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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距离交件还有三周

  凌晨两点醒来,不想回去睡。我梦见一张网子变成圣之嬉缠绕在指尖上,然后发现那是蜘蛛网,真恶心。

  外面在下雪,我的桌灯映照出窗外细雪纷飞,还有远一点的另一扇窗也亮着灯光,可能是卡费克的房间吧,不知道。外头黑压压的一片,在那片黑暗中包含着漆黑的天色与树影,还有白色的积雪山坡。黑暗之中,唯有这两扇透出金黄灯光的窗户悬在空中,光线在逐渐增强的雪势中摇曳不定。现在我眼前看见的景象再真实不过,和梦境完全不同。这才是现实。不管我的脑海浮现了什么,唯有亲眼所见才是真的。我在乱写什么呀?我怕我心底潜伏着什么,可能是一只蜘蛛,想要把我的内脏溶化、吸干。这下场其实还不是最糟的,我更怕被蛛网缠住,怕那黏呼呼的感受,怕自己被包成一颗茧,在安逸中迎来死亡。

  我又在乱写什么?不写了,浪费纸张胡说八道。

  我好累,虽然累却没有睡意。去年不是这样的,今年这种状况是头一遭。我的胃口也乱掉了,大多时候都不饿,到了深夜却感到异常饥饿。今晚(或者该说昨晚)我在卡费克的房里讨论到快半夜才回到自己的寝室,然后把老妈昨天寄来的巧克力全部吃光,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做恶梦。

  说到《骷髅之舞》,我现在不论看什么都像《骷髅之舞》。雪景是白骨,树影是骷髅,床褥是陵寝。几天前,我看见了卡费克熟睡的模样,那时我敲了房门,但他没有回应。侧睡的他半张脸埋进枕头里,看起来毫无防备。这让我想起朱丽叶,睡着的她看起来就像死去一般,但她其实还活着。剧本第五幕说,她死后的蛆虫将作为侍婢陪伴她,这种说法就像是童话故事,让人想起灰姑娘故事中化为仆人的老鼠,又可爱又可怕。这些侍婢会钻进你的身体里,再被比你更低微的生物所啃噬,牠们不会偷吃你咬过的食物,却会在你的伤口大啖晚餐。我心里想着这些事,站在原地看睡着的卡费克。我退出门外再敲门,敲到他醒来为止。我不想要趁人之危偷看他,要是我看着他,而他却不能回看我,这并不公平(说到趁人之危,死亡才是最大的可趁之机,但幸好他还活着)。

  我还想谈谈他的旋律。前几天我练琴的时候想要弹首前奏曲,却不知不觉弹了他做的曲子。死神与可爱的年轻女孩跳起了华尔兹,这首歌带有强烈的暗示,是他刻意营造的吗?我想问他却问不出口。嘿,卡费克,你那首小曲子让我形而上地兴奋起来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刻意的?不是?那可能只有我这样觉得吧,我真是一如既往的变态。

  没人看得见我脑中的想法真是太好了,卡费克看不见更是万幸。

  至少我是希望他看不见啦。但是,如果他看得见呢?

  他这个人不可捉摸,不,这样说不太对。通常他感觉到什么我都知道,或至少能猜出几分,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个秘密,这个秘密将他和其他人隔开。他总是自以为是、高高在上地打量我们,拒绝和我们来到同样的水平。他总是有所隐瞒,所以我成功让他咒骂出声或大笑的时候,我总有一股胜利感,觉得关系有所突破,他总算表现得像个人了。现在他的灯还亮着,他在做什么?写得顺利的话,明天他会出现在图书馆里,告诉我他想到什么奇招。知道他人在窗后并且还醒着,让我感到莫名高兴。

  我看着桌灯的闪烁金光照在落下的雪片上,看着我的影子在半空中晃动。

  他熄灯了。

  搞不好透出灯光的根本不是他的窗户,也有可能是乔布、菲力或杜彭的,我又何必那么在意呢?这里可是蒙特维尔,这个讨人厌的地方,我最受不了了。有时候我会觉得,比起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待在这间学校里还更加寂寞。

  距离交件两周又两天

  老妈又写信来了,真希望她别再寄信过来。我真想打电报回家告诉她:我忙、不回信、别再寄、新年见……她很担心老爸,担心他的心脏。其实我忙到没空回信也是件好事,不然我会说:「爸心脏有问题?他有心吗?」

  家里的生意倒是发展得挺不错的。显然眼下这种世道,股市崩盘、经济紧缩、全民失业、自杀、忧郁诸如此类,收破烂的最喜欢了。很让人意外对吧?

  真高兴我不用再去碰这些。

  距离交件两周

  上历史课的时候差点被踢出来。我原本在跟乔布吵架,吵着吵着变成跟教授舌战。他们说人类文明已经完了,科技、武器、工业化的发展等同世界末日。我向来不在意这类话题,不然就是被点到才应声,今天却不知为何愈听愈生气。他们怎么胆敢像这样高高在上地谈论社会即将解体?他们一脸悲悯地看着经济失调,看着其他人在路上挨饿,然后他们再看看圣之嬉,坦然承认黄金时代已经不再,我们束手无策。这些人摆出一副出世的模样,彷佛身边的一切皆可付诸流水,而我们却能待在象牙塔里,乘着最后一波美与真理所发动的忧郁浪潮,直到世界末日到来。这些人总是站在高塔上,俯视着底下活生生的人群。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啊?

  我好像真的把这些话说出来了,所以教授才会叫我闭嘴,不然就离开教室。所有人都先看看他,再看看我,因为从来没有同学被赶出教室过,至少班上没发生过这种情况。我本来就气到说不出话来了,只好闭紧嘴巴坐下。这些人的态度是如此狂妄,却没人关切或在意!我不敢看向卡费克,总觉得要是他也不了解我的想法,会让我感觉更糟。

  同日稍晚

  刚才那是午餐时间写的,当时我还很愤怒。现在快要吃晚餐了,心情平静不少,却觉得有些……不寻常。今天下午上实作课,进教室时虽然气还没消,我还是拿出素描本和铅笔坐下,开始画静物写生。我打算跟往常一样画两个瓶子和一个玻璃杯,闭着眼睛我都画得出来。以前教授会探头看看我画得怎么样,还会说:「今天画点别的如何?」、「要不换个媒材吧……?」不过几周前他总算放弃了。虽然这堂课不像睡午觉般轻松,但至少压力不大(大家都觉得这堂课是用来放空脑袋用的,不是只有我这样认为)。

  我坐下开始要画,却画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历史课的气还没消,或者是因为其他人一直偷看我,看看我什么时候又会爆炸吧。我翻翻写生簿,看见自己反复画着瓶子和玻璃杯,作品看来都很相似,颇富技巧,甚至称得上优秀,同时心想:作画时我根本连看瓶子一眼也没有。我总是觉得瓶子该长什么模样就怎么画,只是把心中的瓶子画出来而已,就这样画了一张又一张。

  我把写生簿留在原地,站起来闲晃,在桌椅之间走动。我喜欢这堂课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间教室。教室是个长型空间,到处塞满了橱柜、工具与模型,天花板则垂挂着糊上纸张的歪七扭八铁丝框架……每样东西都沾染些许灰尘且用途不明,整间教室就像个洞穴,总有我未曾造访的角落。这里摆着的东西琳琅满目,旁边的小房间里还摆着石板印刷的印材、手拉胚辘轳和木工工具,不过我从没看过谁拿来用。去年刚开学时,教授鼓励我们发挥实验精神,但我们都知道最好还是围着静物坐成一圈,假装认真做画比较好。就我所知,就算有人消失到不知何方专心做自己的作品(例如卡费克、保罗、佛莱迪),也没有真的做出什么名堂。这间教室里有如此之多的工具、如此之多的腐朽旧作(绘画、混凝纸浆雕塑、拼贴、脸部石膏模),表示这堂课并非一直这么荒唐。从前应该有学生非常热衷于美术创作吧,但我们都不是那种学生。

  不知不觉中我走到了教室另一头,那里有间仓库,温度低得令人受不了。窗外一片飞雪,视野相当模糊。许多木片和木板堆在仓库墙边,板凳上搁着已经干掉的调色盘。我随意打开几个柜子,找到几管陈旧的油画颜料,虽然略显干硬,但里面的颜料挤出来还是软的。我拿了木片好把红色颜料挤上去,原本只打算看看颜料是否依然鲜艳,后来却开始忙着把颜料涂开。能用上的工具我都用了,像是抹布、硬掉的刷具,甚至还用手涂……后来我又添上了其他颜色,加入不同色调的橙色、猩红、勃艮第红,想尝试让眼前的红色变得更红艳,把整张画板涂得红通通的。那时的我看起来一定像个孩子,跪在地上将颜料一路涂到画板的边缘,后来我发现连头发上都有干掉的猩红色颜料。

  我不知道像这样画了多久,直到听到钟声才回到现实。我全身上下沾满颜料和灰尘,画板则成了一片凌乱的火热色彩,这幅作品可以取名为《斩首处的色彩研究》。虽然颜料没涂均匀,某些地方还能看到底下的木板透出来,不过其他地方的颜料就像鲜血般厚重,血光淋漓。我在画板上压下许多手印,压印时多余的颜料从指缝间晕染开来,让手印的形状变得模糊。这张画融合了油彩的质感、木料的触感,还有油分、色料与人的肉体,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和圣之嬉完全相反。

  听起来好像我经历了什么神秘体验,然而并不是这样。我只是在耍幼稚罢了,这和在墙上乱写字没什么两样。我想要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我想要改变些什么,光是这样想就能让我感到开心,尽是些愚蠢的念头。不过现在坐在这里写着,这段回忆依然让我心头一振。这幅画是我做出来的,竟然是我,做了这样真心的创作。

  从颜料堆站起身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有人从另一头急忙跑开。或许根本什么人也没有,但我就是觉得有人在偷看。

  距离交件一周又五天

  好累。以前在预备学校我们都会玩一种游戏,让别人摸自己的手臂内侧一千遍。我知道这游戏听起来满下流的,不过其实被摸一阵子就会开始觉得受不了,好像皮肤快剥落了。任何事情只要超过限度都会让人疯掉。像这样长时间跟卡费克相处,例如在图书馆、他的房间、我的房间、空教室或其他各种场合,也让我觉得自己彷佛快要脱一层皮。现在他不论做什么似乎都会惹毛我。昨晚我们想解决《骷髅之舞》的最后一道转换,想尝试切出旋律的机制是否行得通。我觉得让旋律的音量渐弱到不可闻的做法太无力,而且太容易猜到,他倒觉得只能这样收尾,说砰的一声从旋律跳出去太粗鲁了。坦白说,我宁愿耸动也不要无聊。先不提这个,我们在争执的时候(两人火气都有点大),我站起来边示范动作边讲解,结果那混账竟然开始不怀好意地窃笑。

  我问他在笑什么,而他只是往椅背一靠,问我:「你的主修乐器是什么?是钢琴吧,对不对?」

  「对啊。」

  「你一定都把钢琴当成打字机在敲。」

  我气呼呼地瞪着他。还好练琴的时候学生和教授是一对一上课的,要是我们一起上课,他一定会模仿我弹琴的方式,就像之前模仿我的游戏风格那样。他没有跟我道歉,眼睛眨也不眨地说:「再做一次。」

  「什么?」

  他在空中画了一道螺旋。「刚才最后一个动作,你再做一次。」

  「为什么?」

  「拜托嘛。」

  我绷着下巴,其实很想转身离开,但我知道是自己太幼稚才会想逃。而且他的表情颇为认真,好像正专注理解我有什么用意。我说:「好吧,你看,如果这里要继续保持原样,就会像是垂死的悬丝人偶。」

  「作品名称是《骷髅之舞》,出现垂死的人偶完全没有什么不对啊。」

  「不是……」我又做了一次刚才的动作。「你看,我这样看起来就好像……」

  「是你动作的问题吧,应该要很流畅、很轻松才对,不是像你这样打蚊子。」

  「你……」

  「我来吧。」他站起身。「要想象人偶身上的拉力,想象大家都在看你,视线凝滞得像鲜奶油那样。你还要乐在其中,就算只有我一个观众在看你。」

  「不要教我怎么……」

  「你的动作都错了,手臂错了,其他地方也都不对。马丁,动的时候不要只动脑袋而已。」他上下打量我,笑了起来。「来,再做一遍,但这次……」他伸出手,把掌心贴在我的手腕上。「去感受重量。」

  我没有做任何动作,他的手很热、骨节突出,很像 ── 唉,我也不知道像什么,他的手就是他的手,手就是手,就这样。我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原来世界和我之间只隔着一层皮肤。这一刻,我不再想起圣之嬉。

  「放开我。」

  「怎么了?」他说:「别愣着啊,我还想示范给你看……」

  「走开!」我突然抽手,害得他踉跄几步。我可能动作太大了,突然之间卡费克的表情垮下来,一脸震惊。我说:「你以为你是谁啊,卡费克,你还没获选为该死的游戏师好吗?」

  「我只是……」他停了下来。我们注视着彼此。

  「如果我想要别人给我意见改善技巧,我会自己开口问。如果我没开口,就把你都是汗的手拿远一点。」我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的双眼,因为他卷起袖子露出手臂,因为他的呼吸声,因为他指挥我该怎么做,因为我屈服于他的指令之下。

  他咬着嘴唇,换了个话题。「或许你是对的。」他顿了顿,又说:「应该还有其他更有创意的收尾方式。」

  我走回桌边,之前一起写的游戏记谱现在看来都失去了意义。我想模仿他的口气回敬他,但我做不来。这是我第一次不想再思考圣之嬉,不想理会世上的各种游戏。

  我说:「无所谓,这该死的玩意儿很快就要交了,不需要达到完美。」

  「李奥。」他说完又住口了。

  「我该走了。」我说完便离开。

  距离交件一周又四天

  昨天晚上很晚的时候,他向我道歉了。「我太投入了,下次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响应,等我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人已经走了。

  距离交件七天

  再一个星期就要交了,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我等不及了。

  距离交件两天

  全是白费力气。花了这么多时间做《骷髅之舞》,却做出一部垃圾。我连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它。

  交件当日

  写完了,结束了。

  同日稍晚

  昨晚几乎没睡到,过了晚上十二点才完成正式抄本。我们交换彼此负责的部分帮对方校订,到最后,卡费克留在我这份抄本上的注记一定跟我自己写的一样多。结束后我们都去睡觉,但我脑中的思绪却一直停不下来。最后总算睡着,却在清晨五点突然惊醒,心底总觉得自己一定漏写了主题段落。后来我把握机会,花了长长的时间一个人洗澡、刮胡子,打理完毕便下楼吃早餐,觉得重返人间。

  食堂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累坏了,像是打完仗似的。大家都挂着黑眼圈,神情憔悴,胡子也没刮(当然我不是这副德性,卡费克也不是,显然他认为有任何一根胡子没刮干净也是一种丑态)。餐桌上摆满了我们的游戏,所有人都把作品放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但又不能让奶油和面包屑掉到上头,导致一顿饭吃得歪来扭去(要是把作品放在房里它可能会自燃,不然就是被偷走,后者比较有可能发生)。钟声响起,众人往教师办公室蜂拥而去,我落在队伍后面,累得没有力气抢先。卡费克和我走在一起,一路上没说什么。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我们已经一连讲了好几个星期的话了。走出办公室后终于能两手空空,他对我笑了一下,我也笑回去,随后我突然惊觉,他这么高兴,可能是因为再也不用跟我说话了吧。

  晚餐时我们喝了酒(只有二年级可以喝),我已经好久没有喝到这么象样的东西了,一入口酒精直冲脑门。那时我坐在菲力和艾米尔中间,他们两个相当亢奋,要是大肆胡闹或乱开玩笑大概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感觉上却并非如此,我觉得他们在刻意闹事,也觉得自己像是刚结束漫长的海上航程,不但还在晕船,就连在陆地行走的方式都快忘光了。此外,我也无法专心,思绪一直飘回《骷髅之舞》,想着哪里还能修改,想着要跟卡费克说的事情。接着我想到《骷髅之舞》已经写完交出去了。他们发现我心不在焉,便开始作弄我,而我又再度产生身处异乡的感觉。

  卡费克来晚了,大家都喝完汤了他才出现,可能是想要低调地进入食堂吧,但这时只剩下餐桌中间有空位,就在菲力再过去几个位置。卡费克犹豫着没有坐下,好像在等其他更好的位置出现。有个搞笑的家伙挖苦他说椅子都长一样,有什么好选的?而他扶着长椅坐下时,还有人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那并非出自全然的恶意,换作是其他人也会像这样被捉弄,可是卡费克偏要以为那是针对他而来的。如果他大方一点大家就会罢手了,但他偏不。他血色全失,一张脸绷得死紧,好像小时候没上过学、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样。或许他以前真的没上过学吧。

  从他入座、我们对到眼之后,我就没去看他。我在跟保罗聊他的作品,听起来满不错的,比我们的还要好,所以我一直烦他,看他会不会说溜嘴,跟我说作品哪里出了重大纰漏,让我听了可以放下心来,而我也可以藉此让视线连一秒都不飘向卡费克。现在我倒希望当时没和保罗聊天,因为我不知道卡费克那时是否曾试着引起我的注意。不过认清事实吧,他又何必呢?作品都已经交了,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有人往他身上泼了半瓶红酒。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意外,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吧,当时大家都在胡闹,不是吗?我听到陶器掉到地上碎掉的声音,接着人群中爆出一阵嬉闹声。我看看四周,发现卡费克站了起来。他的长袍前襟湿了一大片。我们都穿黑袍,所以污渍并不明显,但他的领口染红,头发和脸也湿答答的。他用袖口擦拭眼周时,邻桌的同学探头过来看发生什么事。

  有人说:「哇喔,真是不巧。」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但其实并非全然沉默,你能听到没说出口的话。卡费克甩了甩衣袍,把酒滴洒在地上。

  「同学啊,这是意外。」跟刚才说话的是同一个人,应该是佛莱迪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带有酒精或愚蠢的成分。「别在意喔。」

  卡费克还是站在原地,一开始我不知道他想干么,后来我明白过来,他在等佛莱迪跟他道歉。我真想站起来对他大喊,别傻了好吗,你站得愈久场面只会愈难看。我喝了一口酒,逼迫自己吞下肚。

  「你那是最后的……?」佛莱迪伸手越过好几个人拿起另一个酒瓶,接着倾斜瓶子给自己倒酒,不过一滴也倒不出来。「喔,真的好可惜。」他自言自语,然后又对着卡费克说:「你过来滴几滴酒到我杯子里好不好?」

  卡费克说:「你这个蠢货。」

  众人面面相觑。还好这张桌子离门边最近,坐在主桌的教授都没听见。

  佛莱迪说:「别这样嘛,你白白得到那么多酒,还可以吸自己的衣服耶。」

  时间冻结了半秒钟,之后不知道是谁大笑出声,而所有人都跟着笑。佛莱迪笑得最夸张,其他人则笑到无法呼吸,按着自己的肋骨,就连艾米尔也窃笑得无法自已。可能是因为想到卡费克吸袍子的画面吧:他把袍子胡乱塞进嘴里,眼睛暴突,酒液流下来到他的下巴上……大家会笑成这样,也有可能是因为佛莱迪的话真的好笑,因为他的口气不带恶意,因为他说吸衣服,其实是在说来吸他老二。

  卡费克刚好对上了我的视线,真是不凑巧。

  「好啊。」他抓起袍子、高举过头脱下来,丢在餐桌和佛莱迪的餐盘上。袍子下的衬衫全染成了紫色,黏在他的肩膀上。「你就吸到饱啊,佛莱迪。」他说:「其他人都去死吧。」这次他的音量大到主桌那边的人都听见了。霍特教授皱眉抬起头,表演艺术教授则用力眨眼。我一度以为教授会叫卡费克离开,心里一阵翻搅,但是这时卡费克已经大步走出了食堂。

  喧哗声稍歇三秒钟后,拜本校训练所赐,有人抓准了完美的嘲讽时机,开口说道:「哇喔,到底是谁偷了他妈咪的奶子?」

  就算卡费克已经走到走廊上,一定也听见了吧,他一定也听到了随之而来的笑声。我们没有笑太久,等笑声渐弱之后我们都克制了些,彷佛方才的玩笑都是虚张声势。我们这么夸张地排挤他,拿他开玩笑……显然他永远不能融入了。如果他跟着笑,笑一次就好,或者假装自己不在意……

  几分钟后我站了起来,艾米尔挑眉看着我。「肚子怪怪的。」我说:「最近太努力,把肠胃都弄坏了。」菲力想要跟我争执,所以我又补了一句:「你绝对不会想让我留在这里,相信我。」

  我走回楼上自己的房间,但我没有进去。后来我走到卡费克的房门前,举手准备敲门,却迟迟没有真的敲下。门缝中透出一丝光亮,他可能听见了我走过来的脚步声,因为底下有道影子移动后停留在原地,也许是他站在门的另一边听着动静。我还是没敲门,站在原地许久许久,思考着该跟他说些什么才好,但我想出来的说词都太平淡而空洞。就算我从内心挖出一些象样的借口或安慰,我也知道他听了以后会作何反应。他会一脸疏离、鄙视,流露出微微的困惑。或许他没看到我跟其他人一起笑他。这时,我想起去年他怎么让全班一起嘲笑我,而他也从来没跟我道歉。

  反正现在作品交了,我们会回到从前那样。我们只是两个文明的成年人,一起做该做的事情罢了,我们不是朋友。

  我以为今晚自己会得意洋洋、如释重负,心中充满欢乐,但我却感到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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