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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冬

  透纳拿出手机,亚丽丝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心中有一部分很想不要管,就让他去。她想听见医院机器稳定的哔哔声响,想闻到消毒药水的气味,点滴里掺进最强的止痛药,让她睡着,远离疼痛。她快死了吗?应该不至于。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应该很清楚。只是她觉得快死了。

  「不要。」她沙哑地勉强说出这句话。她的喉咙很痛,彷佛依然被兰斯・葛瑞生的大手扼住。「不要去医院。」

  「妳这是在模仿电影吗?」

  「你要怎么跟医生解释?」

  「我会说发现的时候妳就这样了。」透纳说。

  「好吧,那我要怎么解释?还要交代弄乱犯罪现场的事,说明我怎么进来的。」

  「妳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需要医院。带我去找道斯。」

  「道斯?」

  亚丽丝很生气,透纳竟然忘记了道斯的名字。「眼目。」

  「去他妈的。」透纳说。「你们这些怪人和奇怪的代号,还有一堆秘密和狗屁。」她看得出他的情绪从愤怒跳到恐惧又回到愤怒。他的心灵想要抹去他看到的一切。听别人说魔法真的存在是一回事,亲眼看到魔法对你比中指的感受肯定非常不一样。

  亚丽丝很好奇,忘川会告诉百夫长多少事?他们也发了同样的那本《忘川人生》给他吗?写满恐怖故事的长长卷宗?印着「怪物真的存在」字样的纪念马克杯?亚丽丝一生都活在超自然现象中,但就连她也很难接受忘川会的现实。更别说是透纳了,他从小相信纽哈芬只是一座平凡的城市──他的城市,他的工作就是维护这座城市街头的秩序,现在却突然得知连最基本的规则也不适用了。

  「她需要看医生吗?」一位妇人站在走道上,手里拿着手机。「我听到很大的声响。」

  透纳亮出警徽。「支持已经快到了,女士。谢谢您关心。」

  警徽也是一种魔法。但那位妇女依然直接问亚丽丝:「妳没事吧,孩子?」

  「我很好。」亚丽丝勉强说,即使妇人已经将手机按在胸前缓慢离去,这个穿着浴袍的陌生人依然让亚丽丝感到一丝温暖。

  亚丽丝想抬起头,剧痛有如鞭子挥过。「你必须带我去有结界的地方。他们无法接触到我的地方,懂了吗?」

  「他们?」

  「对,他们。幽灵、邪灵、会穿墙的囚犯。这些全都是真的,透纳,不只是一群大学小鬼穿上长袍装神弄鬼。我需要你帮忙。」

  最后那句话让他清醒过来。「外面有位警员在看守,要是我直接抱妳出去,他一定会问一大堆问题──但是妳没办法自己走。」

  「我可以。」不过呢,老天啊,她一点也不想走。「我的口袋里有个装了滴管的小瓶子,帮我拿出来。」

  他摇头,但还是伸手从亚丽丝的口袋取出。「这是什么?」

  「颠茄魔药。滴两滴到我的眼睛里。」

  「毒品?」透纳问。

  「药物。」

  可想而知,这样他就安心了。童子军透纳。

  第一滴药水进入眼睛,她立刻知道自己计算错误。她立刻感觉到精力充沛,准备出发、行动,但颠茄魔药无法减轻疼痛,反而让她更清楚感受到痛。她感觉到断掉的骨头压到不该压的地方,血管爆裂,毛细血管破裂、肿胀。

  药水告诉她的大脑一切平安,她什么都能做到,只要她想让伤口愈合,随时都可以。但疼痛慌乱尖叫,敲打她的意识,有如用拳头打玻璃。她感觉到精神开始碎裂,有如不该破掉的挡风玻璃出现裂痕。她被人说是疯子的次数多到数不清,有时候连她也相信自己疯了,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感觉失去理性。

  她的心脏狂跳。我会死在这里。

  没事。多少个黑暗深夜、漫长午后,她对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他们抽太多大麻、吞太多药丸、吸太多白粉。深呼吸就好。没事啦。没事。

  「在第尔顿街会合。」她对透纳说,然后勉强站起来。他好美。颠茄魔药有如夏末阳光,点亮他的棕色肌肤。光线在他的小平头上闪耀。这玩意才不是什么药物咧。断裂的肋骨移动,引发尖锐痛楚。

  「这样做不太好吧?」他说。

  「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快去吧。」

  透纳无奈叹息之后离开。

  亚丽丝过度活跃的头脑已经规画好一条路了,从后面爬出去,走摇摇晃晃的防火梯下楼。她发热的肌肤接触到冰凉潮湿的空气。老旧灰色木板上的每条纹路她都看得清清楚楚,脸颊冒出汗水,一接触冬季寒风立刻变冷。看来又要下雪了。

  她走下狭窄的楼梯。直接跳下去嘛,让身体系统燃烧的魔药说。

  「拜托闭嘴。」亚丽丝喘息。

  所有东西感觉都蒙上一层平滑银白的光泽,有如涂上亮光漆。她强迫自己用走的,不要跑。她的骨头互相摩擦,有如小提琴弓摩擦琴弦。塔拉家后面的柏油路闪闪发光,垃圾与尿的臭味非常浓,有如可以拨开的浓雾,感觉像在划水。她走过两排连栋房屋,抵达第尔顿街。没多久,一辆蓝色道奇Charger车绕过街角减速。透纳下车,打开后车门,让亚丽丝坐进后座。

  「去哪?」

  「令牌居,橘街上的那栋大房子。」

  躺下不动几乎更痛苦。她沉沉躺在透纳的真皮坐椅上,嗅着新车的气味,只能想着一波波来袭的疼痛。她望着车窗外的一角蓝天与掠过的屋檐,努力在脑中描绘前往令牌居的路。还有多久?道斯一定在。道斯永远在,但她知道怎么救她吗?我的工作就是要知道。

  「眼目没有接电话。」透纳说。道斯去上课了吗?还是在藏书室?「刚才我看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说过了,空间移动魔法。」她的语气充满自信,虽然其实她也不确定。她以为传送门是用在长途旅行或进入有保全的建筑,而不是在打架的时候突袭对手。「传送门是滚动条钥匙会的魔法。我认为塔拉与兰斯可能透过柯林・卡崔和他们搭上线。还有塔拉的刺青。」

  「哪一个?」

  「宁死勿疑。出自《国王之歌》。」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抢走了达令顿的角色。这是否表示现在他在扮演她的角色?老天,她讨厌嗨成这样。「兰斯揍我的时候说了些奇怪的话,他问我是谁杀死塔拉。凶手不是他。」

  「妳该不会忘记他是罪犯了吧?」

  亚丽丝想摇头,却痛得不敢动。「他不是随便胡说。」刚才被袭击造成的惊慌与恐惧让她以为又有人盯上她,就像之前使灵那样。但现在她的想法不一样了。「他在质问我。他以为我是非法闯入。」

  「妳确实是非法闯入。」

  「他去那里不是因为我,他回家是为了其他目的。」

  「说到这里,我不是三申五令禁止妳接近──」

  「你想找出答案,还是想继续唠叨?兰斯・葛瑞生没有杀死塔拉。你抓错人了。」

  透纳没有说话,亚丽丝轻声笑了一下,可惜制造出的效果不值得她忍痛。「我懂。如果不是你疯了,那就是我疯了,我疯比你疯好多了。透纳,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我们两个都没疯。有人希望你相信兰斯是凶手。」

  「但妳认为他不是。」他沉默许久。亚丽丝听到转弯时车子发出的滴答声响,与她的心跳节奏一致。终于,透纳说:「我确认过妳说的那些秘密社团成员案发当时的行踪。」

  原来他调查过了。他太杰出,不可能放过线索。即使是来自忘川会。「结果呢?」

  「我们已经知道无法确认崔普・海穆斯的行踪,因为整个晚上都没有人看到他。凯蒂・麦斯特宣称她在会墓待到凌晨三点多。」

  车子使过减速丘,亚丽丝闷哼。说话会痛,但也能让她不去想有多痛。「他们的所有会员应该都在。」她好不容易发出声音。「那天是星期四。聚会的夜晚。」

  「从她的说辞判断,他们好像狂欢到很晚。那栋建筑很大,就算她离开又回来也不会有人发现。」

  而且手稿会距离现场只有几个路口。凯蒂会不会偷溜出去,用法术伪装成兰斯去和塔拉见面?会不会是什么奇怪的游戏?嗑药之后失手?凯蒂是否有意杀害塔拉?说不定这一切只是亚丽丝想太多?

  「滚动条钥匙会那个小鬼,柯林・卡崔,妳对他有多少了解?」

  「他还不错。」亚丽丝有点惊讶自己竟然会这么说。「他很和气,而且像你一样打扮十分称头,只是比较欧洲风。」

  「真有用的情报。」

  亚丽丝搜索记忆。颠茄魔药让她能够轻易想起滚动条钥匙会精致的装潢、地砖的图案。通往布达佩斯的传送门失败那次,柯林看到她的时候开心挥手,彷佛他们是在兄弟会派对上巧遇。「达令顿说过,柯林非常聪明、非常优秀,虽然还是大学生,但已经在做研究所等级的化学实验。明年他好像要去很厉害的地方,印象中应该是史丹佛大学。」

  「上星期四他没有去滚动条钥匙会。他去一位教授家的派对帮忙,贝什么来着。法国名字。」

  她好想笑。「不是派对,是沙龙。」柯林去了贝尔邦的沙龙。亚丽丝说好要去参加下一场……是明天吗?不,今晚。她的梦幻暑假打工,在宁静的教授办公室帮盆栽浇水,此刻感觉变得无比遥远。不过,那天柯林真的去了沙龙吗?说不定他偷溜出去。亚丽丝希望不是这样。贝尔邦的世界,她的辛辣香水、温和交谈,感觉有如避风港,或许她没资格得到这份大礼,但她绝对不会推辞。她不希望那个美好的暑假沾染这团乱。

  亚丽丝感觉意识逐渐飘散,颠茄魔药带来的灿烂辉煌慢慢消退。她听到哔哔声响,感觉太大声,透纳拿起对讲机说话,解释兰斯与塔拉的公寓为何会变得一团乱。有人跑进去找毒品。他徒步追赶,但最后追丢了。透纳含糊形容嫌犯,看不清性别,身上的连帽大衣可能是深蓝,也可能是黑色。

  亚丽丝没想到他竟然会撒谎,不过她知道他并非为她掩护。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兰斯出现和他目睹魔法的事。

  最后,透纳说:「快到绿原了。」

  亚丽丝强迫自己坐起来,告诉他该怎么走。世界感觉一片红,彷佛连接触身体的空气都想伤害她。

  当令牌居的深色砖块与彩绘玻璃出现在眼前,她说:「开进巷子。」起居室的窗户透出灯光,道斯,妳一定要在呀。「停在后面。」

  车子熄火时,亚丽丝闭上眼睛,轻声叹息。她听见透纳关上车门,然后来扶她下车。

  「钥匙。」他说。

  「没有钥匙。」

  透纳转动门把的时候,她有点担心,不确定房子会不会让他进去。不过或许有她在就够了,也可能是房子认出百夫长,总之门开了。

  她进去时,令牌居发出担忧的嘎嘎声响,水晶灯叮咚敲击。别人或许会以为是因为卡车经过,但亚丽丝感觉到房子的忧虑,她不禁哽咽。或许令牌居只是不高兴有那么多鲜血与创伤进入,但亚丽丝想要相信,这栋房子不喜欢看到自己人受苦受难。

  道斯躺在起居室地毯上,身穿过大的运动衫,戴着耳机。

  「嗨。」透纳说,她没有反应,于是他重复,「嗨!」

  道斯吓得跳起来,感觉有如看着米色大兔子活过来。她神情错愕,看到透纳和亚丽丝出现在起居室,她紧张地后退几步。

  「她是种族主义者还是生性神经质?」透纳问。

  「我不是种族主义者!」道斯说。

  「道斯,所有人都是种族主义者。」亚丽丝说。「妳到底怎么念完大学的?」

  透纳将亚丽丝拖到明亮的地方,道斯张大嘴。「噢,我的天。噢,我的天。怎么会这样?」

  「说来话长。」亚丽丝说。「妳能治好我吗?」

  「妳应该去医院。」道斯说。「我从来没有──」

  「不行。」亚丽丝说。「我不要离开结界。」

  「是什么东西干的?」

  「一个块头非常大的男人。」

  「那──」

  「他会穿墙。」

  「噢。」她抿起嘴,然后说:「透纳警探,我……可以麻烦你──」

  「妳需要什么?」

  「羊奶。榆树城超市应该有。」

  「要多少?」

  「他们有多少就买多少。剩下的就交给坩埚。亚丽丝,妳能上楼吗?」

  亚丽丝瞥楼梯一眼。她不确定能不能上得去。

  透纳迟疑了一下。「我可以──」

  「不。」亚丽丝说。「我和道斯会想办法。」

  「好吧。」他说,已经转身往后门走去。「算妳走运,这个烂城市变高档了。要是像以前那样只有廉价超市,进去说要买羊奶只会被笑吧。」

  *

  「妳应该让他抱妳。」道斯抱怨,她们慢吞吞往二楼前进。

  亚丽丝的身体抗拒每一步。「现在他觉得很内疚,因为当初没有听我的话。我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做出补偿。」

  「为什么?」

  「因为他心里越是过意不去,越会愿意帮我们。相信我。透纳不喜欢犯错的感觉。」再一步,又一步。为什么这里没有电梯?充满吗啡的魔法电梯。「说明一下滚动条钥匙会的状况。他们的魔法不是衰退了吗?我和达令顿一起去监督的那次,他们根本无法开启通往东欧的传送门。」

  「他们最近几年都不太顺,无法取得魔法能量。忘川会认为可能是因为空间移动魔法破坏性太强,以致于侵蚀了会墓底下的能量节点。」

  也可能钥匙会的人只是在骗人,故意装出魔力减弱的样子。为什么?为了偷偷进行仪式,不受忘川会干预?还是说仪式本身就有不可告人之处?柯林・卡崔与塔拉搭上线,是否与这件事有关?崔普只是说塔拉提到过柯林一次。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那个刺青不是巧合。

  道斯扶亚丽丝去到库房,让她靠在亥伦坩埚上。坩埚彷佛在微微震动,亚丽丝的皮肤接触金属,感觉冰凉。她从来没用过大金碗,只看过达令顿用来调制灵视魔药。他的态度爱恨交织,就像毒虫看待毒品一样。

  「去医院会比较安全。」道斯说,打开大橱柜的几个抽屉翻找,然后再一一关上。

  「拜托,道斯。」亚丽丝说。「妳连蜘蛛蛋都给我喝了。」

  「状况不一样。那是专门用来治疗特定魔法伤害的方法。」

  「妳把我压进水里溺死都不手软了,现在只是要帮我治疗,这有多难?」

  「那时候我是逼不得已。而且没有专精医疗魔法的社团。」

  「为什么?」如果她继续讲话,说不定身体就不会轻易放弃。「感觉很有赚头啊。」

  道斯不悦蹙眉──那种「学习的目的就是学习」的表情──令她因为想起达令顿而心痛。事实上,她此刻做的所有事都会造成疼痛。

  「医疗魔法很乱。」道斯说。「这是外行人最常使用的魔法,如此一来,魔力会更加分散,而不是集中在节点。企图追求永生更是绝对禁止的行为。更何况,我无法得知妳究竟哪里有状况。我不能拍X光片,然后施法让断掉的骨头愈合。说不定妳有内出血,但我无法得知。」

  「妳会想出办法。」

  「我们先试试逆转术。」道斯说。「我可以让妳回到……一个小时够了吗?两个小时?希望羊奶够多。」

  「难道……妳要回到过去?」

  道斯一手按着抽屉停止翻找。「妳在开玩笑吧?」

  「当然啰。」亚丽丝急忙说。

  「我只是要让妳的身体回到之前的模样。消除伤害。这种方法比制造新的血肉骨头简单多了。这其实是一种传送魔法,所以别忘了感谢滚动条钥匙会。」

  「我会寄感谢函给他们。最长可以回到多久以前?」

  「不太久。我们的魔力不够,人手也不够。」

  消除伤害。带我回到过去。让我成为从来没有受过伤害的人。能逆转多久就多久。让我变成全新的人。没有瘀血。没有伤疤。她想起盒子里的蛾。她想念她的刺青,以前的衣服。她想念和海莉一起坐在阳光下。她想念妈妈家的沙发,温柔老旧的弧度。亚丽丝说不出她究竟想念什么,只知道她渴望着一种她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没有成为的人。

  她伸手抚摸坩埚。这个东西能让我变成新的人吗?让我再也不必看见幽灵或灰影,或他们给予的其他称呼?现在她真的希望这样吗?

  亚丽丝想起贝尔邦问她想要什么。安全。有机会成为正常人。那一刻她想到的只有这些──贝尔邦宁静的办公室、窗台上茂盛的香草、精致杯组,而不是被开除时带走的缺口马克杯,或营销赠送的便宜货。她想要从窗户洒入的阳光,她想要平静。

  骗人。

  平静就像吸毒,效果无法持久。只是幻觉,只要一被打断,就会永远失去。只有两种东西能让人永保平安:金钱与力量。

  亚丽丝没有钱,但她有力量。一直以来,她害怕这份力量,不敢直视那个鲜血淋漓的夜晚。害怕会感到后悔或羞耻,害怕得要再次向海莉道别。然而,当她终于回顾那一夜,允许自己回想,她发现了什么?唉,或许她的内心真的损坏干枯了,因为她只感到一种深刻的镇定,知道自己能做出怎样的事。

  她一生都无法摆脱灰影纠缠,甚至害她的人生天翻地覆,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折磨,他们终于给予一点回报。她受到亏欠,现在她要利用这份力量,甚至利用诺斯在身体里的奇怪感受。兰斯惊讶的表情让她感觉很痛快,里恩也是,贝恰也是。你们以为很了解我。快看看我的真实面貌吧。

  「妳得脱掉衣服。」道斯说。

  亚丽丝解开牛仔裤钮扣,努力勾住裤腰。因为疼痛,她的动作非常慢。「我需要妳帮忙。」

  道斯不太情愿地离开橱柜,过来帮忙亚丽丝脱掉牛仔裤。但是裤子拉到脚踝时,道斯才发现应该先脱掉靴子才对,于是亚丽丝穿着内裤站在那里,让道斯帮忙解开她的鞋带、拔掉靴子。

  她站起来,视线从亚丽丝瘀血的脸跳向她臗部的双蛇刺青,以前她的锁骨上有一模一样的两条蛇。海莉说她心里藏着一条响尾蛇,所以她刺了这个图案。里恩想要在厨房帮她刺青。他从网络上买了刺青机和墨水,坚持说消毒过了。但亚丽丝不信任他,也不信任他们肮脏的公寓,更不想让他在她身上留下无法去除的痕迹,至少不能留在皮肤上。

  「妳可以把双手举高吗?」道斯问,有点脸红。

  「呃呃。」亚丽丝闷哼。就连说出完整的字都很痛苦。

  「我去拿剪刀。」

  不久之后,她听到剪刀声响,感觉上衣被剥除。因为血快干了,所以有点黏住。

  「别担心。」道斯说。「进入坩埚之后就会舒服很多。」

  亚丽丝发现自己哭了。她差点被掐死、真的被溺死、挨揍,又差点被掐死,但现在她才哭──为了一件上衣。那是她来耶鲁之前在Target百货买的。布料柔软、尺寸合身。她没有太多新买的东西。

  亚丽丝感觉头很重。她好想闭上眼睛休息一分钟,一整天。

  她听见道斯说:「对不起,我没办法把妳放进去。得请透纳帮忙。」

  他已经从超市回来了?她没有听见他进来的声音。她一定是昏过去了。

  有个柔软的东西接触到亚丽丝的肌肤,她领悟到是道斯用床单将她包起来──浅蓝色,但丁房间里的床单。我的房间。感谢道斯。

  「她身上那个该不会是殓衣吧?」透纳的声音。

  亚丽丝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到透纳和道斯忙着将一盒盒羊奶倒进坩埚。透纳的头像探照灯一样不停来回转动,观察二楼各种奇怪的东西。亚丽丝以令牌居为荣,这里有装满珍奇物品的橱柜,中央放着奇特的黄金浴缸。

  她很想勇敢咬牙撑过痛楚,但透纳抱起她时,她依然忍不住惨叫。下一瞬间,她沉到清凉的液体中,床单松开,鲜血形成粉红线条染红羊奶。感觉很像草莓圣代,附上木汤匙的那种。

  「不要碰到羊奶!」道斯大喊。

  「我只是担心她会溺死!」透纳大喊回去。他双手撑着她的头。

  「我没事。」亚丽丝说。「让我沉下去。」

  「妳们两个都疯了。」透纳说,但她感觉到他松手。

  亚丽丝感觉自己沉到水面下。清凉的羊奶彷佛直接渗入肌肤,覆盖疼痛。她尽可能憋气。她想待在水底,感受羊奶像茧一样包覆她。但最后她还是踩着坩埚底部一推,重新回到水面上。

  她一出来,道斯与透纳同时对她大吼。她一定待在底下太久了。

  「我没有溺死。」她说。「我很好。」

  她确实很好。虽然还是会痛,但已经减轻很多,她的思绪清晰多了──羊奶也不一样了,变得比较清澈,也比较稀。

  透纳的表情好像快呕吐了,亚丽丝大概知道为什么。魔法会让人头昏眼花。看到一个重伤垂死的女生被放进浴缸,几秒之后出来时变得健康完整,这对他而言,应该就像晕车的人终于在这个弯道憋不住了。

  「我要回局里去。」他说。「我──」

  他转身走出去。

  「道斯,他好像不喜欢我们。」

  「没关系。」道斯捡起亚丽丝染血的衣物。「我们的朋友已经有点嫌多了。」

  *

  道斯去帮亚丽丝准备餐点,她说逆转过程一旦完成,她会非常饿。「我不在的时候小心别溺死。」她说,离开库房之后没有关上门。

  亚丽丝躺回坩埚里,感受身体的变化,痛楚逐渐流失,某个东西──可能是羊奶,也可能是道斯施法之后产生的东西──充满她的身体。她听见老旧的音响系统传出音乐,但杂音太重,很难分辨曲调。

  她再次把头放到水面下。这里很安静,她睁开眼睛,感觉好像身在浓雾中,看着最后一丝羊奶与魔法消失。一个惨白的形状出现在眼前,逐渐清晰。是一张脸。

  亚丽丝倒抽一口气,被水呛到。她急忙离开水面,不停呛咳,双手抱胸遮羞。鬼新郎的倒影在水面上看着她。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说。「明明有结界──」

  「我说过。」他的倒影回答,「只要有任何水体,我们就能沟通。水是传送的要素与媒介。」

  「难道以后你要和我一起洗澡?」

  诺斯冰冷的表情没有变化。她在倒影中看到他身后的黑暗河岸,感觉和她第一次去的时候不一样,她想起道斯说过,每种信仰都有不同的冥府疆界。这次看到的肯定不是埃及──至少不是上次她去到尼罗河中央的那个埃及。但亚丽丝可以看到岸上的黑影,像人类,也不像人类。她很庆幸他们无法跟来这里。

  「在塔拉家妳对我做了什么?」诺斯说。他的语气比平常更高傲,口音更冷冽。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亚丽丝说,因为这个解释感觉最真实。「当时我来不及先取得你的许可。」

  「可是妳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做到的?」

  留在我身边。

  「其实我也不清楚。」她完全不懂是怎么回事,不懂这种能力来自何方。为什么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否深藏在她的血缘中?来自素未谋面的生父?还是外婆的骨肉?灰影从来不敢靠近爱丝翠雅・史坦的家,外婆的窗前总是点着蜡烛。如果外婆长寿一点,是否能找到办法保护亚丽丝?

  「我借给妳我的力量。」诺斯说。

  不对,亚丽丝想,是我抢走的。但要是说出来,诺斯恐怕不会太高兴。

  「我知道妳对那些人做了什么。」诺斯说。「妳让我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了。」

  亚丽丝哆嗦。羊奶浴注入体内的温暖,无法抵挡想到灰影窥探她记忆的恶寒。鬼新郎还看到了什么?无所谓。诺斯和达令顿不一样,无法将她的秘密公诸于世。无论他穿透多少层界幕,他依然被死亡所束缚。

  「银河・史坦,妳在界幕的这一边有很多敌人。」他接着说。「里纳德・毕肯、米契尔・贝兹、艾瑞奥・赫罗。妳把好几个人送来黑暗的河岸。」

  丹尼尔・阿令顿。

  但他说过,达令顿不在彼岸。鬼新郎身后的黑影喃喃低语,和她在尼罗河中央听到的一样。尚恩・杜蒙。强纳森・孟特。甚至可能不是人名。音节感觉很奇怪、不对劲,彷佛发自于不该说人类语言的嘴。

  海莉呢?她在那里过得好吗?她有没有躲开里恩?还是说他们在彼岸又互相遇见,继续在那里制造悲哀?

  「嗯,是啦,我在这边也有很多敌人。有时间去找我的旧朋友,你该认真找塔拉才对吧?」

  「妳为什么没有去找达令顿的笔记本?」

  「我很忙。反正你哪里也去不了。」

  「妳可真是善辩,自信满满呢。曾几何时,我也有同样的信心,但是被时间夺走了。时间终究会夺走一切,史坦小姐。但我不必去找妳的朋友。妳在塔拉・哈钦司家对我做了那件事之后,他们自己来找我。他们在我身上闻到妳的力量,就像沾染烟味一样。妳加深了我们之间的连结。」

  这下可好,她最不乐见的状况发生了。「快去找到塔拉就对了。」

  「我原本希望那个恶心的东西会吸引她来找我。但她死得太惨,很可能躲起来疗伤了。对于刚过世的人而言,彼岸是个很不愉快的地方。」

  亚丽丝没有想到这一层。她以为一旦去到彼岸,自然能够理解。无缝接轨。她再次望着水面上鬼新郎摇晃的倒影,以及她身后那些像是怪物的黑影,她哆嗦。

  海莉如何去到那个世界?她的死法……呃,相较于塔拉、里恩、贝恰、艾瑞奥,她的死法还算相当平和。

  但依然是死亡,依然是英年早逝。

  「找到她。」亚丽丝说。「找到塔拉,这样我才能知道是谁杀死她,让透纳把他抓去关,免得他接着来杀我。」

  诺斯蹙眉。「我不认为那位警探适合参与这次调查。」

  亚丽丝往后靠在坩埚的弧形壁上。她想出去了,但不确定该怎么做。「不习惯看到黑人配戴警徽?」

  「史坦小姐,这一百多年来,我并没有整天躲在坟墓里。我知道世界改变了。」

  他的坟墓。「你葬在哪里?」

  「我的遗骨在长青墓园。」他冷笑。「那里已经变成热门景点了。」

  「黛西呢?」

  「她的家人将她葬在果林街的家族陵墓。」

  「所以你才经常在那里瞎晃。」

  「那不是瞎晃。我是去致敬。」

  「你去那里,是因为希望她看见你忏悔之后会原谅你。」

  诺斯生气的时候脸会改变,感觉比较不像人类。「我没有伤害黛西。」

  「哎唷,脾气真坏。」亚丽丝低声说,但她不想继续刺激他。她需要他,因此必须示好求和。「对不起,在塔拉家我不该那么做。」

  「才怪,妳根本不觉得抱歉。」

  枉费她想要求和。「没错,我不觉得。」

  诺斯转过头,他的侧脸彷佛硬币上的人像。「其实那样的体验也不算太恶劣。」

  这下她真的感到意外了。「是吗?」

  「其实……我已经忘记了在身体里的感觉。」

  亚丽丝思考片刻。她不该继续加深连结,但既然他进入她体内时,可以看到她的记忆,说不定她也能看到他的。之前因为惊慌打斗,她没有余裕。「如果你想再进来也可以。」

  他犹豫了。为什么?因为这种行为感觉太亲密?还是因为他想隐瞒什么?

  道斯匆匆忙忙进来,手中的托盘堆满食物。她把托盘放在地图柜上。「我简单弄了一些东西。马铃薯泥、干酪通心面、西红柿汤、生菜色拉。」

  香味一飘过来,亚丽丝的肚子立刻开始大声叫,口水直流。「感谢老天有妳在,道斯。我可以出去了吗?」

  道斯看看坩埚里。「好像完全透明了。」

  「如果妳要吃东西的话,那我要留下来。」诺斯说。他的语气很平常,但倒影中的眼神充满渴望。

  道斯递给亚丽丝一条毛巾,扶她爬出坩埚,她的动作很笨拙。

  「可以出去一下吗?」

  道斯瞇起眼睛。「妳要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吃东西。假使妳……听到奇怪的声音,不用敲门,直接进来。」

  「我会在楼下。」道斯警戒地说,出去之后关上门。

  亚丽丝靠在坩埚上。诺斯在水面等候。

  「要进来吗?」她问。

  「把手伸进水里。」他轻声说,彷佛要求她宽衣解带。不过,当然啦,她已经脱光了。

  她把手伸到水中。

  「我不是杀人犯。」诺斯说,将手伸向她。

  她微笑,握住他的手。「当然啰。」她说。「我也不是。」

  *

  她站在窗前往外看。她感到很兴奋,一种前所未有的得意与安适。世界属于她。这家工厂非常现代化,远胜过布鲁斯特和胡克的工厂。眼前的城市,还有身边的女人。

  黛西。她美极了,脸庞细致秀丽,鬈发轻触连身裙的高领,嫩白小手藏在狐皮手筒里。她是纽哈芬第一美女,甚至在整个康涅狄格州也是艳冠群芳,而她属于他。属于她。属于我。

  黛西转向他,深色眼眸闪耀淘气。她有时感觉太聪明,让他很紧张。虽然这项特质不太淑女,但他知道这就是她与榆树市其他名媛的不同之处。或许她的容貌并非真正完美。她的鼻子略嫌太尖,嘴唇过薄──但她说出的话多么精彩,风趣机智,偶尔使点小坏。她的身段与慧黠笑容都毫无缺陷。她比他认识的所有人更活力四射。

  这些评价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总是忍不住细数她的优点,因为这些想法让他感到高人一等、心满意足。

  「小柏,你在想什么?」她以嬉戏的语气问,悄悄靠近他。只有她会这样称呼他。她的女仆也一起来了,因为这样才合乎礼教。但格拉迪丝刚才没有跟进来,现在他透过窗户看到她往绿原走去,软帽拿在手中,缎带随风飘逸,她随手摘下一枝山茱萸。他几乎没有和格拉迪丝讲过话,但以后他会更用心。仆役什么都知道,而这个女仆更是最亲近他未婚妻的人。

  他转身背对窗户看着黛西,新办公室里光亮的木质装潢衬托下,她感觉有如白瓷般温润光亮。他的办公桌与全新的保险箱都是为了新办公室特别订制的。环境非常舒适,他已经好几次在这里工作到深夜。「当然是在想妳啰。」

  她拍拍他的手臂,靠得更近。她的步态有种摇曳生姿的感觉,换作其他女人一定会显得下流,但黛西不一样。

  「你不用再甜言蜜语了。」她举起左手,动动手指,翡翠戒指熠熠生辉。「我已经答应要嫁给你了。」

  他在半空中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过去。她的眼眸中闪耀着一种感觉,是什么呢?欲望?担忧?有时候她很难解读。挂在壁炉架上方的镜子映出他们的身影,那画面令他激动。

  「婚礼结束之后,我们去波士顿吧。我们可以驾车沿着美因河旅游,蜜月就这样吧。我不想坐那么久的船。」

  她只是扬起一道眉毛微笑。「小柏,我们约好要去巴黎。」

  「为什么?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欣赏这个世界。」

  「你有很多时间。但我婚后就会生下你的孩子,成为妈妈,也要以女主人的身分款待你的生意伙伴。不过蜜月这段时间……」她踮起脚尖,几乎贴上他的嘴唇,她的体温几乎可以触及,她握住他的手臂。「我可以单纯做个第一次去巴黎的女生,我们可以单纯做一对情侣。」

  这个词带来的震撼有如重槌。

  「那就去巴黎吧。」他笑着说,吻她一下。这并非他们第一次接吻,但和黛西在一起,每个吻感觉都有新意。

  楼梯发出嘎嘎声响,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好像有人蹒跚走来。

  黛西退开。「格拉迪丝真的很不会选时间。」

  但隔着黛西的肩膀,诺斯看到格拉迪丝依然在绿原悠闲漫步,在山茱萸的衬托下,软帽白得发亮。

  他转身,看到──什么都没有,没有人,门口空空如也。黛西惊愕地倒抽一口气。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一个黑点逐渐扩大,有如角落被烧到的纸张,渐渐侵蚀边缘。诺斯惊呼,一种像剧痛、也像烈火的感觉刺穿他的头颅。有一个声音说:他们把我切开。他们想看我的灵魂。

  「黛西?」他惊呼。那些话说得又急又乱。他躺在手术室里。几个人围着他──都还只是半大男孩。

  不对劲,其中一个说。

  快结束!另一个大喊。

  他往下看。他的腹部被切开。他能看到,噢,老天,他能看到自己,他的内脏,器官的血肉,有如放在肉铺橱窗的下水。其中一个男孩伸手进去翻。他们把我切开。

  他尖叫,弯下腰。他抱住腹部。他完整无缺。

  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好像是办公室,到处都是亮晶晶的木头。气味很新。阳光太耀眼,他的眼睛很痛。但他还没逃离那些男孩,他还没有得到安全。他们会追来这里。他们想杀死他。他原本待在火车维修场那个舒服的好地方,他们把他抓走。他们说要给他钱。他知道他们想要找乐子,但想不到会这样,想不到。他们切开他。他们想抢走他的灵魂。

  他不能让他们把他抓回那个冰冷的房间。这里有可以防身的东西。他要找出来。他伸手打开办公桌抽屉。感觉好遥远,好像他的手变短了。

  「小柏?」

  那不是他的名字。他们企图把他搞胡涂。他低头往下看,发现手中有个黑色的东西。像是影子,但很有分量。他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努力在脑中挤出那个字。

  他拿着的东西是枪,旁边的女人在尖叫。她哀求。但她不是女人,她是可怕的怪物。他看到夜晚凝聚环绕着她。那些男孩派她来抓他回去,他们要再次切开他。

  闪电窜过,但天空依然碧蓝。黛西。他应该要保护她。她在地上爬。她在哭。她想逃走。

  那里,有个怪物在壁炉架上方注视着他,惨白的脸上满是惊恐与愤怒。他们要来抓他,他必须阻止。只有一个办法。他必须让他们玩不下去。他反转手中的黑影,按在肚子上。

  另一道闪电。暴风雨什么时候来的?

  他低头,看到胸口裂开。他成功了。现在他们不能把他切开。他们不能偷走他的灵魂。他倒在地上。他看到阳光透过百叶窗形成交错线条,一只甲虫爬过满是灰尘的地板。黛西──他认识她──躺在他身边,一动也不动,脸颊渐渐失去红润,淘气活泼的眼眸变得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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