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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五日下午五点十八分，警视厅中央署二楼讯问室附近发生爆炸。事后调查是一起自杀炸弹攻击，凶手是身分不明的亚裔男人。正在署内接受讯问的恐怖份子齐里安.昆恩当场死亡。
IRF立刻发表正式声明，对日本政府谋杀爱国志士齐里安.昆恩提出严重抗议。此外，IRF更指出英国政府也参与这场阴谋，并表示今后将尽全力查明真相。死亡者除了齐里安.昆恩外，还有中央署六名警察、两名内勤职员，以及九名正在接受讯问或遭到拘留的嫌犯。死亡的六名警察中，包含副署长大日方勘治警视。
特搜部的夏川大悟警部补因冲击出现脑震荡。由起谷志郎警部补身受重伤，全身肋骨、锁骨及前臂骨断裂，须五星期才能痊愈。由起谷警部补原本正讯问齐里安.昆恩，因嫌犯表示口渴，他在爆炸前一刻离开讯问室，前往茶水间。茶水间在拘留室入口后方，因结构上有钢筋混凝土墙壁作为阻隔，他才死里逃生。
受伤人数难以估算。包含自爆凶手的动机在内，警方查不到线索，也没有组织发出犯案声明。在这一天，除了这起恐怖炸弹攻击，还发生由齐里安.昆恩主导的首都高速公路都心环状线机甲兵装袭击案，以及江户桥交流道施工管理中心大屠杀案。即使过数天，警方还是没有公开前者与后两者的关联性。然而并非真相遭到隐瞒，而是连警方也无法厘清案情全貌，加上各省厅意见纷歧所致。
十二月八日下午两点，在新木场特搜部厅舍会议室，特搜部长冲津对着众人说道：
「『敌人』的目的在于阻止IRF夺取龙机兵，理由是IRF背后有中国暗中协助。他们杀害中国国家安全部的谍报员，向我们暗示中国在背后搞鬼。我们遭到『敌人』利用。这一策略奏效了，我们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IRF的阴谋。但『敌人』并不希望齐里安.昆恩遭活捉，因为一旦他供出得到中国协助，国际关系将变得没有转圜余地。因此『敌人』想要尽早将齐里安.昆恩灭口。然而要杀齐里安.昆恩，必须趁他还收监在中央署内的时候。时间拖得越久，暗杀就越困难。『敌人』一得知齐里安.昆恩遭到活捉，立即与中国进行一场交易。内容很简单，『敌人』将齐里安.昆恩遭逮捕的消息及收监地点告诉中国。只要这么做，『敌人』就达到了目的。这一来等于卖了一个人情给中国，二来也是给中国一个警告，要中国别再轻举妄动。」
冲津说这番话时，语气平淡轻松，但两侧的城木理事官及宫近理事官一脸严肃。
至于三名附属警部，表情与一个月前毫无不同。
铃石主任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疲累，勉强挺直腰杆。
头上包着绷带的夏川主任，则默默直视着前方。
会议室内唯独缺由起谷主任。
「另一方面，中国接到了消息后，立刻备妥了炸药及一名自愿执行自爆任务的人员。这些想必都是中国因应不时之需而早已安排的资源。这名自爆执行者到茅场町车站前的便利商店干下明目张胆的偷窃行为，让自己被逮捕。中央署的讯问室及拘留室在二楼刑事组对课的后头，非相关人员无法轻易接近。然而要确实杀死齐里安，一定要在讯问室附近引爆炸药才行。一般状况下，现行犯被逮捕时，员警会等到进入署内才检查随身物品。男人经过刑事组对课的办公室，进入讯问室前的走廊，在这里引爆了炸药。」
冲津说到这里，会议室内忽响起细微咒骂。那是夏川主任发出的声音。自爆执行者就从面前经过，却没有阻止，他因此深深自责。
「值得注意一点，我们逮捕齐里安不到两小时，中国就下手将他杀害。如果没有随时联络的内应，绝不可能如此迅速。可警界内一定有『敌人』的眼线。不，或许层级早已跨越警察组织。」
冲津深藏在眼镜背后的双眸眨了一眨，彷佛正凝视远方某处。
「世界上存在着黑暗面，这并不是某一天突然出现的现象。早数十年前，黑暗便存在地表每个角落。不，还可以追溯到更早。早在中世纪，或是更远古的时代，便从来不曾消失。」
所有人都想起IRF及背后代表的爱尔兰局势。这绝对不是仅限于特定地区或时代的现象。不论白昼或夜晚，冲突总与世人近在咫尺，只是世人逃避面对，因此难以察觉。
「『敌人』最卑劣一点，在于他们利用时局中的黑暗冲突。这种行径更加邪恶。他们知道这些不会消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置之不理。『敌人』就像癌细胞不停繁殖。我们的职责，就是阻止他们继续扩张势力。如果可以，甚至要将他们彻底消灭。」
冲津振振有词。虽然加一句「如果可以」，但口吻恢复昔日气势。
「至少我如此期许。诸位继续在岗位上尽一己之力就行了。会议到此结束。」
会议一结束，冲津起身走回部长室，宫近小跑步追上，城木跟在后头。
「部长!」
冲津停下脚步回过头。
「逮捕齐里安.昆恩时，我在通报上完全按部长指示，不过……」宫近迟疑一秒，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道：「逮捕不久后，警备企划课的小野寺课长辅佐因其他事打电话给我……我私下把逮捕的消息告诉他。」
「小野寺?」城木似乎也吃一惊。
「反正本来就得通报警备局，我以为没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冲津轻轻点头。「如果我没记错…小野寺是堀田心腹?」
「是的……请问我是不是错了?」
「你不必在意。」
冲津满不在乎，宫近的心情却完全不同。把小野寺的事告诉上司，很可能意味着自己再也不能走回头路。宫近下了很大的决心。正因如此，多少还是残留不安，无法肯定是否做出正确判断。
「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们也不要随便泄漏。」冲津补充。
两名理事官一听，顿时全身僵硬。
「部长，难道你认为堀田课长……」
冲津没有回答城木，转身走进部长室。
躺在病床上的由起谷，对着来探病的夏川露出微笑。「你怎么又来了?」
这里是外科病房的双人房，温暖的阳光透入窗内。
由起谷的上半身被石膏固定，完全动弹不得。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看腻我的脸了?」夏川一边说笑，熟稔地拉开床边铁椅。「这么说来，这玩意你应该也吃腻了?」
夏川坐下来，将探病果冻礼盒连着纸袋一起放在窗边桌面。除了礼盒，桌上早堆满其他人探病带来的伴手礼。
「那你就错了，我一口都没吃到。吃这些东西是探病客人的职责。」
「原来如此，那这样我再多买一些。反正这种东西保存期限很长，要是最后有剩下，你就拿去吃吧。」
「但愿我的双手在那之前能稍微动一下。」
「你不赶快把伤治好，东西就要被吃光了。」
「真不晓得你探病是为了谁。」
由起谷咕哝一声，两人同时哈哈大笑。但毕竟是勉强挤出来的干笑，气氛一点也不欢愉。接着由起谷自顾自地发起牢骚︰全身上下痛得晚上睡不着觉……刚刚又吃了药……虽然减缓了疼痛，石膏里却痒得不得了……
墙上挂了一块匾额，匾额里放警视总监赏的奖状。
两人因逮捕齐里安的大功而获得警视总监赏，但升迁方面并非如外人预测连升两阶，而是一阶也没升。这是高层评估两人功勋及组织内部政治问题后，经种种考量下的决定。
在中央署受到赞扬，有如昙花一现。原本以为长久的辛劳终于有回报，没想到是短暂幻想，如梦幻泡影般无影无踪。这并非感性比喻，而是千真万确的现实。一颗炸弹让中央署的讯问室从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今中央署内怨声载道，大家都骂「特搜部那两人以我们署员的性命换来警视总监赏」。过世的大日方副署长相当受到爱戴，更是让署员们对两人恨得牙痒痒。
由起谷躺在病床上，反而为夏川忧心。由起谷知道夏川对大日方警视仰慕极深。
得知大日方警视殉职后，夏川毫不顾忌他人地嚎啕大哭。因为夏川认为这全是自己的错。
空虚的沉默笼罩着狭窄的病房。另一名病人正在接受检查，因此不在房内。
半晌，夏川低声说道：「这次的案子，尤其是最后的爆炸攻击，留下许多疑点。我总觉得一定还有我们疏忽的地方。例如那三名外来警部的可疑举止……」
由起谷只是默默听着。
「永坂馆的指挥车里，似乎发生某种异常事态。就连技术班的柴田也说，铃石主任不太对劲。部长在会议上虽然对我们做了一番解释，但最重要的部分却含糊带过。我猜想他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多半就是藏在黑暗中的冲突吧。」由起谷呢喃。
「咦?」
「你不是说过，上次部长在训话时提到吗?」
「你指中世纪什么的?」
「是啊。说起来那些人比我们更接近世界的黑暗冲突。他们就像置身在世界边缘，见证过太多骇人悲剧。部长没有告诉我们所有实情，或许是为了我们好。」
杀了妹妹的拉德纳警部;利用了这个弱点的龙机兵抢夺计画;自杀炸弹攻击;遭到灭口的齐里安.昆恩;连IRF、中国及黑社会也玩弄在掌心的「敌人」;「Wicker man」;「树枝娃娃」;将献祭的活人关在人型牢笼里活活烧死的仪式;古代的迷信与现代的谋略，若问这两者有何不同，恐怕谁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一切都在黑暗中。
夏川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脑袋混乱，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他放弃交谈，默默凝视病床上的同事。
或许是药效发作，由起谷已闭上双眼。
「说起爱尔兰咖啡的基底，当然就是这个。」
待命室内，姿取出了一瓶Dunphy's爱尔兰威士忌搁在桌上。厅舍基本上全栋禁酒，更别提这里是待命室。但姿主张加在非酒精饮料内调味用的酒，就像料理用的葡萄酒一样，不在限制范围。当然，这是姿擅自决定的规矩。
「听说从前在爱尔兰，这是给搭水上飞机的客人在等待水上加油时喝的饮料，但这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爱尔兰咖啡是鸡尾酒，并不算非酒精饮料。尤里在心中如此反驳，却因为觉得实在太愚蠢而没有说出口。想必姿心知肚明。更何况特搜部刚与爱尔兰的恐怖份子拚个你死我活，姿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喝爱尔兰咖啡?这家伙的脑袋到底什么做的?
「使用基底不同，调出来的饮料名称就不同。例如若将基底改为干邑白兰地，那就不是爱尔兰咖啡，而是皇家咖啡。」
姿解释着，拿出两支据说购自横滨杂货铺的玻璃杯，摆在酒瓶旁边。
尤里坐在待命室的扶手椅上，兴致索然地看着。
姿将咖啡壶中的咖啡均等地倒在两支玻璃杯内。
「当然咖啡也很重要。倘若用了不恰当的咖啡，那可就前功尽弃了……在咖啡里加入红糖，接着倒入爱尔兰威士忌搅拌均匀，最后在上头放上鲜奶油。」
姿将完成的两杯爱尔兰咖啡其中一杯推到尤里面前。尤里无奈地拿起咖啡喝一口，味道不差。至少比以前喝过的罐装咖啡好得多。
「你猜得没错。」
尤里正啜饮着，忽听姿如此说道。
「我的契约书里，确实有自爆条款的附则。对于没有履行自爆条款的违纪友机，我有义务要摧毁。你的直觉正确。我就知道，前刑警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尤里忍不住反问：「既然如此，你为何没开枪?」
「你指摧毁报丧女妖吗?因为没必要。」
姿答得煞有其事，尤里却目不转睛地观察姿的表情，想要确认这句话可信度多少。这是担任莫斯科民警以来养成的习惯。
「自爆条款的目的，说穿了就是要防止机甲兵装遭抢夺。我只要处理掉卡车，不管莱莎是否交出报丧女妖，对方都没有办法将报丧女妖带走。因此我根本没有必要将报丧女妖破坏。如果情况允许，作为雇主的警视厅当然也会希望回收报丧女妖而不被破坏。」
「……」
「何况当时我们处在制高点，正是狙击敌人的最佳机会。虽然因人质而无法对诗人老大下手，但要干掉旁边的卡车跟杜拉汉比吃稀饭还容易。听了莱莎跟铃石主任的对话，莱莎会怎么做相当明显，我抓准配合的攻击时机就行了。」
尤里细细回想当时，姿一点也没错。
「你现在是实战员而不是搜查员，应该多学点特殊作战技巧。这年头上网就能买教战手册。」
尤里板着扑克面孔，没半分笑意。喝完咖啡后，他将杯子搁在桌上。
「我能问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如果状况跟这次不同……除了履行自爆条款外没办法防止龙机兵遭抢夺，而我或莱莎不愿履行契约，你真的会攻击我们吗?」
姿在自己杯中倒入咖啡，回答得简洁有力：「会。」
原来如此。尤里感觉肩上压力减轻不少。至少大家把丑话说在前头，比疑神疑鬼好。
原来如此，这个男人真的会开枪。
「我也想问一个问题。」拿着咖啡壶的姿抬头说道。
「问。」
「要不要再来一杯?」
「不必。」尤里满心苦涩地回答。
结束轮班执勤时间，绿在这天早上九点离开厅舍。
随着年关将近，气候一天比一天冷。但对一天中绝大部分都在研究室渡过的绿而言，季节变化并没太大意义。勉强要举出意义的话，顶多就是必须更加留意气温、气压、湿度、风向等变化，对龙机兵的瞄准系统进行微调。
随着齐里安.昆恩的死，警戒状态终于解除，但对技术班而言，忙碌的日子正要开始。三架机体中，唯独袋人损伤较轻微，犬魔跟报丧女妖恐怕都要花上比原本预期还要长的修理时间。其中又以报丧女妖最严重，全身上下满是NSV重机枪的12.7×108mm子弹轰出的弹孔，外部装甲脱落数枚，行走距离也达到活动能力极限。能够一直运转到最后一刻没有故障，可算是奇迹。原本雪白的装甲因硝烟及无数伤痕而变成灰色，彷佛在强调这才是灰姑娘的本质。
这是没风的晴朗早晨。或许是熬夜造成情绪亢奋，并不特别寒冷。由于长时间集中注意力于工作，肩膀跟背部都酸麻僵硬。原本为了回护国寺的公寓而走向新木场车站，到途中却突然改变心意，想在附近散步，顺便思考。由于在研究室或厅舍内无法静下心好好想，这些事一直挂在心上。一边散步一边还可以解决平日运动不足的问题，可说一举两得。
绿穿过首都高速公路湾岸线与湾岸道路的高架桥下，朝着梦之岛公园前进。
她漫步在绿色步道上，思考关于自爆条款的问题。
越想越觉得，这是不该存在的条款。自爆装置本身勉强还能接受，毕竟这就跟核子武器一样，具有威吓的效果。当然，这是以「不使用」为最大前提。然而「自爆条款」是另一回事。就算是再重要的机密，都不能为此要求驾驶员签下背负自爆义务的契约。若是这么做，那警视厅与冲津口中所说的「敌人」又有什么不同?
冲津部长经常声称特搜部是对抗罪恶、对抗「敌人」的组织。绿也很认同这样的立场。身为一个恐怖攻击的受害者，绿想要尽一己之力铲除世上所有的罪恶。
作为指挥官，冲津旬一郎的能力确实敬佩。例如这次的案子，冲津事先看穿对手齐里安.昆恩的布局地点，就是最好的证明。对于冲津的领导才能，绿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冲津强迫三名龙机兵驾驶员签下包含自爆条款的契约，这绝对不是正派人士会做的事。
这样的上司真的值得信任吗?绿明白自己已失去信心。
三名签约者想必各有非签约不可的理由。但这并不意味其他人可以抓住这个弱点加以胁迫。利用人性弱点逼迫人签下契约，那是恶魔才会做的事。但另一方面，绿心里也明白，或许唯有〈恶魔〉才能战胜〈诗人〉。倘若冲津是〈恶魔〉，那么在〈恶魔〉底下努力维修着龙机兵的自己又算什么?
接着绿又想起莱莎.拉德纳。这个人愿意签约的理由并不难猜。因为她杀了亲生妹妹。她做出如此罪大恶极的事，只能以因果报应形容。这个人的罪业早超越自己的想象极限。当报丧女妖恢复通讯的时候，自己曾拚命说服拉德纳回心转意。当时自己没半点虚假。确实到死都不会原谅她。但也只有她才能将报丧女妖的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自己为何会对她说出那些话?那股冲动从何而来?
那天后，绿与拉德纳不曾交谈。平常两人井水不犯河水，这倒也不奇怪。虽然在机体的维护上，有时须驾驶员沟通协调，但报丧女妖实在毁损得太严重，目前还没到需要沟通协调的阶段。
开会时的拉德纳态度跟以前毫无不同。即使被大家知道她杀了妹妹，她似乎依然不当一回事。如此强韧的精神力，也是绿所无法理解的一点。
绿通过梦之岛竞技场的侧边，欣赏着左方宽广的运河景色，漫步而行。映照在河面的冬日阳光和煦宜人。绿走在稀稀疏疏的草坪上，忽察觉前方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那赫然是拉德纳。
绿不由得停下脚步，站在树叶落尽的樱花树间偷偷观察。
那女人还是穿着皮革外套，专心地看着手上的东西。那是书。拉德纳正在读书。绿回想起从前在厅舍二楼休憩区读书时曾被她撞见。现在的立场可说对调了。
拉德纳竟然在阅读，绿感到不可思议。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表情。绿从未见她流露出这种神情。跟过去判若两人。
她在读什么书呢?
绿察觉那本书封相当眼熟，不由自主地悄悄沿着原路往回走。完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不论对她，还是对自己。目睹如此错愕的一幕，除了不动声色离去，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那是《车窗》，为什么拉德纳在读那本书?
她正读着父亲的著作，脸上表情无比温馨宁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