古怪。奥古斯塔斯曾一度为他怪异的行为而感到惊恐。不过,他终于起身上了甲板,临走时口齿不清地保证第二天要为他这名囚徒带来好吃的东西。那天还有两名船员(捕鲸炮手)与那位厨师一道下过水手舱,三个人全都喝得酩酊大醉。和彼得斯一样,他们谈起他们的计划时无所顾忌,毫不保留。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似乎反叛者内部对双桅船的最终航向存在着严重分歧,除了要袭击那艘他们随时都渴望碰见的从佛得角群岛驶来的船之外,他们在其他任何方面意见都不一致。照可以确定的情况来看,叛变之所以发生并非完全出于掠夺。大副个人对巴纳德船长的不满也是个重要原因。现在叛变者似乎主要分成了两帮——一帮听大副指挥,另一帮以厨师为首。前一伙人计划抢夺最先遇上的一条合适的船,并去西印度洋群岛的某座岛屿把它装备成海盗船。但包括彼得斯在内的更强的另一伙人则一心要按照既定航线去南太平洋;到那儿后要么捕鲸,要么根据情况再做打算。彼得斯曾多次去南太平洋地区,他的描述对那些在获利与寻乐之间举棋不定的反叛者有很大影响。他详细讲述了可在数不清的太平洋岛屿间找到的那个新奇而有趣的世界,讲述了可以享受到的绝对安全和摆脱了一切羁绊的自由,但他讲得更多的是舒适宜人的天气、多姿多彩的生活和妖娆妩媚的漂亮女人。虽说尚未做出任何最后的决定,但这位混血儿索手所描绘的蓝图正激起水手们炽热的幻想,因此他的意向最终有可能实现。

  那三个人谈了约一小时然后离去,其后整天都再没有人进过水手舱。奥古斯塔斯安安静静地一直躺到傍晚。然后他起身松掉绳索手铐,开始为他的尝试做准备。他在一个舱铺上找到一只空酒瓶,并用彼得斯留下的那罐水将其灌满,同时往口袋里塞了几个冷土豆。他还欣喜地发现了一盏提灯,灯里有一支小小的脂烛。他可以随时把灯点亮,因为他身边有一盒磷片火柴。待天完全黑下来之后,他先小心翼翼地把铺上的被褥弄得像有人在蒙头大睡一样,然后钻过了隔板上那个洞口。之后他转身把那件水手装重新挂在刀柄上,将洞口遮住——这一点很容易做到,因为他是做完之后才把取开的那块隔板嵌回原处。这时,他到了底层甲板,并像前一天那样从上层甲板和油桶之间的空隙爬向底舱盖。到了那里之后,他点燃了灯里的脂烛,然后下到底舱,十分困难地在挤作一堆的杂物间摸索移动。不一会儿,他就因底舱难闻的臭味和污浊的空气而感到惊恐。他无法想象我在如此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关了那么久之后还有可能幸存。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答,这样他的担忧似乎已被证实。当时双桅船正颠簸得厉害,底舱里有很大的声响,所以不可能听见我微弱的声音,譬如我的呼吸声或鼾声。他打开提灯的暗罩,趁船身颠簸的每一次间歇尽可能高地把灯举起,希望我——如果还活着的话,能从灯光得知救星正在来临。但他仍未听见我发出任何声响,这时他对我的死亡已变得有几分肯定。但他还是决定,只要可能就尽量挤到箱子跟前,至少确凿无疑地证实一下他的推测。他怀着一种可怜巴巴的焦急心情朝前挤了一阵,最后终于发现通道完全被堵死,按他原来设计的路线已寸步难行。这下他感到彻底绝望,竟然像一个孩子似的扑倒在杂物堆间呜呜地哭了起来。就在他哭泣之时,他听到了我摔破酒瓶的声音。这酒瓶摔得实在幸运,因为此事看上去微不足道,但对我来说性命攸关。不过,我是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为自己的意志薄弱和优柔寡断而产生出的羞愧之心,使奥古斯塔斯没有当即告诉我他后来在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中向我吐露的实情。原来当他发现进路已被不可逾越的障碍阻断时,他曾决定放弃靠近我的打算,并且马上返回水手舱。若要针对这一点对他进行谴责,那首先得考虑一下他当时所面临的困境。夜晚正在飞快过去,而他不在前舱这一情况很可能被人发现。事实上,如果他未能在天亮前赶回舱铺,那他的行动肯定会暴露无遗。提灯里的脂烛已快燃到烛窝,而摸黑返回底舱口将难上加难。同时还必须承认,他有各种充分的理由相信我已经死去;在那种情况下,他即便能到达箱子处也是徒劳,他所经历的千难万险则会毫无意义。他已经多次呼唤过我,而我一声也没有回答。仅凭他最初为我准备的那罐水,我当时已在底舱待了整整十一天,而我在一开始绝不可能节制饮水,因为那时我完全有理由期望很快就能出去。对于刚从前舱较为新鲜的空气中下来的他来说,底舱内的空气闻起来肯定就像毒气,远远比我刚下来时更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在我下舱之前的几个月里,底舱盖一直敞着。除了这些考虑之外,再想想我朋友不久前亲眼目睹的那场血腥而恐怖的屠杀;想想他的被囚、他的困苦、他的死里逃生;想想他当时仍然危在旦夕——想过所有那些有可能削弱一个人意志的情况以后,读者将自然而然地和我一样,怀着一种遗憾而不是义愤的心情来看待我朋友对友谊和忠诚的暂时动摇。

  清楚地听见了酒瓶摔破的声音,奥古斯塔斯却不敢肯定声音是否发自底舱。然而这种怀疑已足够诱使他坚持到底。他爬上高高的杂货堆,身体几乎都挨着了底层甲板,然后他趁船身颠簸之间的间歇,用他最大的嗓门高声喊我的名字。一时间全然不顾被那帮歹徒听见的危险。读者应该记得,这一次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但我由于过分激动而一时答不出来。这时,他确信自己的担忧已被充分证实,于是他滑下杂物堆,准备抓紧时间尽快返回前舱。他匆忙中碰翻了几只小箱子,正如读者会记得的那样,我听到了那阵响动。他已经往回爬了好长一段,这时切肉刀掉落的响声再次引起了他的迟疑。他马上转身,重新爬上货堆,像先前那样趁颠簸的间歇大声喊我的名字。这一次我终于答出了声。发现我还活着,他不由得欣喜若狂,这下他决心无论有多少困难和危险都要靠近我。在奋力尝试了几次之后,他终于爬出了那座包围着他的迷宫,挤出了一条到达我身边的路,最后精疲力竭地到达了那只箱子。

第六章

  奥古斯塔斯在箱边只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直到后来他才向我叙述了全部细节。当时他担心被人发现不在前舱,而我则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我那个令人憎恶的囚禁之地,我们决定马上去隔板的那个洞口,我暂时将待在洞口附近,他则回到舱内探听虚实。我俩都不忍把虎留在那只箱子里,然而不把它留下对我们是个难题。当时它似乎毫无声息,我们把耳朵贴近箱子也听不见它呼吸的声音。我确信它已经死了,并决定打开箱门。结果我们发现它挺直身子躺着,显然毫无知觉,但并没有死去。时间不容耽搁,可我不能不采取任何抢救措施就拋弃一条两次救过我生命的义犬。于是我们尽可能地拖着它一道走,虽然这非常困难而且得消耗我们大量体力。奥古斯塔斯有时不得不抱着它越过障碍,因为我已经虚弱得完全抱不动它。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洞口,奥古斯塔斯钻进舱后,虎也被推了进去。发现一切平安,我们没有忘记虔诚地感谢万能的主使我们化险为夷。我俩商定我暂时就留在洞口附近,这样我朋友能够轻易地向我提供他每天给养的一部分,同时我又能呼吸到相对来说比较新鲜的空气。

  对于我讲述中谈到的“逆戟鲸”号舱内乱七八糟的情况,一些见过正规装载船货的读者也许会感到费解。在此我必须说明,这项最重要的工作之所以做成这样,完全是因为巴纳德船长极不体面的玩忽职守。他绝非一名谨慎而老练的水手,丝毫不具有他所从事的那种危险工作所必须具有的细心和经验。船货的装载绝不可以掉以轻心,即便以我自己有限的经验而论,许多灾难性的事故都是因为在这一点上的疏忽或无知。沿海岸航行的船只通常装货卸货都匆匆忙忙,所以最容易因装载不当而遭殃罹祸。装载之要点是绝不允许货物或压舱物有移位的可能,即便是在船颠簸得最厉害的时候。为此装载者务必特别当心,不仅要注意货物的装载,还要注意货物的种类以及是满载还是半载。大多数货物在装舱时都需要压紧,所以烟草或面粉通常都是被紧紧地压进船舱,以至卸货时往往发现货桶全都被压扁,要过一段时间它们才能恢复原状。这种紧压主要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空间;因为像面粉或烟草之类的货物只要是满载,绝不会有移位之虞,至少不会有令人担忧的危险。实际上有过这样的先例,由于一种截然不同于货物移位的原因,这种紧压装载法酿成了最可悲的后果。譬如人们已获悉,一舱压得紧紧的棉花,由于其体积膨胀,结果在海上胀裂了船体。毫无疑问,若不是因为圆形货桶之间必然留下的空隙,烟草在其平常的发酵中也会造成同样的结果。

  当船只不是满载时,货物移位的危险最令人担忧,因而通常更应采取措施以防止这种灾祸。只有那些在海上遭遇过风暴的人,更准确地说,只有那些经历过船在风暴后的突然平静中剧烈颠簸的人,才能想象得出那种颠簸的巨大力量,以及那种力量对舱内松散货物的可怕作用。正是在这种时候,在船不是满载的时候,谨慎装舱之必要性更显突出。当顶风停船时(尤其是用船头小帆顶风停船时),船艏造型不当的船只经常会倾斜到横梁几乎垂直于水面的程度。按平均数计算,倾斜甚至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就发生一次,但如果货物装载得当,这种倾斜并不会造成任何严重的后果。可要是这一点未能严格做到,那全部货物在第一次倾斜时就会滚到船倾向水面的一侧,从而阻止船体恢复平衡,结果船肯定会在几秒内就进水并且沉没。可以这么说,在所有遇风沉船的事件中,至少有一半应该归因于货物或者压舱物的移位。

  无论是哪种货物,只要没装满船舱,那在尽可能压紧之后还需罩上一层与舱等长的防移板,防移板上得竖起结实的支柱,支柱必须抓紧上方的船肋,这样才能把货物固定在原位。若是装载谷类,或任何与谷类相似之物,还需要采取额外的防移措施。离港时装得满满的一舱谷物,到达目的地后会被发现尚不足舱容积的四分之三(尽管由于谷粒膨胀,收货人一蒲式耳一蒲式耳地计量时,货量又会多出不少),但那舱谷物仍是交运时的数量。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谷物在航行中被摇紧,而航行中风浪越大,到港后舱内的谷物看上去就越少。如果谷物是散装在舱内,那最好是加上防移板和支柱,谷物在远航中最容易移位,以致酿成最令人痛心的灾难。为了防止这些灾难,装载谷物的船只在离港前应该采取各种措施,尽可能将其摇紧;人们为此发明了许多行之有效的方法,其中值得一提的就是往谷物堆里打进楔子。即便是采取了这种措施,并加倍费心固定了防移板和支柱,有经验的水手遇到任何强度的大风时心里还是不会完全踏实,尤其是只有半舱谷物的时候。然而我们有数以百计的近海航行船只,而且似乎还有更多的从欧洲各港口驶出的船只,在日常航行中都只载有半船货物,甚至是半船最危险的货物,却从来不采取任何防范措施。令人惊叹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该发生的事故实际上都发生了。据我所知,乔尔·赖斯船长的“萤火虫”号纵帆船之沉没就是这种掉以轻心的一个可悲实例。该船于1825年装载玉米从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驶往葡萄牙的马德拉岛。赖斯船长在以往无数次航行中从未出过重大事故,尽管他对货物装载总是马马虎虎,顶多不过用普通的方法稍稍加以固定。他以前从来没有运过谷物,这一次他把玉米散装在舱内,而且只装了半舱多一点儿。在航行的前一段时间,他遇到的风都很柔和;但当离马德拉岛还有一天的航程时,从东北偏北方向刮来了疾风,迫使他不得不顶风停船。他仅用缩了一半的前桅帆让纵帆船迎着风,可船像任何一条船所能期望做到的那样停得稳稳当当,并且没进一滴水。夜晚将临时风势稍微减弱,船的左右摇晃比先前更厉害,但情况仍然良好,直到一次朝右舷的猛烈倾斜使船的横梁末端几乎触水。这时,舱内的玉米全部移向右侧,巨大的力量猛然把主舱盖冲开。船顿时像一个铅球沉到了海底。事件发生时,从马德拉岛驶出的一条小小的单桅船正巧在附近,它救起了“萤火虫”号上的一名船员(唯一的获救者),那条单桅船安安稳稳地通过了疾风区,正如一条操纵得当的小船实际上也有可能通过一样。

  如果“逆戟鲸”号舱内那些乱七八糟挤作一堆的油桶80和船具能被叫作货物的话,那这些货物装得最为糟糕。我已经讲过了底舱里物品堆放的情况。如我所述,在底层甲板的油桶与上甲板之间有足够的地方供我容身;底舱口周围留有一块空间;而杂物堆里也留有好大几块空处。在被奥古斯塔斯打穿的那块隔板附近,有一块足以放下一只油桶的空间,那里暂时成了我舒适的栖身之地。

  待我的朋友平安钻进舱铺并重新戴上手铐系好绳子,天色已经完全大亮。我俩的确是死里逃生,他刚把一切弄好,大副随同彼得斯和厨师就下舱来了。他们谈论了一阵那条从佛得角群岛驶过来的船,似乎都急不可耐地盼它早点儿出现。最后厨师走到奥古斯塔斯躺的下铺跟前,坐在了靠头一端的铺沿上。从我的藏身之处,舱内的一切我都能看见和听见,因为移开的那截隔板没有嵌回原位,我随时都以为那个黑鬼会向后靠上那件遮挡住洞口的水手装,如果那样一切都会被发现,而我俩的性命也肯定难保。但我们依然吉星高照,虽说他随着船身的晃动好几次碰到那件水手装,但他身体没有往上靠。那件上装的下摆被小心地固定在隔板上,所以它摇晃时也不会露出洞口。这段时间,虎一直躺在舱铺靠脚的一端,看上去多少已恢复过来,因为我能看见它偶尔睁开眼并长长地吸口气。

  几分钟后大副和厨师上甲板去了,德克·彼得斯还留在舱内,待那两人一走,他马上在大副刚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他开始十分和气地同奥古斯塔斯谈话,这时我们能看出,他刚才当着那两人时的一副醉态八成是装出来的。他痛痛快快地回答我朋友提出的所有问题;告诉我朋友他毫不怀疑他父亲已经获救,因为他被放漂那天太阳落下之前,海面上至少能看见五条船;另外他还用别的话安慰我朋友,这使我感到又惊又喜。实际上我开始抱有希望,我认为通过彼得斯的帮助,我们最终也许能夺回双桅船,而后来我一有机会就把这种想法告诉了奥古斯塔斯。他认为此事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必须先小心翼翼地试探试探,因为那个混血儿的行为举止看上去反复无常、捉摸不定;实际上很难说他在任何时候都神志清醒。彼得斯大约一小时后也上了甲板,中午时分再次下来,给奥古斯塔斯送来了一大堆腌牛肉和香肠。当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进舱尽情地分享了那堆食品,然后没有返回洞内。那天再没有人来过水手舱,晚上我躺进奥古斯塔斯那个舱铺,美美的一觉睡到差不多快要天亮。这时他听见甲板上有动静,唤醒了我,我赶紧躲回了我的藏身之处。待天大亮时,我们发现虎差不多已经完全恢复了体力,丝毫没有患狂犬病的迹象,因为它显然急切地喝了一点儿喂给它的水。在那一天它完全恢复了生气和食欲。毫无疑问,它在底舱的反常行为是因为空气所致,与狂犬病并不相干。我当时坚持把它从那只箱子里带上来,为此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这天是6月30日,是“逆戟鲸”号离开楠塔基特后的第十三天。81

  7月2日大副下舱来了,像往常一样醉醺醺的,但显得格外和气。他走到奥古斯塔斯铺前,问如果把他释放他能否做到安分守己,能否保证不再去主舱那边。对此我朋友当然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于是那条恶棍从口袋里掏出酒瓶让他喝了口朗姆酒,随之除去了他的手铐和绳子。然后他俩一道上了甲板,此后约三小时我都没见着奥古斯塔斯。最后他终于带着好消息回来,他已被允许在主桅以前的甲板上随意走动,并且被安排像往常一样睡在水手舱里。他还为我带回了一顿美餐和大量的水。双桅船仍然在那一带游弋,等待着从佛得角驶来的那条船,这时有一条船进入了视野,它被认为正是要拦截的目标。由于随后八天里发生的事并不重要,而且与我讲述的主要事件没有直接联系,我在此将把它们写成日记的形式,因为我又不想把它们一笔勾销。

  7月3日。奥古斯塔斯给我弄来三床毯子,我用它们在我的藏身之处铺了一个舒适的铺位。除了我朋友之外,整天没人到舱里来过。虎躺在舱铺上正挨着洞口的位置,睡得很死,仿佛还没有从它的昏迷中完全清醒似的。傍晚刮来一阵狂风,不待双桅船收帆就呼啸而至,差点儿使船倾覆。但狂风转瞬即逝,除了撕破前桅上帆外,没有造成其他损害。今天彼得斯对奥古斯塔斯非常诚恳,与他进行了一次长长的交谈,给他讲太平洋以及他到过的那些太平洋岛屿。彼得斯问他是否愿意与反叛者一道去那些地区,来一次探险寻乐的航行,他还说厨师这边的人正在渐渐倾向大副的主张。对此奥古斯塔斯认为,既然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他最好还是回答说他非常乐意去太平洋冒险,因为干什么都比当海盗强。

  7月4日。所看见的那条船原来是从利物浦驶出的一条小小的双桅船,因而被允许安然通过。奥古斯塔斯大部分时间都在甲板上,以便打探信息,了解反叛者的意向。那些反叛者之间常常争吵得很厉害,一个名叫吉姆·邦纳的捕鲸炮手在一次争吵中被扔到了船外。大副那伙人正占上风。吉姆·邦纳属于厨师这一边,德克·彼得斯也是。

  7月5日。大约拂晓时分,一阵猛烈的风从西边刮来,到中午时风力加强变成了疾风,所以双桅船还能张起的就只有它的斜桁纵帆和前桅下帆。在收前桅上帆时,一个属于厨师这边的名叫西姆斯的普通水手跌进了海里,原因是他当时喝得烂醉,他被淹死了,没人试图救他。现在“逆戟鲸”号船上总共剩下十三个人,属于厨师这伙的有德克·彼得斯、西摩(厨师本人)、琼斯、格里利、哈特曼·罗杰斯和威廉·艾伦;属于大副那帮的有大副本人(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阿布萨隆·希克斯、威尔逊、约翰·亨特和理查德·帕克——此外便是奥古斯塔斯和我。

  7月6日。大风呼啸着刮了一整天,伴随着瓢泼大雨。双桅船舱内从船缝间漏进了不少水,一台水泵一直不停地运转,奥古斯塔斯也被强迫去干活。黄昏时一艘大船从我们旁边驶过,直到驶出了一小段距离才被发现。这艘船被认为正是那伙反叛者等候多时的目标。大副朝它喊话,但回答声被呼呼的风声吞没。夜里十一点,一个大浪打在船中部,撕裂了左舷一大块舷墙,并造成了其他一些轻微的损坏。天快亮时天气开始好转,日出时海面上已基本无风。

  7月7日。大风过后的巨浪汹涌了整整一天,“逆戟鲸”号由于轻载而摇晃得特别厉害,底舱内的许多东西都松动移位,因为从我藏身的地方能清楚地听到舱底的动静。晕船令我痛苦不堪。彼得斯今天与奥古斯塔斯进行了一次长谈,告诉他格里利和艾伦已投靠大副,决定追随他去当海盗。他一连问了奥古斯塔斯好几个问题,当时奥古斯塔斯没能领悟那些问题的确切含义。夜间漏水曾一度超过了水泵的排水能力,几乎没有堵漏的办法,因为渗漏是由船体变形所致,水从船板间的缝隙中进入。一张帆被堵到船头下面,控制了那里渗漏的势头,这对我们多少有几分帮助,使排水和漏水开始持平。

  7月8日。黎明时分从东边吹来了一阵轻风,大副下令船朝东南方向行驶,按照他既定的海盗计划驶往西印度群岛的某座岛屿。无论是彼得斯还是那个厨师都没表示异议,至少奥古斯塔斯没听见任何人反对。拦截从佛得角驶来的那艘船的想法已被完全放弃。现在只用一台水泵每小时抽水四十五分钟就能轻易控制漏水。堵漏的那张帆从船头下面被拖上了甲板。白天与两条相遇的小纵帆船打过招呼。

  7月9日。天气晴朗,所有的水手都在修理舷墙。彼得斯又同奥古斯塔斯进行了一次谈话,这次他比以往都更直截了当。他说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赞同大副的计划,甚至暗示了他要从大副手中夺船的意图。他问我的朋友,若出现那种情况他是否能指望他的帮助,对此奥古斯塔斯毫不犹豫地做了肯定的答复。于是彼得斯说他要去试探一下他这边的那些人对此事的态度,说完便起身离去。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奥古斯塔斯没能获得与彼得斯私下交谈的机会。

第七章

  7月10日。与一艘从里约热内卢驶往楠塔基特的方帆双桅船打过招呼。海面上雾蒙蒙的,有一阵从东方吹来的风向不定的微风。哈特曼·罗杰斯今天死了,他自8日那天喝过一杯掺水烈酒后就一直抽搐不已。此人属于厨师这一伙,彼得斯对他非常信任。他对奥古斯塔斯说,他认为是大副毒死了他,还说假如他自己不小心提防,这种事很快就会轮到他头上。现在他这一边只剩下他自己、琼斯和厨师西摩——可对方原来的五人一个没少。他已经对琼斯谈过了从大副手中夺权的计划,但由于琼斯对这个计划反应冷淡,他没敢再继续声张此事,或者说没敢向厨师提到此事。幸亏他碰巧这么小心谨慎,因为厨师下午就表示支持大副,并正式加入了对方的行列;同时琼斯趁机与彼得斯翻脸,暗示说他有可能把这个酝酿中的计划告诉大副。显而易见,时间已非常紧迫,彼得斯表示倘若奥古斯塔斯愿意帮他的忙,他将不顾一切危险进行夺船的尝试。我朋友当即向他保证,为此他甘冒任何风险,考虑到这是一个适当的机会,我朋友还说出了我在船上。听到这个消息,那个混血儿真是又惊又喜,因为他对琼斯已没有丝毫信赖,实际上,他已经把那家伙看成大副的人。他俩来到底层甲板,奥古斯塔斯把我唤出,彼得斯和我随即就相互认识。我们商定应该一有机会就动手夺船。完全不把琼斯考虑在我们的计划之内。如若夺船成功,我们将把船驶往最近的港口,并把它交给有关当局。彼得斯去太平洋的计划已因他那伙人的背叛而化为泡影——没有一班人马不可能进行那样的一次冒险,他现在所指望的要么是法庭因他精神错乱而宣告他无罪(他一本正经地辩解说正是一时的精神错乱驱使他参与了叛变),要么是通过奥古斯塔斯和我的请求而获得赦免(如果被认为有罪的话)。我们的商量被一阵“全体收帆”的呼喊声中止,彼得斯和奥古斯塔斯双双冲上了甲板。

  和平常一样,水手们差不多都喝得醉醺醺的;没等他们把帆收好,一阵狂风已骤然而至,双桅船猛地一倾,横梁末端都差点儿触到水面。不过因为避开风头,船在进了不少水后终于摆平。随后当甲板上一切刚刚弄妥,第二阵和第三阵狂风又相继袭来,但没有造成什么损害。从各种迹象看,一场气势汹汹的风暴马上就要从西北方向来临。做好了一切防备暴风袭击的准备,“逆戟鲸”号照例用被风面收缩到最小的前桅下帆顶风停船。随着夜晚的临近,风势越来越猛,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这时,彼得斯随奥古斯塔斯下到水手舱来了,我们又开始继续商量我们的计划。

  我们一致认为,就实施我们的计划而言,眼下的机会可谓千载难逢。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时候采取行动。既然船已经稳稳当当地停住,那在天气好转之前没有必要升帆开船,如果我们夺船成功,到时候我们可以释放一两名水手,让他们协助我们驾船进港。我们所面临的主要困难是敌我力量悬殊。我们只有三人,可主舱里现在有九个人。而且所有的武器都在他们手中,只有彼得斯藏在身边的两把小手枪和别在腰间的一柄水手刀除外。还有就是从某些迹象来看,譬如说船上斧子、撬棍之类的东西此时都不在它们平时放置的地方,我们开始担心大副已经有所怀疑,至少是对彼得斯起了疑心,这样他很可能会伺机把彼得斯除掉。局面非常清楚,我们若要动手那就越快越好,但极其不利的形势又不允许我们贸然行动。

  彼得斯建议由他先上甲板,假装与值班水手(艾伦)聊天,这样就可以看准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推下海去;接着奥古斯塔斯和我马上出舱,想办法在甲板上找到适当的家伙作为武器;然后我们便一齐冲向主舱,趁他们来不及反抗就封死舱口。我反对这一建议,因为我不相信那位大副会允许自己这么轻易地就束手就擒(此人除了对那些会引起他迷信观念的事外,在其他各方面都精明诡谲)。甲板上有人值班的事实就充分证明了他已经有所防范,因为在暴风中收帆停船时派人在甲板上值班是极不寻常的事,除非是在必须严格执行纪律的船上。鉴于我的读者大多数(如果不是全部的话)都没有经历过海上航行,我最好还是讲一讲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一条船的确切情形。停船,或者水手们所说的“封帆”,是一种适用于多种目的的手段,可以按不同的方式来实施。在正常天气条件下,停船的目的往往只是为了等候另一艘船,或是为了类似的目的。如果要在扯满帆的情况下停船,通常的做法是将部分帆篷转成逆帆,让风把它们吹得紧贴船桅,这样船就会慢慢停住。可我们现在所说的是顶风停船。这时候风是在船的前方,而且其猛烈程度不允许船扯起风帆,因为那样船就有倾覆的危险;有时即便是正当顺风,可浪头太大也不能扬帆行船。如果船在巨浪中顺风行驶,通常会因船艉大量进水而遭受严重损害,有时也会因船头扎水而出现险情。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很少顺风行船,除非万不得已。如果船出现漏水情况,那即使在滔天巨浪中也往往要顺风行驶;因为此时若要顶风停船,裂缝会因船体变形而裂得更开,可顺风行驶时漏水情况就不会有那么严重。遇到以下两种情况时往往也必须顺风行驶:一是由于风力太猛,以至用来保持船头顶风的那块帆篷被撕碎的时候;二是由于船体造型不当或其他原因,用上述手段停不稳船的时候。

  根据船只各自独特的结构,顶风停船可采用不同的方式。有些船用前桅下帆顶风停得最稳,而我认为此帆在这种情况下用得最多。大型方帆船有用于此目的的专用帆,叫作防风支索帆。不过船艏三角帆偶尔也被单独使用,有时是三角帆和前桅下帆并用,或是用被风面收缩了一半的前桅下帆,用后帆顶风的情况也并非罕见。水手们经常发现用前桅上帆顶风比用其他各种帆都更奏效。“逆戟鲸”号顶风停船时,一般是用被风面收缩到最小的前桅下帆。

  当一条船顶风停住时,通常先要让船艏几乎正对风头,以便让顶风帆吃满背风,这时再稍稍调整该帆朝船艉绷紧的方向,也就是让其与甲板表面成一条对角线。做到这一点之后,船艏便与风向形成一个只有几度的锐角,而船艏向风的一面则会挡住波涛的冲击。在这种状态下,一条好船可以滴水不进地安然度过暴风期,而在此期间船上所有的人都无须再操什么心。此时舵轮往往被用绳子捆紧,但这样做其实毫无必要(除非舵轮松动发出噪声),因为当顶风停船时舵根本不起作用。实际上,最好是让舵轮松着而不是将其捆死,因为舵要是没有回旋余地,很容易被巨浪折断。只要顶风帆吃得住风,一条建造精良的船就可保持这种停船状态,躲过任何惊涛骇浪,仿佛它具有生命和理性。如果顶风帆被风撕碎(这通常只有真正的飓风才能做到),那倾覆的危险就迫在眉睫。这时船会朝下风偏横,随之而来的舷侧迎浪则将使船完全受风浪的摆布。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生路就是尽快让船掉头顺风,任其顺风疾行直到能够扯起另一张帆篷。有些船可以不用任何帆而顶风停住,但这种停法并不可靠。

  现在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顶风停船时派人在甲板上值班绝非那位大副的惯常做法,而现在他派人值班之事和斧子、撬棍不翼而飞的情况都使我们确信那伙人早有戒备,因此彼得斯建议的突然袭击不会奏效。可我们必须采取某种行动,而且是动手越早越好,毫无疑问,一旦那伙人怀疑上彼得斯,那他们绝不会放过除掉他的机会,而这样一个机会在暴风袭来时肯定会被发现或者说被制造出来。

  这时奥古斯塔斯提出了他的建议,他说要是彼得斯能设法找到借口搬掉他原来卧舱里那根压住活动地板的锚链,我们说不定能够穿过底舱出其不意地发起攻击。但稍加思索之后我们就认为,船摇晃得太厉害,这样的尝试根本无法进行。

  幸运的是,最后我终于想到了利用大副的迷信恐怖和良心负罪心理。读者应该记得,一个名叫哈特曼·罗杰斯的水手两天前喝过一杯掺水烈酒后就一直抽搐不已,并于这天上午死去。彼得斯两天前就告诉我们,他认为那个人是被大副毒死的,他说他有理由相信这种想法确切无疑,但无论我们如何请求他都不肯向我们解释他的理由,这种固执的拒绝仅仅是他性情古怪的一种表现。不过,无论他是否比我俩更有理由怀疑那是大副下的毒手,我们还是很容易就相信了他的怀疑,并因此制订了我们的行动计划。

  罗杰斯是于上午十一点左右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死去的,死后仅几分钟,尸体就变成了一种我所看见过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样子。其腹腔膨胀之大就像一个人淹死后又在水中浸泡了几个星期一样。那两只手的情形与腹腔一样,而那张脸皱缩成一堆,颜色白得犹如石膏,只是上面有两三块非常显眼的红斑,就像丹毒引起的那种。其中一块斜着延伸过面部,仿佛用一条红绷带蒙住了一只眼睛。尸体在中午抬出主舱打算拋进大海时就是这副可怕的模样,当时大副曾看了一眼(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那具尸体),不知是由于良心受到了谴责还是尸体的模样使他感到恐惧,他命令手下人把抬尸体的帆布吊床缝合起来,并允许举行通常的海葬仪式。他吩咐完这些就下舱去了,似乎是不愿再看到这位受害者。当他的手下人正按照他的吩咐准备时,暴风气势汹汹地袭来,于是葬礼被暂时搁置。孤零零丢在甲板上的尸体被浪头冲到了左舷,卡入排水孔,我们商量计划的时候还在那里随船身的颠簸而摆动。

  一旦决定了行动计划,我们便尽可能快地着手实施。彼得斯首先上了甲板,不出他所料,艾伦马上就跟他打招呼,这家伙值班的任务似乎就是为了监视水手舱。但这条恶棍的狗命很快就被悄悄地了结。彼得斯假装漫不经心地朝他靠近,仿佛要上前与他搭话,突然扼住他的咽喉,没等他喊出一声就把他拋过了舷墙。然后他招呼我俩上了甲板。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什么东西作为武器,而做这件事我们不得不特别小心,因为船头每一次下颠时都有一阵巨浪冲过甲板,若不抓紧什么固定物,人在甲板上一刻也站不稳。而且我们必须动作迅速,因为显然船内正在大量进水,所以大副随时都有可能出舱来开动所有水泵。经过一番搜寻,我们能找到的适合我们的东西只有两根水泵手柄,于是我和奥古斯塔斯一人拿了一根。找到武器之后,我们又脱下尸体上那件衬衫,并把尸体抛下了船。然后彼得斯和我立即回舱,奥古斯塔斯留在甲板上放哨,他站在艾伦刚才站的位置,背朝着主舱升降口,这样大副那伙人若有人上甲板,便可能把他误认为是艾伦。

  我一进舱就开始把自己装扮成罗杰斯的尸体。我们从尸体上脱下的那件衬衫帮了很大的忙,因为它的式样很古怪,很容易被那伙人一眼就认出——这是一件蓝底白条的弹力绣花女衬衫,死者曾一直把它穿在其他衣服外面。穿上这件衬衫后,我又照着尸体腹腔肿胀的那副可怕样子进行伪装。这只消把枕套、床单往衣服下面一塞就算完事。接着,我戴上两双白色羊毛手套,并如法炮制往里塞了一些顺手抓到的破布片。然后彼得斯为我画脸,他先在我脸上涂了一层白垩粉,随之又割破一根手指在上面点出红斑。延伸过眼睛的那道红斑当然没被漏掉,并画得触目惊心。

第八章

  当我借着一盏应急提灯朦胧的灯光,从挂在舱内的一块碎镜片中看自己时,那副模样竟使我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畏惧,回想起我所装扮的那个真人的可怕模样,我甚至禁不住浑身发抖,一时间几乎下不了决心继续装扮下去。但我们必须果断地行动,彼得斯和我终于上了甲板。

  发现甲板上平安无事,我们三人紧贴着舷墙,悄悄爬到了主舱升降口。舱门没被关严,而且采取了措施防止被人突然从外边将其关死,一根木棍被横在了升降梯的上方。通过枢轴处的缝隙,我们很容易就把舱内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情况证明,我们没有试图向他们发动突然袭击真是万幸,因为他们显然是处于戒备状态。舱里只有一个人在睡觉,而且就睡在升降梯旁,身边还放着一支步枪。其余的人都坐在从舱铺拖到地板的几块垫子上。他们正在热烈地交谈;虽说旁边的两只酒壶和一些锡质酒杯表明他们一直在喝酒,但看上去他们不像平时醉得那么厉害。所有的人都佩着水手刀,其中一两个人还有手枪,而一大堆步枪就放在他们伸手可及的舱铺上。

  在决定如何动手之前,我们偷听了好一阵舱内的谈话,因为当时我们还只是想到用罗杰斯死而复活的假象唬住他们,并趁机向他们发起攻击,但对如何攻击尚未做出任何决定。那伙人正在讨论他们的海盗计划,从我们所能听清的内容来看,他们将与一艘纵帆船上的水手联合行动,那艘纵帆船名叫“大黄蜂”号,如有可能他们将夺取该船,并准备利用该船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掠夺,但该计划的具体细节,我们都没听清。

  有个家伙提起了彼得斯,大副回答他时把声音压到了我们无法听清的程度,随后他提高嗓门说,他不明白彼得斯干吗对船长的小崽子那么热心,而且他认为他们俩越早掉下船去越好。没人应答他的话,但我们很容易就能看出舱里的人都听懂了他那番话里的暗示,尤其琼斯更是心领神会。这时,我感到非常不安。当我看出奥古斯塔斯和彼得斯都拿不定主意如何下手时,我心中更是万分焦急。我决心豁出生命,并尽可能地多干掉他几个,绝不允许自己被恐惧心理压倒。

  狂风吹动索具和海浪冲刷甲板均发出巨大声响,我们只有在其间歇的片刻才能听见舱内的谈话。在这样的一次间歇中,我们清楚地听见大副叫他手下的一个人“到前边去命令那两个该死的笨蛋到主舱来”,他说这样就能用一只眼睛盯住他俩,因为他不希望有人在船上搞秘密活动。幸亏这时船身一阵猛烈地摇晃,阻止了他的命令被立即执行。那个厨师刚从垫子上站起身来想去叫我们,这时一阵我认为会折断桅杆的猛烈倾斜突然把他拋向靠左舷的卧舱,他的头把卧舱门撞开,又造成一场极大的混乱。幸运的是,我们三人都未被拋离原位,而且我们趁机匆匆退回前舱,并赶在命令送达之前拟订了行动方案。可传达命令的人实际上只把头伸出升降口而没有上甲板。从那个位置,他发现不了艾伦已失踪,所以他扯开嗓门向他重复大副的命令。彼得斯装出艾伦的声音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声,厨师丝毫没起疑心就缩了回去。

  这下我的两位伙伴放心大胆地来到船艉并下了主舱,彼得斯随手按原来的方式关上了舱门。大副对他俩装出一副热情的样子,他对奥古斯塔斯说,由于他近来表现不错,可以和主舱的人住在一起,而且今后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然后,他倒了满满一锡杯朗姆酒让他喝下。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因为主舱门刚一关上,我就紧随我的朋友来到了门边,并占据了我先前的那个观察位置。我还随身带来了那两根水泵手柄,其中一根我稳妥地藏在了舱门旁边,以备需要的时候使用。

  这下我尽可能地稳住身体,以便更好地观察舱内的情况,同时我努力鼓足勇气,只等彼得斯发出我们商定的信号,就跳进那伙反叛者当中。过了一会儿,彼得斯设法将话题引到了叛变时那场血腥的屠杀,并慢慢地诱使那伙人谈起了在水手中普遍流行的上千种迷信。我不可能听清谈话的全部内容,但我能从那些人的表情中清楚地看出谈话的效果。大副明显地露出了不安的神情,当有人提到罗杰斯那副可怕的死相时,我认为他差点儿昏死过去。这时,彼得斯问他难道他不认为最好是马上把那具尸体扔到海里去吗?它卡在排水孔摇来晃去的样子实在是太吓人了。这下那条恶棍简直透不过气来,他只是慢慢地扫视他手下那伙人,仿佛是在恳求哪一位上甲板去完成这项任务。但那伙人谁也没动,显然都害怕到了极点。彼得斯就在这时向我发出了信号。我立即掀开舱口,迅速下到舱底,一声不吭地站到了那伙人中间。

  若是考虑到当时的种种因素,我突然出现产生的强烈效果也就不足为奇了。通常在同样的情况下,一个人突然见到眼前的幻象时脑子里都会对其真实性闪过一丝怀疑;心中总会怀有一线希望,无论那希望是多么微弱,那就是希望自己是在被人愚弄,希望眼前的幻影不是真正来自那个冥冥世界的幽灵。可以这么说,遇到这种场合的每个人心中都会对幻象抱有一丝怀疑,即便是在造成最恐怖之效果的最典型的实例中,吓得人丢魂丧魄的原因往往也是目睹幻象的人自己心中有鬼,唯恐幻象可能是真的,而并非因为对其真实性笃信不疑。但读者在眼下这个实例中马上就会看到,在那帮反叛者的心目中对罗杰斯之死而复生甚至不可能有丝毫怀疑的余地,至少他们也会以为是罗杰斯在显灵。大海孤舟且暴风阻隔的情形显然把被人愚弄的可能性限制在了这条小小的双桅船上,而对自家人玩的骗人把戏,他们肯定自信一眼就能看穿。他们当时已在海上航行了二十四个昼夜,其间除了喊话之外未曾同任何船只有过接触。而且除了在甲板上值班的艾伦之外,船上的全体人员(至少是他们认为的全体人员)都在主舱内;而艾伦高大的身躯(他身高六英尺六英寸)他们再熟悉不过,因此他们脑子里绝不会有眼前的幻影会是艾伦的念头。除此之外,令人生畏的风暴之夜、彼得斯提起的那些迷信话题、真正的尸体留在他们记忆中的可怕印象、我装扮死者之惟妙惟肖,加之他们看我时摇晃不定的提灯照在我身上的灯光忽明忽暗,这一切都不容许他们有理由产生怀疑,因而读者也没有理由惊叹我们这一招产生的强烈效果,甚至超过了我们的期望。大副从他躺着的垫子上惊跳起来,接着连哼也没哼一声就倒在地板上死了,他的尸体像一截木头似的随着船身的猛一倾斜滚向了下风一侧。剩下的七个人中只有三个人开始还有那么点儿清醒。另外四人一时间吓得呆若木鸡,那种魂飞魄散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又可怜又可笑。进行反抗的三个人是厨师西摩、约翰·亨特和理查德·帕克,但他们的反抗软弱无力而且犹豫不决。前两人转眼间就被彼得斯一枪一个结果了性命,帕克则被我用带在手边的那根水泵手柄猛击头部而倒地。与此同时,奥古斯塔斯抓起地板上的一支步枪,一枪打穿了另一名叛变者(威尔逊)的胸膛。此时对方只剩下三人,但这时候他们已从愣怔中清醒过来,而且说不定已开始看出他们是受了愚弄,因为他们的反抗既坚决又凶狠,若不是彼得斯臂力过人,他们当时也许会占据上风。这三个人是琼斯、格里利和阿布萨隆·希克斯。琼斯把奥古斯塔斯扑倒在地板上,用水手刀在他的右臂上一连刺了几刀,要不是一位我们没指望其帮助的朋友及时赶来相救,奥古斯塔斯无疑会死于那个恶棍的刀下(因为当时彼得斯和我都无法立即解决我们各自的对手)。这位赶来助战的朋友就是虎。正当奥古斯塔斯的处境万分危急的时候,虎一声咆哮冲进了主舱,并纵身扑向琼斯,转眼间就把他压倒在地板上。此时,我的朋友因伤势太重而不能给予我们任何援助,而我则因为那身伪装的妨碍而使不出劲儿。虎咬住琼斯的咽喉又不肯松开——不过,彼得斯一人已足以对付剩下的两名歹徒,要不是因为舱内空间狭窄施展不开手脚,加之船身剧烈地摇晃,他无疑早就结果了那两个家伙。最后,他终于抓起了舱内几张凳子中的一张。当格里利正举起一支步枪要向他开火之时,他用那张沉重的凳子砸出了他的脑浆。接着船身的一阵摇晃使他与希克斯撞了个满怀,他趁势掐住了对方的脖子,他那双虎钳般有力的大手顿时就让那家伙一命归西。这样,真是说时迟那时快,顷刻间我们就发现自己已经是这条船的主人了。

  对方唯一活下来的人是理查德·帕克。读者应该记得,此人在搏斗一开始就被我用水泵手柄击倒在地。现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七零八落的卧舱门边,当彼得斯用脚踢他时,他突然开口恳求饶命。他除了头顶被砸开一条小口子外,其他地方都没受伤,刚才只是被一下打昏过去。这时他爬起身来,我们暂时把他的双手反绑在身后。那条狗还冲着琼斯不停地咆哮,待我们上前一看,发现那家伙早已经断气,血从他喉部一道深深的伤口往外流淌,那道口子当然是被虎的尖牙撕开的。

  当时大约是凌晨一点,风仍在呼呼地刮着。双桅船明显比平时颠簸得更厉害,采取措施使它平稳一点儿绝对有必要。船每一次朝下风倾斜都有一阵浪头冲上甲板,在我们混战时甚至有水冲进主舱,因为我进舱时没有把舱门关上。整个左舷舷墙都被浪头撕裂并卷走,被卷走的还有舱面厨房和船艉的那艘小艇。主桅的松动和吱嘎声说明它几乎快折断了。为了让底舱后部有更多余地,该船主桅的桅座只嵌在两层甲板之间(此乃无知的造船者偶然犯下的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我们正面临主桅从桅座脱落的危险。更糟糕的是,当我们用铅锤测水泵井时,发现舱底积水已达七英尺深。

  把那伙人的尸体丢在主舱,我们立即上甲板摇泵抽水——帕克当然被释放,以便帮助我们干活儿。我们尽可能地包扎好了奥古斯塔斯受伤的胳膊,他也尽其所能地出力,但很微薄。不过,我们发现只要能尽量使一台水泵不停转动,我们基本上就能控制住水往上漫的势头。由于我们只有四个人,这是一份很重的活儿;我们都努力振作精神,眼巴巴地盼着天亮,我们希望到时能砍掉主桅以减轻船的自重。

  我们就这样在焦急和疲劳中熬过了夜晚,当天色终于破晓时,暴风既没有减弱,也没有任何减弱的迹象。这时,我们把舱内的尸体拖上甲板,一具具地拋入了水中。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砍掉主桅。做好了必要的准备工作,彼得斯动手砍桅杆(已在主舱内找到了斧头),我们剩下的三人则分别站在桅索和帆索旁。趁着船身朝下风面的一次猛烈倾斜,上风一方的支索随着彼得斯一声令下被同时砍断。这下整个主桅连帆带索一头扎进了海里,桅杆倒下时未触及船身,因而船体未遭受任何实质性损害。这时,我们发现船不再像刚才那样颠簸,但我们的处境仍然十分危险,尽管我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但现在若不用双泵抽水,我们就没法控制漏水的势头。奥古斯塔斯能给予我们的帮助的确微不足道。此时又雪上加霜,一个把船推向上风的巨大浪头使船偏离了风向几度,而不待船重新恢复位置,另一个浪头又猛然袭来,船顿时倾斜得连横梁末端都触到了水面。这下压舱物全部滚到了下风一侧(舱内物品碰来撞去已有多时),一时间我们以为船肯定会倾覆。过了一会儿,船身又稍稍摆平了一点儿;然而舱里的东西还全部压在左舷一侧,船身极度的倾斜使我们摇泵排水的工作已成为徒劳,实际上我们也不可能再干下去,连续不断的摇柄已使我们的双手完全磨破,非常可怕地淌着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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