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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艾墨特.法莫双眼暴突,双膝跪地。记忆正灌入他的体内,而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强行灌水,直至胃部爆裂的人。

  焚烧皮革的气味呛鼻难闻,浓烟不断从壁炉内涌出,熏得人眼睛刺痛。我的手指从铃绳上滑落,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才到底有没有拉铃。我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竟动弹不得。他的脸孔看起来肿胀扭曲,双手则徒劳地抓着空气,犹如溺水小猫般一边呛咳,一边口吐白沫。

  我并不同情他,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错,不是吗?把书丢进火里的人是他,并不是我,他肯定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而现在他四肢伏地,又是抓扒又是干呕,毁了我父亲的波斯地毯。但那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他自找的。然而我的目光却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路西安。」他说——他是这么说的吗?他咕哝着什么,然而狰狞的表情却让说出的话变得含糊不清。也许是我听错了,以为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就像人们会在风中听见歌声那样,因为我们总是想从毫无意义的事物中寻求意义。

  再不然他就是在求救,可是我也帮不了他。即使我能够勉强自己去碰触他,也依然对这个情况无可奈何。再说,要是他需要帮忙,应该叫我达内才是,最好尊称我为达内先生。他以为自己是谁,居然敢直呼我路西安?还带着那种眼神跟我说对不起?我宁可看他这样挣扎。

  他再次呼喊着我的名字,这次绝对错不了了。他摇晃不稳地跪着,朝我伸出了颤抖的手──他哪里来的胆子?这个举动真令人作呕,像个乞丐似的。可是他这身打扮甚至比乞丐更不如。他活像是德哈维兰,一个纨袴子弟、懦弱病夫。不对,根据他刚刚在走廊上与我抢袋子的气势,他一点也不弱。那么可能是意志力薄弱吧。他望着我时眼神闪烁,彷佛恐惧着什么。懦夫。

  我刻意往后退了一步,心脏狂跳得像是隆隆作响的引擎。他要是再敢碰我,我就要像踹狗一样踹他。烟雾仍持续从壁炉中涌出。

  他咳了起来——不对,他是在啜泣。他的脸一片濡湿,唾液从他张开的嘴巴淌下。他正低着头,全身不断地抽搐,直到呕出的胆汁全喷在我父亲的地毯上。我匆忙地闪向一旁。你这蠢蛋,给我站好啊。

  那本书已经快被火焰完全吞没。火势烧得比想象中更快,像是整本书的纸页只有一半是真的。然而烟雾愈来愈漆黑浓烈,我不由得也吸到了几口,喉咙因而灼痛不已。我不断咽着口水,用松开的衬衫袖口擦脸,一拿开就看见袖口的亚麻布料变得又湿又脏。我不由得感到怒火中烧。他们没有资格——艾墨特.法莫没有资格用那种肮脏的魔法玷污我……他是装帧师,活该得到这个下场。可是我是完全无辜的,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无论他流露出的痛苦与悲伤如何影响着我,像是湿热的灰烬般使我呼吸困难,那些全都不是我的感受。我才不希望艾墨特.法莫的任何一丝回忆残留在我身上。

  那本书在最后一簇火焰中熊熊燃烧,最后化为一堆灰烬。化为粉末的书页看起来灰败得犹如蘑菇的菌褶,散落在发光的煤块上。书封的皮革被烧得卷曲,变成脆弱的碎布,而烟雾则渐渐开始消散。

  「路西安。」艾墨特.法莫再次喊着我的名字。他试图站起身,伸手想扶着桌子站起,手却不慎扑空,而他的眼皮则如痉挛般狂跳不止。「拜托,路西安——」

  他的眼睛往上翻,有一瞬间只看得到眼白,而下一秒他就整个人向前仆倒。他的下巴撞上了地板,嘴里则汩汩渗出唾液。不过既然还有呼吸,那就表示他还没死。

  一片死寂。

  我该怎么做?现在法莫变得一动也不动了,要碰触他也就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我大可上前检查他的脉搏,但我看得出来他的胸膛还有在起伏。再不然,我可以将他翻过来,以免他被呕吐物呛到。但是他的脸已经朝着下方了,而且似乎也不再痉挛。我单膝跪在他身旁,试探地伸出手、轻触他的肩膀。我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也许该先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昏过去了吧。然而我的指节才刚拂过他的衣服,就突然感到浑身发烫,颤抖不止。我立刻退开。

  我得在其他人来之前振作起精神。

  我脚步踉跄地站起身,将最后一点白兰地倒进酒杯中。酒瓶碰到杯缘时,发出了犹如牙齿打颤般的清脆声响。我一口灌下了白兰地,不慎将酒洒上衣领,酒液沿着颈子滑落,最后与胸前的冷汗混在一起。壁纸上的红花犹如血盆大口,在盘旋不去的烟雾后方不断胀大。父亲要是看见我抖成这副德性肯定会大肆嘲笑我一番。我一定得振作。

  我有个愈来愈常使用的小伎俩:我会在脑海中想象着周围升起一堵灰墙。这面巨墙毫无特征,光滑得能够骗过我的一切感官。我闭上眼睛,伫立在墙的前方,想象它正高高升起,渐渐弯曲并相接为一体,将我包裹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灰色泡泡里头。只有我独自一人。没有任何东西伤得了我,也没有任何事物能闯进来。

  当我再次睁开眼,那阵颤抖已然停止,书房的景象重新聚焦,静谧而华丽。天鹅绒、皮革、黑檀木;古董老爷钟、壁炉架上的陶瓷小狗、珍奇物品展示柜。一如画报呈现的画面,这是一间绅士的书房——除了躺在壁炉旁的躯体外。

  我朝画着不知名山脉的深色油画走去,望着画框的玻璃表面。我的倒影看起来十分狼狈,但至少还能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我拨开脸上汗湿的发丝,调正领带,拉紧领结,尽量遮住衣领上湿答答的痕迹。我浑身散发着白兰地的酒气,不过这也没什么稀奇的。

  最后,我拉了呼铃,在壁炉前的皮革扶手椅坐下,放松地跷起脚。我的神情泰然自若,彷佛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当贝蒂来问我需要什么时,我会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吩咐她再帮我送上白兰地,然后客气地要求她将这名装帧师从壁炉前的地毯上弄走,进行恰当的处理。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能算是恰当,不过要是她问我,我大概会耸耸肩,请她去问别人。

  我下定决心绝不去看躺在地上的法莫。我抬起眼神,聚焦在父亲当书桌使用的椭圆形桌子。法莫帮他送来的书本散得到处都是,明显能看出我曾为了找某样东西翻动过。我不晓得父亲是否会为此大发雷霆。父亲就是这点可怕,脾气总是难以捉摸,要是他真的发火——

  我深吸一口气,又开始想象着那道围绕着我的灰墙。墙面毫无特征。空无一物。

  房门被打开了。如果不是正好身在灰墙之中,我一定会被吓得跳脚。我清了清嗓子。「麻烦你清理一下,可以吗?」

  我没听见回应,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但不是贝蒂。

  灰墙瞬间瓦解,使我再次暴露在这尖锐而令人晕眩的世界。我转过扶手椅,挣扎着站起身,一时感到头昏眼花。我不禁咬住舌头,努力集中精神。这真是太可悲了。

  父亲对我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跟他不熟的人可能只会觉得他看起来漫不经心。我说:「抱歉,我以为是仆人。」

  「成与败,」他轻轻叹息,「往往只在于一字之差。当心点,蠢材。」

  我感到脸颊发烫,紧咬着牙。

  父亲绕过喷溅一地的深色呕吐物,用脚轻轻推了下艾墨特.法莫。「简直就像是屠杀现场,希望罪魁祸首不是你。」

  「不是!我——」看见他竖起一根手指,我立刻安静下来。

  「简单说明一下重点就可以了。」

  我吞了口口水,一时词穷,不知该从何说明起。我所谓简单的重点,就是法莫倒地前的模样、喊我名字的口气,以及我亲眼目睹一个人硬是被灌下一部分人生记忆的恐怖画面,可是这不是父亲想听的。他扬起一边眉毛。「慢慢来。」然而他是在说反话。

  「他昏倒了。」我瞥了眼壁炉中的炉火,书已经烧光,或者该说差不多在熊熊燃烧的木柴堆里彻底消失了。不过我为什么不想向父亲提起这件事呢?

  他用一根指头在半空中划着圈,意思是要我继续。

  「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当时他正准备离开,下一秒就吐在你的地毯上。」

  「真是精辟。就只有这样?」

  他知道不只有这样。我移开视线、耸了耸肩,因为要是和他对上眼神,他就会发现我正在心中以某种懦弱的方式违抗他。可是我不确定自己还能忍受这阵沉默多久。要是有人来把法莫抬走就好了。

  这时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噢,我很抱歉,先生。我没想到会——」当我回过头时,贝蒂正在对父亲行屈膝礼,手忙脚乱地拨开从帽缘溜出的一绺散发。如果换作是我,她就不会这么做。「我是不是该……?」她将目光转向地上那具躯体,勉强压下一声惊叫。她很显然以为法莫死了。

  父亲连看她一眼都懒。「把他送回德哈维兰的工作坊,他们会照料他。」

  「遵命,先生。」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因为太怕父亲而不敢违抗。她又行了一次屈膝礼便匆匆步出书房。我们听着她在走廊上奔跑,在离开我们听力范围的瞬间叫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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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沉默地伫立在原地,直到浑身飘着烟草味和马儿气味的车夫和门房走进来。他们见到我父亲时,在门坎前剎住了脚步。父亲朝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进来,接着两人便合力抬起法莫。车夫让他瘫软地搭在自己肩上,而他呻吟了一声,又朝地上呕出酸水来。我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因为无论露出作呕或怜悯的表情都会显得没有男子气概。父亲低声向门房吩咐了些什么,接着门房便从桌上拿起那个装有纸张的袋子,最后他们摇摇晃晃地走出书房。

  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居然笑了出来。他往壁炉前的椅子坐下,两腿朝前伸直。「天啊,我的天啊。他刚来的时候看起来还那么干净利落,甚至能算得上是带着粗犷感的俊俏小子了。我有注意到你一直看着他。」

  我没有回应他。他说得没错,法莫确实好看,但那是在他变成这副德性之前。

  「这些装帧师还真是柔弱啊。德哈维兰也没好到哪里去,我本来还对这位寄予厚望,不过现在看来他们都是物以类聚。」

  我什么都没说,只想变成隐形人。

  「这些人实在是太娇生惯养了。」他朝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再替炉火添块木柴。「结果就是养成那种娇弱的性格,好像软弱等同什么荣誉奖章似的,一群没骨气的家伙。德哈维兰自诩为艺术家,但说到底,装帧师不过是把一堆屎塑造成不同的形状罢了。」他往前倾身,想看看桌上摊开的书,无奈离得太远,他一本也拿不到,而他也不打算站起来。

  我稍微往摆放着酒瓶的餐具柜移动一小步。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语气锐利如鞭地说道:「你喝得够多了,坐下。」

  我吞下喉中那股急需用酒精缓解的焦渴,转而想象起一片变得愈来愈浓密的灰雾,一面拉开桌边椅子拖到书房中央。我坐了下来。这就是所谓的服从吗?还是我只是在试图激怒他?

  一片死寂。「至少他在倒下前完成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

  「奈儿。」父亲边微笑边望着我。「亲爱的路西安,别老是绷着一张脸,好歹假装你喜欢老爸陪着你啊。」

  「如果你这么厌恶他们——」我不由得停下。

  「你说什么?嗳,看在老天的分上,放轻松点。你看起来像是手刚被风扇皮带卷进去似的。」说完他哈哈大笑。每隔几个月,工厂员工就会遇上一次这种状况,最后不但丢了手臂,连工作也跟着丢了。

  「那些装帧师。」今晚发生的一切彷佛释放了我心中的恨意,就像是喉头涌上一口亟需咳出的痰。「如果你真的认为他们是寄生虫,为什么要付钱聘请他们?如果他们真的如此污秽,你为什么还要收藏他们的粪屎作品?」

  即使我那么怕他,却依然忍不住想激怒他。要是他真的动怒就算是让我得逞了。可是他没有。

  「你说得没错,小子。我用这种方式比喻是有些太刻薄了。」他靠上了椅背,将双臂放在后脑杓,视线则停在窗边的展示柜。对于不认识他的人来说,大概会以为他正对着鸵鸟蛋和小巧的象牙雕刻露出温和微笑。

  我倏地转头去看壁炉。火焰即将熄灭,仅能看见厚厚的灰烬覆盖着余火。一块卷曲烧焦的皮革落在壁炉底部,火焰烧去了上头的大半文字,可是仍有几个字清晰可见。墨和莫。两个钟头前,我还没听过艾墨特.法莫这个人,此时他残缺不全的名字却令我浑身发颤。我在胸前抱起双臂。

  父亲在椅子上挪了挪。我不用看也知道他已将目光转向我。

  我说:「这回又是为什么?」

  他的笑容丝毫未变。

  「是奈儿的记忆吧。告诉我,你换犯罪手法了吗?有的时候引诱,偶尔换成恐吓和强暴?」我的声音破碎。我居然可以轻易地想象出他用了哪些手段、竟能轻易地看穿他,这是否代表我与他根本没什么差别?

  「路西安,你知道的,你可以在我的图书室中随心所欲,只要你觉得好奇……」

  他乐在其中。我的知情令他心满意足。

  煤气灯的火焰烧得灿亮,让天花板的灰泥绳纹浮雕看起来有如随着光影摇曳、轻颤。而等到火焰回复平静,房内似乎变得比先前更昏暗、更窄小了。

  报时的钟声敲响,时间比我预想得要早。父亲伸展了下,将头后仰转了一圈。而我站起身时,他只是不发一语地望着我。

  「晚安。」

  「晚安。」他打了个呵欠。「噢……路西安。」

  「是?」

  「如果你看见奈儿,告诉她找一天把这块地毯清干净,否则我就从她的工资里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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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已有人帮我点好卧室的灯,壁炉也已经生好火了。我尽可能站近壁炉。一开始我还浑身打颤,却在突然间感到过于热烫、汗水直流,不由得往后退开。我转向窗户,将窗帘拉开。一阵冷风吹干了我额上的汗水,雨水拍打在窗上的态势则有如亟欲闯进屋内。我的倒影映在玻璃上,窗外尽是一片漆黑模糊,仅有大门左右两盏灯在雨幕里透出微光。

  我转头走回房间。这里的装潢跟父亲的书房不同,几乎四壁徒然,只有床铺、椅子、化妆台和衣柜。但在油灯照耀下,赤裸的白墙色泽看起来犹如沙岩,质地也因为阴影而显得柔和,其余的一切则都被灯光染上火焰的颜色。家具边缘迭着黑影,而我的床罩正如丝绸一般散发光泽。如果有任何地方能让我觉得安全,就是这里了。

  我再次感到一股冷意袭来,便用晨袍裹住自己,并且把椅子拉向壁炉旁。我坐在那里好一阵子,凝视着炉火,但安静不了多久,便又站起身去翻床脚下的柜子。我在抽屉里的毯子底下腾出了一个秘密小隔间,里头藏着半瓶白兰地,只是我要找的不是这个。我取出另一包东西,坐回椅子上,拆开了包装。

  布料滑落地面。由于距离油灯太远,我读不清书页上的文字,可是又懒得起身。不过这也无所谓,毕竟我早就把这本书背得滚瓜烂熟了。

  威廉.连兰仕绅的童年回忆录。

  这是我十二岁生日时父亲送我的礼物,也是我第一本从头读到尾的书。我之前当然看过书。学校里有书,老师也再三告诉我们书本是一种无价的宝物,我有个朋友还因为将墨渍滴到书上而挨了一顿揍。可是书本的主角都是些垂垂老矣的年迈学者,只想趁死前多赚一点钱。谁会在乎一辈子教几何学、拿三棱镜做实验或养蜂的人呢?至于图书馆,那是玩捉迷藏和躲起来大哭的好地方,而等到年纪再大一点,图书馆就能成为匆匆相见的幽会地点,根本不会有人去那里看书。在穿过图书馆大门的瞬间,你就会听见架上书本发出细语,要你少管闲事。它们在那里的原因是为了要让家长赞扬,就像学校里的彩绘玻璃窗和新建的板球馆。

  可是威廉.连兰不一样。那天……母亲每年都会热心十足地帮我们办生日会,但那股热情十分脆弱,可能在转眼间就会转为冷漠。送我们礼物的人向来是她,不是父亲。那一年,我收到了板球棒——又或是西洋剑,或者其他我忘了是什么的礼物,总之我极尽所能地向她表达了我的感激。我已吃过生日午茶,吞下得先刮掉有毒绿色装饰才能吃的蛋糕。现场有穿着蛋糕裙的女孩,还有其他跟我一样身着狩猎装的男孩。这些孩子的保母当然也在场,而满屋子的保母让母亲感到厌恶,嘴唇抿成一直线。由于吃了太多甜食,我的头不禁痛了起来。当其他孩子逐渐离开时,我打算偷溜到院子的草坪去,却被母亲喊进屋里。「你父亲要你去他书房。」只要一讲起父亲,她的语调总是如此空洞、如此冷淡。我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去见他时,他却揉乱了我的头发,将一个包裹塞进我手中。

  他看着我拆开包裹。那张深蓝色的包装纸上盖了一枚金色印章。我撕开了包装纸,什么也没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最后我说了声「谢谢」,便迅速翻开书皮,急着移开与父亲对视的目光。

  卷首是一张彩色的全页插图,描绘的是一幅秋季午后的森林景致。太阳低垂在覆着青苔的石墙上方,将欧洲蕨染成了金黄色。我能嗅到沁凉的土壤和潮湿矮树丛散发出的香甜苹果气息,在那一瞬间,我恍如身处书中世界,而非父亲的书房。

  我想我大概又跟他说了一次谢谢,接着他好像特别让我看了书名页,以及表示连兰授权了记忆的印章、书商的合法执照戳章,可能还告诉了我这本书的售价。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回到楼上一口气将这本书从头读到尾。我全神贯注地读着,完全没听见通知晚餐的铜锣声,而艾比盖儿进儿童房点灯时我也没注意到她。那波温柔的回忆浪潮席卷了我,把我送至另一个所在:辽阔的田野、深邃的森林。那里有一间树屋、一只宠物水獭、一场废弃采石场的历险……身材丰腴、性格幽默的母亲,懂得骑马、擅长盗猎的父亲,三名兄长,当你身陷麻烦时永远值得倚靠的农夫之子……一直到睡觉时间,保母将书从我手中抽走,我才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想起自己到底是谁。

  后来我又把这本书读过了几次呢?我只要闭上眼就能置身草丘上蜿蜒的陡峭小径,向下俯瞰连兰的村庄;能感觉到身后的杂草底下灰白泥土的细微声响;能嗅闻到野百里香的芬芳,以及被太阳晒热的土壤气息。

  故事将近尾声时,他结婚了,而这一直是我最不喜欢的部分。我挚爱的艾格尼戴着花冠对我微笑,要是能让亲爱的读者明白我当下万分之一的喜悦,这份牺牲就算值得……然而现在我却对着炉火张开一手,想象着橙花的花瓣轻轻从指缝间落下的感受。

  我大概是个傻瓜,居然对那些片段熟悉得像自己的回忆一样。但是我却从未思考过连兰这个人,抑或他为什么会装帧这本书。这些记忆真实发生的年代已经相当久远,我猜他早就不在人世了,但这本书究竟是怎么来的,我仍然不太明白。直到去年的那个夜晚。也就是不到一年前,我还是最受父亲疼爱的孩子的时候。

  时值晚秋,当时正是我参加入学考试的前一周。傍晚,天色逐渐暗下,我上完课后待在父亲的书房,而雷布里博士才刚要离开。艾比盖儿递帽子给博士时,我还能听见他在门厅里的说话声。我那时大概是正在思索刚才翻译的文章,出神地盯着书房另一头父亲的珍奇物品展示柜。柜中孔雀羽毛抵着玻璃的模样活像是生态缸里的蕨类,而东方匕首则歪斜地挂在刀架上,一看就能猜到是某个女仆用鸡毛撢子拂尘时不小心撞到了。我不禁起身检查柜门有没有好好上锁。

  我突然感觉到整座柜子向外旋转。

  在将柜子完全转开前,防火密封胶带来了一瞬间的阻力,接着便能看到后方有座嵌在墙内的书架。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排排书本,多半是廉价的布面书,跟在学校见到的书完全不同。书脊上出现的名字令我有些困扰,每一个似乎都让人感到几分熟悉:玛莉安.史密斯、玛丽.菲切、艾比盖儿.透纳。也许当时我就应该要察觉才对,可是之前我从来不曾知道仆人的姓氏,再说,在我印象中也从没看过女人的书。或许正是出于这些原因,我从书架取下了其中一本,接着坐在椅子的扶手上,侧身调亮油灯。

  我不记得自己过了多久才恍然大悟这些书究竟是什么。

  父亲回到家时,我正坐在他的椅子上呆望着炉火灰烬。油灯灯芯得修剪了,这样灯罩才不会被煤烟熏黑。

  我听见艾比盖儿帮他开门的声音,能想象到她取过外套时,他轻轻刷过她手臂、轻柔得犹如呼吸的碰触。他低声说了些什么,逗得她开怀大笑。

  步入书房时他正吹着口哨,看见我时稍微停顿了下,随即又继续以口哨哼着小调。他将煤气灯点上,在剎那间亮起的火光里回头看着我。

  「看来你发现了我的小小藏书室。」他说。

  这是我第一次以为自己斗得过他,真是大错特错。当我威胁他要告诉塞津先驱报时,他只是耸了耸肩,而我威胁他要告诉母亲时,他则抬起一边眉毛,说:「我亲爱的儿子,你母亲非常懂得什么时候自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要是你也希望她的书陈列在其他人的书旁……」

  我没去参加入学考试。三天后,我打包行囊,被送往乡下的叔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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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起身。威廉.连兰仕绅的童年回忆录掉到地上,但我没有将它捡起来。我不愿回想起那漫长数月,孤寂腐蚀着内心的日子。白雪覆盖的霭霭田野、幽深的森林、行走无数个钟头仍不见半个人影的时光。就算真的见到人,恐怕也只是某个盗猎者,整张脸蒙住只露出眼睛,一下子就迅速自眼前溜走,让我甚至无法确定那是不是我的幻想。我跟叔叔单独度过更年节晚餐,而早在汤品被收走以前,他便已喝得烂醉如泥。春季阴雨霏霏,景色渐渐变得绿意盎然;夏季火伞高张,午后悠长,就如同慢吞吞爬过我房间窗户的日光。这整整半年都浪费掉了,就跟我回到家后在行李箱底部翻出的垃圾一样毫无价值──几张被撕破的珠宝店购物收据、几根雉鸡羽毛,还有裂开的木制花卉彩绘蛋。

  算了,反正也不重要。我弯身捡起那本书,抚平书皮。离开前,我曾对父亲说要烧了这本书。我想让他知道我跟他截然不同,可是我却没有真的那么做。我的确曾经差点就要把书扔进火中,却始终办不到。威廉.连兰已不在人世,烧毁这本书对他没有好处。可是这也不是主要原因。要是他还活着,我愿意开出任何价格收购他的记忆,毫不迟疑地收藏他的童年——而这样的我就跟父亲一样恶劣,甚至更糟。因为连兰肯定是被逼上了绝路,否则怎么会选择放弃那些回忆?

  我把书搁置在窗台上,聆听滴滴答答的雨水拍打着窗户玻璃。我瞥见光秃的树木后方,远方的天空一片橙红,塞津另一头的工厂又发生大火了,但不是我们家的工厂,雨势应该会扑灭火势吧。就算不会,我们也是在有利的逆风位置。

  德哈维兰的装帧所窗户上也沾着一样的煤烟。艾墨特.法莫也在某处呼吸着同样的烟味和石头的湿气。

  究竟有多少人被装帧成册?有多少回忆正静静躺在藏书库,抑或深锁在秘密书橱里?或者此时此刻就在被人阅读?有多少人失去大半人生,却浑然不觉?

  我解开衣领上的钮扣,轻轻扯着领口,能感觉到饰钉陷入了后颈。然而喉头感觉到的紧绷却与衬衫无关。

  我转身从窗边退开。这个时间该睡了,但我却另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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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爬上三层楼,来到顶楼的仆从卧房外。我站在寒冷又空荡的楼梯转角,听见滂沱大雨击打着屋顶,接着便闻到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么,只知道自己提着油灯的手正止不住地颤抖,让影子如跳蚤般狂跳着。「奈儿?」

  没人回应。我敲了一扇门,接着又换下一扇。

  「奈儿,奈儿!」

  我听见床垫的金属弹簧嘎吱作响。她打开了门,脸色极为苍白,几乎到了发青的程度。「来了,先生,对不起。」

  「我可以进去吗?」

  她眨着眼,湿润浅蓝的双眼看起来十分平静。那种浅淡的蓝让我想起姊姊们画水彩时总是喜欢用上的蓝色颜料。她穿着睡袍,看得出领口内缘有些破损。

  「让我进去,一下子就好。」她后退一步,快步绕到房间另一端。窗户上没有窗帘,因此我的倒影回望着我,看起来就如同我本人一样真实。我环顾四周、寻找着可以放油灯的位置,但椅子上已经披挂着她的制服,一时之间除了地板外,这盏灯竟无处可放。这是个简陋的狭小房间,让我想起我在叔叔家住的那间房。只是这间房间更小,而且窗外看不到景色。

  她坐在床沿,翻折着破旧毛毯的缝边。我清了清喉咙。「奈儿。」

  「我已经没事了,先生,真的。很抱歉我之前生了病。」她抬头望着我,并未抱怨现在时间已晚,或我吵醒了她。

  我的喉头不由得一紧。

  我听见自己说:「你愿意相信我吗?奈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也许很难相信的事。」

  「当然没问题,先生。」

  「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要你今晚打包行李、准备离开。我会给你一笔钱,你明天一大早就悄悄逃走。」

  「跟你一起吗?先生?」

  「不是!」我别开了目光。风势击打着窗户,雨水则由窗沿滴落。一道犹如玻璃的水流自墙上淌落,在木地板上扩散成一块深色污渍。「不是,不是跟我一起走,我会帮你找个安身之处先待上几天,之后你就能回家。懂了吗?」

  「可是,先生……」她将手指埋入棉被底下。「我保证今后我不会再生病了。」

  「这不是惩罚,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想保护你。」我说出的每字每句都发自内心,然而在这空荡的小房间中却显得如此浮夸,让自己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注视着在木地板上逐渐扩大的水痕。在我身后的某处似乎也开始渗水了,而强风吹打着头顶上的石板瓦,发出沉闷的当啷声。「拜托你相信我,奈儿。留在这里你会很危险,迟早会遇到坏事,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坏事?」她捏着床垫,从条纹棉布里拔扯出一根根麦秆。

  我深吸一口气。刚才站在她房门外时,我就应该先想清楚怎么说明才对。而现在我就连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房门突然敞开了。

  我一时没有听见,还是奈儿先跳了起来,我才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她立刻弯下腰行屈膝礼,脚不小心撞上了床铺。

  我没有转头。这阵沉默彷佛蔓延至永恒,从一次心跳至下一次,就像受皮带抽打、灼痛降临前的一瞬风平浪静。

  「继续说啊,」父亲说:「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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