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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伸向被抛弃的心

萨布金德·巴杰瓦医生是个肌肉发达的男人,长着粗壮的脖子,触觉十分敏锐。除了药理学,用手解决问题是他的首选。利用周末的空闲时间,他学会了一些技能,比如驾驶一种太阳能直升机。只需要简单的手部推拉动作,这种飞机便能旋转着穿过最剧烈、数千英尺高的气流旋涡。在咨询室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只十五公斤重的镀铬哑铃,他喜欢利用两个病人交替之间的那段空闲举一举重。他可能有点儿自负,却一直都是温暖的,细长而温和的双眼泛着小豆蔻的焦绿色,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胡子更像是被人画上去的。他的朋友都知道,他天生这般有力。在婚礼和家庭庆典上,他能让三四个年幼的侄子、侄女像松鼠一样吊在他的一只手臂上荡秋千。
病人总是会用显而易见的赞叹眼神望着桌子上的那只闪亮的哑铃。它能让他们感到安全——保护他们不受疾病和自己的侵害,何况身旁还有一个比亨利国王和温莎的狂热分子更肌肉发达、更强壮的人。
 
卡斯伯特在贫民区里有一间自己的公寓,他却几乎不在分配给自己的这个小窝里居住。从结构上来看,贫民区的公寓属于危房,那里人烟稀少,过去的二十年中,频发的犯罪问题致使许多居民纷纷抛弃了自己的公寓。在他开始时不时地叙述动物的声音时,他已经正式成了巴杰瓦医生手上越来越多“无固定地址”的病人中的一个。近年来,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随便找个地方睡觉的,从陌生人手中讨张沙发,在充斥着肺结核病菌的小客栈、传教机构和淫秽的早餐住宿酒店之间搬进搬出(在他全科医生的记录中,唯一在列的家人是他的表姐丽贝卡,住在赫特福德郡的一名NHS精英级别服务护士。她的维基精神密码被填在了卡斯伯特最后的紧急联系人处,但她已经自愿搬去了一家镇定机构)。
巴杰瓦生活在一个更加秩序井然的世界里,可那里也并非不存在分裂和意外分离。他曾是一名顶级的运动医学研究员,却在王朝复辟时被剥夺了自己珍视的实验室出入权。医生比卡斯伯特年轻三十岁,但和卡斯伯特很像,他也不能融入自己的国家。
能够融入这个国家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伴随二零二五年的《男爵爵位赡养法案》和二零二八年的《绝对剥夺公民选举权法案》,维多利亚时代通过的许多受英国人珍视的社会改革都惨遭废除。国家扩大自治权的做法“失宠”了,使得苏格兰与威尔士的国民议会失去了核心权力。一支新的奥兰治党[11]军队在贝尔法斯特迅速萌芽。令人震惊的是,为了在城市外围的新兴大豆农场里换取稳定的工作,在家庭宿舍谋得一席之地,得到免费的基本餐食以及令人头脑麻木的尼克萨尔帽治疗,全英数千名城镇职工都欣然放弃了自己的权利。
(尼克萨尔帽是用纤维布料制成的大脑造影头盔,呈角锥状,颜色是无所不在的NHS的精英蓝。人们会把这种帽子套在自己的脑袋上——通常都是自愿的,但也并非一直都是如此,他们多半会在政府运营的镇定机构中利用这种帽子向自己的神经元轴突输送安抚信号。这些信号也可以被“阅读”、监控和操纵。在持续几个小时到连续几天的治疗过程中,这种帽子就像某种用于治疗精神病的木刨子,能将大脑活动抛光和打磨。其效果可以持续几个星期。)
有了新的法案,陈旧的NHS也分裂成了小规模的私人遗赠级别服务(针对世代相传或通过金钱买来爵位的贵族、某些公务人员以及庞大的新贵族)和粗糙的、正慢慢遭到废弃的免费精英级别服务(针对英国的七千万贫民和众多落魄的中产阶级下层人士)。许多英国中产阶级,尽管没有受到维基精神网络中娱乐信息的摧残,却成群结队地加入狂热组织中,遭到残害。剩下的数百万中产阶级在《绝对剥夺公民选举权法案》中失去了选举权,在所谓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大开垦中正式堕落为贫民。数万亿英镑在金融市场中化为泡影。
作为准男爵爵位赡养法案下的一名医生,巴杰瓦医生在正常情况下应该能被授予非世袭的爵位,但他的存款还够不上一个新的“小男爵”。况且巴杰瓦家族也缺乏人脉(医生的亲弟弟巴尼多年前因过量吸食海洛因死亡。正如其父亲所说的那样,尽管整个家族努力要“将巴尼扫地出门”,但他还是害全族人背负上了“不可靠”的评价)。此外,巴杰瓦也时常直抒己见,表达自己对于穷人的仁慈之心——这在亨利九世或穷人口中的“老九哈利”的统治下可是个毁灭性的习惯。
对于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的精英级别服务所强调的治标不治本的神经学——这种学说用缓解疼痛代替了研究和一对一的护理——巴杰瓦在所谓的朋友中,公然做出过抨击,他也因此被分配到了霍洛威路对面的一间精英级别诊所,那家诊所正对着一家彩票商店和一家妓院。与更加富庶的伦敦中心区域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用来打菌丝球的宁静绿地(类似一种慢速的网球,将由基因组制造出来的、只有一个小时寿命的兔状菌丝球小心翼翼地“打到”草场对面去)、艺术画廊、减税奢侈品店和教授女性礼仪的新式学校都会在伦敦中心区域扎根。
“你的那些误解,”有一天,他对卡斯伯特说,“听着,如果你不按处方服药,就戒不掉弗洛特——卡斯伯特,听着,你听我说——这就是代价。这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而这还只是其中的一点。你肯定明白我什么意思。如果你当众做了什么蠢事,就会发现自己被戴上了一顶帽子,我的朋友。或是失踪,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在乎。”卡斯伯特说,“至少这里不是惠灵顿医院。”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其实……惠灵顿医院……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医生回答,脸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作为伦敦最后一家体面的免费医院,也是剩下的唯一一家收治成瘾患者的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精英级别服务站点,靠近拱门地区的惠灵顿医院遭到了过分的中伤。
“惠灵顿医院起不了什么作用。毫无希望。我不明白哈利国王怎么能允许它落到这种地步。到那里去还不如戴尼克萨尔帽呢,对不对?”
“你的情况是这样的。尼克萨尔帽将是……你的终点。一切的终点。惠灵顿医院可以是个起点。那里还是有人在努力尝试的,是有希望的。有希望,就有成功的机会。”
卡斯伯特眨了几次眼,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第一次去戒弗洛特时,我顶多挨了几天。我猜,我得承认惠灵顿医院的人很聪明。我能感觉那群人……喜欢我。以他们的方式……”
“看到了吗?你在那里是有朋友的。”医生说,“你要到惠灵顿去。我会安排你进去的,快速通道。随时。一通知就走。为什么要担心第二次戒断呢?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对大脑血清素激活系统所产生的双周期有毒神经作用,造成了弗洛特独特的钟形曲线双重戒断综合征。和大部分以禁欲为基础的戒毒康复过程不同,戒断弗洛特的康复过程是,风险会随着年月的流逝从糟糕变为有所好转,再到致命。成瘾者所能期待的最佳康复时期就是第一次和第二次戒断之间那相对平静的几年——通常为十至十五年——紧随其后的则是愤怒和失眠的黑暗时期,伴有轻度谵妄性躁狂的症状——这标志着第二次戒断期的到来。
卡斯伯特靠在椅背上,将全部重量压在椅子的后腿上,很快又将椅子放平,微微歪着头,聆听着。他跷着二郎腿,向着上方凝视,此刻他的笑容变得更透彻了,仿佛正盯着一份令人满意的电影演职人员名单。
“我希望我能再告诉你些什么,但这是不可能的。”他说,“动物,你看。我能听到它们说话。现在是狐狸。它们想要说……谢谢?谢谢这座肮脏老城里的所有人。”卡斯伯特窃笑了几声,“谢谢!哒!很好笑,啊?‘干杯!’有什么好谢的?”卡斯伯特的笑容消失了,眼晴闪着亮光,“那些狐狸是无辜的,是愚蠢的。它们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医生注意到,这个年迈男人的双唇在说话时会出现一丝颤抖。他每天都会服用小剂量的抗精神疾病药物阿立哌唑——现在这些药已经过时了,但可观的弗洛特摄入量会抵消药物的作用。
“为什么它们是无辜的?”
“它们信任我们。”卡斯伯特答道,“它们不该信任我们。”
巴杰瓦医生的手指在办公桌上画起圈来。紧接着,他开始用力地敲打——其实是在捶击桌面。
“这就是你的大脑——这是弗洛特。”敲,敲,敲,“你得对自己的话……谨慎一些。你明白吗?”
“我会试着谨慎一些的。”卡斯伯特答道,“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动物会和我说话。这是我一生都在等待的。事情就该发生,明白吗?”
医生知道,在国家医疗服务制度的平民精神治疗部门——平等镇定机构委员会的掌控下,卡斯伯特是很难拥有自己的空间来无拘无束地讲话的。他害怕坦然。即便是非正式的谈话疗法,也被认为是为新贵族保留的一种奢侈。平等镇定机构的心理治疗师,又称P-levs,其法定作用是代表国王与这个时代的病毒式狂热组织和政治激进分子做斗争,但已经成了平民百姓中最简单的医护方式。
巴杰瓦医生的生活中也出现了一些不起眼的新麻烦。最近,他感觉自己很反常,很容易喘不上气;支气管炎怎么也好不了;他的男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为了蓝眼睛的英国男孩抛弃了他;他的家人则批评他不够“有志气”;而他的朋友们全都搬去了富有争议的南极洲新殖民地。不过,和他生活中的其他问题相比,哈利政府介入到他与病人之间更令他愤怒。尽管卡斯伯特之类的贫民在老九哈利的统治下受尽了暴行,卡斯伯特本人却仍将君主制摆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是个极端的爱国主义者——而他这样的人在贫民中绝非另类。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比英格兰的强。”有时,他会含含糊糊地告诉巴杰瓦,“我们的猫是最好的,足球也是最好的。老哈利也是那群该死的人中最优秀的。”
这样的陈述会悄然激怒巴杰瓦。但卡斯伯特的善良、保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可以算是富有艺术性的夸张混合在一起,其中有什么令他入了迷。他想要去理解。
一天,医生从过时的布纹纸笔记本上抬起头,故意朝卡斯伯特露出了微笑。
“水——獭。”巴杰瓦大声说着,用粗大的镀金钢笔蘸着黑色的墨水,用力地写下每一个字母。这支钢笔上镌刻着一句梵文,翻译过来就是:只有行动才能定义我们。和大多数同事不同,他知道如何使用钢笔,而且厌恶时下流行的那种能让人在皮肤上读写信息的“皮肤工厂”数码喷雾剂。
“为什么是水獭?为什么是它们?”
卡斯伯特斜睨着巴杰瓦医生:“它们……也是很神圣的生物。你想要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巴杰瓦试着用友善、坚定的语气作答,但话音中还是透露出了一丝烦躁,“我当然想要知道。好了,等我一下……”
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了听诊器。
“让我来。”他边说边解开卡斯伯特衬衫的上面几颗纽扣,熟练地用两根手指将听诊器的膜片按在了卡斯伯特的胸口上,聆听着他嘟囔时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怦怦”声响。事实上,这个胖乎乎的老头——六英尺四英寸高,二十二英石重——随时都有可能倒地死亡。
“你的心肌症并没有恶化。”医生说,“但你需要放轻松。”他把听诊器放回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里。至少有两种新的心脏核心模块可以治疗卡斯伯特这种类型的心肌增大,但二者都严格归属国家医疗服务制度的遗产级别服务项目,或是必须花上数百万才能在私人模块市场中买到。
三十年前,通过旧身体模块的抽奖活动,卡斯伯特赢得过两款成本较低的模块——一块廉价的心室壁板和多能性干细胞一次性灌注。八十岁出头时,他还设法弄到了一卷克莱龙身体网和一组二手的永联牌套管,2XL号的。这组套管还带有配套的软骨药和免费的安装服务。
“水獭,”卡斯伯特说,“它们有一个消息,要带给整个英格兰。”
“这都是你的想象。”他说,“只不过是你的想象。不过若是你无法戒掉弗洛特,完成第一次戒断——听着,卡迪——你知道那是一个友好的地方。他们很聪明、很谨慎,卡迪。”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们会让你远离平等镇定机构的。这是个简单却致命的健康问题,我的好朋友。”
“哦,上帝啊!”卡斯伯特答道,“我应该把我的臭嘴闭上。别提惠灵顿医院。我说得太多了!”
就在这时,巴杰瓦医生把手伸向办公桌的另一边,握住了卡斯伯特的双手,坚定又温和地捏了捏。他的身子大幅前倾,以至于蓝色西装外套的一个腋窝处发出了微弱的撕裂声。
卡斯伯特朝他笑了笑,但干涸的双唇有些颤抖。
“不,你告诉我的肯定还不算太多。”医生回答。他感觉自己仿佛想要把手伸进病理学的深蓝色外壳中,抓住眼前那颗被人抛弃的巨大心脏。“你必须相信我。惠灵顿医院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你……你……病得……太重了,我的朋友。”
“你真是个大好人,先生。”卡斯伯特表示,“但放开我的手。”他边说边猛地把手抽了出来。卡斯伯特记不得上一次自己的手被人握住是什么时候了。医生的手比他想象的更凉一些。卡斯伯特能够闻到他身上蒂普提克古龙水的无花果香。
“我已经受够惠灵顿了,打心眼里放弃它了。”卡斯伯特说,“我感觉,我……我真的应该放水獭们到运河里去。这么做是为了英格兰。”他给了医生一个狡猾的眼神,“国王也能用得上。”
“你不该这么说,我的朋友。我是说,卡斯伯特,他们都是无情无义之人。”
两个人长久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医生在自己的拍纸簿上写了起来。
“不过,接着说。说吧。我——我认真听着呢。说到水獭——你指的是那些又脏又臭,还很贪玩的家伙吗?”
“水獭。”卡斯伯特重复道。一道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在巴杰瓦医生看来,事情的确如此。在伦敦北部的全科医生办公室里,你肯定时常听到“水獭”这个词。
“你知道我失踪的哥哥小德吗?我觉得他有可能变成了一种水獭。”卡斯伯特轻轻咬了咬自己脸颊的内侧,那里有一块顽固的隆起,有时候,他很愿意为此感到担忧。“可以这么说吧。”
巴杰瓦医生答道:“我知道你会感到失落。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质疑后,我相信你的感受会更加强烈。在经历了数十年的……伤痛之后。”
“不,不,不。”卡斯伯特边说边摇了摇头,“他回来了,你明白吗?德莱斯坦已经回来了。我觉得他就在动物园里。可以说的还不止这些呢。远不止这些,医生。但我不能再说了。”
巴杰瓦医生想了一会儿,揉搓着优雅的短胡须。
“我想要你远离动物园,卡斯伯特。躲开显然会令你感到心烦意乱的事物。这些从动物园里传来的声音——它们不是你的朋友。”医生咳嗽了几声,似乎被什么病传染了。“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所以肯定能理解这一点,对吗?”
卡斯伯特是很聪明,但他并不理解,也无法理解,而且不愿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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