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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老鼠

  雪开始下了,下了好长一段时间,下了好几天。云层干瘪得像清空的旧袋子,最后一丝云絮被风吹开,天气终于放晴。月光从这一格窗棂移动到下一格,不带一丝好奇。积雪反射月光,光线亮到用来读书都没问题,不过前提是要读得懂,而且这种时候还醒着。这座屋檐下的人几乎都睡了,如果这时老鼠停下动作,就能听见众人用呼吸低声而绵延地交谈,以及他们的集体潜意识发出的微小共鸣。换作是其他人,或许会说夜里的学校就像一艘随着海浪声漂流的船。然而老鼠从来没听过海浪声,也不知道海是什么,而且她根本没停下动作。她用麻木的双脚在走廊间移动,只要不被人看见,她就没有危险。

  天气很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冷过。每个学生的房间壁炉都生起炉火。很快地白天就会变短,一眨眼就没了,到那时她会窝在自己的破毛毯窝里,躲在烟囱旁边。那里距离屋顶很近,她会挨着石板寻找一丝丝的温度。接着她还会挨饿受冻,然后慢慢陷进半梦半醒的痛苦状态,等到第一场雪溶化之后情况才会改善。她凭感觉知道这样的时节即将来临,但她并不害怕。饿归饿,冷归冷,她可是老鼠。老鼠总能熬过冬季。

  她蹑手蹑脚沿着窄梯下楼。下面是灰衣人工作的地方,那里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一堵墙上的高窗。那些房间有一半埋在地下,走道闻起来有潮湿岩石的味道。她推开厚重的门钻过门缝,一股刺鼻的肥皂味窜进口鼻。如果你进入老鼠内心深处,挥开近乎遮住视线的重重迷雾,你会看见一个哭到快要吐出来的孩子,保证自己以后再也不说脏话。这个孩子还没有变成老鼠,不过一旦成为老鼠,又何须在意回忆?只要注意食物和陷阱就好了。老鼠停下脚步,观望一会儿聆听动静。在她对面有一个灰暗的铜制大桶,再过去一点,闷起的炉火旁有一排衬衫垂吊在晒衣绳上。一滴水滴在地上,发出细小的啪嗒声。

  动作快。她冲进洗衣房里扯下一件衬衫,再把其他衣服拉过来填补空隙,惹得整排衣服不停抖动。她取下晾衣绳上的夹子,蹲下来把夹子藏到一台熨斗底下,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找到。湿凉的衣袖轻擦过她的脸。她蹲在原地竖起耳朵,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从另一头的洗衣房门溜走,将偷来的衬衫塞到自己的衣服里,湿冷的布料贴在胸口让她颤了一下。她最想要做的其实是再偷一条毯子,但是毯子每隔几周才洗一次。她小心布置让他们以为衬衫只是弄丢了,而不是被谁偷走。在他们心中,让衣服不见的是一阵风,是粗心的学生、心不在焉的侍者或是某些意外。其实那些意外都是她造成的,但是她不可以被当作真实存在的人物。

  厨房还残留着烹饪的温度。尽管口中不停泌出唾液,她却只偷拿了一点厨房的食物。她拿走放太久的吐司边,把双手伸进放凉的煲汤中,以手当勺喝汤,也偷吃一颗苹果和几口干酪。她站在炉边囫囵吞下这些食物,边吃边注意门边的动静。有时候灰衣人也会偷吃东西,偶尔还会有灰衣人之外的其他人这么做。遇到那种时候,她就得屏住呼吸躲起来,看着黑衣人偷吃馅饼。他明明想保持低调却还是很吵,只有人类才会这样。某天晚上,来偷吃的是一个又老又胖的白衣人,他浑身酒气冲天,还失手将盘子砸到地上。那时她正躲在桌底下,尽可能把自己缩小、不让光照到自己。她以为他会蹲下捡起盘子碎片,紧张得心脏就要跳进嘴里噎死自己,结果那男人只是骂了几句脏话,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打破东西却丝毫不用担心,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不由得这么想。

  钟声响了。她并不在乎钟声敲了几响,不过钟声倒是让她想起也该看看窗外。失去了月光晕染的天空夜色沉沉,看来离早晨还久得很,不过也该动身了。

  赤脚穿过中庭会太冷,所以她绕远路先来到大礼堂,来到屋顶和拱形天花板之间的空隙。她推开小门走出来,感觉突如其来的星光像是水花般碎落在脸上。走在平坦屋脊上时她没有往下看,任凭冻人的冰雪在脚趾间融化,同时不去感受那份会让人失去平衡的疼痛。她跳到壁架上攀住墙壁,正好迎面碰上龇牙咧嘴的石像鬼。这里开了一扇小窗,只有鼠辈才能钻过并沿着长长的排水管来到地面上,而现在她又回到其他人的地盘上了,到处都是好走的走廊与楼梯。虽然天气寒冷她却冒着汗,偷来的那件衬衫依然安好地揣在怀中,衣角塞进了她的腰带里。

  她在走廊正中央停下脚步,让自己暴露在外,在任何人都能轻易看见她的视野开阔处。

  有人在哭。

  她总是竖起耳朵聆听各种声音,毕竟她可是老鼠。但是听到这阵哭声让她觉得无法呼吸,由不得她决定听或者不听。那是啜泣的声音,除此之外的声响她都听不见,彷佛丧失了听力。在哭的人是男人,不是女人,在哭的人真实存在。老鼠无法对抗,没办法让自己离开现场,也不敢转移视线。这一回,是老鼠心底的那个孩子站在这里。她一边听一边心痛,但不是为了当下哭泣的男子,而是为了多年以前的那个人。她对那人仅存模糊记忆,连幻影都称不上的记忆。

  从前曾有过这么一个房间,房间的墙壁裂了缝,房门上了锁,房里有水桶,还有绣了小鸟的百衲被。有个女人会过来,来时会带着水和食物,但总是来了又走。她会唱歌,但总是结束得突兀。女人不在的时候、大部分的时候,天花板会偷偷变低,要非常认真看才会发现。如果不想被天花板压碎,你只能一直盯着它看,不能眨眼。有时候地板会突然变得很薄,走起来可能不安全,所以只能乖乖待着不动(你不可以离开这里,也千万不能让别人听见你的声音,不管做什么都一样,亲爱的)。每次屋顶传来滴水声她都很害怕,偶尔还会有烟从墙上的裂缝飘进来,这时如果将手插在墙缝里,便会感到温暖。暴风雨来袭时,远方的说话声会乘着风一阵阵传进来,声音忽大忽小。

  后来老鼠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房间里。她对那里的一切只觉麻木,再也不会回去。那里曾经有个人也在哭,那个人躲在房间里,一直在等,等了又等只好睡去,不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某天她发现送来房间的食物和饮水太多,超过了一天的份量,让她感到极度焦虑。最后终于忍不住推门,这才发现门竟然没有上锁,令她大感困惑。不过房间里的人不是她,从她跨出房门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老鼠。

  她愣在原地,那哭声已经被她遗留在过去,与现在的她无关。直觉冒出的每一个念头都在尖叫,要她快跑。待在这里不安全,太过于暴露。但是她无法离开。虽然那阵哭声粗哑低沉,听来陌生,声音里的绝望却是相似的,都是压抑的抽泣,都是怕被听见的恐惧,哭声中的羞愧也是相似的。那哭声像是绳圈套索,她愈是挣扎,便收得愈紧。

  啜泣声渐渐减缓,变成更安静的抽噎。声音的套索松开了老鼠。她换了口气,但脚步依然沉重得无法离开原地。她还没有准备好要走。

  她听到衣料摩擦的细微声音,有人抽了抽鼻子,用鞋尖攥着地面。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打开了。

  就是现在,现在就是老鼠该逃走的时机。然而已经太迟了。

  老鼠和走廊尽头的青年看着彼此,许久许久。她应该要立刻跑走,消失在某处死角,若是稍一迟疑,他便会确信自己看到了她。不过对方的姿势就跟老鼠一样惊恐,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谁才该逃。青年用袖子抹抹脸。原来他也是黑衣人,年轻的黑衣人。他的领口有一枚十字架,在衣料衬托下十分显眼。他发现老鼠看到了,便握拳捏住那枚十字架。

  「抱歉。」他说:「我只是想躲在不会被听见的地方,宿舍房间距离都太近,我怕他们会……但我没做错什么事,请别……」

  他想拜托她什么?她等着他继续说,全身神经随着心中的警报声绷紧。上次她刻意让别人看见她的存在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觉得自己毫无防备,浑身不对劲。

  「你是侍者吗?其实这也不重要,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这很蠢,其实我很好,只是……其他人、他们不……还有教授也是,我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这么难过……」他拉扯着领口,彷佛衣领内侧长出了牙齿。「你一定觉得我很窝囊吧,其他人都是这样想的。真希望……」他停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却整个人晃了一下,像是头晕。

  「我好担心我的家人,他们一直说基督徒遭到攻击,可是学校不让我们看报纸,我没办法查证他们所言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你知道实情吗?」

  一片沉默。她只是盯着对方。

  「呃,」他说:「抱歉,我叫做赛门,你呢?」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好像她该有名有姓似的。

  她动弹不得,想不起来上次跟人说话是什么时候了。所谓的说话就是有人问问题,并且期待得到响应。

  赛门向前走来。

  不论原来在他们之间的氛围为何,现在都被他的动作打乱了。她掉头跑走,能听见赛门在后面喊她。或许她也听见了脚步声,不过那些声音都已被她抛在脑后,愈来愈微弱。她不断前进,在黑暗中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后来她气喘吁吁,背后湿了一块,绑在腹部的衬衫也松开了。她沿着水管爬到小窗边,撑起自己穿过窗户回到储藏室,接着循原路穿过水桶、扫帚等杂物,来到另一头半掩起的门边。现在没人跟在她身后了。门后通往另一道阶梯,阶梯尽头是老鼠的小窝、她的藏身处,晚上会听见屋瓦咯噔作响,风声呼啸。她拿出藏在衣服里的衬衫凑近脸旁,深吸一口气。这件衣服还没被她扯离晒衣绳之前,属于哪个主人?她想着,衬衫可能属于一位年轻男子,就像刚才那位一样。她又想,不知道是否能从残留的肥皂味闻出原主的体味。随后她猛然将衬衫往角落丢,因为之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在乎那么多做什么?拿走了就是她的。她窝进毛毯里蜷缩着身体,感觉自己正在发抖、冒汗。

  他看见了她,他把她看作一个人。

  赛门,她回想着。那是他的名字。她什么时候在乎过人名呢?她是老鼠,不能被名字归类。她活着只为了活命,她没有记忆,没有感受。刚才那样是错的,是危险的。老鼠总能嗅出毒药的味道。赛门是毒药。

  等到不再发抖以后,她躺了下来,阖上双眼。身为老鼠,她睡觉时从来不会做梦,总是浅眠,心思一片空白。今晚状况却不相同,她裹着只有自己才懂的黑暗,听着堆栈在墙与墙之间的寂静,彻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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