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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冬

  亚丽丝在神学院附近和道斯分开,那栋马蹄形的公寓位在形同贫民窟的研究生宿舍。道斯不想把车留给亚丽丝,但她有很多学生的报告要评分,而她已经拖太久了,于是亚丽丝自告奋勇帮忙把车开回达令顿家。她看得出来道斯很想拒绝,学生的报告一点也不重要。

  「小心点,不要……千万不可以……」但道斯全都没说完,亚丽丝惊觉在这个状况下,道斯不得不顺从她。但丁服务味吉尔,但眼目服务他们两个,而他们所有人都服务忘川会。道斯点头,不停点头,下车走上公寓前的车道时一直点头,彷佛每一步都需要确认。

  达令顿的家在西村,距离校园短短几英里。这里就是亚丽丝梦想中的康涅狄格州──没有农田的农庄,坚固的红砖殖民风建筑,配上黑色窗格、整洁的白色饰边,窗户在夜色中闪耀金黄,有如一道道小门,通往更美好的人生;厨房的炉子上炖煮着好菜,早餐桌上有几枝散乱的蜡笔。没有人会拉上窗帘,阳光、温暖、好运流泄到窗外,彷佛这些傻瓜不知道这样的富裕会引来觊觎,彷佛他们特地敞开这些小门,任何饥饿的女孩都可以进去。

  亚丽丝离开洛杉矶之后就很少开车,能够重新回到驾驶座上,感觉真的很棒,虽然她一直担心会刮伤这辆车。尽管用手机导航,她还是错过了该转弯进入达令顿家车道的路口,她折返两次,终于看到黑榆庄入口的粗石柱。车道两旁的灯亮着,明亮光晕让叶子几乎掉光的树木显得柔和友善,有如冬季明信片。巨大的房屋映入眼帘,亚丽丝猛踩煞车。

  厨房窗户透出灯光,有如明亮的灯塔,另外一个地方也亮着灯──楼上达令顿的房间。她回忆起他蜷起身体贴着她,还有窄窗朦胧的玻璃,下方的树林宛如漆黑汪洋,那片黑暗森林让黑榆庄与世隔绝。

  亚丽丝匆忙关掉车头灯、熄火。如果有人在屋里,如果那个人在屋里,她不想吓跑他。

  她的靴子踏在碎石车道上,声音大得夸张,但她没有蹑手蹑脚──没错,她没有蹑手蹑脚,她大方地走向厨房门。她手中有钥匙,她并非不速之客。

  说不定是他爸妈,她告诉自己。她对达令顿的家人所知不多,但他应该有。其他亲戚,或是桑铎雇用的人,在道斯太忙的时候来帮忙照料房子。

  这些可能性都比较大,但……他回来了,她的心坚持,在胸口如此剧烈敲打,她不得不在门边停下脚步调整呼吸。他回来了。这个念头拉扯她,像拽着衣袖的幼童。

  她躲在安全的暗处从窗户窥探。厨房里,色调温暖的木质橱柜搭配蓝色花纹磁砖──磁砖是戴夫特蓝陶风格──很大的红砖壁炉,勾子上挂着闪亮的黄铜锅具。厨房中岛上堆着邮件,好像有人整理到一半突然有事走开。他回来了。

  亚丽丝想要敲门,结果还是选择笨手笨脚地试钥匙。第二把成功转动门锁,她进去之后轻轻关上门。厨房里愉悦的灯光很温暖,充满温馨气息,反射在黄铜锅底,倒映在光亮的绿色瑭瓷台面上,这是五〇年代安装的。

  「有人在吗?」她小小声问。

  她没想到钥匙落在台面上的声音竟然这么响亮。亚丽丝内疚地站在厨房中央,等着有人斥责她,甚至可能是房子本身。但这栋房子和橘街的豪宅不一样,不会发出满怀希望的嘎嘎声响,也不会失望叹息。达令顿是这栋房子的生命,少了他,房子变得太大、太空,有如沉船的空壳。

  自从那晚在罗森菲尔馆出事之后,亚丽丝经常怀疑这会不会只是一场测验,每个忘川会的新学徒都要通过,道斯、桑铎、透纳全部联合起来考验她。其实达令顿就躲在三楼的卧房里,他听见有车开上车道,因此急忙上楼躲在黑暗中,等她离开。命案说不定也是测验的一部分。根本没有人死,等到测验结束,塔拉.哈钦司就会翩然登场谢幕。他们只是想确认亚丽丝能独自解决严重的事件。

  非常荒谬。即使如此,那个声音依然坚持:他回来了。

  桑铎说过他可能没死,他们会带他回来。他说只要等到新月那一天,使用正确的魔法,一切就可以回归原状。但说不定达令顿自己找到回来的方法,他无所不能,这次也绝对没问题。

  她慢慢走进屋内。车道的灯光让每个房间蒙上一层黄光──总管储藏室,里面的白色橱柜装满餐具与杯子;大型冷冻柜,金属门很像太平间的冷冻柜;正式餐厅,镜子般反光的桌面有如寂静沼泽中的深色大湖;宽敞的客厅,黑色大窗户俯瞰花园里模糊的轮廓,与一道道树篱、一棵棵枯树。大客厅旁边有一个比较小的起居室,里面有大沙发、电视机、游戏机。看到那个屏幕的尺寸,里恩绝对会尿裤子。他会爱死这间起居室,说不定这是他与达令顿之间唯一的共通之处。唉,其实不是唯一。

  二楼的房间大多锁起来了。「我整修到这里就没钱了。」他告诉她,一手搭着她的肩膀,她努力扛着他往前走。这栋房子有如重病的人体,为了存活而切断所有循环,只留下维生必要器官。老旧的宴会厅改造成拼凑的建身房,一个架子上挂着练拳击的速度球,击剑用的钝头剑挂在墙上,重训机器放在窗前,光影对照之下有如巨大的昆虫。

  她继续往上走向三楼,转弯步上走道。达令顿的房门开着。

  他回来了。再一次,她满怀信心,但这次更强烈。他开着灯等她。他希望她发现他。他会坐在床上,长腿交迭,弯腰读书,深色头发垂落前额。妳也太慢了吧?

  她想要奔向那一方明亮,但她强迫自己慢慢走,有如走在红毯上的新娘。她的信心渐渐消失,随着脚步,他回来了这个想法慢慢改变,她察觉到自己在祈祷:拜托回来、拜托回来、拜托回来。

  房间里没有人。比起令牌居的房间,这里相当小,奇特的圆形空间一看就知道不该用作卧房,她总觉得这里像僧侣的修行室。这里和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书桌靠着圆弧墙壁,墙上用胶带贴着一张泛黄的剪报,图片是一座老旧的云霄飞车,彷佛遭到遗忘;一个小冰箱──可想而知,达令顿不想读书或工作到一半时下楼去找东西吃;窗边放着一张阅读用的高背椅。这里没有书架,只有一堆又一堆的书本,堆栈成不同的高度,彷佛他打算用五彩缤纷的砖块搭建墙壁,将自己关在里面。台灯投下的圆形灯光照亮一本书:《塔罗冥想:基督教神秘学探究》。

  是道斯。道斯来照料房子、整理信件、把车子开出去以免太久没发动而故障。道斯在这个房间读书,为了接近他,也可能是为了等他。她临时要出去,所以没有关灯,原本以为晚上还会回来。没想到却是亚丽丝把车子开回来,一切就是这么单纯。

  达令顿没去西班牙,他也不在家,他永远不会回家了。全都是亚丽丝害的。

  一道白影从她的眼角晃过。她往后跳,撞倒一堆书,骂了一句脏话。原来只是柯斯莫,达令顿的猫。

  牠在书桌边缘游走,磨蹭温暖的台灯。亚丽丝总是在心中称呼牠为鲍伊猫,因为牠眼睛上的斑纹加上白毛的层次,感觉很像戴维.鲍伊在电影《魔王迷宫》中戴过的假发。牠傻傻的,很亲人──只要把手伸过去,牠会磨蹭你的指节。

  亚丽丝坐在达令顿的单人床边缘。床铺很整齐,八成是道斯整理过。她也曾经坐在这里吗?在这里睡觉?

  亚丽丝忆起达令顿纤细的脚,以及他消失时的惨叫。她把手往下伸,呼唤猫咪。「嗨,柯斯莫。」

  牠的异色双眼望着她,左眼的瞳孔有如墨池。

  「别这样嘛,柯斯莫,我不是故意要害他。不算是啦。」

  柯斯莫从房间另一头漫步走来。牠光滑的小脑袋一碰到亚丽丝的手指,她就哭了出来。

  *

  亚丽丝睡在达令顿的床上,梦见他也躺在单人床上,蜷起身体睡在她身后。

  他将她拉过去,手指按住她的腹部,她感觉到他的指尖有利爪。他在她耳边低语:「我会服侍妳到世界末日。」

  「还要爱我。」她笑着说,因为在作梦,所以很放肆,什么都不怕。

  但他只是说:「这两件事不一样。」

  亚丽丝惊醒,翻身仰躺,望着尖尖的三角形屋顶,窗外的树木在天花板映上光影,树枝影子与冷调冬阳交错。她不敢乱动空调,于是裹上三件达令顿的毛衣,她在衣橱上方找到一顶很丑的棕色帽子,她从来没看他戴过,她也拿出来戴上。她重新把床铺好,下楼去帮柯斯莫倒水,然后翻找厨房,在储藏柜发现一盒有坚果的高级早餐谷片,她拿出来干吃。

  亚丽丝从包包拿出笔电,去到满是灰尘的阳光室,这个房间占据了一楼的一个长边。她望着后院,一道缓坡通往被杂树吞噬的树篱迷宫,她可以看到迷宫中央有一座像是雕像或喷水池的东西。她不确定黑榆庄的范围到哪里,很好奇这片山丘有多少属于阿令顿家。

  她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写完塔拉.哈钦司命案的报告。死因,死亡时间,骷髅会脏卜仪式中灰影的奇怪举动。她犹豫许久,不确定该不该写最后那部分,但忘川会之所以带她来,就是为了倚重她能看见幽灵的能力,她没必要撒谎。她也写上从法医那里问出的消息,以及透纳身为百夫长所透露的内情,说明警方发现崔普与塔拉有联络,也表明透纳认为崔普应该没有涉案。她希望透纳不会告诉院长她跑去太平间的事。

  事件报告的最后,有一个栏目的标题是「调查结果」。亚丽丝想了很久,一手抚摸柯斯莫的毛,牠和她一起窝在老旧柳条双人椅上,不停呼噜。最后,她决定不提现场让她感到莫名地似曾相识,也不提她怀疑塔拉与兰斯很可能贩毒给其他魔法社团的成员。她只写下:百夫长若有进一步发现将知会但丁,但目前所有证据皆显示凶手为塔拉之男友,他服用了强烈的迷幻药,在药物作用下杀人,本案与忘川会、界幕八会皆无关连。她检查了两次,确认标点符号没问题,尽可能让内容像达令顿写的一样端正确实,然后寄给桑铎院长,副本道斯。

  亚丽丝从厨房后门溜出去,柯斯莫可怜兮兮地喵喵叫,不过能够离开这栋房子感觉真好,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天空晴朗碧蓝,万里无云,车道上的碎石闪闪发光。她将奔驰车开进车库,然后走到车道尽头叫车。晚一点再把钥匙拿去还给道斯。

  如果室友问她昨晚去了哪里,她可以说在达令顿家过夜。家里有点状况,这个借口早就用烂了,但以后她不会那么常晚归或搞消失了。她为塔拉尽力了,兰斯将受到法律制裁,亚丽丝的良心得到平静,至少不会因为这起命案而不安。今晚,她要和室友一起去奥美加狂欢派对,拿一瓶啤酒慢慢喝,看梅西大喝从冰雕流出的薄荷调酒,直到烂醉如泥。明天她会花一整天的时间把该读的书读完。

  她请司机让她在榆树街的高级便利商店前面下车,进到店里之后,她才惊觉头上还戴着达令顿的帽子。她脱掉,但又马上戴回去。天气很冷,那只是顶帽子,没什么好感伤的。

  亚丽丝拎着篮子,选了Chex Mix零嘴、扭扭糖、酸味虫虫软糖。她不该乱花钱,但她渴望垃圾食物的安慰。她伸手进饮料冰柜,想找一瓶保存日期比较远的巧克力牛奶,突然感觉有个东西碰到她的手──手指碰到她的指节。

  亚丽丝急忙把手收回来,把那只手按在胸前,彷佛被烫到,她颤抖着用力关上门,心脏剧烈跳动。她后退离开冰柜,等着里面的东西冲出来,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她难为情地看看四周。

  一个男的在看她,他戴着小圆框眼镜,穿海军蓝耶鲁大学运动衫。她弯腰拎起购物篮,藉由这个动作掩饰,趁机闭上眼睛做个深呼吸。想象力过盛,睡眠不足,只是很普通的神经质。老天,说不定是老鼠。不过还是去地洞躲一下好了,反正就在马路对面。她可以躲在结界里,在没有灰影的环境中静静整理思绪。

  她拿起篮子站起来。戴小圆眼镜的人出现在她身边,距离太近。因为镜片反光,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他微笑,嘴角有个东西在动。亚丽丝惊觉那是昆虫的触角,一只甲虫从他口中爬出来,彷佛嚼过的烟草藏在脸颊内侧。虫从他的嘴唇跌落,亚丽丝往后跳开,强忍住尖叫。

  可惜太迟了。那个穿蓝色运动衫的东西抓住她的后颈,用她的头去撞冰柜门,玻璃碎裂。亚丽丝感觉碎玻璃刺进皮肤,温热鲜血滑下脸颊。他将她往后拉,朝地上一扔。你不能碰我,你不准碰我。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恐怖,她心中依然冒出这个幼稚的反应。

  她蹒跚后退。收银台里的女人大叫,她丈夫从仓库出来,瞪大眼睛。眼镜男进攻,他不是人,是灰影。不过,是什么吸引他,让他能够穿透界幕?为什么他不像她看过的其他灰影?他的皮肤已经没有人的样子了,而是像玻璃一样半透明的感觉,她可以看到里面的血管,甚至隐约能看到骨头。他身上飘出浓浓的界幕恶臭。

  亚丽丝翻找口袋,但她还没有补充坟土。她几乎随时都会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鼓起勇气!」她大喊。「人皆有死!」自从达令顿教她这句死亡真言,她就经常在心中重复。

  但那个东西没有半点沮丧或退却的样子。

  店主大喊,其中一个拿起电话。没错,快报警。但他们是对着她叫,不是那个东西。他们看不见他,他们只看到一个女生撞破他们的饮料柜,大肆破坏店面。

  亚丽丝跳起来,她必须尽快去地洞。她冲出门外,跑到人行道上。

  亚丽丝撞上一个穿绿外套的女生,她气呼呼地喊了一声「喂!」,店主追出来,大声叫路人抓住她。

  亚丽丝回头看。那个戴眼镜的东西从店主身边飘过,然后彷佛跃过人群。他一手抓住亚丽丝的喉咙,她蹒跚跨出人行道,跑到马路上。喇叭声大作,她听见紧急煞车发出的轮胎摩擦声响。她无法呼吸。

  她看到乔纳斯.瑞德目瞪口呆站在街角,他们是文学课的同学。她想起梅根惊恐的表情,先是错愕,然后变成厌恶。她脑中响起萝莎莉老师的惊呼,亚丽丝!亲爱的!她即将在马路中间被掐死,但没有人能看到凶手,没有人能制止。

  「鼓起勇气!」她想大喊,却只能发出沙哑低语。亚丽丝慌乱地看看左右,她的眼睛冒出泪水、脸上满是鲜血。现在他们不能欺负妳了,达令顿承诺过。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她任由自己相信能得到保护,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承受。

  她双手在那个东西的皮肤上乱抓,触感又硬又滑,像玻璃一样。她看到有东西从他透明的喉咙往上涌出,深红色,像云雾。他张开嘴,他放开亚丽丝的脖子,她明知不该,却还是无法控制地猛吸一口气,刚好他吐出的红色粉尘吹到她脸上。粉尘进入肺里,爆发出一连串尖锐剧痛。她想咳出来,但那个东西用膝盖压住她的肩膀,她奋力挣扎。

  围观人群大喊。她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但她知道绝对来不及。她会戴着达令顿的丑帽子死掉,说不定他会在界幕另一边等她,和海莉一起,还有里恩,其他所有人。

  世界渐渐变黑──突然间,她能动了,压在肩头的重量消失了。她发出一声痛呼勉强站起来,摀着胸口努力呼吸。那个怪物跑去哪里了?她抬头看。

  十字路口半空高处,那个戴眼镜的东西正在和另一个东西搏斗。不是东西,是灰影。鬼新郎,纽哈芬最广为人知的杀人后自杀事件的凶手,他穿着华丽服装,顶着默片明星的发型。戴眼镜的东西抓住他的领子,他在太阳下略微闪烁,他们一起在空中翻滚,穿过路灯,灯光亮起又熄灭。如雷轰鸣撼动整条马路,但亚丽丝知道只有她听得见。

  紧急煞车的声音穿透轰然声响。一辆警车停在约克街上,救护车紧跟在后。亚丽丝最后看一眼鬼新郎的脸,他咧着嘴用力挥拳打对手。她冲到马路对面。

  胸口不停冒出剧痛,彷佛一个个烟火炸开。她不对劲,很严重,她不知道还能保持清醒多久。她只知道必须尽快去地洞,上楼躲在忘川会的秘密公寓里。说不定会有其他灰影、怪物跑来。他们能做什么?他们不能做什么?她必须尽快躲到结界里。

  她回头张望,看到紧急医疗人员在追她。她跳到人行道上,绕过街,然后跑进小巷里。医疗人员紧跟在后,但他帮不了她。如果被抓去治疗,那她就死定了,她很清楚。她往左闪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冲向地洞的门。

  「是我!」她对地洞大喊,祈求房子记得她。门瞬间打开,楼梯卷过来,将她拉进去。

  她想走上楼梯,却站不稳跪倒。通常楼梯间的气味有安抚作用,冬季芳香,燃烧的木柴、蔓越莓酱在火上慢熬,还有热红酒。现在却令她反胃,那是魔法制造出的气味,她领悟到。外面巷子里垃圾堆的臭味至少是真实的,这些制造安抚效果的香味太假了。她的身体受不了更多魔法。她一手紧抓住铁扶手,另一手抓住一阶石子楼梯,用力把身体往上拖。眼前的水泥出现黑点,有如黑色的星星在楼梯上聚集成星云。那是她的血,从嘴唇滴落。

  恐慌窜过心头。她回到那间公厕的地板上,受伤的帝王斑蝶挥动仅存的翅膀。

  快起来,血会吸引他们。她脑中响起达令顿的声音。如果灰影的渴望够强烈,就能穿透界幕。万一结界撑不住呢?万一结界的设计无法阻挡那种怪物呢?刚才鬼新郎好像快赢了。万一他赢了呢?没有人能保证他会比那个戴眼镜的怪物温和,他的样子一点也不温和。

  她急忙拿出手机输入讯息发给道斯:SOS,九一一。说不定忘川会有专门的密码代表「吐血」,但道斯只能接受她发的讯息了。

  假如道斯在令牌居,不在这里,那么,亚丽丝就会死在楼梯上。她可以想象道斯坐在橘街那栋豪宅起居室的地上,她用来整理论文章节的提示卡像塔罗牌一样摊开,每一张的解读都是灾难、失败。白费功夫女王:头上悬着刀的女孩。债务人:压在巨岩下的男孩。学生:道斯本人困在她一手打造的笼子里。同时亚丽丝则在一英里外吐血身亡。

  亚丽丝拽着身体再往上前进一阶,她必须尽快进去里面。这间安全屋的设计有如俄罗斯娃娃;地洞,就是小动物藏身的地方。

  一波强烈的恶心涌上,她呕出一团黑色胆汁。有个东西在楼梯上爬,她看出那是一只湿润闪亮的甲虫。圣甲虫。她呕出的甲壳,在血与黑泥中反射灯光。她爬过自己呕出的脏东西,再次呕吐,头脑努力想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怪物为什么攻击她?难道有人放出怪物来对付她?要是她死了,她小心眼的灵魂想知道该去找谁算账。现在她眼前的楼梯一下出现、一下消失。她要死在这里了。

  她听见金属撞击声响,片刻之后才明白是门猛然打开的声音。亚丽丝想喊救命,但她发出的声音却只是虚弱哽咽。道斯下楼时,Teva运动凉鞋拍打地面,造成响亮的回音──停顿一下,然后脚步声加快,伴随着一句句「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亚丽丝感觉一只结实的手臂伸到身体底下,把她往上拉。「老天。老天。怎么会这样?」

  「救我,潘蜜。」道斯全身一抽,为什么亚丽丝会用那个小名叫她?只有达令顿会那样称呼道斯。

  道斯扶她上楼,她的腿感觉沉重无比。她觉得很痒,好像有东西在皮肤下面爬。她想起刚才呕出的甲虫,又再次干呕。

  「不要在我面前吐。」道斯说。「妳吐我也会吐。」

  亚丽丝回忆起海莉帮她抓头发。她们喝了太多野格酒,坐在原爆点的厕所地板上,狂笑、呕吐、刷牙,然后再重复。

  「亚丽丝,妳的腿让开啦。」海莉说。她把亚丽丝的膝盖推开,和她一起坐在编织圆椅上。她身上有椰子的香味,她很暖,总是这么暖,就好像太阳特别爱她,想要尽可能留在她金黄的肌肤上。

  「亚丽丝!妳的腿要动呀!」不是海莉。道斯对着她的耳朵吼。

  「我有啊。」

  「才没有咧。快点,再爬几阶。」

  亚丽丝想警告道斯有怪物。死亡真言没用,或许结界也挡不住。她张嘴,却只是再次呕吐。

  道斯跟着作呕。她们终于到了楼梯口,进门之后一起往前倒。亚丽丝发现自己倒下了,她趴在地洞的地板上,脸贴着脱线的地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道斯问,但亚丽丝太累了,无法回答。她感觉身体被翻成仰躺,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亚丽丝,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不然我没办法救妳。」

  亚丽丝强迫自己看着道斯。她一点都不想看她,她想回到那张编织椅上,身边的海莉有如明亮的阳光。

  「灰影,我不确定。像玻璃,我可以看到他身体里面。」

  「糟糕,是使灵。」

  亚丽丝需要提示卡。不过她对那个词有印象,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使灵只是空壳,从刚死去的人身上召唤出灵体,可以穿透界幕,在阴阳界之间自由移动。他们是使者,由书蛇会差遣。

  「他喷出红烟,我吸进去了。」她再次干呕。

  「食尸甲虫,会啃光妳的内脏之后钻出来。」

  可想而知,当然会这样。因为魔法从来不善良、不温和。

  她听见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然后感觉有个杯子抵着嘴唇。「快喝。」道斯说。「喝下去之后会痛得要命,一路灼伤喉咙,但那种伤我知道怎么治。」

  道斯抬起亚丽丝的下巴,强迫她张嘴。亚丽丝的喉咙像着了火,感觉蓝色火焰在大草原上肆虐。剧痛一路往下穿透,她抓住道斯的手。

  「老天,亚丽丝,妳怎么笑得出来?」

  使灵。空壳。有人派了怪物来杀她,原因只有一个:亚丽丝查到了重要线索。他们知道她去看过塔拉的遗体。不过是谁呢?书蛇会?骷髅会?无论是谁,他们不会知道她去过太平间之后就决定放弃;他们不知道她的决定,也不知道报告已经交出去了。亚丽丝猜对了,塔拉的命案有蹊跷,与秘密社团有关,与界幕八会有关。但她并非因此而笑。

  「海莉,他们想杀我。」她沙哑地说完之后坠入黑暗。如此一来,我就可以杀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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