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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李奥

  钟声敲了两响,李奥将头埋进枕头里,咬着牙吐气。他紧闭双眼,想藉此让自己陷入昏迷。接着他翻身将双腿伸到床架外,终于放弃继续尝试入睡,站起身来。或许总有一天他会习惯睡在钟楼底下的房间里,但现在每小时钟声响起他都会被惊醒,失眠的他成天迷迷糊糊地过日子。好几天前他问总务长可不可以让他换房间,但对方只是摇摇头说:「马丁先生,我很抱歉。」

  「你不明白我的处境。」李奥说:「那房间我待不下去,根本睡不着。」

  总务长笑了,十年前的学生李奥所认识的总务长已经换人了,现在这位比较年轻,他身材圆胖,表情冷静,李奥看了只想揪住他的衣领大力摇晃。总务长说:「你不明白,我们这里恐怕没有其他客房了。」

  「我可以睡在随便一个小房间里,哪里都可以。」

  「抱歉,我们只能让你住在那里。」

  李奥瞪着总务长,从前在部长办公室里,要是有谁敢平白无故拒绝他,尤其是用笑脸拒绝他的请求,一定会被李奥部长喝斥驱离。现在他在校内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到,那感觉就像是没办法用自己的手扣扣子。「是钱的问题吗……?」

  「不是这样的,能招待客人是我们的荣幸。」总务长说:「帮不上忙我很遗憾。」他点点头,刻意显得彬彬有礼。「不好意思,我现在不能再耽搁了,那座钟每天早上都要上发条,两百年来它从未误点过。」

  李奥看着对方离开,心中相当不是滋味,气得想杀人。他经常与人为敌,所以一点敌意也不会漏看。但他没料到在学校里也有敌人,难道他们不该感激自己大驾光临吗?他整整领带,好像有谁在注视着他的仪表似的,然后沿着走廊走回房里,双手插进口袋中,用口哨哼着煽情露骨的民谣。

  回房后他走到洗脸台边把脸泼湿,洗去眼角干黏的分泌物。他穿上衬衫和长裤,摸出一根火柴点燃。他瞇眼看了火柴一会儿才点亮灯火。要是看点书一定能睡着,但是从车站买来的那本侦探小说他早就看完了。他拿起提灯往走廊移动,这才想起晚上图书馆应该没开,然而又提不起劲走回房里,于是他拾级而下,从连结钟楼的小回廊前往教师楼。夏天已经走远了,外头的夜晚空气冷冽,清澈的秋天气息直往鼻腔窜,尾韵带着一抹冬意。他推开厚重的门,往右转经过教师楼入口,经过了音乐室和办公室,最后走上螺旋梯,走进学士楼,这里的走廊比较宽阔。方塔是学生宿舍,他转往另一个方向往教室走去。自从他回来蒙特维尔之后,只有来过这里一次而已。那天早上他经过教室,停下来听里面的圣之嬉讲习。现在他往教室门口走去,手搭上门把,犹疑了半晌没有推开。他有点害怕,会不会他以为这里是沉静的空教室,推开门之后却有双空洞的眼睛盯着他看呢?一想到那景象就让人背脊发凉。他疑神疑鬼应该是因为失眠,再加上灯火让走廊角落的阴影晃动吧。但如果就此转身离开,就是自己胆怯,就是他的歇斯底里发作。他一鼓作气将门推开,教室里当然没人,静悄悄的。月光从窗外泼洒进来,非常明亮,所有物体的轮廓和桌椅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完全没必要点灯。他把提灯放在走廊窗台上,就这样走进教室。

  教室的布置和从前不同,从前游戏师还是霍特的时候,墙上挂着表记法图表和圣之嬉评分表,然而现在李奥往墙上望去,除了冷峻的月光以外别无所有。表记法图表不见了,黑板也擦得干干净净。他伸手摸向粉笔沟槽,指尖传来厚厚一堆粉笔灰的柔腻触感。

  接着他走到窗边那张桌前坐下,不过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也不知道。那还是同样的一张桌子,他的桌子。墨水瓶旁边的缺口没变,桌上的刻痕和污渍没变,上面刻着的L也没变。他像盲人辨识点字般摸摸那个字母,心头一震,想起把旧笔尖插进桌里的那堂课。那是一年级春季学期刚开学的时候,他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都会很无聊,因为所有同学要互相评论圣之嬉草稿。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听着卡费克为自己的序曲做摘要。卡费克的游戏都很高明、很炫技,但是李奥下定决心不让自己流露出半点兴趣。前几天李奥报告草稿的时候,卡费克显得非常无礼,刻意以过度客气的态度提出一项又一项的建议,直到霍特教授叹了口气说:「那个……还有其他人要发言吗?」李奥知道他没办法用同样的方式反击,因为卡费克是班上的第一名,他每周都稳坐宝座,但至少李奥还能假装自己完全不在意他的游戏。反正之后大家一起吃晚餐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取笑卡费克,提出一些恶劣的批评,这样就把场面扳回来了。李奥把钢笔笔尖刻进木头里,把L下面那一横刻得更深。卡费克站在讲台上清喉咙,说道:「所以说,我把重点放在音乐主题的第一发展部,以及转换到歌词的过程……」

  李奥没停下动作,随着刻痕愈深木屑就愈多。他刻了一阵子,刻痕深到会留在桌上好几年。他还可以再刻个E。

  「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就可以进入第一个主题:马铃薯。」

  李奥抬起头来,菲力对上他的视线,微微耸肩以示困惑。其他的同学努力忍住不笑。从卡费克扫过全场的眼神就能判断,他一定注意到了所有同学的反应,但他的神色依然沉着。他拿起游戏记谱比划着动作,漫不经心地流露出权威感,让李奥气得牙痒痒。「一开始要先来探索音符的用途,音符除了记录音乐之外,也几乎可以当作图像符码,也就是说,音乐之中的全音符是一种双关语,它除了能够显示拍长,外型还像个马铃薯,所以 ── 」他演示出主旋律,让一个单音发出四拍的长音,反复发声,听起来就像重物掉进水桶里。所有人傻愣在座位上听了好几小节,他们说不出话来,直盯着卡费克看。接着后排的杜彭半笑出声,声音卡在鼻腔里,这下大伙儿隐忍的笑意便逐渐蔓延开来。卡费克微微点头,彷佛在向众人致意。

  那时候李奥才知道,原来卡费克是故意的。李奥往前坐,钢笔从指尖滑落。

  「我用这段旋律……」卡费克停下来,等艾米尔错愕的轻笑声结束后才继续说下去,好像早料到对方会那样笑。「这段旋律拿来当定旋律,然后做了巴洛克式的变奏曲以增加精致度。」他看看游戏记谱,转身在黑板上画出结构。「在保持主旋律固定低音的同时,我增加了许多音乐上的夸饰。」他暂时不说话,在画出的结构上增添附加符号,接着后退看看自己写了些什么,好像暂时忘记全班都在他背后似的。李奥不由得皱眉。卡费克的游戏荒谬又诡异,完全不是他平常的风格,但他却这么认真研究,彷佛这是毕生杰作似的。

  「然后延续古典结构,我再加入数学命题,这结合了歌词的诗意,以及让人联想到整数和无限之间有何关系的哲学张力。」

  卡费克在说什么,李奥没办法专心听下去。他盯着黑板上的音乐主题,发觉不知为何看来有点眼熟。应该不是因为他曾经在哪里看过,那样的话他会记得,可是这个作品的风格和形式……他自己的游戏作品是叫做《新世界》,作品里有提到马铃薯吗?还是他在做功课的时候看过类似的文献?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但他还是无法否认体内浮现出一种怪异的熟悉感。

  「一颗马铃薯,」卡费克说:「两颗马铃薯,三颗马铃薯,四颗、五颗马铃薯,六颗马铃薯,七颗马铃薯,还有……」

  说到这里大家都笑了。霍特教授坐在原位开口:「同学……」

  李奥瞇起眼睛,不理会刚才那个玩笑。那里面有一种……他看出眼前的作品有一个惯用结构,是他才会用的转化,但那又是……?他弯腰向前,努力想解读复杂交错的表记法,突然发现艾米尔往他这里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他无法解读。李奥用嘴形问他:「怎样?」

  艾米尔摇头,转回去看教室前方。过了一会儿,他又回过头投来好奇的眼神,菲力和乔布则互相推打对方,几乎所有人都在窃笑。卡费克说:「如同我在这里所展示的,这个转换过程……」教室里又是一阵哄笑。李奥翻了个白眼,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双手交迭。他绝对不会笑,而且他觉得这部游戏一点都不高明。他半闭着眼睛,刻意摆出面无表情的样子盯着卡费克,对方迎上他的目光,露出笑脸。李奥挑眉,眼神飘过卡费克回到黑板上,决意要让心中的轻蔑完全表露在脸上。

  李奥的表情忽然整个垮下来。他终于发现了。

  那是他自己的游戏。

  不,这么说也不准确,但很接近了。黑板上的游戏中包含了李奥的设计习惯、结构、风格,虽然全都以扭曲而嘲讽的形式出现,依然看得出是他的作品,这完全是在恶意谐拟他的作品《新世界》。耳中响起高频尖音,他闭上眼睛,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游戏还在黑板上,还在张牙舞爪,依然熟悉得令人作呕。难道是他想太多吗?不是,眼前这部游戏的结构真的和《新世界》一模一样。老天啊,也和他的每部游戏结构一模一样,模仿的每一个细节精准到犹如针尖刺人。他缩起身子,忍住冲动不要向四周张望,看看有谁盯着他瞧。如果真的有人在看他,他绝不能让那些人看见自己的表情……他咬紧牙关,耳鸣声愈来愈响亮,让他听不见卡费克的声音。

  他坐得直挺挺的。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求自己不要引人注目。说不定根本没人发现吧。拜托,谁也别发现……艾米尔那样看他是在可怜他吗?他身上传来一阵阵的热浪,头皮渗出的汗珠滑落,浸湿了他的衣领。拇指下方传来一股刺痛感,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把肮脏的笔尖刺进肉里,伤口深到流出血来。他将手平放在桌上,看着摊在桌面上的掌心涌出一颗血泡。他听见卡费克说话,周遭的同学窃窃私语又偷笑。他告诉自己,大家什么也没发现,他们不是在笑他。然而不论他们是否知情,他们的确就是在笑他。

  教室安静了下来。虽然他不想,还是抬起了头。卡费克说完了,他对上李奥的视线,深远的目光中带着胜利。没有人做出任何动作,没有人说话,教室里彷佛就只剩他们俩。虽然卡费克并不是在展演整部游戏,他却在最后深深鞠躬,优雅告退。

  教室里掌声响起,掌声只维持了一两秒,一下子就没了,还伴随着笑声。霍特举起手制止他们,但从笑声中听得出来众人的激赏,杜彭还吹了声口哨。李奥听着掌声,只觉全身像是遭雷电劈中。大家竟然在鼓掌?在蒙特维尔,就连最杰出的游戏结束时都只有一片沉默。卡费克将手放在心窝处,像个演员似的。「谢谢各位同学。」

  霍特教授站起身。「谢谢德库西先生。」他说:「我会在下课后单独跟你讨论这部游戏,回座位吧。」他站上讲台,看看自己手上的名单,不理会低声表示疑惑的众人。「马修先生,我相信……」

  卡费克低下头整理游戏记谱,接着回到座位上。他脸颊泛红,露出一抹他得胜后的招牌微笑。刚才整场报告他的仪态都很稳健,但他回到座位、拉开椅子坐下时,李奥却看见他的手在发抖。有人靠过去说:「很高明喔。」不过卡费克好像没听到的样子。

  接下来的课堂上李奥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惨遭羞辱的恚恨烧灼着他的身体,使他变得毫无反应。他没有对马修的游戏发表评语。虽然他明明看出其中的问题,但说不说都无所谓,一想到自己的游戏就感到一阵恶心。他现在倒希望卡费克没能理解他的游戏……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抬头发现菲力站在旁边盯着他,教室里一半的人都走光了。「走啦,我快饿死了。可怜的马修,作品完全没人懂。没想到卡费克竟然还有点幽默感呢,笑死我了。但霍特教授好像不太喜欢他的作品,对吧?」菲力看了看李奥的表情。「你还好吗?一脸快吐的样子耶。」

  「还好。」李奥回应道:「我没事。」这么多人之中,至少还有菲力没发现到哪里不对,但话说回来,他的观察力也从来算不上敏锐。

  「为什么教授不让我们讨论卡费克的游戏啊,我从来没看过搞笑的游戏,真的很有趣,我们可以就此认真讨论呀,讨论『欢笑』在宗教仪式中的地位,是谁说过人类与野兽的差别在于是否会笑?苏格拉底吗?」

  「是亚里士多德啦。」李奥起身。「他说我们会嘲笑地位比自己低下的人。」他推开菲力走出教室,穿过走廊上的人潮,然而爬到阶梯最上面的狭窄处时通道完全堵塞,他不得不缓下自己的脚步,忍耐着推开人群的冲动。在他面前的人又在笑了,菲力在他身后说话,但他没有回过头搭理。

  「马丁,你要去哪?」

  他闪到一旁躲进了厕所的隔间里,一关门上锁他就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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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奥抬起头,眨了眨眼驱赶回忆。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奇怪的是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口中的胆汁苦味和冷水泼在脸上冰透透的感觉,也记得他在午餐时段即将结束前大步踏进食堂,看见火炉中的闷火便说:「嘿,德库西,你要不要丢几本书进去生火啊?」想到这里他就皱起脸来,而皱脸又莫名转变成发颤的长叹,听起来不像笑声。叹息回响在月光照亮的教室里,让他终于回过神来。他用拇指摩擦着桌面上的L,不知道该继续刻下去还是把它磨掉。现在想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因为不管是哪一个选项都行不通。

  在那次事件之后,他做梦都会梦见自己杀了卡费克。他的杀意一次又一次地浮现。下毒吧,低调地毒死他,不,还是用枕头闷死他好了。李奥委会听到卡费克哀求,他会感到恐惧,接着全身抽搐,最后倒抽一口气。如果枕头厚得让他无法吸气,或许他会伸出双手乱舞。然后李奥委会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在走廊掸去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对自己微笑。但这样想象真是太轻松、太幼稚了,简直就像连续剧里的坏人,让人看着觉得过瘾。剧中的坏人不会遭到报应,心里也没有罪恶感,施展权力的时候陶醉其中,接着一走了之。现在想起当初的杀人念头还是如此鲜明,李奥背后一凉,好像他真的杀过人。他突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讲台上,回头来看空荡荡的书桌。卡费克的桌子靠近走道,在教室的另一边。他看着卡费克的座位,或许该说,他看着卡费克不会再回来的座位。从前他站在讲台上时,有多少次对上了卡费克的视线?有多少次他痛恨对方到希望那人去死?

  他用一只手的拇指指甲去刺另一手的拇指下方,那里有一道小疤痕至今仍未消失。话说回来,晚上不睡觉跑来教室讲台上真是愚蠢,他得振作才行,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精神崩溃的。卡费克是多久以前的人了,再想他又能怎样?

  他回到走廊上,笨手笨脚地拿起提灯,差点没拿好摔在地上。他慌忙把灯扶正,小心翼翼放回窗台,旋即压低身子,全身颤抖不已,大口喘息。刚才他是怎么了,想要自焚吗?

  「谁在哪里?」

  他吓得站直身子,看见走廊尽头出现一抹纤细的人影。「我是李奥.马丁。」

  「马丁?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定定看着来人,那人身穿白袍,没戴帽子,束起的黑发披在单边肩膀。不会错的,那是卓莱登教授。看看她那平庸的方脸、窄小的肩臀……整间学校的人之中,他最不想让这女人看见自己这副德性。她现在没有戴镜片厚重的瓶底眼镜,看起来和上次完全不同,在鬼魅的灯火跳动下,他还以为她是 ──

  他耸耸肩。「我睡不着。」

  卓莱登没有回话,李奥则感觉到体内涌现沉重的疲惫感。他真想现在就回家,和克丽赛丝躺在床上,寂寞了就将她拉抱入怀,把脸埋在她的后颈,而她会发发牢骚然后继续睡。然而他现在却站在冷飕飕的石板长廊上,盯着眼前这位手长脚长的平淡女子,她大概以为整个蒙特维尔都归她管理。「对不起。」李奥累得无法替自己辩解。「我这就回房间。」他用双手提起灯。

  「你跟谁约好在这里碰面吗?」

  「什么?」过了一秒之后他才明白她在问什么,觉得对方问话的意图简直莫名其妙。「当然没有啊,这里是教室,我还能做什么吗?」

  她双手抱胸。「是吗?那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我离开学校很久了,想看看……」他摇头。「我说你,我这样到底哪里犯法了吗?我什么也没有碰。」

  「你就是不能自由走动。」

  「为什么?」

  她张口,却没有马上说出话来,只是用手梳理发辫,让发丝贴在耳际。最后她终于开口:「变了吗?」

  「什么?」

  「你离开这么久,觉得学校变了吗?」

  「我……」李奥看着她,她随即移开视线。在他回到这里之前,他绝对没见过她,但现在……不对呀,李奥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姓卓莱登。但他现在累了,脑子也不灵光,记忆不太可靠。他抓紧提灯底座,回答道:「变了一些吧,学校教授几乎都换了一轮。」

  「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流感,就在我获选之前几年。」

  「对,我听说过,真是悲惨。」他立刻切换成政客的沉重口吻,然而这不代表事发当时他有多关心。毕竟那时蒙特维尔距离他实在太遥远,死亡人数在他看来不过是个数据而已。

  她松开发辫将头发全部往前拨,现在发丝贴在她的双颊边。其实在这样的灯光下,说她长得像谁都可以。尤其她现在眼神望向其他地方,往窗外眺望,好像除了他们两人的倒影以外还有什么能看似的。「以前,」她开口道:「你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学校又是什么样子?」

  「学校……」他打住话头。他的思路纠结,喉咙紧缩,今天晚上已经想起太多往事。他耸耸肩说道:「大概就跟你以前读这里的时候一样吧。」

  时间彷佛暂时冻结。她问:「我读这里?」

  「抱歉。」他转过身,牙齿打颤。

  「抱歉?为了什么抱歉?」她的语气里带着异样的警戒。

  「我忘记正在跟我说话的是……我忘记你不是这里的学生,忘记你是一个……」他是怎么了?竟然道歉道个没完。

  「因为我是女人,所以你要道歉?」她的笑容一闪而过。

  他张开口,差点要说:是呀,你身为女人,我很抱歉。她说得没错,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蒙特维尔,更不该当上游戏师。他还记得得知她获选的消息那天,助手拿来《明灯报》放在他桌上,整张脸皱成一团。「真气人,看来不能放手让蒙特维尔自办学务了。」当李奥放下笔,拉近报纸看看头条时,助手又说:「还好,至少不是基督徒或共产党人当选。部长做的一些布局还是有用,不过我们早该在决选名单出炉前就插手了。盲评是什么鬼呀,饶了我吧,谁都知道盲评意味着什么。下次……」李奥盯着报上模糊的照片,怒火中烧。他们怎么可以让这种事发生?就因为没什么好人选,所以没读过蒙特维尔的人也能去那里教书吗?他真是气得想扔东西了。

  这些话他过去没说,现在也没说出口。那时候是因为文化部部长下台,一下子就换他升上去了,现在呢,则是因为他太累了。李奥深吸口气,说道:「在圣之嬉的领域,女人真的很少见。你是怎么学会的?」

  「家人教的,我在英国和表亲住过一阵子,他们都很杰出。」

  「想必如此。」他报以微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是男人,你的游戏会有什么不同风貌?」

  「没有。」

  他等她继续说下去,但她什么也没说。「没有啊。」他重复对方的话给自己台阶下。「好吧,反正那样的猜想也只是浪费时间。」他隐约想起了什么,看了看教室的门和毛玻璃窗台,只见对面的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月光。 「不过我也敢说,你不适合读蒙特维尔,这里竞争激烈,学生都急着出人头地,总是各别苗头,女人不会喜欢的。不过你来当教授表现会很好。」

  「晚安了,马丁先生。」她转身离开。「麻烦你回去的路上不要惊醒任何人,好吗?」

  李奥看着她离开。她没有提灯却也知道该往哪走,往楼梯走去时她经过转角,便伸出手指拂过墙壁。他觉得她很可能是故意的,想让他知道现在谁才是学校的老大,一想到这里他就气得咬牙切齿,但他不该因此恼怒。区区一个女人,就算她讨厌他那又如何?然而她完全不像他接触过的任何女人,彷佛她已经忘了自己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而他不受控地陷进她的世界里,如今反倒他才是外来者,才是弱势的那一方。这么说来,或许她很适合来读蒙特维尔也说不定。

  他在原地等了许久,才跟她一样走下楼梯到教师楼,那里已经看不见她的踪影。很好。确认了这点以后他便一路不停歇地往房间走去。在他沿着走廊移动时,钟声敲了三响,而等到终于回到房里,他已经冷得不想再换衣服,就这么穿着衬衫和长裤钻进毯子里,不出几秒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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