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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利亚

  我想我完全可以说自己一直都在怀疑,这世界不过是廉价的劣质赝品,勉强掩盖着某种更深邃、更怪诞、更诡异的隐情;而且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早就知道真相。但我当初以为世界原本就是那样。即便现在知道真相—你也会知道的,亲爱的,耐心读完这篇东西吧,世界仍旧显得廉价而劣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劣质,但感觉没什么两样。

  他们说,真相如此。我说,仅仅如此?他们说,就我们所知,差不离,很接近。

  故事是这样的。那是1977年,我跟电脑的亲密接触,仅限于刚买了台体积不小、价格不菲的计算器。但我把随机附带的说明书搞丢了,所以它的用途对我永远成谜。我会加减乘除,也很庆幸自己用不着算什么正弦、余弦、正切、余切,或是函数图,以及这台高档货的其他功能。自打不久前被英国皇家空军拒绝以来,我就开始在一家小型打折地毯批发店做记账员。那家店坐落在伦敦北部的埃奇韦尔区,靠近北线地铁终点站。每次看到飞机从头顶掠过,我都假装不难过,不在乎那个因为体形将我拒之门外的世界,只专心在硕大的复式记账簿上写下一个个数字。那天,我正坐在店铺后面那张充作写字台的餐桌旁,周围的世界突然开始融化消散。

  一字不假:墙壁、天花板、一卷卷地毯和《世界新闻报》的无上装年历都仿佛蜡制品,正慢慢变软,流淌下来,最终变成一摊软泥。我能看到外面的房屋、天空、云朵和道路,但它们也很快开始溶解,最终只余茫茫黑暗。

  我站在世界融成的水洼里,那团绚丽多彩的怪东西渗流、满溢,但始终没有没过我的棕皮鞋。(我的脚大如鞋盒,必须专门订做靴子,为此花了不少钱。)水洼放射出怪异的光亮。

  要是在小说里,我估计会拒绝相信眼前的景象,揣测自己是不是被下了药,或是在做梦。但在现实中,妈的,我身临其境,真的假不了。我凝视黑暗,但等了半天也没动静,只得向前走去,蹚过液态的世界,同时大声呼喊,想看看周围是否有人。

  前面突然闪出一道光亮。

  “嗨,伙计。”有人说道。是美国口音,但语调呆板古怪。

  “你好。”我说。

  光亮又闪了几下,化作一个穿考究西装,戴厚框牛角眼镜的男人。

  “你可真是个大个子,”他说,“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虽说我当年才十九,但身量足有两米一,十指粗如香蕉,常把孩子们吓得转身就跑。我估计自己见不着四十岁的太阳:像我这样的人通常死得早。

  “怎么回事?”我问,“你知道吗?”

  “敌人的投射武器命中了一台中央处理器,”他说,“并联的两万人被炸成一堆死肉。当然,我们有个镜像,用不了多久系统就能恢复正常运行。你只是在伦敦重新上线之前,跟这儿独立运行个几纳秒的工夫。”

  他这番话说得我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你是上帝吗?”

  “对。哦,不,算不上,”他说,“反正跟你想的不一样。”

  紧接着整个世界猛地一颤,我发现自己再次赶来上班,给自己倒了杯茶,经历了有生以来最漫长最诡异的即视体验。整整二十分钟,我知道所有人要做的每件事,要说的每句话。随后,这种感觉消失了,时间恢复正常,一秒接着一秒沿既定轨道向前奔去。

  几小时过去,几天过去,接着是几年。

  我丢了地毯公司的活儿,又在一家卖商用器材的公司找了份记账员的新工作。我在室内游泳池碰上一位名叫桑德拉的姑娘,跟她结了婚,生下两个体形正常的孩子。我自以为拥有此生不渝的婚姻,但我错了。她离我而去,还带走了两个孩子。那是1986年,我年近三十,在托特纳姆府路的一家小店里卖电脑,没想到竟干得如鱼得水。

  我喜欢电脑。

  我喜欢它们工作的方式,那真是个充满惊喜的年代。我还记得头一批到货的AT电脑,其中有些配装了40M硬盘……哦,当年就这么点容量也足以把我镇住。

  我还住在埃奇韦尔区,搭北线地铁跑通勤。有天我坐地铁回家,刚刚经过优斯顿站,乘客下了一半。我的目光越过手中的《旗帜晚报》,观察起车厢里的其他人,揣摩着他们的身份—我是说,真实身份:在本上奋笔疾书的苗条黑女孩,戴绿色天鹅绒帽子的瘦小老妇人,牵狗的姑娘,还有戴穆斯林头巾满面胡须的男人……

  地铁突然在隧道中停下。

  反正我是这么觉得,我以为地铁突然停下来了。周围变得非常安静。

  接下来,我们经过优斯顿站,乘客下了一半。

  接下来,我们经过优斯顿站,乘客下了一半。我观察起车厢里的其他人,揣摩着他们的真实身份。地铁突然在隧道中停下,周围变得非常安静。

  接下来,整个世界突然一颤,我当时真以为是撞上了另一辆列车。

  接下来,我们经过优斯顿站,乘客下了一半。地铁突然在隧道中停下,周围变得非常安静……

  (系统会尽快恢复正常,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响起。)

  接下来,地铁列车再度减速,逐渐接近优斯顿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感觉就像是一盘正被不断重放的录像带里的人物。我知道情况不对头,但却什么也做不了,更无力改变现状,无力摆脱循环。

  坐在我旁边的黑人女孩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咱们死了吗?

  我耸耸肩。鬼知道。这个解释倒也说得通。

  周围的一切开始缓缓褪色,变成白茫茫一片。

  我脚下没有地板,头顶也空荡荡的,既感觉不到空间,也感觉不到时间;只觉身处苍白虚空,但并非孤身一人。

  戴厚框牛角眼镜的男人也在,他身上那套西装好像是阿玛尼的。“又是你?”他说,“大个子。我刚跟你说过话没多久。”

  “怎么可能。”

  “半小时前。我们被击中时。”

  “在地毯批发店?那都过去好多年了。差不多半辈子。”

  “大约三十七分钟前。从那时起,我们启动了加速模式,努力修修补补,同时也在运行一些备选的解决方案。”

  “谁在攻击我们?”我问,“苏联人?伊朗人?”

  “外星人。”

  “你在胡扯吧?”

  “反正我们是认真的。几百年前,我们发射了一批太空探测器。似乎有什么东西紧随其中一台探测器找到了地球。第一批投射武器命中目标后,我们才发现出了问题,然后又足足用了二十分钟制订出一套反击方案,并开始运行。这就是系统加速的原因。你觉得过去十年是不是过得飞快?”

  “对,的确很快。”

  “那就对了。我们把运行速度调得特别快,试图一边处理反击方案,一边维持正常的现实世界。”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我们准备反攻,消灭敌人。恐怕得花点时间,我们没有所需设备,必须临时制造。”

  白色开始消散,蜕变成暗粉和深红。我睁开双眼,那还是第一次。眼前的景象令我窒息,猛然间实在难以接受。

  世界。刺眼的世界,到处都是纠结的导管,奇异而晦暗,远非常人可以想象。这说不通。一切都说不通。它是真实的,但又是一场噩梦。它持续了三十秒钟,但每一秒都冰冷刺骨,仿佛刹那永恒。

  接下来,我们经过优斯顿站,乘客下了一半……

  我开始跟带笔记本的黑人女孩搭话。她叫苏珊。几周后,她搬进了我的公寓。

  光阴滚滚向前。我似乎变得对时间特别敏感。也许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始终在等待,等待终将发生的异变,虽然我也说不上那究竟是什么。

  我犯了个错误,有天晚上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苏珊,跟她说整个世界都是假的。我们只不过悬吊在容器中,插着接口,连着导线,作为中央处理器或是廉价内存条,为某个大如世界的电脑服务,不断消化着0和1,或是存储数据。它们—无论它们是谁—用集体幻觉满足我们,保证我们精神愉快,还允许我们用大脑中未被使用的一小部分空间沟通交流,做些美梦。

  “我们是存储器,”我对苏珊说,“仅此而已,存储器。”

  “你不会是来真的吧,”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只是随便说说,对吗?”

  我们做爱时,她总希望我粗暴些,但我从来不敢。我不了解自己的力量,又那么笨手笨脚的,可不想伤害她。

  我永远不想伤害她,所以就此止住话头,想用吻掩饰过去,假装那不过是个玩笑,只是有点冷……

  可惜没用。那个周末,苏珊搬出了我的公寓。

  我很想她,想得撕心裂肺。但生活总要继续。

  即视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时光结结巴巴,磕磕绊绊,不断再现。有时整个上午会重来一遍。我甚至丢过整整一天。时间的轨道似乎逐渐分崩离析。

  有天早晨,我一觉醒来发现重返1975,那年我才十六。在学校度过了难熬的一天后,我走出校门,来到教堂路印度烤肉店旁边的皇家空军征兵办公室。

  “你个头可真不小,”戴厚框牛角眼镜的征兵官说。我以为他是美国人,但他说自己是加拿大人。

  “是啊。”

  “你想开飞机?”

  “想得要命。”我恍惚记得在另一个世界中,我已经忘了自己想开飞机,这简直比忘了自己叫什么还奇怪。

  “那好,”牛角眼镜男说,“我们得在某些条款上钻点空子,但很快就会让你上天的。”他是认真的。

  此后几年过得飞快。我似乎每分每秒都在开飞机,蜷缩在狭小的驾驶舱内,坐在勉强能塞下屁股的座席中,用粗大的手指拨动那些小开关。

  我得到了机密级许可,然后是令机密级黯然失色的贵族级,再往后是首相本人都没有的王室级。当时我已经在驾驶飞碟,还有其他不知靠什么动力推进的飞行器。

  我开始跟一个叫桑德拉的女孩约会,继而结了婚。因为只要我们结婚,就能搬进已婚公寓,那是栋漂亮的半独立式小别墅,靠近达特姆尔高原。我们没要孩子。早有人警告过我,说我可能会因接触到太多辐射,造成性腺受损。在那种情况下,不要孩子似乎是个明智选择。我们可不想生下一堆小怪物。

  1985年,戴宽边牛角眼镜的男人走进了我的家门。

  那个礼拜,桑德拉回娘家去了。我们的关系有点紧张,她搬了出去,想让自己喘口气,放松一下。桑德拉说我让她神经紧张。但如果说真有这么回事的话,那神经紧张的肯定也是我自己。我似乎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人生会如何发展。不光是我,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就好像我们在梦游,而这段人生之梦已经做过十次、二十次,甚至是一百次。

  我想跟桑德拉谈谈此事,但还没蠢到那个地步。我很清楚只要自己一开口,就会永远失去她。但无论如何,我们似乎还是渐行渐远。所以我只能坐在起居室,看着四频道的音乐节目《地下铁》,喝着茶自怨自艾。

  牛角眼镜男大模大样地走进我家,就好像那是他的地盘。他看了眼手表。

  “好了,”他说,“该出发了。你将驾驶某种很接近PL-47的东西。”

  就连有王室级许可的人都不该知道PL-47的存在。我只开过十几次原型机。它看起来就像个茶杯,仿佛是《星球大战》里的玩意儿。

  “我该给桑德拉留张便条吗?”

  “不,”他冷冰冰地说,“好了,坐在地板上,有节奏地深呼吸。吸,呼,吸,呼。”

  我完全没想过要跟他争辩,或是抗命不遵。我只是坐在地板上,开始缓慢呼吸。一吸,一呼;一呼,一吸……

  吸。

  呼。

  吸。

  一阵绞痛袭来。我从未感到如此痛苦,完全喘不上气。

  吸。

  呼。

  我惊声尖叫,但传到耳朵里的声音却不是尖叫,只是一阵咕噜噜的低吟。

  吸。

  呼。

  这感觉就像是出生。一点也不舒服,更谈不上痛快。我全靠深呼吸才撑了下来,撑过所有疼痛、黑暗和肺里咕噜噜的气泡。我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直径两米五的金属盘上,浑身上下赤条条,湿漉漉。许多缆线盘卷在周围。它们正迅速往外缩去,像是受惊的虫子,或是一条条被吓退的鲜艳毒蛇。

  我低头打量起自己的身体。没有体毛,没有疤痕,没有皱纹;也不知道自己的实际年龄有多大。十八?二十?我说不清。

  金属盘的地板上装了块玻璃显示屏。它闪了两下,显示出一条人影。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戴厚框牛角眼镜的男人。

  “你还记得吗?”他问,“你现在应该可以读取绝大部分记忆。”

  “我想没问题。”

  “你将驾驶一架PL-47,”他说,“我们刚刚建造完工。差不多算是用回了古老的基本设计。还改建了一些工厂来生产它。下一批战机明天就能完工,但现在我们只有这一架。”

  “所以说即便它不管用,你们也找好了我的替补队员?”

  “如果我们能撑那么久的话,”他说,“十五分钟前,它们进行了第二轮轰炸。澳大利亚几乎全部覆灭。我们预测那还只是大轰炸的序曲。”

  “它们扔下来的是什么东西?核武器?”

  “石头。”

  “石头?”

  “嗯哼。石头。小行星。大个的。估计到了明天,他们没准会把月球扔下来,除非我们投降。”

  “你在开玩笑吧。”

  “要是玩笑就好了。”屏幕暗淡下去。

  我身下的金属盘在纠缠不清的缆线中迂回前进,无数沉浸在睡梦中的赤裸身躯从我四周掠过。圆盘还经过了许多尖利的微晶片高塔和放射微光的硅质尖顶。

  PL-47停在一座金属山峰的顶端。细小的金属蟹在上面爬来爬去,抛光机体外壳,最后检查一遍螺丝。

  我迈开树干粗细的双腿走进飞船,因为缺乏活动,它们还在不住颤抖。我坐进驾驶舱的座椅,惊喜地发现它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感觉非常合体。我系好安全带,开始运行预热程序。缆线攀上我的双臂,似乎有个东西插进了我的脊柱底部,另一条则接入颈椎上端。

  我对飞船的感知急速扩展,对它有了三百六十度的全方位认识。我就是飞船,但我也是坐在驾驶舱内,输入启动代码的人。

  “祝你好运。”厚框牛角眼镜男出现在左侧的一个小屏幕里。

  “谢了。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

  “为什么选我?”

  “哦,”他说,“简而言之,你就是为这个任务设计出来的。我们在人类基础设计中做了点改进。你个头更大,速度更快,反应时间和运算速度也有相应提升。”

  “我可不快。我个头大,但是笨手笨脚的。”

  “在现实中不会,”他说,“只有在那个世界才是。”

  我很快便起飞了。

  如果说真有外星人,我也无福得见。但我看到了它们的母舰。那东西外形好似蘑菇或是海草,整个飞船都是活的。闪闪发亮的庞然大物绕着月球旋转,看上去就像是半泡在海里的烂木桩上长出来的玩意儿。只不过个头顶得上一个省份。

  黏糊糊的卷须足有三百公里长,身后拖着大小各异的小行星。它让我想起僧帽水母的触须,那是种奇特的共生海洋动物:四种不同的生物,却以为它们是一体。

  我离飞船还有几十万公里,就受到了巨岩的款待。

  我下意识地激活导弹舱,瞄准飞船飘飘摇摇的核心,心里却在怀疑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我并非在拯救自己熟知的那个世界。那世界是虚构的,一连串0和1的产物。我所拯救的不过是一场噩梦……

  但如果噩梦死去,梦境也会消失。

  梦中有个叫苏珊的女孩。我记得她曾出现在早已逝去的前生。我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那是几小时前,还是几辈子前?)我猜想她肯定正光秃秃地吊挂在缆线上,根本不记得见过一个神经兮兮的大个子。

  我靠得很近,甚至能看清那生物皮肤上的波澜。石块逐渐变小,但却精准起来。我使出浑身解数,闪展腾挪地躲避它们;心里却不禁佩服起它的经济实用。用不着制造昂贵的爆炸物,也不用激光或是核弹。只要好好利用起动能,石块足以击溃任何东西。

  只要其中一块擦到飞船,我便死定了。就这么简单。

  规避飞石的唯一方法,就是抢在它们前头。所以我一刻不停地疾飞。

  核心瞪视着我。我敢肯定,那是某种眼睛。

  我冲到距离核心仅仅一百米的地方,发射了所有弹药,然后掉头就跑。

  那东西爆炸时,我还没有彻底跑出威胁范围。那场面仿佛一场烟火,美得令人心悸。接下来,便只剩一片微光和尘埃……

  “我成功了!”我高喊道,“我成功了!我他妈做到了!”

  屏幕闪了两下,牛角眼镜出现在我面前。镜框后面再没有像样的人脸,只剩下一副大约接近于关切的表情,好似模糊的漫画。“你成功了。”

  “好了,我该把这东西降落到哪儿去?”

  漫画头像迟疑片刻,方才说道:“你不用降落。我们没有设计返航系统,那是不必要的冗余。从回收资源的角度来看,代价太大。”

  “那我该怎么办?我刚拯救了地球,现在却只能活活憋死?”

  他点点头:“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照明逐渐变暗。操作系统一个接一个关闭。我丧失了对飞船的全方位感知,只剩自己枯坐在会飞的茶杯里,被安全带绑在虚空中的座椅上。

  “我还有多长时间?”

  “我们正在关闭所有系统,但你至少还有几个小时。我们不会排出剩余的空气。那样做太不人道了。”

  “你知道,在我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他们会给我颁发荣誉勋章。”

  “那还用说,我们感激不尽。”

  “那你们就没有任何比较实际的答谢方式吗?”

  “完全没有。你是个可替换部件,独立作战单元。我们对你的哀思,不比蜂巢对一只黄蜂的悼念更多。把你带回来既不明智,也不可行。”

  “而且你们不希望让火力如此强大的武器返回地球,以免被用来反抗你们?”

  “你说得没错。”

  话音未落,屏幕就黑了下去,连句再见都没有。显示信号故障,我胡思乱想着,请勿自行调节您的电视机。

  如果你只剩下几小时的空气,就会特别在意自己的呼吸。吸气,憋气,呼气,憋气,吸气,憋气,呼气,憋气……

  我坐在驾驶席里,身上绑着安全带,周围一片昏黑。我默默等待,心里转过各种念头,最终开口说道:“嗨?有人在吗?”

  片刻沉默过后,屏幕闪出一些图形:“有事吗?”

  “我有个请求。听着,你们—你们这些人,或是机器,或是鬼知道什么东西—你们欠我个人情。对吧?好歹我救了你们所有人的命。”

  “继续说。”

  “我还有几个小时好活,对吧?”

  “大约四十七分钟。”

  “你能把我重新接入……真实世界吗?另外的世界。我过去的那个。”

  “哦?我不知道。我会考虑一下。”屏幕又变得漆黑。

  我坐在那里,耐心等待,一口一口地喘着气。我感觉非常平静。如果不是只剩几十分钟好活,我会说现在感觉棒极了。

  屏幕透出光亮。没有画面,没有图案,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柔光。有个声音忽然响起,我也分不清是在脑海中,还是屏幕里。它说:“成交。”

  我只觉脖颈上传来一阵剧痛,黑暗持续了好几分钟。

  然后,就是这样了。

  那是十五年前:1984年。我重新投身电脑业,在托特纳姆府路开了家电脑商店。如今,在我们迈向新千年之际,我写下这篇东西。在这个轮回中,我和苏珊结了婚。我足足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找到她。我们生了个儿子。

  我已年近四十。总的来说,像我这种体形的人很少活过四十岁。我们的心脏会最终停摆。等你读到这些文字时,我多半早就死了。你会知道我已过世。你会看到那口足够容纳两个人的大棺材被放进墓穴。

  但请记得,苏珊,我的爱人:我真正的棺椁正围绕月球旋转。它的模样好似会飞的茶杯。他们让我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回到你的身边,虽说只是短短几十分钟而已。上次我把真相—我推测到的真相讲给你,或是某个跟你很像的人时,你离我而去。也许那并不是你,也许我也不是我,但我不敢再冒一次险。所以我打算把它们都写下来,等我去世后,它将和其余文件一起交到你的手中。再见了。

  他们也许是些没心没肺、冷酷无情的电脑杂种,靠榨取残余人类的脑容量为生。但我忍不住要感谢他们。

  我很快就要死了。但最后的二十分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几十年。

  (马骁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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