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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清晨,冲津将特搜部的主要干部召集至部长室,他们分别是城木及宫近理事官、三名附属警部、搜查主任由起谷及夏川,以及技术班主任铃石绿。办公桌前胡乱摆着各式椅子,从待客沙发椅到铁椅都有,众人一张就座。冲津提醒大家务必保密,便简单扼要地说明外务省透过非正式会谈传递的消息。

  「齐里安.昆恩……」姿低声重复。包含绿在内,所有人都有所耳闻。以恐怖份子的国际知名度而言,这个人物或许仅次于伊斯兰原教主义组织的精神领袖。

  绿跟往常一样穿警视厅内勤人员制服外套。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握拳。城木朝她轻轻一瞥,眼神中带着些许不安。齐里安.昆恩,绰号诗人。建立IRF的最大功臣,参谋本部的大老。害绿失去家人的查令十字惨案幕后主谋。

  「但是……部长,我们还不确定昆恩是否已经入境日本……」

  「齐里安在日本。」城木说到一半,已被莱莎打断。

  「咦?」

  「他昨晚到我住的阁楼。」

  全部人愕然无语。莱莎淡淡道出昨晚,语气不带感情,彷佛事不关己。然而内容让人瞠目结舌。诗人来访,还跟着三名恐怖份子——猎人、守坟人及舞娘。

  「国际通缉犯竟然到一个警察的住处自投罗网?」

  宫近忍不住大喊。绿心里想法相同。

  「妳就放任他们离开?就算没能力逮捕,好歹该立刻回报,或提出紧急配置申请吧?」

  莱莎没回答。

  「不能申请紧配。」城木歪着脑袋道:「在警察体系内正式通报齐里安.昆恩在东京会引起恐慌,这会坏了外务省的计划。」

  「也对……」宫近无奈地低头不语。对方名头太响亮,辖区员警要是知道他在东京出没,肯定闹得沸沸扬扬,不可能保守秘密。

  夏川忽然像下决心地起身说道:

  「我也有与宫近理事官相同的疑惑。不,我相信在场人都一样。当然,姿警部跟奥兹诺夫警部或许例外。」夏川彷佛要吐露心中积郁已久的心事。「拉德纳警部那番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绪。不,就算不谈这次的案子,我认为关于拉德纳警部的来历,未来总是得对基层搜查员交代清楚。请问当部下们问起,我该怎么回答?我跟部下都听过传闻,但传闻毕竟是传闻。我知道这或许是不能说的秘密,但继续这么隐匿,难以维持部下士气。」

  「我赞同夏川主任。」由起谷也毅然决然地起身。

  冲津凝视两人道:「没错,拉德纳警部的身分是不能说的秘密。我们特搜部有不少像这样的秘密,如果没有这些,特搜部根本不会存在,这点你们应该很清楚。」

  「我明白,但是……」

  夏川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应,冲津接着道:

  「多知道一件事,就多一分负担。城木理事官与宫近理事官知道内情,却须背负相应的风险。『不知情』提供你们不必背负责任的权利。不过你们迟早要放弃这个权利,这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夏川略一迟疑道:「我不需要这个权利。我必须对基层搜查员们负责。」

  「由起谷主任,你怎么说?」

  「跟夏川主任一样。」

  此时城木跟着帮腔:「我信得过夏川主任及由起谷主任。拉德纳警部刚刚的话,我也有许多不解。夏川主任说得没错,必须拥有全盘理解,面对问题时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好吧。」冲津转头对莱莎道:「拉德纳警部,将妳的本名告诉大家。」

  「莱莎.马克柏雷。」莱莎以机械般的口吻回答。

  夏川与由起谷脸上并没特别反应,因为他们从没听过这个姓氏。至于其他人,则是早已知道莱莎的真正全名。尤其是姿与尤里,不仅知道莱莎的绰号是死神,更深知她在水面下的社会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说出妳以前的隶属组织。」

  「IRF。」

  「说出妳在组织里的身分。」

  「处刑者。」

  「说出具体工作内容。」

  「排除一切有碍祖国独立的敌人,并肃清违反军纪的士兵。」

  处刑者。这似乎是IRF给予专门从事暗杀者的称呼。

  「说出妳遭从前同志追杀的理由。」

  「违反军纪,擅自脱离战场。」

  「说出妳跟齐里安.昆恩的关系。」

  「他邀我加入组织。进入组织后,他一直是我的直属上司。」

  「妳的表现是否有助于巩固他在参谋本部内的地位?」

  「我认为有。」

  「多大程度?」

  「很大。」

  两人持续着讯问般的一问一答。莱莎在回答过程中毫无迟疑。

  「过去妳是否曾遭英国政府当局或其他国家政府侦讯或调查?」

  「没有。」

  「妳是否曾遭到通缉?」

  「没有。」

  「是否曾背负犯罪的嫌疑?」

  「没有。」

  「妳认为IRF为什么不将妳的资料泄漏给英国当局?」

  「IRF打算亲自依军规将我处刑。」

  「齐里安.昆恩昨晚来找妳做什么?」

  「宣告处刑。」

  「谢谢妳,警部。」

  冲津接着转头向众人说道:

  「以上应该大致囊括你们想要的资讯。若有任何问题,直接问她。」

  「我想问一个问题。」绿站起来,目不转睛地凝视莱莎,身体紧绷僵硬。「刚刚的问答,没办法为宫近理事官的质疑作出合理解释。妳既然遇上恐怖份子,为什么没有立即回报?」

  「我没有义务这么做。」莱莎面无表情道。

  绿一听就傻住了。其他人反应也大同小异,唯独姿露出若有深意的微笑。

  「这么说不对吧?妳跟警视厅签约,不管过去身分,至少妳现在是一个警察……」

  「我的契约里有一项特约条款。除非是特搜部正在侦办的案子,否则警视厅不得向我索求关于IRF的情报。」

  「既然是这样,妳更应该回报不是吗?我们正为了这个案子……」说到这里,绿想到上司才说过特搜部将从案子抽身。她顿一下改道:「现在是一回事,至少昨晚……」

  「昨晚我并不清楚齐里安与大黑码头屠杀案的关联性。」

  「……」

  「我以为齐里安基于私人因素来找我。」

  宫近听莱莎语气冷淡,再次勃然大怒。「妳那是什么口气!」

  「喂,宫近……」

  城木赶紧打起圆场。但这一次,他及由起谷等人的立场偏向跟宫近同一阵线。

  「你们让我说下去!这家伙是最恶劣的犯罪者,根本没资格当警察!」

  宫近在暴怒下出口的这句话,等同否定特搜部的核心价值。但他这么说完全出于警察的骄傲与尊严,在场每个人感同身受。

  「为什么妳不能体会铃石的心情?」

  「我明白她的遭遇。」莱莎平静道。「她是查令十字惨案的生还者,但是……」

  莱莎说到一半没再说。绿想,她后面要说的话不是「这与我无关」就是「我无法体会她的心情」。这让绿更加激动。

  「我们将问题重新整理一遍。」绿勉强压抑着情绪道:「拉德纳警部,妳昨晚跟企图杀死妳的IRF成员见面交谈,但妳任由他们离开而没有行动,对吧?」

  「是的。」

  「妳是否认为被他们杀死也无所谓?」

  「不。」

  「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或许。」

  「我不懂妳在想什么。」

  「妳不必懂。」

  宫近再次大吼:「够了没有!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莱莎脸上依然毫无变化:「我会尽全力执行我的任务,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我不相信。」绿调匀呼吸,鼓起勇气道:「身为技术班主任,我认为报丧女妖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一直有某种倾向,那就是行动极端引人注目。」

  报丧女妖是莱莎驾驶的龙机兵代号。

  「当然,我不是说妳刻意违反命令。妳在执行命令上精确而确实。但在命令允许范围内,妳有着刻意引起注意的倾向。这是经由分析及观察报丧女妖行动模式归纳出的结论。虽说依这架机体的特性,确实需要这么做才能发挥最大能力,但是……」

  绿迟疑数秒后接着道:

  「我认为妳是单纯想寻死。」

  「这个推论可以说正确,也可以说不正确。」

  众人一听,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到底正不正确,妳说个清楚!」

  再也没人试图安抚宫近的情绪。冲津表情冷酷且不发一语。

  「我也认为这问题该问清楚。」姿这时开口了。「不管妳是拉德纳,还是马克柏雷,老实说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妳是值得信赖的伙伴,更是重要战力。就算是佣兵界的老手,能力像妳这么优秀的人也不多。可惜妳有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像一颗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我不愿意一天到晚带着这样的东西上战场。」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射在莱莎身上。

  「我不能自行了断生命。」这就是她的回答。

  「两小时后开会,我来向搜查员们解释状况。」

  冲津宣布解散。

  姿与尤里接受这个回答,但其他人起身时各自露出无法释怀的神情。

  绿走出部长办公室,依然不断重复思索着质问莱莎的问题。

  妳夺走我的家人,夺走那么多条人命,为什么还如此逍遥自在?

  城木回到座位上,以专用电脑连上ICPO、FBI及苏格兰场4的网站。这些网站都对外公开三名IRF处刑者的照片及个人资料。三人如今都是国际通缉犯。

  城木详读网站上的各种资料,做着笔记。

  史恩.麦克连,绰号「猎人」。北爱尔兰亚尔马市出身。曾以临时派IRA(Provisional IRA;临时派爱尔兰共和军)南亚尔马旅士兵的身分参与各种恐怖攻击行动。其后曾隶属于真IRA(Real IRA;真爱尔兰共和军),最后并入IRF(Irish Republican Force;爱尔兰共和武装势力),是个一路走来坚持强硬路线的激进份子。在隶属真IRA的九○年代,曾反对《伯发斯特协议》而参与包含奥马市炸弹攻击事件在内的主要恐怖攻击活动。后来因涉嫌于纽里市抢劫而遭逮捕,判处十二年徒刑,于服刑第六年后假释。外界推测他能获得假释,是政治交易的结果。假释期间他不仅躲起来,且受IRF任命处刑者,以杀手身分从事活动,目前为止至少杀害四人。

  马修.菲茨吉本斯,绰号「守坟人」。恩尼斯基连市出身。在七二年的流血星期日发生前便投身于抗争运动。据说加入组织时还不到十五岁。如今他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总是躲在暗处,默默执行着水面下的任务。他可说是北爱尔兰纷争历史的活证人。同伴们在抗争活动中相继死亡,唯独他总是能存活下来,因此得到了守坟人这个绰号。虽然年纪老迈,但暗杀技术已达炉火纯青,成了年轻后进皆难以望其项背的传奇人物。以活动资历来看,理应拥有长老级的地位,但他坚持不肯在人群前抛头露面,自愿永远做一个低阶的士兵。对于北爱尔兰的纷争问题,他坚决反对以政治谈判的方式解决。因为这个缘故,在组织寻求和平解决途径的过程中遭到高层刻意疏远,甚至一度传出退休、死亡等传闻。IRF成立之后,他再度披挂上阵。有情报指出他现在是以处刑者的身分参与抗争活动。

  伊芬.奥德尼,绰号「舞娘」。当帕垂克市出身。十三岁时涉嫌对新教区居民施暴而第一次遭逮捕。其后更历经三次的逮捕与保释。为人机智狡猾,但个性冷酷无情。十五岁时,在拉恩市的夜总会内假扮舞娘,自舞台上射杀阿尔斯特防卫协会UDA东安特令旅的成员。大胆性格与优秀的能力引起了齐里安.昆恩的注意,在昆恩的邀约下加入了IRF。因她曾经假扮舞娘杀人,所以得到了舞娘这个绰号。进入组织后一直以昆恩直属部下的身分从事暗杀行动。共涉嫌杀害九人,其中包含北爱尔兰警察厅PSNI职员及英军将领。

  城木越读越沉重。他读惯职业犯罪者的档案资料,但三人经历令人咋舌。他们从小生活在暴力阴影下,在摇篮里听着枪声,在丧礼会场上听着炸弹爆裂。对仇恨与杀戮见怪不怪。这就是爱尔兰岛上阿尔斯特居民的生活。城木学过这方面国际情势的知识,但永远没办法实际体会。

  最后城木以「莱莎.马克柏雷」搜寻。跟前几次一样,完全没纪录。齐里安.昆恩将她当成王牌,刻意彻底抹除关于她的存在痕迹,使她「不为人知」。其实英国当局掌握了这号人物,但基于谍报考量,对外表现出一无所知。舞娘伊芬.奥德尼没办法像莱莎一样销声匿迹,她在进入IRF前就遭到逮捕,还在夜总会里杀人。

  城木看一眼桌上时钟。会议还有十分钟。他整理好笔记,收进档案夹后站起。有股好想深呼吸的冲动。哪里都行,好想到外头透气。好想呼吸熟悉的日常空气。从地下铁胁持案……不,其实更久前,社会动荡不安的氛围便一天比一天恶化,但至少日本不像阿尔斯特那般无可救药。

  齐里安.昆恩、他的三名部下、化名拉德纳的莱莎.马克柏雷。城木想象着他们在阿尔斯特的生活,揣摩着他们充满仇恨的过往,懊悔自己的无知与天真。

  冲津履行两小时前的承诺,对搜查员们解释当前状况。

  IRF的齐里安.昆恩潜入日本,目的是暗杀访日的英国高官,上头禁止特搜部插手干预。

  冲津没提及莱莎过往,寥寥几句说明齐里安.昆恩的次要目的是肃清莱莎.拉德纳警部。搜查员就跟两小时前的宫近等人一样哑口无言,转头望向由起谷与夏川。两人承受着部下目光,无言地缓缓点头。搜查员们见状皆回想起关于莱莎这个人底细的传闻。

  整间会议室笼罩在沉默中。特搜部对这个案子非收手不可。既然特搜部无法侦办涉及IRF的案子,成为暗杀对象的莱莎又该如何是好?特搜部要如何处理这名附属警部的问题?

  莱莎本人一脸漠不关心,彷佛这件事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齐里安.昆恩这个人,相信各位都曾耳闻。但一个人的气息,往往靠报导及书面资料看不出端倪。」冲津接着转头问莱莎:「拉德纳警部,妳曾经跟随在齐里安.昆恩左右?」

  「是的。」

  「在妳看来,他是什么样的人?」

  莱莎凝视着冲津,思索半晌后斩钉截铁道:

  「跟部长很像。」

  这个回答让众人愣住。说上司跟恐怖份子很像,这什么道理?

  「我并非指容貌,而是部长的气息。齐里安散发的气息,跟部长几分相似。」

  「这真伤脑筋。」冲津似乎也吓一跳,但他没有动怒,仅微微苦笑。「原来他跟我很像……我该以此自豪吗?」

  兼具少年般的戏谑笑容,以及恶魔般的狡狯城府。

  宫近等人不以为然,唯独姿煞有其事地频频点头。

  绿强忍着胸口一股不断上窜的呕吐感。齐里安.昆恩与谁相似一点都不重要。这一切就像噩梦。延续四年前的噩梦。宛如玻璃雕像般坐着不动,甚至眼睛也不曾眨过的莱莎,正是这场噩梦的见证者。绿多么希望马上从噩梦中醒来,但那是不可能的奢求。这场噩梦的终点还在遥远彼端,完全看不到尽头。此刻是上午时分,绿却感觉厅舍周围的亮光都消失无踪,自己陷入漆黑深邃的黑暗渊薮。

  4 「苏格兰场」是伦敦警察厅的别称,既不位于苏格兰,也不负责苏格兰的警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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