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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狼的首杀

动物园中,卡斯伯特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失败的尖叫声。那声音既遥远又凄切,发自某个失去了一切的生物之口。一连串粗野的吠叫声在那个声响周围欢腾起来。卡斯伯特竖起耳朵听着,用大拇指摩擦着剪线钳的泡沫手柄,感到一只微小、悲痛的丑陋蛆虫正在弗洛特带来的麻木感之下蠕动,它如此微弱却又如此真实。他祈祷水獭不是受害者。一阵哺乳动物的尖叫声瞬间响起,仿佛是在回应他的感受,紧接着便消失了。他不知道德莱斯坦是否也听到了那种声音。
“德莱斯坦?你在这里吗?”
片刻间,卡斯伯特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可很快就被涌入的其他动物声响给淹没了。
咿咿呀呀呀呀!某种可悲的动物在号叫。咿咿呀呀呀呀!
豺狼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业拉开了帷幕。新闻期刊中常会出现这样的陈词滥调:在逃离避难所、马戏团或是某个愚蠢的佛罗里达路边动物园时,即便是最凶猛的野生动物也很少会表现出攻击性或是什么精明才智。出逃的美洲狮在孩子身旁时镇定自若,或是黑猩猩睡在公园的秋千上——新闻会带着一种矫揉造作的伤感语气指出,这全都是圈养的软化效果。
可豺狼并没有遵循这些陈词滥调,而是依据气味来行事。在它们破裂围栏的西南方向,儿童动物园飘来了令人陶醉的臭气——那是成堆的骡粪、燕麦粥、潮湿的白杨木以及昨天溢出来的火星牌巧克力饮料亲切的味道。这里的儿童动物园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它还在伦敦动物学会的成员中引起过一片哗然——成员们对一切动物园所能带来的娱乐性感到惊骇。对他们而言,普通民众在动物学方面所能提出的最高级的问题包括——打个比方——一只动物能够连续吃多少柠檬娃娃软糖。不过,在充满尝试的战后时期,动物园杰出又附庸风雅的秘书朱利安·赫胥黎坚定地认为,娱乐能够激发人们的兴趣,从而促进售票。正是赫胥黎的主意让人们得以安全、直接地亲近那些性情温顺的动物,从而造就了所有展区中最缺乏防备的一个。
儿童动物园的目的是打造一座运营中的二十世纪传统牧场,里面包含一座尺寸被缩小了一半、以白色为主要点缀的红色谷仓,以及一个迷你猪圈和一堆铁丝兔笼。谷仓附近,一系列彩色木板上写满了给孩子们提出的问题。山羊什么都吃,是真的吗?这些展品看上去应该类似一系列的马厩,提起一块小小的“谷仓”门,你就能够看到答案。其实,山羊是很挑剔的。在伦敦动物园,它们吃到的食物是燕麦、大麦、亚麻籽和黄豆的混合物……
豺狼可不挑剔。两只年轻的豺狼越过尖桩篱栅,飞快地朝着谷仓奔去。畜栏外,美洲驼发出了一连串有节奏的高亢叫声,吸引了豺狼们的注意。它们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种秘鲁怪物看了一会儿,然后朝着美洲驼所在的那块三面都是橡树的栖息地缓缓走去。
那是一只还没有被阉割的年轻雄性美洲驼,眼睛上长着黑色的花斑。它向前冲撞,一边飞奔一边踢踹。豺狼们发出疯狂的叫声,试图咬住它裂开的脚趾。美洲驼叫起来,声音尖锐。每一次有豺狼试图钻到它的身子下面,它都会把它们踢回去。很快,第三只雄性豺狼出现了。它带着一股新的战斗力加入进来,试着爬上美洲驼的胯部,它咬牙切齿、疯狂地扯下一把把毛发,像个把口袋里所有零钱都掉在了地上的男孩,正试图把每一枚硬币都抓起来似的。可当美洲驼转过身咳嗽起来时,却似乎把豺狼吓了一跳。
一团深色的黏液从美洲驼的嘴里喷溅出来,落到了雄性豺狼的身上。那种东西呈绿色,至少有一品脱那么多。它愤怒的一掌击中了其中一只豺狼,黏液喷溅在它的头和脖子上,散发着强烈的酸臭味。豺狼像小狗一样呜咽起来,开始可怜地绕起了圈子,仿佛一只咬着牙的狗在追逐着自己尾巴。豺狼们纷纷停止战斗,穿过谷仓前的空地,离开了美洲驼。它们在自己倒霉的同胞身边嗅着,照看着它,但那股恶臭实在是太强烈了,令它们心神不宁。
豺狼成员花了整整十分钟的时间用舌头整理自己的皮毛,还会停下来一齐发出刺耳的尖叫,轻轻咬着彼此。很快,另外两只被卡斯伯特释放的豺狼出现了。其他豺狼发出了一片欢快的呼号,嬉戏起来。
我们抓捕,我们杀戮,我们吞噬,我们生存!
平静下来的美洲驼呆呆地注视着它们。它打败了这些犬科动物,不过它们还能找到更容易捕获的猎物。
豺狼再一次发出狂喜的吼叫,沿着畜栏慢跑起来,嗅了嗅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利宾纳牌吸吸乐饮料包装袋、一只小小的绿色蝴蝶发卡和一枚被人丢弃的十英镑硬币。两只豺狼停下脚步,舔舐着在围栏柱上爬行的几只蜗牛,月光下,它们如珠宝般闪闪发光。
终于,豺狼一只只飞快地钻进谷仓,昂首阔步,恢复了集体行动。随着春天的到来,管理员会在晚上敞开大门。骡子格外享受清凉的空气。有些时候,一只八哥或蓝嘲鸫会飞进来,栖息在骡子的干草饲料槽上。
终于感知到豺狼的存在,骡子发出了刺耳的嘶叫声。它虽年迈,但身强体壮,属于退休的役畜,母亲是一只强健的挽马,父亲则是安格尔西岛的一只讨人喜欢的滩驴。它踢踹着马厩的墙壁,听上去像是要把这地方拆散了似的。
豺狼一只接一只地钻进一扇厩门,在门口,它们发现了一对被绳索拴着的可怜山羊兄弟。这两只可爱的金毛公山羊一直都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小动物。除了偶尔有些粗鲁的小男孩之外,它们此生从未见过食肉动物。此时此刻,它们面对的是自己最古老的敌人,和曾在波斯的扎格罗斯山麓追逐过它们野生祖先的是同一个物种。
豺狼猛地扑向了其中一只山羊,不出几秒钟,就设法挖出了它的肝脏。另一只山羊惊恐地咩咩叫了起来,反复踢踹着畜栏的角落,直到豺狼们一拥而上,把它也按在了铺着干草的地面上。两只山羊都还没有失去意识,震惊得透不过气来,它们能够感觉到这些犬科动物正将自己的内脏连根拔起,口鼻还在搜寻着自己温顺而柔软的心脏。在山羊痛苦的心中,是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绿草茵茵的草地;甜甜的嫩枝上挂着的鼠李浆果;攀向更高石头游乐场的一系列花岗岩山丘。不一会儿,画面停止了。在对面的畜栏里,把山羊看成矮马类同胞的骡子没完没了地叫着。很快,美洲驼也再次尖叫起来,一波恐慌情绪席卷了动物园的整个南端。
卡斯伯特什么也没看到,不过,他能听到。显而易见,某种可怕而又令人心碎的事情发生了。酒醉、幻觉或萦绕在脑中的棕红色雾气都无法掩盖它所带来的震惊。他不想去猜测细节,猜测被撕成碎片的是哪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生物。他到底做了什么?
“该死,该死,该死。”他自言自语。
很快,又一串尖叫声传来,夹杂着阴郁的悲鸣和愚蠢的呻吟。那么多的动物,再次乱成一团。也许就卡斯伯特而言,尽可能多地释放动物的伟大计划带来的只是所有动物的痛苦。
他仍旧站着,接纳着所有声响,歪着头聆听每一个细节。
“坏蛋。”他说道。过了一分钟左右,噪声戛然而止。
他仍旧停留在豺狼窝附近的小路上,不确定下一步该去向何方。
“天啊,上帝。”
他用一只手来回挥舞着剪线钳,直到松垮的把手蹭到了地面。安全灯耀眼得如同阳光一般。一切看上去都比片刻之前明确了许多。整个英国——整个地球——的动物都在面临关乎存亡的危险,一种由狂热组织“天堂之门”构成的威胁,一种对于动物王国的普遍冷漠。他的解决办法似乎极其简单:只要把动物都释放出来就好了——全都放出来。他从未认真考虑过被释放的动物对于圈养动物来说存在何种威胁。我在做什么呢?阻止我,上帝,帮帮我!他试着想象圣卡斯伯特,一尊逼真的雕像,结冰的双腿正被一只水獭舔舐,肉体被奇迹之酶冲刷着。
“我向你祈祷,圣卡斯伯特。”他真诚地说道,“祈祷你的帮助与安抚。我向你祈祷——求求你了!”
动物园遥远的北部,在卡斯伯特还不曾冒险前往过的某个地方,一个男人尖叫起来。卡斯伯特十分确定——那是一个男人。他听不清对方说了什么。那声音听上去像是“不!”或者“有狼!”,卡斯伯特想起来,水獭就在动物园的北部。
紧接着,几乎是最后一次,卡斯伯特能够暂时放下心中的一切了。他可以看到问题正变得越发庞大、越发真实。任何一个管理员都知道,夜间的动物园里通常会有不属于人类的声音在回荡,可卡斯伯特不知道。对他来说,这就像是某种比他所知的一切都要庞大的东西正在他的脑袋里隆隆作响。他不知该如何将它从自己的脑袋里赶走,赶进这个世界,将它揭发。动物们正抓着它独自奔跑。
他产生了一个混乱的念头:他还是可以阻止一切的,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够通过角膜信息联系到巴杰瓦医生。他的钱包里夹着一个角膜信息的地址。他曾在动物园里看到过好几个历史悠久的红色电话亭,全都配备着过时的神经-视觉矩阵变换电路,但在手边没有皮肤显示屏的情况下,它们的功能已经足够了。他想象着诊疗室里的巴杰瓦正朝他紧皱眉头,但充满着善意。巴杰瓦会把一块长长的亚麻治疗布缠在他的头盖骨上,让它像块巨大的纱布一样将疾病吸走。巴杰瓦会把一个铁手镯按在卡斯伯特的手掌里,再把一把刀柄上镶着方形绿宝石的弯刀摆在他的面前,作为礼物。“这就是你的吉尔班弯刀。你现在就是个十足的锡克教人了!”他会这样告诉卡斯伯特,“我确定!”
可卡斯伯特早就是个十足的锡克教人了。
 
一阵强风为卡斯伯特的脸降了温。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感觉到自己的裤腿正随风拂动。风令他舒服了一些。他闭上双眼——对于大部分贫民来说,这是彻底关闭夜间垃圾角膜信息最容易的方法——注视着眼皮上亮光的图形和旋涡。要是他睁开眼睛,这些角膜广告和新闻摘要的阴影通常会被点亮(尽管卡斯伯特的大脑已经学会了忽视许多垃圾角膜广告所带来的“噪声”)。
别发脾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好了,冷静。他知道,这样的自我疗法是无望的:就像他本是一团火焰,却告诉自己要变成橘红色的蠕虫。
他把眼睛闭得更紧了。他看到挂在空中的灰色新月渐渐伸展成短弯刀的形状;飘动中的圆盘蜕变成头盖骨。看得越久,他眼皮上的那些图案就变得越华丽、越诡异。现在出现的是一些微小的贝雕工艺品,是用针在海里的骨头上蚀刻出来的,上面映着用烟草水绘制的死去水手的脸庞,飘浮在他的脑袋上方。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耳边响起的是不是警报声?还是水獭语的“嘎勾嘎嘛噶咩嘟”?那是不是圣卡斯伯特的歌,水獭的免罪之歌,或是海水猛地涌入这座岛国的声响?难道他的祈祷得到了回应,通过与二十一世纪中叶匹配得特别好的水獭语言?要是果真如此,他沉思道,自己在对抗虚伪的“天堂之门”的过程中已经获得了一个极好的盟友。他儿时的邪恶得到了宽恕。是的,他的弗洛特瘾也许能被治愈。真的有许多东西是他可以为之感到高兴的。当水獭们滑进摄政运河时,英国上空将爆发出一大片绿色,形成一面对抗死亡狂热组织的翠绿色泡泡防护盾。他会不会看到自己的哥哥?他有没有机会给德莱斯坦一个吻、一个拥抱,向他诉说自己许多年前没能挽救他的遗憾?
一瞬间,卡斯伯特感到了一丝朴实无华、泛着金绿色光芒的喜悦。对于任何一个适应良好的人类来说,处于卡斯伯特当前的境遇下,都不可能有现在这样的心理状态——这是另一个不祥的预兆。如果此时可以看到他的脑电图,幸福感的高低起伏肯定非常剧烈:这就是弗洛特戒断过程中一个极其糟糕的情况。愉悦感充满了他的灵魂,却又稍纵即逝。
“这不像我自己啊。”他大声说道,“卡斯伯特在哪儿?”
的确。他甚至不像自己了——他昂首站着,吸着腹,不像往日那样充满恐惧地张开双唇,一副90多岁之人脆弱而又布满皱纹的苦相,此刻的他蹙着眉头,怒目前视。他感觉自己尽管痛苦,却十分强大,已经做好了行动的准备。如果疯狂与明智正分别坐在卡斯伯特脑中一个跷跷板的两端,那么疯狂已经再也无法被跷起来了,昔日的卡斯伯特已经烟消云散,一头扎进了错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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