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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也没有见过那辆白色迷你车。两天后的周一,父亲收到一辆黑色罗孚。这辆汽车比迷你车大,但坐上去没有迷你车那么舒服。红色真皮座椅布满裂纹,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雪茄味儿。若在这辆车的后座上坐太久,很容易晕车。

  周一早晨到来的除了这辆黑色罗孚,还有寄给我的一封信。

  我今年七岁,从小到大从没收到过信。我收到过爷爷奶奶还有我并不认识的艾伦·亨德森寄来的生日贺卡。艾伦·亨德森是我母亲的朋友,住在一辆房车里,他会在我过生日时送我一块手帕。虽然没收到过信,我还是会每天查看邮筒,看看有没有寄给我的东西。

  那天早晨,居然真的有一封寄给我的信!

  我拆开信封,没看懂信里写了什么,便把信交给母亲。

  “你中了有奖债券。”母亲说。

  “什么东西?”

  “你姥姥在每个孙子孙女出生时都会给孩子买一份政府有奖债券,你也不例外。你要是中了大奖,可以赢几千英镑呢。”

  “我赢了几千英镑吗?”

  “没有。”她看了一眼信封中的纸片,“你赢了二十五英镑。”

  没有赢得几千英镑(我早就想好了要用这笔巨款来干什么,我会买下一个地方,在那儿独自生活,比方说一个入口隐蔽的蝙蝠洞穴),我有些失落,但一笔天降之财还是令我喜出望外。二十五英镑。一便士能买四小块黑杰克口香糖或水果沙拉口香糖,也就是一法寻一块,不过现在法寻已经不能用了。二十五英镑,一英镑等于二百四十便士,一便士可以买四块口香糖……好多好多糖,多得算都算不清,想都不敢想。

  “我会把这笔钱存进你的邮政账户。”母亲的这番话粉碎了我的美梦。

  那天早上,我没有吃到比往常更多的甜食,但我感觉自己非常富有。在此之前,我从没赢到过任何东西。

  在母亲把纸片放进手提包之前,我请求她让我看了一眼印有我名字的纸片。

  当天下午,老韦勒(他每周一和周三下午会过来干一些园艺活,他的妻子韦勒太太则会在每周三下午穿着半透明的橡胶套鞋来我家打扫卫生)在菜园里挖出一个装满钱币的瓶子——里面有一便士、半便士、三便士,甚至还有法寻,没有一枚晚于1937年生产。我花了一下午,用棕色沙司和醋将这些钱币擦洗得闪闪发亮。

  母亲将这个装着古钱币的瓶子放在餐厅的壁炉台上,还跟我说,说不定有哪个钱币收藏者愿意花几个英镑收购这些钱币。

  那天晚上,我满心喜悦地上床睡觉。我有钱了,埋藏的宝藏重见天日,这个世界真美好。

  我不记得这个梦是如何开始的,可梦就是这个样,不是吗?我在学校,度过了糟糕的一天,从早到晚,我一直在躲避那帮喊我名字、追赶我、群殴我的孩子。我躲到了学校后方茂密的杜鹃花丛中,可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这一定是个梦(可我在梦中一无所知,在梦中,一切都无比逼真),因为我的爷爷和他的几个老头子朋友也与这帮孩子是一伙人。那些死灰色皮肤的老头子不停干咳,手上拿着削尖的铅笔,尖锐得能把皮肤戳出血来。我死命奔跑,可他们跑得比我更快。最后,这帮老头子和坏孩子抓住了躲在男厕所小隔间里的我。他们把我按在地上,迫使我张大嘴巴。

  我的爷爷(不,这不是我真正的爷爷,这只是一具想把我卖去解剖的蜡像)把一个闪着锐利寒芒的东西塞进我的嘴,用短粗的手指使劲往里推。那东西很硬,棱角分明,给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喘不上气来,不停干呕,口腔里满是金属味。

  男厕所里,无数道刻薄无情、幸灾乐祸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极力忍住呕吐的冲动,坚决不让他们从我身上获得任何满足感。

  我醒了,喉头梗塞,胸闷气短。

  喉咙里有东西,又尖又硬,让我无法呼吸,也无法喊叫。我一直咳个不停,眼泪刷刷流下面颊,涕泪交加。

  绝望且惊慌之际,我心一横,把手指伸进嘴里,尽可能往喉咙深处探。食指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的边缘,我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硬物,用力干咳,顺势将硬物从喉咙里拉了出来。

  我大口喘气,一口吐在床单上。吐出的口水中夹杂着血丝,显然我的喉咙在刚才取出异物的过程中被划伤了。

  我没有去看那个异物,它被我紧紧捏在手里,黏糊糊的,沾着唾液和痰。我一点都不想看它,一点都不希望这个连通梦与现实的东西存在于世。

  我冲到楼下,进入门廊尽头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猛灌几口冷水,拼命漱口。白色洗手池里的血红之色分外醒目。在那之后,我才在白色浴缸边坐下,松开手掌,惊魂未定。

  可现在躺在我手里、刚才卡在我喉咙里的东西一点也不可怕——不过是一枚钱币,面值一先令的银币。

  我回到卧室,穿好衣服,用打湿的法兰绒面巾把床单上的呕吐物擦干净。但愿床单能在我今晚睡觉前晾干。

  我走下楼梯。

  我想找人说说这枚钱币的事,但我不知道能和谁说。大人们没指望,就算我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们听,他们也不会信。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哪怕我说得句句属实,他们也很少相信我,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就更别提了,他们会相信才怪。

  我的妹妹正和她的小伙伴们在后花园玩。一看见我,她怒气冲冲地跑到我面前,说:“你讨厌死了,等爸妈回来,我要到他们面前告你的状!”

  “什么?”

  “明知故问。我知道是你干的。”

  “什么是我干的?”

  “躲在灌木丛里,冲我还有我的伙伴扔钱币,太讨厌了!”

  “不是我。”

  “你弄疼我们了。”

  她回到伙伴们身边,一同愤恨地瞪着我。我的喉咙阵阵刺痛,如撕裂一般。

  我沿着车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只是不想再待在家里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莱蒂·赫姆斯托克站在车道尽头的栗树下,看上去仿佛已经等了一百年,而且还能再等上一百年。阳光透过栗树嫩绿的叶子,将她的一袭白裙点缀上缕缕绿意。

  我向她打招呼:“嗨。”

  她说:“你做噩梦了,是不是?”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枚银先令给她看。“我醒来时,它卡在我的喉咙里,可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进去的。如果是被人塞进去的,我肯定会中途惊醒,可我一醒来,它就在我的喉咙里了。”

  “没错。”

  “我的妹妹还说我躲在灌木丛里冲她们扔钱币,可我没有。”

  “对,你的确没有。”

  “莱蒂,到底发生了什么?”

  “哦,不过是有人想给大家送钱而已,但搞砸了,不慎惊动了这一带本该沉睡的东西,情况不太妙。”听莱蒂的语气,她说的仿佛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和死了的猫眼石矿工有关系?”

  “有点关系。”

  “是他干的?”

  莱蒂摇摇头,然后说:“你吃过早饭了吗?”

  我摇摇头。

  “那么跟我来吧。”

  我们一同走在车道上,沿路有几栋零星散布的农舍,莱蒂指着其中一户对我说:“那栋房子里住着个男人,他梦见自己被卖掉,全身上下都变成了钱。现在,他开始在照镜子时会看到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他自己,但有手指从他的眼眶里戳出来,嘴巴里也有东西伸出来,像是螃蟹腿。”

  我想象螃蟹腿从嘴里探出来的镜中人是什么样子。“为什么我的喉咙里有钱币?”

  “因为他想给大家送钱。”

  “猫眼石矿工?死在车里的那个?”

  “嗯,算是吧,这事由他而起,就像有个人点燃了烟花的引线。他的死不过是划着了火硝纸,而眼下四处作乱的另有人在。”

  莱蒂用脏兮兮的手揉了揉长满雀斑的鼻子。

  “那栋房子里有个女人疯了。”莱蒂指着另一户人家对我说,而我完全没有质疑她。“她在床垫里藏了钱。现在她从早到晚就守在床上,生怕有人来偷。”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耸了耸肩:“等你再大一些,你自然就会知道。”

  我踢了一块石头:“你说的‘再大一些’,指的是‘再过很久’吗?”

  莱蒂点点头。

  “你到底多大?”

  “十一岁。”

  我思索片刻,问:“你十一岁多久了?”

  她笑而不语。

  我们路过葛缕子农场,有两个农民正在这片农场里对骂,日后我会知道他们是凯丽·安德斯的父母。见到我们,他们停止争吵。

  转过一个弯,出了凯丽父母的视线范围后,莱蒂说:“那两个可怜人哪。”

  “为什么说他们可怜?”

  “因为他们一直为钱所困。今天早晨,这个男人梦见妻子……梦见她为了挣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醒来后,他就翻开妻子的手袋,发现了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妻子说她不知道这些钱从何而来,可男人不信,他不知道到底该相信什么。”

  “所有争吵,所有噩梦,都和钱有关,是吧?”

  “不好说。”莱蒂说这话时就像个大人,让我心生惧意。

  她接着说:“无论发生什么,总有办法解决。”在看到我脸上担忧乃至恐惧的表情后,她补了一句:“在吃了煎饼之后。”

  莱蒂亲手制作起了煎饼。她用一个大煎锅在厨房的炉火上煎出一叠像纸一样薄的煎饼,挤上柠檬汁,往每一片中间啪嗒一下舀上一勺李子酱,再把煎饼像雪茄一样紧紧卷起来。做出够吃的量后,我俩坐到餐桌边,狼吞虎咽,把所有煎饼一扫而空。

  厨房里有个壁炉,昨日的炭灰仍闷在里头阴燃。我觉得厨房是个温和友好的地方。

  我对莱蒂说:“我有点怕。”

  莱蒂对我莞尔一笑:“你一定平安无事,我保证。我就一点也不怕。”

  我依然心有余悸:“实在太吓人了。”

  “我向你保证,”莱蒂说,“我不会让你受伤。”

  “受伤?”一个高昂粗粝的声音突然响起,“谁受伤了?哪儿伤了?为什么会有人受伤?”

  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她双手捧着围裙,围裙里兜着好多黄色的水仙花。水仙花反射晨光,为她的脸镀上一层金色,让厨房也沐浴在金黄色的光辉之中。

  莱蒂说:“不知什么东西整出了好多麻烦,想方设法给人送钱,要不送到梦里,要不送进现实。”她把银先令递给老太太,“我朋友早晨醒来时,被这枚先令卡住了喉咙。”

  老太太把围裙搁在餐桌上,麻利地把水仙花扫到桌面上,接着从莱蒂手中接过银先令,眯眼看了看,拿到鼻子前闻了闻,用手指擦了擦,又拿到耳边听了听,最后伸出紫色的舌头舔了舔。

  “新鲜出炉的钱币。”老太太说,“上面印了1912年,但昨天之前它还不存在。”

  莱蒂说:“我就知道这枚钱币不简单。”

  我抬头看向老太太,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问得好,亲爱的。这呀,主要得看电子的变化。电子非常小,你得凑很近才能看到,这群微乎其微的小家伙看上去就像一张张可爱的小脸,而灰扑扑的中子看上去就像皱着眉头的苦瓜脸。对于1912年的钱币而言,上头的电子不应该笑得那么开心。我又检查了铸印的字母和国王头像的边缘,每条边都太脆太锐利了,连磨损之处都像是为了磨损而磨损。”

  “你的眼力真厉害。”我惊叹不已。

  老太太把钱币递还给我。

  “远不如当年了。不过,等你活到我这把岁数,你的眼力也会失去往昔的敏锐。”她放声大笑,像是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你这把岁数指多大岁数?”

  莱蒂看了我一眼,我想我刚刚是不是失言了。有时大人们不喜欢被问及年纪,有时又喜欢。按我的经验,上了年纪的人喜欢,他们为自己的年龄感到自豪。七十七岁的韦勒太太和八十九岁的老韦勒总爱把自己的岁数了挂在嘴边。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走向橱柜,拿出几个色彩斑斓的花瓶,说:“非常大的岁数,我小时候天上还没有月亮呢。”

  “月亮不是一直在天上吗?”

  “亲爱的,那可不对。我记得月亮出现的那一天,大家仰望天空——那时的天空是脏乎乎的棕色混杂煤烟般的灰色,而不是澄澈的蓝绿色。”她走到水池边,把每个花瓶都接到半满,接着拿起一把黑色的厨用剪刀,把每枝水仙花的末端都剪掉了半英寸长的一小段。

  我问:“你们确定这不是哪个死人的鬼魂在作祟?我们不会被鬼魂缠住吧?”

  莱蒂和老太太都笑了起来。我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嗫嚅地说:“抱歉。”

  “鬼魂制造不出任何东西。”莱蒂说,“连挪动东西对它们来说都很困难。”

  老太太对莱蒂说:“去把叫你妈叫来,她在洗衣服。”她又对我说:“你帮我处理这些水仙。”

  我帮她将水仙花插入花瓶。她问我把花瓶放在厨房的什么位置比较好,然后采纳了我的建议,让我感到自己受了重用。

  花瓶中的水仙花如同片片阳光,为红地砖、白墙壁、摆满色调沉闷的木质家具的厨房添了几分生动明快之感。

  老太太递给我一个小碟子,碟子上盛着一小块蜂窝,取自赫姆斯托克家自家的蜂房,接着她拿起一个罐子,倒了些奶油到蜂窝上头。我用勺子咬着吃,像嚼口香糖一样咀嚼蜂蜡,任蜂蜜流到口腔的角角落落,甜蜜,黏稠,透着野花的香气,回味无穷。

  当我刮掉碟子上最后一点奶油和蜂蜜时,莱蒂和她的母亲走进厨房。赫姆斯托克太太仍穿着长筒雨靴,她大步流星地走进厨房,仿佛在赶赴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妈!你怎么能给孩子吃那么多蜂蜜!他的牙会蛀坏的。”

  老太太耸了耸肩:“我会和他嘴里的蛀虫打个招呼,让它们别打蛀坏他牙的主意。”

  “你不能总对细菌耀武扬威,呼来唤去。”赫姆斯托克太太说,“它们可不喜欢这样。”

  “看似好心,实则愚蠢。”老太太说,“要是放手不管那些扭来扭去的虫子,它们就会为所欲为,要多猖狂有多猖狂。让它们明白谁是老大,它们就会乖乖听命于你,为你效劳。你该尝过我做的奶酪,如果细菌不听话,奶酪又怎么会有那种滋味呢?”

  老太太转向我,继续说:“我的奶酪曾多次被授予勋章,多次!在老国王统治的时代,他们不惜派出专人,骑马奔波一星期,大老远专程过来买上一块我做的奶酪。来买奶酪的人说,国王本人就喜欢在吃面包时搭配我的奶酪,还有几个王子,迪肯王子、杰弗里王子,甚至小王子约翰都对我的奶酪赞不绝口,宣称这是他们尝过的最美味的奶酪……”

  “姥姥。”莱蒂出声打断,老太太打住话头。

  莱蒂的母亲说:“你需要一根榛木枝,还有——”她的语气不太肯定,“我想你应该带着这个小家伙一起去,钱币是他的,带上他同行也许更容易接近她。”

  “她?”莱蒂问。她正握着合起刀刃的角柄折刀。

  “闻味道像是她。”莱蒂的母亲说,“但我不确定。”

  “别带这个男孩去。”老太太说,“自找麻烦。”

  我很失落。

  “没事的,”莱蒂说,“有我照顾他呢。我要和他一同去冒险,他会是我的好伙伴。姥姥,好不好吗?”

  我抬起头,满脸期待地看着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若当真遇上飞来横祸,别怪我没警告过你。”老太太说。

  “不会的。谢谢你,姥姥。我会多加小心。”

  老太太轻哼一声:“记住,别做蠢事。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制伏它,切断它的退路,让它再度沉睡。”

  “这我都知道。”莱蒂说,“放心吧,我们不会有事的。”

  可她说的话并没有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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