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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内没再提起过回塞津的事。有时我会纳闷,那天我是不是会错意了,也许他的意思是偶尔回去一下或是一次回去个几天。他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不可能真的是惩罚吧?我试着想象达内的父亲会是什么样子,可是脑海中的他就像游乐园里脸部挖空的那些人形立牌:我能想象他的打扮,比如说戴着金表外加大礼帽,但五官却是一片空白。我也不禁猜想达内到底做了什么,他父亲才会威胁要送他去疯人院。这就像忍不住去抠结痂一样,明知会痛,却令人难以抗拒。在种芜菁、清石子和滚草堆时,这念头对我纠缠不休,甚至连入睡时都在梦境一角蠢蠢欲动。有时我会想是否应该告诉艾塔,可是我要对她说什么呢?告诉她达内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样还不如什么都别说。要是她皱眉问我为什么一脸心事重重,我只要用呆滞无神的表情看着她就好。

  唯一的解药是我真的和达内在一起的时候。当我们在一起时,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真正重要的就只有点点学会的新把戏,还有我示范给他看怎么修篱笆,再来就是看看回家的路上是否能猎到几只鸽子。出乎意料的是,达内竟然从未开过枪,而且枪法不怎么样。看见乱窜的子弹时,他忍不住自嘲起来,最后把枪塞进我手中。「拿去吧,法莫,我知道你想对我示范一下。」当鸽子砰咚一声坠入矮树丛时,艾塔不禁为牠们默哀,接着却津津有味地大啖起鸽肉派,丝毫不管达内那晚是否也和我们一同用餐。

  季节逐渐由春天迈入盛夏,恍若一条河水从清澈的激流转为和缓的绿川。小牛断奶后,艾塔就变得更加忙碌,她得制作奶油和奶酪,还要修剪羊毛——先帮我们农场的羊剪毛,接着去霍姆农场及葛雷兹农场,所以好几天来我们只匆匆在达内来探望点点时碰到他。然而,羊毛剃完的那天,爸毫无预警地在我喂猪时靠在我旁边的猪舍墙上,说:「这几天辛苦了,孩子,如果今天你想休息一下就去吧。我会请艾弗烈来做你的工作。」他拿细树枝搔了下母猪的后背。「你最好出去等达内小少爷,免得他在这里碍手碍脚。」

  仲夏时节竟然无缘无故得到休假,还真是史上头一遭,不过我没多说什么。他没看向我,又补了句:「记得带上你妹妹。」我才忽然明白这都是为了艾塔——他们担心达内会对她失去兴趣。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那天午后,我们漫步穿越亚契波爵士的森林(照理说其实是我们的森林)、行经纽豪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只要听见呼唤声,点点就会跑回来,所以我们并没有替牠绑上狗炼。但我们好一阵子都忘了要喊牠,而艾塔问着「点点在哪里?点——点!」的时候,牠已经跑到远得听不见我们的地方了。一开始我们并不担心,毕竟点点可是只聪明绝顶的狗,达内总说牠比其他狗聪明多了,肯定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是,将近一个钟头都没看见点点身影,我不禁感到胸口发紧,愈来愈焦虑。尽管这里设置的陷阱已经被弃置好几世纪,早就生锈松脱,失去了猎捕的作用,但是点点还是很可能夹到脚或割伤,甚至可能被困在某处、深陷狐狸洞中,又或者是碰上暴躁的獾……

  「干脆分头找吧。」艾塔说:「我们去小溪那边。半个钟头后见,艾墨特。」她像个女演员般特意掏出达内在更年节时送她的时髦小怀表,彷佛这么做只是为了向达内表现她的感谢。

  「好主意,你走那里,艾塔。」我没等达内响应,便直接抓着他的手肘将他整个人转过来。「我们上山丘找。我们速度比较快,可以找的范围更广。」

  我们离开时,达内斜睨我一眼,眼底闪着光芒,却没有多说什么。「点点会没事的,法莫,别担心。」

  「我没有在担心。」

  我们艰难地爬上森林边坡,发现我们正站在通往纽豪斯的马车道外缘,面对着看守人小屋。这里的野草长得比先前更猖狂了,帷幕般厚重的常春藤虚掩着门,然而门微微开了一条缝。这里简直就是抓老鼠的完美地点,也很容易让小狗受困,掉进木地板下孤立无援地哀号求救。「来吧。」我边说边推开门。

  地板上积着厚厚一层灰,踩过时脚下会发出沙沙声。屋子正中央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其中一张的坐垫已经塌陷,一旁还有一堆腐烂得难以辨认的帆布,以及被雨水侵蚀得变形的老旧木板和木箱。即使时值盛夏,这里的空气依然飘着潮湿的气味,但是能看见阳光自天花板上的破洞洒落,一阵温暖的微风则从破窗吹了进来。我竖起耳朵左顾右盼,但是一切都安静无声。地板是石头做的,不是会让人掉下去的木地板。

  「要不要去楼上巡一巡?」达内说。

  楼梯走起来虽然摇摇晃晃,但整体保存得还算完整。我们走到楼上时,看见木地板有如无牙大嘴般裂开一个大洞,刺眼的阳光则从正上方屋顶的破洞洒落,像是有某个庞然大物一路从屋顶摔至一楼。我稍微往前走了几步,高喊着:「点点!」没有回应。「我觉得牠不在这里。」

  达内绕过我身边,大步走过布满尘埃的木地板,皱着脸说:「牠就是喜欢这种地方,我很确定刚才有听见声音。」

  「可能只是老鼠吧。」

  「点点!快出来!」没有动静,只有一团灰尘冉冉升起,在阳光下轻盈地旋转。他小心翼翼绕过洞口,走到二楼另一端的角落,阴影里隐约可见有一座高大的立钟。「点点!」

  我脚步慎重地跟上他。「搞不好艾塔已经找到牠了。」我说。

  「但要是牠被困在这里呢?」

  「这里没有牠会被困住的地方。」我环顾四周,二楼只有一座立钟和几幅发霉的画像,角落里则摆着一个橱柜,可是柜门和抽屉早已不见。要是点点真的在这里,我们绝对不可能没看到。

  达内轻咬着下唇,最后总算说:「好吧。」一时半刻,我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过他只是一连打了三个喷嚏。「我们走吧。」

  我们沿着原路折返,绕过洞旁时,我感觉到脚下的木板好像有下陷的迹象,便伸手抓住窗台,稳住自己。达内伸出一手,但没有碰到我,只是悬在半空以备不时之需。「小心。」

  「我很小心。」

  「我只是好心提醒——」他突然静了下来。我回头看他,发现他正盯着窗外。

  我问:「牠在外面吗?」可是我问题还没问完,他就一把抓着我往后退,侧身躲进角落。「怎么——」

  「安静!」他使劲将我压在墙上,害我的头撞上立钟侧面,耳边回荡着木头和生锈钟摆的轻微鸣响。达内随即也钻进我身旁的空隙。「是我叔叔,」他说:「他要进来了,别动。」

  我不禁皱眉。他指指我挂在身上的枪,然后往喉咙比划了下。我往后靠,心脏怦怦狂跳。只要我们不乱动……只要他不上楼……

  大门开了又关。我努力压低呼吸声,也想藉此压下惊慌。此时,下方传来脚步声,在那惊悚的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打算上楼,不过幸好没有,他只是在楼下来回踱步。他在做什么?烟斗冒出的烟飘上二楼,室内充斥着一股甜腻难闻的气味。我吞了口口水,压下想咳嗽的冲动。我感觉得到达内正盯着我,于是轻轻对他点个头:我没事。

  门再次打开,是另一个人。我咬紧了牙,努力抵挡着想要倾身一探究竟的冲动。来人脚步轻盈,听起来像是女性。

  「逮到你了。你刚刚在盗猎,是不是?」

  我的心跳一时彷佛停止。

  「噢,先生,恐怕是这样没错。」有个声音说。

  我不禁瘫靠在墙上,浑身汗湿,松了一口气。那人不是艾塔,而是……我眨了眨眼,在瞬间认出她轻快的语调。帕兰诺.库柏。可是——怎么会是帕兰诺?她做了什么?盗猎吗?若说是她哥哥盗猎还比较有说服力,帕兰诺从来不进森林,她感兴趣的只有男孩和时尚版画3,甚至打算尽快搬到塞津。这不合理。

  「我看到你了,」亚契波爵士说:「你的袋子里有一头硕大、肥美又多汁的野鸡。」

  帕兰诺猎野鸡?我瞟了达内一眼,可是他正对着地板皱眉。

  「噢,先生。」她又开口,口音比平时更重,听起来就和她的祖母没两样。「被你逮到了,你实在是太聪明,我瞒不过你。」

  「就是这样,你这调皮捣蛋的女孩。」

  「对不起,先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轻颤。

  「快说!」

  「噢,先生,我是个调皮捣蛋的女孩。」

  「你应该知道,像你这样调皮捣蛋的小女孩会有什么下场,对不对?」

  「噢……」她吐出一口气,顺带打了个嗝。「噢,求你不要这样,亚契波爵士,我只是个调皮的小盗猎者,我保证今后再也不会——」

  「裙子掀起来,弯下腰。」

  一阵尴尬犹如滚烫热水般窜过全身,但过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想狂笑。我表情扭曲,拚命憋住大笑,身旁的达内则用两手摀嘴,一边抖着身体,一边深吸了一口气。要是他看到我的眼神……我的脚趾扣着地板,握紧了拳头。要是我们发出任何声响……

  唰。皮带打在赤裸的肌肤上,接着帕兰诺声音平板地「噢」了一声。

  我差点爆笑出声,谁想得到帕兰诺的演技那么蹩脚?我克制着自己,尽可能不要瞟向达内,这是此刻最重要的事。不过我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拚命压抑着自己不要发出声音。只要我们对上眼神,肯定会立刻笑倒在地上。

  「就打你六下做为惩罚,小姑娘!」

  唰。「噢。」唰。「噢。」唰,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反应慢了半拍——「噢,求求你,先生!」

  「好了,你学乖了没?」一阵安静,接着传来布料沙沙声,他发出猪叫一般的长长呻吟,有什么东西规律地嘎吱响着,帕兰诺呻吟着,稍微落了半拍。

  达内挪动了一下。「才打四下。」他喃喃地说道,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

  我不禁嗤笑出声,他随即迅速地摀住我的嘴。我能感觉到他的手碰到了我的牙齿。「嘘,」他说:「会被他们听见的。」我咬了他,但不是故意的。他抽回了手。我们肩并着肩站在原地,两人都一抽一顿地呼吸,拚命压抑想大笑的冲动。

  「乖女孩,」亚契波爵士说:「乖女孩——不对,应该是坏女孩。」

  「没错。噢,先生,这真是太棒了。对不起,我以后绝对不会再犯了。」

  现在他们只发出声音,不再说话。这样比较好,至少没那么好笑,更像是动物。桌子的嘎吱声愈来愈响,还出现另一种木头与光裸石板相磨的声音……我正打算向前倾身,达内却抢先我一步,侧着头弯身窥看,视线穿越地板上的大洞。嘎——吱——叽——嘎——「啊!」——吱——叽——

  他又将我推回墙面,呼吸急促,全身大半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僵在原地不敢动,因为刚刚不小心发出的动静而害怕不已。可是楼下除了持续不断的碰撞声外一切如常。达内低声说:「桌子移了位置,他们就在我们正下方,只要一抬头就会看见我们。」

  我咬紧牙关,能感觉到立钟的外壳陷进了我的后背,正好在肩胛之间。达内的手正按在我的胸口上,不让我轻举妄动。我们的脸靠得很近,令人难以呼吸。他的肋骨紧贴着我的,身上散发的热气让我感到头昏脑胀。我想推开他,却不敢这么做。嘎——吱——叽,楼下继续传来阵阵骚动。「啊——哦——」

  现在连帕兰诺也开始喘息了。我闭上眼睛,努力对那声音充耳不闻。但是突然之间,我却极度清晰地在脑海中见到她渐渐达到高潮,几乎难以辨别真假。我立刻睁开双眼,试图想点别的,什么都好。

  然而我无处可逃。以这种姿势站在这里,达内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脖子上,汗珠在发中流窜……我能感觉到他体内的躁动与紧绷。隔着我的衬衫,他的手在我心脏上方滚滚发烫。今晚回家脱下上衣,胸口肯定会留下他的手印。不,这么想实在太蠢了。我努力想些冰冰凉凉的东西,例如冷水、冰块。然而即使我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依然只能看见达内额上微亮的薄汗和他湿透的衣领。此时帕兰诺的胸口一定湿得一塌糊涂,大腿之间也是一样——

  我用力将指甲刺入掌心,继续盯着天花板。我想着剥落的灰泥、如羊皮纸般垂坠的一卷卷画轴,接着开始数算墙沿上缺了角的玫瑰嵌饰。一朵、两朵、三朵——四五六朵——

  但这么做完全没用。我仍能感觉到鼠蹊部逐渐聚集的热气,还有胃底那股熟悉且愉悦的刺痛感。我咬住舌尖,直到嘴里尝到血的咸味,然而脉搏却跳得愈来愈快、愈来愈强烈,直到我全身发颤、膝盖无力。无论我怎么做,身体都会背叛我。我吞了口口水,吞咽声却比预期的响亮,达内不由得挪动身体,看了我一下。我并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希望他能后退点,别那么靠近我。

  或许他根本没注意到。

  我不禁脸红,感觉颊面热烫得像是晒伤。要是他能别再盯着我就好了。

  他侧身靠向我,嘴唇轻轻刷过我的耳垂。「你兴奋了吗,法莫?」

  此时此刻,我只想立刻死在这里。我希望地板崩塌,一口气杀死我们四个。我将眼神钉在天花板,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如果你忍不住,」他小声说道,声音近得就像是从我脑袋里响起的一样。「你就……呃……自己处理没关系,不要发出声音就好。」

  「闭嘴。」

  「要我帮忙吗?」

  「你去死,达内。」

  虽然这么说着,我却望向了他。他正将额头抵在墙上,无声地发笑。过了一会儿,他对上我的目光,眨了眨眼。我不禁抓住他一边肩膀,慢慢用力捏紧,直到感觉指头压进了他骨头间的空隙。他扭身甩开我,但依然咧着嘴对我笑,继续嘲弄着我、挑衅着我——他想要我怎样?要是现在出手揍他,可能就会太大声了。

  「噢——乖女孩——太棒了——啊,嗯啊,哦——」

  紧接在高潮之后是一阵空白,我们僵在那儿,听着室内的一举一动,最后才听见布料沙沙响、皮带扣起、钱币落入钱包那轻巧的叮当声。帕兰诺说:「谢谢,亚契波爵士。」刚才的口音神奇消失,现在的她说起话来就像是我和艾塔。「下周同样这个时间?」

  「没错,小姑娘。」

  几声轻盈的脚步声后传来门被甩上的声音。我和达内面面相觑,原地不动地静静等待:太快松懈恐怕是不智之举。但几分钟后——待他打完呵欠、啪擦点亮火柴,吞云吐雾一会儿、任由一团青色烟云冉冉飘过地板破洞——门再一次打开又关起。达内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向外探看。

  他放下警戒,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彷佛有永远那么久。「怎么说呢,」他说:「我叔叔确实常把一定要严厉惩罚盗猎者这种话挂在嘴边。」

  我们同时爆笑出声。总算可以肆无忌惮地大笑,感觉真不错。我们弯着腰,一边大笑一边抽搐,几乎要喘不过气,过了好一阵子才稍微冷静下来,慢慢跨过巨洞走到地板较宽的那一侧。达内停下脚步,摇着头说:「真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那种事。」他边咯咯笑着边说,结果不慎喷出口水,那几滴口水还飞进了从屋顶照入的那道阳光中。看到他这副模样我又忍不住笑出来。我们就像醉汉一样歪歪倒倒地走着,抱着肚子大笑。「我真的差点忍不住打喷嚏。」

  「小心别掉进洞里了——」我伸手抓住达内的手臂。我们一起脚步不稳地走下摇摇欲坠的楼梯,踏入从叶隙筛落的日光之中。

  「你一定很庆幸我不会这样对付盗猎者。」

  我摇了摇头,差点又笑得喘不过气。「够了喔。」

  他比我更快冷静下来。等我终于恢复镇定,他正回头望着小屋,嘴上仍挂着笑意。「那是谁?就是那个女孩?」

  「帕兰诺.库柏。」他望向我的目光难以解读。我又补了句:「我之前不晓得她是个贱货。」

  「帕兰诺.库柏?你——你喜欢她对不对?」

  我诧异地回想起自己对她曾有过的好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是吗?那么……」他不自然地对我笑了一下,似乎觉得我在撒谎。

  「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喜欢她很久,自从……」我停下来。「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艾塔提过一次。」他耸着一边肩膀,转过身。「我只是刚好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最好是。」他的后颈湿湿的,衬衫背后有两道长如刀片般的折痕在脊椎两侧。我把玩着枪带,恨不得能想出回应他的话。

  他突然转过脚跟。「——点点!我们最好继续找,我完全——真不敢相信我们竟然——」

  「没问题,我们走吧。」

  他迈开步伐,冲进树林,直到那身衬衫化为葱郁之中一道白晃晃的影子。我不禁迟疑了下。我知道自己必须快点追上,不然一定会跟丢。可是内心却有个什么纠缠着我不放,而这种无所适从的感受既像是一场感冒的开端,也像是自己不小心遗漏了什么。

  我听见点点在远方吠叫,便努力压下那股感受,直到它消失无踪,然后朝着牠声音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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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之后,达内不再来访。

  起初我们以为——至少我们是这样告诉彼此的——没什么大不了,他只是这天没空,隔天就会来。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过了一周达内依旧毫无音讯,连封信件或讯息都没有。于是艾塔央求我陪她去纽豪斯,看看他是否在那里。那天我正在帮乳牛水池的周围重铺碎石,能有静静散个步的机会,让微风稍微吹干我汗湿的衬衫,我还满高兴的。可是,当我们踏上马车道前往纽豪斯,在那栋房子门口拉响门铃时,却无人响应,甚至没有管家出现草草将我们赶走。艾塔转身望着我,看起来像是一朵被冻得干枯皱缩的花。「阿墨,要是他死了怎么办?」

  「别傻了,如果是这样,我们早就听说了。」

  「要是——」

  「别说了!」

  我们沉默地走回家。很显然他就这么不告而别,没留下只字词组便回塞津去了……但我无法对艾塔说出事实真相。他应该不可能那么无情吧?但是他确实不再来访。家里气氛凝重,紧绷的情绪一触即发。爸妈恶言相向,艾塔在制酪场闹脾气,白白让两天份的生乳就这么酸掉。只要有马儿经过门口,点点便会竖起耳朵发出哀鸣。我在夏日高温下埋头苦干,每晚回家时都头痛欲裂。尽管如此,我却依旧夜不成眠,晚上只能坐在窗边,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降温。咒骂和盼望在脑中混成一团,我已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接着便到了仲夏节前夜。因为艾塔拒绝出席村庄举办的篝火大会,我们大吵一架。我骂她是个得开始找新对象、被宠坏的小公主。道歉时又吵了一架,因为她赏了我一耳光。最后我们还是参加了篝火大会,不过一点意思也没有,每一口啤酒尝起来都苦涩无比。爸喝多了,差点和马丁.库柏大打出手。我不想插手,便转身离去,让妈去把他们拉开。然而我望向另一头时,却发现艾塔跟其他女孩保持着一段距离。那些女孩全穿着最漂亮的洋装,像去觉醒市集那天一样精心打扮,在脖子和手腕上挂着夏季花卉编成的花圈。与当时不同的是,在觉醒市集上艾塔是众所瞩目的焦点,全身洋溢着幸福,其他女孩则对她投以妒忌目光。现在,却是希熙.库柏嚷嚷着:「艾塔你快来,听说葛蒂订婚了耶。」而葛蒂则骄傲地甩甩头发说:「艾塔,别烦恼,你很快就会找到新对象的。」语气里尽是掩不住的沾沾自喜,让我好想赏她们一巴掌。但我知道艾塔的自尊心绝对不会允许我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我也一样,爸妈也是。于是我们留下来,跟众人一起唱歌欢笑,直到清晨时分才像毫发无伤的败战士兵那样走回家,试图假装我们并未战败。

  我那天很晚才睡,一直把脸颊贴在窗户上——或者该说很早,因为阳光已经从后院栅门斜斜地照进来了。艾塔那张因哀伤而憔悴的脸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都是我的错。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我知道都是我的错,要是我……然而我不也知道自己能改变什么,虽然如此,这依旧是我的错。这个念头盘旋不去,简直快要让我发狂,但至少能让我不再去想其他的事,例如达内。

  有什么东西敲着我脸正贴着的玻璃窗,我不禁猛地坐起。玻璃窗再次震动,我打开窗户看往外头,眨了眨眼睛。已经快要中午了,能感受到太阳带来的高温。

  「法莫,」达内对我喊着:「大家都上哪去了?」

  「今天是仲夏节,」我说:「我们都在睡觉。是说你到底上哪去了?」

  「你可以下来一下吗?」他弯下身,轻轻拍着脚边兴奋得直转圈的点点。

  我慢吞吞地套上衣服,抹去下巴干掉的口水痕。我在艾塔房门前停下脚步。虽然很想回敬她打我的那一巴掌,最后还是逼自己敲了门。「艾塔!达内回来了。」我说,然后便听见她弹起身时床垫弹簧发出的嘎吱声。

  「你跟他说我不想见他。」她的脚步声在房里啪啪响,停在她最漂亮的睡衣所在的柜子前。

  我快步冲下楼,走进后院,边走边将脚挤进鞋子里。达内转过身时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看起来还真……真随兴啊。」他说。

  「篝火大会到天亮才结束,」我说:「我们回家喂动物吃点东西,然后就一路睡到中午,爸也一样。今天是假日。」

  「噢,抱歉,我是不是打——」

  「不会。」我连忙打断他。「完全不会,我很高兴看到你。」

  一片寂静。达内弯下腰,轻扯着点点的耳朵。

  「艾塔不想跟你说话。」我说。

  「真可惜。」

  「我觉得她希望你还是坚持要见她,求她原谅。你懂的。」

  「那你想跟我说话吗?」

  「这不是很明显吗?」

  「那就好了。来吧。」他对点点弹了下手指,没等我绑好鞋带就径自步出栅门。

  「达内。」我追上他。「你到底跑去哪里了?我们都以为——艾塔以为——我是说,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在想事情。」他说。

  「想事情?想了一整个礼拜?」

  「我想事情本来就比较慢。」

  我听得出他是想逗我笑,而他也成功了。在我们继续往前走时,我才发现他其实是想回避问题,于是又问:「我们要去哪里?」

  「带点点散步。」我不假思索地跟着他走上一条森林小径,看见日光从树叶间筛落,成为一片炫目的斑斓金绿,不由得感到十分开心。走到森林尽头时,他停下了脚步,我这才发现他带着我走到了什么地方。在我们脚边是一大片沉静的河水,水面湛蓝,比天空略深,而正对面则是城堡废墟。一直以来,我们都刻意回避这座废墟,像是害怕想起相遇的那一天。然而此刻外墙满是紫藤花垂坠、倒影在护城河面轻颤的古老城堡,与那个冬日午后红黑交错、彷佛闹鬼般的模样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我深吸一口气,嗅到从河对岸飘来一阵香甜浓郁的丁香气味。

  我们绕着护城河走,然后漫步过桥,点点则兴奋地跑在我们前方。我走进小中庭,倚着井口,仰起头感受晒在脸颊上的太阳。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而我努力想睁开时,却只见到高塔和城墙模糊成一片沙色岩石,还有粼粼波光、绿叶、鲜明的青空。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就像是贫血一样,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宿醉是否仍未消退。我揉着眼抹去如细沙般扰人的睡意,然后一手盖着脸遮蔽太阳,却仍能感觉到黑影在眼前闪烁。

  达内停下脚步,低头望着河水,专注得像是能从底下的淤泥读出些什么似的。最后他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法莫。」

  「问吧。」

  「是有关艾塔的事。」

  「她只是在生闷气,」我说:「你只要去敲敲她的房门,拜托她出来见你就好。如果你用对方法,只要几盒蜜饯她就会原谅你的。」

  「我想问的不是这件事。」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阳光似乎在突然间变得太过热烫。要是昨晚没喝得这么醉就好了。

  「她会没事的,」我说:「她才十五岁,她会看开的。达内,你只要对她温柔点就好。她其实没有表面那么坚强——」

  「可以拜托你先闭嘴吗!」他一手抹着脸。有一瞬间,彷佛他才是那个彻夜未眠的人。他停顿了好一阵子,久得简直像是故意在吊人胃口,然后才说道:「我在想,我是不是该向她求婚。」

  3.. 3时尚版画(fashion plate)为十九世纪时以流行的服装打扮为主题制成的版画,类似现代的时尚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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