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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他们一语不发地望着我。尘埃在空气中飞舞,慵懒地在日光下飘进飘出,上一秒还看得见,下一秒就消失。光束照不到的地方漆黑如墨,所有的东西似乎都褪去了一层颜色,壁纸看起来色如黄疸,墙上的挂画也变得污秽难辨。橱柜上方的钟罩里,灰尘不知怎么钻进了玻璃底下,让上了蜡的水果表面沾上了一层粉灰,而更年节时用来挂常春藤花环的天花板角落则黏着一片枯叶。

  自从乔.泰纳在偷偷潜入马厩时被马踹死的那件事之后,妈就没再哭过。而在那之前,应该是在娇小的菲莱雅.史密斯被卷入碾磨机轮下那时。印象中我从没见过爸流泪,然而此时他的脸却因为反复拭泪而变得红通通的,双眼也充血发红,湿润的嘴则微微张着,看起来竟如同裸体或生肉似的,令人觉得有些不得体。

  艾塔出事了。

  一旦领悟这件事,房内的空气就像是瞬间被抽光,我甚至觉得自己立刻就要倒下。我说不出半句话,也无法承受此刻彷佛没有尽头的沉默。然而打破沉默或许只会更糟。

  妈说:「坐下。」

  不久前我只觉得全身软弱无力,好像随时都有往前倒下的危险,但是突然之间,我竟然连弯起关节都办不到了。「发生什么事了?」

  「孩子,你觉得呢?」爸的声音十分疲倦,极为虚弱。

  「她在哪里?」妈深吸了一口气。我的胃一阵翻搅。「艾塔出事了对吧?她还好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艾塔?」爸蹙起眉头。「她在楼上。」

  「现在才想起你妹妹有点太迟了,不是吗?艾墨特?」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妈的脸色冷若冰霜,平静、苍白,看不见半分原谅,使我感到难以呼吸。我将眼神从妈移向爸,又再次移回妈身上,最后总算懂了。

  「我——」我痛恨自己的声音竟如此虚弱,颤抖不止。「我,我不——」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爸说。在此之前,我从来不曾觉得爸苍老,现在他却紧紧抓着壁炉边角,彷佛一放手就会跌倒。「儿子,我们一直以为你是个好孩子,而且深深以你为傲。」

  那片沉默再次蔓延、将我包围,直到我开始害怕自己会因此窒息。「我没有,」我说:「我只是……」我像是重新开始学认字似的,就连最简单的字词都弃我而去。

  「你怎么可以?」那一刻,妈的声音跟艾塔如出一辙,只不过那是成年的艾塔,长大成人、失去希望的艾塔。「我不明白,艾墨特。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摧毁艾塔的未来?为什么对我们撒谎?为什么将我们教你的一切抛到脑后?」

  「我没有做那种事!」终于,空气灌进了我的肺部深处,我总算能够开口说话。「我从来没有说谎!我只是——我从没想过要伤害艾塔。」

  「你怎么敢这么说!」妈向前倾身,模样像是稍有不慎就会窒息。「你明明知道艾塔是怎么想的,也知道我们怎么想、抱着什么样的希望……」她咽下一口口水。「我们让你不用工作,跟他们独处,是因为我们信任你,但是你竟然就这么毁了一切。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因为我——」我不禁停下,感觉到膝盖正在颤抖,彷佛在草地上有条蝰蛇,而我在千钧一发之际发现了牠。我说:「这跟艾塔无关,也跟你们无关。」

  爸走了几步,来到客厅正中央。「不准这么说,」他说:「你不是会不顾家人感受的孩子,无论你跟那个——那个男孩做了什么……都不是真心的,你不是那种人。」

  我望着他。他希望这一切是出于恶意、嫉妒或者愤恨;他希望我是因为仇恨而这么做,否则我真的就是那样的人了……阵阵颤抖自双腿往上蔓延,如地震般撼动着我。我只想要路西安,任何其他的人我都不想要,而这会让我变成怎样的人呢?「拜托,」我说:「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是——不是玩玩而已,我们——我们是真心在乎彼此。」

  妈深吸一口气。「别说了。」

  「拜托。」我再次开口,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破碎。

  「你给我闭嘴!」爸在客厅一侧来回踱步。

  我死死盯着黏在天花板上的常春藤枯叶。我还记得更年节前路西安站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地想办法钉上花环的模样,还有那天我们跳着华尔兹,他的身体紧贴着我,让我感到难以呼吸的情景。这段回忆来得猝不及防,让我不禁用力咬住自己的脸颊内侧,专注地感受着那股疼痛。

  「事情做都做了,」爸说:「以后我们也不会再提。但是艾墨特,要是你再做出那种事,我们就得把你赶出去,就是这样,你懂了吗?」

  我缓缓地说道:「那种事?」

  「如果你再去……碰……另一个男孩……或男人;如果你让男人碰你,或是我们听到任何风声——八卦、不堪入耳的传言——任何那样的消息。」他顿了顿。「听清楚了吗?」

  我无法承受爸看我的眼光,彷佛我是个陌生人。如果我回答听清楚了,他们确实会原谅我,一切又能恢复原状,我们可以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拜托,」我说:「请听我说。拜托……妈。」我转向她,逼迫自己别去在意她的表情。「你希望我和艾塔过上好日子对吧?他要给我塞津的工作,我可以帮他做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的声音愈来愈高亢,语速愈来愈快。我无法克制自己。「为什么只有艾塔能逃离这种生活?你希望他来拯救她,为什么不能换成拯救我?我可以离开这里、当他的秘书……」

  爸说:「你的意思是当他的玩物。」

  房内顿时悄然无声,像是不小心摔破某样易碎物之后的死寂。

  「罗伯特。」妈出言制止。

  「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在那一刻,我的声音变得冷静。「你们希望艾塔嫁给他,」我说:「她还是可以。如果我要他娶她,他就会求婚。这样你们开心了吗?」

  妈站起来。「告诉我,」她说:「你是认真的吗?」

  我犹豫了。

  「你在考虑了。」妈的语调依然如原先那样平稳。「你不会天真地以为在你和他发生那种关系后,艾塔还会嫁给他吧?经过这一切……你以为我们会让那种男人碰自己的女儿吗?你以为某个男人在你的请求下和艾塔结婚,对艾塔是好事吗?」

  「要是她还想嫁给他——」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凭什么觉得你能为所欲为,让艾塔接收你的烂摊子?你怎么敢觉得她会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切?」

  「我不是那个意思!」

  「够了!」爸跨出一大步,挡在我们之间。「够了,希尔妲,我不想再听下去了。艾墨特,回你的房间。明天起,我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现在我没办法直视你的脸。」

  「让我解释——」我不禁脱口道,却不知道自己该对着谁说话。

  妈朝我靠近,举起了一只手。我因为害怕而笨拙地向后退缩,但她只是将手放在我的脸上,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我,彷佛我还只是孩子。「你还不明白吗,艾墨特?我们会原谅你的,我们给你第二次的机会,你就接受吧。」她声音发颤地说道,接着清了清喉咙。「这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当我们的好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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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踉跄地走上楼,像是忘记了该如何摆动四肢。当我的脚趾踢到了最后一阶楼梯,还有我的手肘撞到栏杆时,我除了隐约知道自己好像撞上了东西,什么感觉也没有,彷佛这一切都发生在远方。

  艾塔的房门紧闭着。我经过时并没有停下脚步,但是某种动静却让我忍不住回头张望。房门底下有道阴影在动,我知道她就站在那里。

  「艾塔?」没有回应。但这不会改变她站在那里的事实。那道阴影无声无息地滑至一侧,模样像是她正从门前退开。

  我一把拉开了门,让她不禁讶异地倒抽一口气。我还来不及开口,她便已经恢复冷静,挺直了身体,然后赏了我一耳光。

  整个世界顿时嘶嘶作响。我眼冒金星,看见黑红斑点不断在眼前舞动。我的耳朵遭受阵阵嗡鸣冲击,犹如下一刻就要粉碎的玻璃酒杯。

  艾塔对着我大吼。该死的,我听见她说,恶心的混蛋、肮脏的人渣……以及许许多多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字眼。这些话也许现在还伤不到我,却会在之后像扎进皮肉里的木屑那样带来溃烂与刺痛。

  我回了她一巴掌。

  这让她闭上了嘴。艾塔瞪大双眼看着我,颊面浮出血色,我看见自己在她颧骨上留下的指痕。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不在乎自己伤害了她,也不在乎自己对这一切有多不在乎。

  我听见自己问道:「他们怎么知道的?」

  「我跟踪你。有次你回家时衬衫上有朵玫瑰,我一看就知道你去了废墟,也知道了该去哪里找你。然后我就看见你们两个。」她吞了口口水,注视着我,我从没见过她用这种眼神望着任何人。恨意,加上痛苦,使她的面孔轻颤着,但她却露出一脸与大人无异、陌生且漠然的表情,让我难以真正看出她的感受。「你想听我亲口说出来吗?」她说:「我看到你们两个,在做爱。」

  我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偷偷藏起我的靴子,艾墨特,我知道你是故意把我丢下的。我四处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最后干脆穿上心爱的舞鞋去找你们,因为我想见路西安。」她吞了一口口水。「可是我找到你们的时候,我听见了你们的对话,你们在讨论我,还说我一点也不重要。」

  「我从来没有说——」

  「他说他再也受不了假装爱上我了。」

  「艾塔。」

  「怎样都无所谓了,反正你也不在乎,不是吗?你还跟他一起笑。」她拉高了音量,声音变得沙哑,但过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所以我就自己回家了。我本来不打算告诉爸妈,但后来你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夜——我实在没办法不告诉他们。」

  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象当时她可能会是什么感受。无论如何,艾塔都无权那么做,她很清楚要是告诉了爸妈,我会有什么下场。

  「他们本来以为是我弄错了,可是我告诉他们,你一直把路西安在觉醒市集买给你的彩绘蛋留着——」

  「你擅自翻我的东西?」

  「然后我告诉他们,他背上有雀斑,还有我看见你们做了什么。」又是一阵沉默。她声音中隐约流露出的胜利感只是我的想象吗?她抬起下巴说道:「然后他们就相信我了。」

  我用两手遮住了脸,希望自己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爸写信通知了路西安在塞津的家人,因为他希望能让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

  「你不该向他们告密。」我的声音听起来好陌生。「这与你无关,艾塔。」

  「我爱他。」她顿了顿。「我——曾经爱过他。」

  当然,我还有最后一张王牌,只要我说出口……我不让自己有半点迟疑的机会,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用我所能做到最轻蔑的语气说道:「真可惜你告诉了爸妈,」我说:「要是你没这么做,他本来会娶你的。」

  她瞪着我。「你骗人。」

  「反正现在也没差了,不是吗?」看着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我的心底不禁油然浮现一种残忍且病态的满足感——直到她眨了眨眼,任由泪水滑落脸颊。那簇愉悦的火花转瞬熄灭,一切都化为灰烬。

  我转身离开。房间角落有样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是艾塔的舞鞋。这双象牙白的丝质浅口便鞋,是她最大的骄傲和喜悦,然而这双鞋现在却靠在墙边,模样像是被她毫不在意地踹到了一旁。我还记得她在大前年的生日那天,拆开包装纸时脸上瞬间亮起的表情,还有在去年的丰收晚宴上,她穿着这双鞋时有多么小题大作——为了不让鞋子弄脏,她要求我背着她走过泥巴路。后来有人对她说:「你穿着那双舞鞋跳舞时看起来就像精灵。」我推了她一下,小声地说:「比较像丑妖精吧。」然后我们笑得无法自已,不得不到外头去。即使是在那时,她都先要求我把斗篷铺在地上让她走。然而,如今这双鞋上却沾满了杂草和斑斑泥泞。

  「对不起,」我说:「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

  「你走吧,艾墨特。」

  我不禁感到迟疑。不知怎地,我希望她的态度能软化,就像小时候发脾气时那样,然而她只是凝视着我,直到我离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里的。我蜷缩在床上,像是只要把自己缩得愈小,感受到的痛苦就能愈少。好一段时间里,我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只有反复地吸气吐气,尽量什么都不去想,直到听见点点对某个骑马经过的路人吠叫,才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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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想念路西安,对他的思念逐渐变成一道疼痛的伤口。我能感觉到思念的轮廓,伴随着灼热不已的痛楚从胸骨一路蔓延到鼠蹊,而只要我轻轻动一下或者开口说话,甚至只是稍微用力地呼吸,疼痛就会变得更加剧烈。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想死的念头,但现在的感觉就像一遍又一遍地溺水,跟死亡的差别只在于最后的黑暗始终不会降临。

  路西安已经走了。只要能看上他一眼,或者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是现在他却不在我的身边。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也是我唯一还在乎的事。然而慢慢地,其他念头也逐渐成形:爸妈永远不会原谅我,艾塔恨我,我毁了他们和自己的人生。艾塔目睹我们在一起的画面,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再来是路西安。他的父亲也发现我们的事了。要是路西安因此受罚,就是我的错。这念头令我喘不过气,全身紧绷。路西安会因为我而受苦,最后也会跟艾塔一样恨我……我紧紧抓着那些属于我们的回忆不放,反复回想着我们一起开怀大笑的模样、碰触彼此的感觉、我们之间的每一句对话……然而,这一切却随着每一次心跳渐渐淡去。记起它们变得愈来愈困难,甚至连是否真的发生过也愈来愈难以确定。他现在若不是对我恨之入骨,就是比恨我还要更糟——说不定他其实从没在乎过我?要是他根本一点也不想我呢?要是他觉得终于摆脱了我,反而松了口气呢?

  我感觉不到饿,也不再会了。唯一还能让我走出房门的只有在后院哀鸣的点点,可是起身喂牠让我感到头昏眼花,一喂完又立刻倒回床上。不久,我听见牠用前爪拚命抓着我的房门。虽然平时小狗不被允许上楼,但我也不会变得比现在更惨了,便开门让牠进来。牠四处嗅闻,最后窝在我身旁,于是我伸手环抱着牠。牠的体温无法填补我空虚的心,但是牠沉静的呼吸和靠在我肩膀上的重量却似乎能让阵阵疼痛缓解。最后,我疲惫地打起盹来。

  蓦然惊醒时,天色已近全黑。点点跳下了床,在地板上蹦蹦跳跳,牠的狗爪轻快地踩在木板上,而我则像是做了场恶梦般心脏狂跳。然而让我醒来的其实是如鞭击般残忍的现实世界。我拨开几缕贴在脸上的汗湿头发,一边发着抖一边坐起身。

  客厅的门是关着的。接着,我听见踩过木地板的脚步声和一个模糊的说话声。是男人的声音,但不是爸。几秒后传来爸低声的回应,语气似乎毕恭毕敬的。

  我抱着点点下楼,将牠放进了后院。相较于我房间里的滞闷霉味,傍晚的空气闻起来既温暖又甜美,但我依然再次关上了前门,沿着走廊来到客厅门前。那个声音……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偷听。

  「我明白你有多失望,法莫先生。」

  在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见了路西安的声音,全身为之震颤。然而等到我耳中的嗡鸣消退,便立刻明白那并不是他。虽然对方的口音跟他一样,声音却更低沉而空洞,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爸说:「我去叫他下来。」我踉跄着直往后退,但动作还是太慢了,而爸才拉开门就看见我,两眼立刻瞇了起来。但他只说:「你最好进来一下,孩子。」

  我跟着他步入客厅,看见有个男人正坐在扶手椅上,跷着脚,头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他看起来年纪很大,蓄着浓密的棕色络腮胡,但没有留小胡子,让位于中间的那张嘴看起来就像熟透的水果似的。他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咧开了嘴,露出一个如饱满果实般红润的笑容。

  他知道那件事,单从他打量我的表情就能知道。「艾墨特?」

  「我是。」我的衬衫皱巴巴的,散发着汗臭味和小狗的气味。「你又是哪位?」

  「我叫雅克雷,是达内先生的员工——我是指老达内先生。」他在最后补充道,彷佛担心有谁真会以为他指的是路西安。「请坐。」

  「这里不是你家。」

  「艾墨特,坐吧。」爸站在油灯旁边,发际线附近因汗水而微微发亮。

  我坐了下来,脚踝却不住发抖。我只好更用力地把脚踩在地板上,拚命想让这阵颤抖停下。

  「谢谢,法莫先生。」雅克雷说。他抬头对着爸微笑,同时举起一手指向门口。爸吞了口口水,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去。

  「艾墨特,」雅克雷说:「这实在是相当可惜,对吧?我懂你的感受。路西安很擅长魅惑人心,却总是不想想后果。你现在应该觉得很受伤吧,但我是来帮助你的。」

  我咬着舌尖,闷不吭声。

  「我明白你可能会对于我突然介入觉得反感,毕竟像这样不请自来,一定让人觉得很失礼。但请你务必明白,我们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已经十分丰富了,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路西安是个好孩子,问题在于他太年轻气盛,总在出事之后留个烂摊子让人收拾,所以——」

  「烂摊子?」

  「他深深伤害了你和你妹妹。我看得出你们正遭受着什么样的折磨,不——」他摇摇头,又说:「我没有要你把一切告诉我,我很清楚你一定……感到备受冒犯,但我希望你明白,我同情你们,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提供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法。」

  我心中忽然燃起了一簇希望之火。「什么?」

  「我很抱歉,艾墨特,这种事根本就不该发生。路西安真是太残酷了,丝毫不为别人着想,像这样误导了你……」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忘了这件事,恢复原本的生活——回到以往。在认识他之前,你的生活应该十分惬意吧?」

  我有些犹豫地说道:「大概是吧。」

  「很好,那么,让我提供你一个方法:我们会送你去找装帧师,全额负担车马费等等的开销,为了聊表歉意,我们也会提供你和你的家人一小笔慰问金。我们明白这种事情往往令人难受,但受害者的亲属若能从这些错误中得到些许好处,情况就会很不一样。」

  「等一下。」我试着让自己集中精神思考。他浑厚的嗓音非常有说服力,像是唱着一首催人入眠的摇篮曲。「你希望我去找装帧师?把我的记忆装帧成书,然后忘掉这一切?」我似乎听见觉醒市集的微弱乐音在耳畔隐隐跃动。

  「艾墨特,很多人都对装帧抱持偏见,在此请容我向你保证:装帧是安全而且无痛的过程,可以让你回归原本的生活。你将不会再拥有任何关于路西安的记忆,也不会记得你家人有多么失望,更不会想起这些心碎的日子,就像——」他微微倾身,伸出肥胖的一手做出犹如乞求的手势。「再一次变得完整一样。」

  「而你们要帮我付这个钱?为什么?」

  「因为路西安是我们的责任。每当他利用了像你这样容易受影响的人,我们便无法坐视不管,不忍心让这些人的人生就这么被毁掉。就像你,还有你的家人。」

  「你刚刚说……」我吞了口口水。「每当他这么做,你的意思是说……?」

  他忽然挪了挪身体,像是扶手椅一瞬间变得太小似的。「你知道的,艾墨特,有时我们以为自己认识某个人,到头来却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路西安很有魅力,我想他或许让你以为自己是他的唯一,对吧?虽然他可能也不算……说了谎。」

  「不算说谎?」但我彷佛能听见他的声音。对不起,我就是个胆小鬼。

  「他对风流之事相当热中,你真的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吗?」

  我别过了头,但无论眼前看到什么都变得模糊一片。

  「他之所以被送离塞津,就是因为他和一个不恰当的对象过从甚密,一个有点……呃,太年轻的洗碗女工。也许他就是因为这样才挑中你而不是你妹妹。但千万别觉得自己愚蠢,某方面来说,他确实很冷酷无情,单纯把这种事当成一种狩猎,并以追捕猎物为乐。」

  「你说的不是真的。」

  「啊,无所谓,总之也不重要了。我们还是展望未来吧。不如明早我和马车一起过来,带你前往沼泽地的装帧所吧。这种事还是低调为上,事成之后,我会给你父亲二十几尼,看你们想要黄金或钞票都行。这样你能接受吗?」

  我的心脏狂跳不止,甚至开始能感觉到路西安送我的戒指在胸骨上碰撞。

  我说:「不能。」

  他的脸色一变,又是一阵沉默。

  「我懂了。」最后,他总算开口道:「你想要多少?」

  「什么?」

  「既然二十几尼不够,那么你觉得多少才够?」

  「这跟钱没有关系。」

  「所有的事永远都跟钱有关系。你开个价吧。三十?五十?」

  「不,」我站起身。「你根本不懂对吧?我不在乎路西安是不是有其他爱人。」说出那两个字时,我的声音不禁颤抖,但我不在乎。「我想要记得他,我现在只剩下回忆了。」

  「一个傲慢自大、蛊惑人心的骗子对你来说是美好回忆?」

  「没错。」

  「艾墨特。」他说着我的名字时听起来格外沉重,像是一种警告。「讲点道理,重新考虑一下。要不从七十五几尼起跳怎么样?这样已经非常大方了。」

  「我宁愿去死。」

  「说话要当心点。」

  我怒瞪着他,开始痛恨起他那张圆胖而猥琐的面孔。最后,他耸了耸肩,然后站起身来。「好吧,」他说:「太可惜了,我们完全是为了你着想。」他把手探入了外套的袖子。那件过大的衣服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以夏天的傍晚来说似乎显得过于厚重。他掏出一包东西。「这应该是你的吧,你借他的衬衫。他不希望你有任何再接近他的理由。」

  我接过了衬衫。

  「如果你需要协助,」他说:「你父亲知道要上哪儿找我。如果今晚你躺在床上,希望这份痛苦能够消逝……改变心意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我不会改变心意的。」

  他不怎么友善地对我匆匆一笑,鞠了个躬后便离去。

  我抬起头时,妈正好站在门口。我手里抱着雅克雷给我的衬衫——这是我的衬衫,她没有收走的理由。妈什么也没说。

  「我不会去。」我说。

  她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彷佛眼皮沉重得光是睁眼就让她耗尽全身的力气。「那笔钱可以当作艾塔的嫁妆。」

  「妈……」

  「我们这么努力不让你接触书,接触那种黑暗魔法……但达内先生——你的朋友还是告诉你了,是不是?我早该知道的,我们早该看出他是哪一种人。」

  「你的意思是——」

  「我们以为自己将你保护得好好的,一直以来都那么小心翼翼……」她倚在门口,慢慢将身上那件围裙扭出一个结。「我母亲总说那是一种邪恶又违反自然的魔法,会吸光一个人所有耻辱、痛苦、忧愁的记忆……她说某些装帧师之所以长寿,就是因为吸取了人们的每一滴生命力。」她低头望着裙子上的面粉和煤烟污渍,却似乎没有真正看进去。「可是,如果你能回到原来的模样……」

  我的喉咙一阵紧缩。「妈,听我说,我和路西安是——」

  「你去吧,」她说:「我拜托你就去吧,反正你也做不出比那更羞辱我们的事了。」

  我走过她身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心跳声在耳中隆隆作响,全身则止不住地发颤。我坐在床上,紧紧抱着那件旧衬衫,强忍着喉中的痛楚。我低下头,将脸埋进亚麻布料里。我愿意不计一切代价交换路西安环抱我的双臂,只要能再次嗅着他散发淡淡熏衣草水香气的肌肤。

  布料之中有个东西窸窣作响。

  是一张缝在衣领内的字条。我用刀尖挑开了缝线,感觉彷如历经永恒,才总算能将字条摊开。

  黎明时分请到沼泽和利特瓦德路的十字路口与我会合。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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