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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塔涅尔抹掉脸上的血,目送两个女人拖着一个守山人离开壁垒。那人的脑袋被一颗子弹打得稀烂,而一分钟前,他还在相对安全的城墙内和塔涅尔共饮一壶酒。塔涅尔闭上眼睛,回忆对方的面容,入夜后要在纸上描绘。

  到处都是血迹——新鲜的和陈旧的,新鲜的血溅在地上,也溅在塔涅尔的外套上;陈旧的血则无处不在,腐蚀一切。整座棱堡散发着腥咸的铁锈味儿,令人作呕和窒息的死亡气息飘了上来,与黑火药燃烧的烟云混成一团,考验着塔涅尔的感知力。

  凯兹一方以惊人的速度运回伤员,他们就像粮食袋子一样被推开,为增补的兵员腾让空间。而一周前他们建起一条V字形木头滑道,向下直通莫潘海戈,死者头上罩着布袋,被扔进滑道,然后有人手持棍子戳来戳去。滑道早已被染成棕色,塔涅尔不敢想象那里是什么气味。他看见死者源源不绝地被丢进平原上的大坑。

  塔涅尔背靠壁垒,席地而坐,清理及装填步枪。这次他装了一颗普通子弹——红纹弹已所剩无几。在他身边,卡-珀儿身着长长的黑色罩衫,戴着帽子,有颗子弹打碎了她衣服一侧的翻领。她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回应他忧虑的目光。塔涅尔单膝跪地,眺望墙外。

  多面堡几周前已告沦陷,他们也无意夺回阵地。凯兹的士兵躲在远端的城墙后待命,塔涅尔发现了一个探头探脑的士兵,当即开枪。对方捂着脸惨叫起来,失去了平衡,翻身滚下山去,慌乱之中还拉了两个战友垫背。

  即使没有摔死,那家伙也破相了。

  塔涅尔收回思绪,转身准备重新装填弹药,刚蹲下就有一颗子弹打在附近的城墙上。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装填。“给我找个尊权者。”他吩咐卡-珀儿。她点点头,在城墙上窥探。

  这样的战况持续了很久。凯兹一方控制了第一座多面堡之上的山坡,他们缩在石头、泥土和任何就地找到的障碍物后面,同时在路上堆起高高的土丘作为掩体。火炮业已上山,但不久就被守山人的大炮摧毁,残骸顺着山坡滚落。他们仍在锲而不舍地运送火炮,同时上山的还有施加了防护的尊权者。经过无数次尝试,他们终于建起一处阵地,此时山坡上至少有十五门火炮,正对壁垒进行轰击。

  每隔几个钟头,他们就发起冲锋——他们机械地在掩体后排兵布阵、子弹上膛,随着一声号角便冲向山丘,迎接致命的火力。在打死敌方军官之前,塔涅尔清楚地看见了他们眼中求取荣耀的饥渴。他感到反胃。

  每一波突袭都以失败告终,但每一次也都向要塞推进了几步。守山人方面同样有损失:霰弹冲破了波施加在他们上方的临时护盾,火枪兵列队射击时会被子弹打中眉心,甚至有些巫术也漏进来了。昨天有人被尊权者召唤的火柱活活烧死,棱堡里依然充斥着血肉焦煳的气味。

  塔涅尔为步枪填装上一颗红纹弹,做了几次深呼吸。卡-珀儿打了个手势。发现目标,十一点钟方向。他在脑海中搜寻。那是一处炮位。

  他正准备起身射击,却被加夫里尔的到来打断。虎背熊腰的守山人司令匆匆跑向塔涅尔,他低着头,一手提着酒,一手端着锡镴杯子,坐到塔涅尔身边,重重地靠上壁垒。酒瓶递到了塔涅尔的鼻子底下。

  “前方情况如何,缚印者?”他问。

  卡-珀儿拍拍塔涅尔的肩膀,手势重复了一遍。他深吸一口气,在墙上冒出头。瞄准的时间不超过一秒,他扣动扳机后立刻坐了下来,呼吸着火药燃烧的烟味。卡-珀儿继续观察敌情。她点点头,但又放下手,平置于腰间:塔涅尔打中了尊权者,但没能一击必杀。

  塔涅尔怒气冲冲地瞪着加夫里尔。“我们被打得千疮百孔,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圣亚多姆的庆典特酿!”加夫里尔举起酒瓶,“从亚多佩斯特送来的酒,多得可以灌醉整支凯兹军队。真遗憾,我们正在打仗。一年当中,我只有在晚春时节对亚多佩斯特没意见,对此庆典特酿的影响不小。”他斟满锡镴杯子,递给塔涅尔。塔涅尔摆手拒绝。

  “喝过了,”他说,“五分钟前。”

  卡-珀儿从加夫里尔手里接过酒瓶,一仰脖子,大口大口地猛灌。塔涅尔急忙夺了过去。“别喝太多,丫头。”他说。卡-珀儿抢回瓶子,又喝了一口。

  “能杀人,”加夫里尔说,“就能喝酒。这个丫头够大了,塔涅尔。但也给我留两口嘛,小姑娘。”加夫里尔接过酒瓶,喝干了剩余的酒。他咂巴着嘴,厚实的脸颊涨得通红——不知道这位守山人司令喝掉了多少瓶,塔涅尔有些担忧。据说加夫里尔夜里又开始酗酒,真希望传闻不是真的。

  令他担忧的传闻不止一个。“酒当然很好,”塔涅尔说,“但我更想要火药。有什么消息吗?”他们消耗弹药的速度相当惊人。能够应付一年的存量,短短几周就没有了,因为凯兹士兵多如牛毛。

  加夫里尔摇摇头。“亚多佩斯特什么消息都没有。之前那个送信的还说军队依然有充足的弹药,结果呢,上周就耗掉了我们整整两大车。”他愁容满面,“我命令接下来几天少放炮,我有预感,我们很快就要迎接白刃战了。”

  “你真的觉得他们能翻越壁垒?”

  “迟早的事儿。”加夫里尔忽然一脸疲惫,他的肩背松垮了些,神色略显颓唐,似乎对这场拉锯战失去了信心,“我们大概已经干掉了他们两万人,受伤的也有这个数,可他们仍然没完没了地冲锋。据说平原上有一百万人,人人都被荣耀和财富洗了脑。”

  “我听说伊匹利许诺,凡带队攻破我们防线的军官,赏一个公国。”

  “我也听说了,”加夫里尔说,“冲进来的前一千个士兵都能升为军官。”

  “诱惑真不小。”

  “是啊。送了我们好多活靶子。”

  “他们的人数比我们的弹药都多。”

  “你杀了多少尊权者?”

  塔涅尔抚摸着枪托上的刻痕。“打死十三个。打伤的有两倍。”

  “那可是他们王党的一大块肉啊。”

  “还不够。”塔涅尔说。

  “说起来。我需要你换个目标。”

  塔涅尔眉头一皱。“还有什么比尊权者更重要?”

  “工兵。”加夫里尔说。

  塔涅尔想起了那些工兵。他们上山第一天就准备开挖,但炮火打得他们夹着尾巴退了回去,此后便不见踪影。准确地说,直到几天前才出现。他们又回来了,就在最后一座多面堡底下——躲在凯兹阵地前沿的后方。他们挖得很深,虽有几门大炮朝他们所在的位置开火,但无济于事。

  “你真的担心他们?”塔涅尔问,“要想挖到我们这儿,得花上好些年呢。就算他们挖通了,我们只需用一门大炮对着洞口,用炮弹填满它便是。”

  “但愿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加夫里尔说,“波说他们有人帮忙。尊权者。还有朱利恩。”

  塔涅尔感到双手微微颤抖,他来回揉搓,以缓解紧张情绪。“她帮忙对我们不是好消息。话说回来,你要我射杀那些工兵?”

  “严格的说不是工兵,而是那些帮助工兵的尊权者。”

  “加夫里尔!”

  波上了壁垒,狂奔而来。他一屁股坐在塔涅尔对面,呼哧带喘,塔涅尔看得出他心力交瘁。波体形消瘦,头发既脏又乱,脸颊凹陷得厉害,还沾着泥巴,天知道怎么弄的。

  “他们在谋划大动作。”波说。

  “工兵吗?”加夫里尔问,“他们的情况我们知道。”

  “不,”波厉声说,“就是现在。他们……”敌方的炮火突然沉寂下来,他也闭上了嘴巴。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守山人的大炮开火了,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枪声,但凯兹那边没有还击。波接着说,“他们所有的尊权者都聚集在最后一座多面堡底下,那些工兵的附近。”

  塔涅尔耸耸肩。

  “一百多人啊!”波说,“他们聚在一起可不是为了野餐。那里还有许多军官,绝对的,他们绝对准备发动一次总攻。”

  加夫里尔起身张望。塔涅尔闭上眼睛,等待。

  “见鬼,”加夫里尔说着,坐了下来,“你可能说对了。他们的人在上山,悄无声息地上山。很多人。我看见人群中有一些黑衣人。”

  “守护者?”塔涅尔骂道,“妈的。”

  加夫里尔爬起来,冲着守山人高声下令,招呼每一个健全的人。

  “你怎么会没注意到?”加夫里尔走后,波说,“你不是一直在打那帮混蛋吗?”

  塔涅尔指了指卡-珀儿。“她帮我定位,我一直躲着。”

  卡-珀儿打出一连串手语。

  “她说他们刚刚集合不久。”塔涅尔说。

  “好吧,总之要做好准备……”

  波突然举手,做了一个防卫的手势。须臾,一枚霰弹正好落到他们头顶上方,爆炸声响彻棱堡。弹丸撞在波制造的护盾上,顿时红光闪闪,然后纷纷坠落。霰弹在棱堡上方各处爆炸,震耳欲聋,塔涅尔背后的城墙震颤不已。他瞟了一眼卡-珀儿,只见她神色阴郁,但毫不畏缩。

  “我敢说他们每一门该死的大炮都在开火!”塔涅尔高声喊道。波并不回应,他聚精会神,双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挥舞,施放巫术在棱堡上方加持护盾。

  炮击的势头减弱了。波双眼流泪,额头青筋暴起。火光在他们头顶闪耀,塔涅尔知道,那是巫术抵挡着凯兹的炮击。

  守山人带着布袋和火把,纷纷冲进波的护盾底下,他们被头顶剧烈的爆炸惊得面无血色。一个守山人将手里的布袋轻轻放在塔涅尔身边,接着去取另一个布袋,他离开前瞅了波一眼,嘴里念念有词。塔涅尔看了看布袋里面,全是拳头大小的泥球。手雷。他们认为凯兹军队今天就会推进。

  “刺刀!”加夫里尔的吼声盖过震天的轰鸣。塔涅尔感到心跳加快,他从包里取出装在皮套里的环形刺刀,楔进步枪前端,一拧固定到位。

  “准备!”加夫里尔大喊。

  塔涅尔检查了步枪,弹药已经上膛。他看了看波,尊权者竭尽全力地站在那里,十指狂舞,向无形的元素发号施令。他的护盾开始瓦解。在壁垒另一端,一枚霰弹成了漏网之鱼,人们惨叫着倒地,有一门大炮失去了所有的炮手。

  军号声响起,塔涅尔探头望去:山坡上不知何时挤满了凯兹士兵,他们翻越险峻的岩石,从山道上冲了过来,挤得水泄不通。距离要塞如此之近,哪儿有地方埋伏那么多人?

  “瞄准!”

  塔涅尔挑中靠近前排的一名军官。他正挥舞着佩剑,带领手下在山道上冲锋,帽子上的白羽毛在风中飘舞。他后面的凯兹军队席卷而来,步枪上都装了刺刀。红色和金色的海洋之中,一个黑衣人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随即改变了目标。心跳声在耳际轰鸣。守护者。数量很多的守护者,散布在队伍当中,他们像水手一样咬着短刀,翻越山坡上的岩石,径直朝着壁垒的斜面墙而来。

  “开火!”

  塔涅尔扣动扳机。他引燃了些许火药,为子弹增加额外的推力。一团火药燃烧的浓烟冒了出来,一时间遮蔽了视野。等烟云消散,棱堡里响起一阵沮丧的惊呼。

  第一轮射击只撂倒了一人——塔涅尔的红纹弹击中了守护者的眉心。子弹和霰弹满天开花,然后无力地坠落在敌军第一排前方几尺处。凯兹军攻势不减。

  “他们的队伍里有尊权者!”塔涅尔大喊。

  “自由开火!”命令传来。

  他抓起装红纹弹的袋子,同时睁开第三只眼。一波恶心感涌上喉头,他强自镇定,装填弹药。没时间放火药了。他将一颗红纹弹推进枪管,塞上棉花,睁着第三只眼,端起步枪瞄准。

  第三只眼的视野里,柔和的色彩令他头晕目眩。凯兹尊权者施加的无形护盾变成了半透明的,里面的一切都蒙上蒙眬的黄光。他在其中寻找。守护者色彩绚丽,凯兹军队中的赋能者也一样,而塔涅尔寻找的是最鲜亮的颜色——尊权者。他挑中一人,扣动扳机。对方翻身倒地,塔涅尔又装上一颗红纹弹。

  等他又干掉两人,凯兹的士兵已抵达城墙脚下。大炮轰击声戛然而止。

  加夫里尔大喊:“稳住!”

  塔涅尔听见波喘了口气。他及时转身,伸手扶住波,轻放到地上。波连连摇头。“别停!”他咳嗽着说,“你削弱了他们的力量。”他瞪大眼睛,爬了起来。“他们解除护盾了!”

  “开火!”加夫里尔怒吼。

  一轮射击过后,又一团火药燃烧的烟云腾起。一时间,壁垒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然后人们手忙脚乱地重新填装弹药,炮兵指挥官们高声下令。

  烟云散了。

  刚才的弹雨撕开了对方的先锋部队,敌人大批倒地。伤兵们赶紧滚向一边,以免被后面的战友踩踏,却无可避让,因为人实在太多了。亚卓的大炮发出怒吼,在塔涅尔耳畔轰隆作响。

  炮火横扫之后,只有守护者依然站立。他们径直向前冲,黑衣湿漉漉的,显然在流血,但神态似乎若无其事。他们挑衅地吼叫着,挥舞短刀,朝身后的队伍招手。这下敌人再度涌来,死尸惨遭踩踏。

  “手雷!”

  泥球被插在城墙上的火把点燃,扔了出去。凯兹的队伍里爆炸连连,几个守护者被炸成碎片。

  凯兹士兵拥挤在壁垒底部,犹如愤怒的蜂群。长梯架了起来,爪钩抛了上来。一个爪钩落在塔涅尔身边,他操起一把短柄斧,砍断绳子,然后跃上城墙,对准底下的一个尊权者开火。

  守护者们奔向棱堡的斜面墙,全然不受倾斜的角度影响,转眼间就登上城墙,至少有五六个杀进了守山人之中。

  “拼刺刀!”加夫里尔大喊,“炮火别停!”

  一颗巨大且丑陋的脑袋从卡-珀儿正前方的壁垒上冒了出来。塔涅尔操起步枪攻去,但卡-珀儿的反应更快。她猛一伸手,露出藏在袖子里的一根长针。长针刺进守护者的眼睛,直抵脑髓。怪物松开手,坠落城墙。

  一个凯兹士兵刚刚翻过城墙,便被塔涅尔刺中了肩膀。他抡起枪托,打翻了另一个,然后急忙填装了一颗红纹弹。由于敌人来得太快,他匆匆吸了些火药,双手紧握步枪,以确保弹无虚发——现在,等待敌人的是一个业已进入迷醉状态的火药魔法师。

  一个守护者单手撑墙,飞身而来,握着一把足以劈开塔涅尔的短刀。卡-珀儿扑上前去,却像玩偶一样被打飞。塔涅尔大吼着,用刺刀捅向敌人。守护者不顾十四寸长的刺刀插进腰间,猿臂越过步枪,一拳打向塔涅尔。塔涅尔脚步踉跄。虽然他处于迷醉状态,这一拳也打得他吃不消。

  守护者发现了躺在地上的波,立刻拔出塔涅尔的刺刀。波举起双手,试图施法招架,然而守护者一眨眼就跳了过来,扬起短刀。

  就在守护者即将砍死波的关头,塔涅尔杀来了。他一刀刺中怪物,就像叉中一头烤乳猪。守护者扭头发现塔涅尔还能再战,不由大吃一惊,随即企图利用自身体重和力量甩开步枪另一头的塔涅尔。

  塔涅尔当然不能让对方得逞,他一鼓作气把守护者推向城墙,枪管上传来巨大的压力。然后他双脚蹬地,猛地一抬,将守护者掀下城墙。但愿那头怪物受伤太重,再也爬不上棱堡。

  他休息了片刻,扶起卡-珀儿。她受了惊吓,但没有伤到。

  加夫里尔出现在他身边。“快开枪,”他咆哮着,掐住一个凯兹士兵的喉咙,单手将之提起来,扔出墙外,“杀死尊权者!”

  菲斯尼克突然来到加夫里尔身边,一手持短剑,一手握长杆,对付架上来的攻城梯。在他们的掩护下,塔涅尔抓起装红纹弹的袋子,上了两颗子弹,用棉花压实,然后瞄准。

  火药魔法师称这为飘移射击——即发射一颗子弹时施加推力,使其以刁钻的角度绕过墙,甚至绕过人。塔涅尔目睹父亲干过很多次,据说塔玛斯在这项技术上无人匹敌。

  塔涅尔进行飘移射击的成功率很低,常常不能调整到合适的角度。这项技术需要精准掌握时机,丝毫不能分心,而塔涅尔做不到高度集中注意力。一次失败的飘移射击会导致他头痛欲裂,如果成功,则更是疼痛难忍。

  塔涅尔只能推动子弹,也就是引燃少量火药,在子弹飞行途中临时矫正方位,以达到类似飘移的效果。要做到这点,首先要有敏锐的目力,而他尚未见过有人比他打得更远更准。况且,他可以一次击发两颗子弹。

  卡-珀儿定位了两个尊权者,他们之间相隔十步,躲在多面堡的简易掩体附近,位于数百步开外,且带有护盾。塔涅尔瞄准,扣动扳机——

  两人同时倒地,两颗子弹分别射进了胸口。另一个尊权者目睹了这一幕,塔涅尔赶紧闪到墙后。

  他打手势示意卡-珀儿蹲下。尊权者应该在寻找他,他不能停止射击。他做了几次深呼吸,装上一颗子弹,在脑海中定位第三个尊权者。瞄准和射击的时间不能超过一秒钟。他握着步枪,趴了下来,在城墙上匍匐前进了五步,快速呼吸几次后,猛地起身。

  那个尊权者高举双手,十指舞动。在塔涅尔扣动扳机的同时,一道弧形闪电凌空劈下,击中塔涅尔刚才所在的位置,冲击力之强,以至于震翻了塔涅尔、加夫里尔、卡-珀儿、菲斯尼克和十来个凯兹士兵。

  子弹高高飞起,钻进尊权者的喉咙。他在溅射的血光中倒地。

  塔涅尔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山坡上传来一声号角。凯兹士兵开始撤退,杀伐声逐渐减弱。

  加夫里尔推开缠斗的士兵,高举拳头喊道:“停火!”大炮立刻安静下来。壁垒里的凯兹士兵扔下了武器。加夫里尔怒视着他们。“我们不抓俘虏,”他说,“交出武器装备,滚下山去。”

  消息在棱堡里传开,凯兹士兵纷纷上缴了火枪和火药,翻墙下山,在尸堆里开始漫长的跋涉。塔涅尔看见,加夫里尔在伤者中找到一名凯兹军官,抓着对方的肩膀。

  “转告提尼元帅,他可以派些人上来收拾战场,但不许携带武器。我建议双方停战几日,以照料伤员。”加夫里尔用凯兹语重复了一遍,确保对方听懂。

  军官疲惫地点点头,在一个凯兹士兵的帮助下翻过城墙,下山去了。

  塔涅尔跌坐在波身边。

  “你还好吧?”

  波久久地望着他。

  “那就是不好了。”

  “全都见鬼去吧。”波吃力地说。

  凯特琳、里娜和阿拉辛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她们都是波的女人,围着波轮番责骂,大发牢骚,然后带他回了镇子。

  塔涅尔和加夫里尔目送他们离开。

  “我也要找一群。”塔涅尔说。

  “什么?”加夫里尔问,“老婆?”

  “是啊。”塔涅尔说。卡-珀儿在他胳膊上打了一拳。

  “我有过脚踩几条船的经历,”加夫里尔说,“苦不堪言啊。不知尊权者是怎么应付的。”

  “他们根本不当一回事。”塔涅尔说。

  “波不是,”加夫里尔说,“我应该说‘我不知道波是怎么应付的’。”

  他们默不作声地望着撤退的凯兹军队。

  “你刚才救了我们的命。”加夫里尔说。

  塔涅尔诧异地看着加夫里尔。“啊?”

  “你不知道?”加夫里尔一拍大腿,放声大笑。那些处理死者和照顾伤员的守山人都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望着加夫里尔。“你不知道自己打死的是谁?”

  “一个尊权者?”他弯腰捡起一瓶滚到脚边的圣亚多姆庆典特酿。不知何故,这瓶酒经历战火依旧完好无损。他灌了一大口,犹豫了一会儿,递给卡-珀儿,她喝了一口又还回来。

  “隔着几百码我都认得他,”加夫里尔说,“最后那个家伙,用闪电打我们的尊权者,他的力量足以击穿施加在棱堡上的守护术。他就是无情的巴拉琼。”

  塔涅尔差点呛到。“凯兹王党的首领?”

  “正是。”加夫里尔说。

  塔涅尔感到双膝发软,下意识地扶住棱堡的城墙。“早知道是他,我绝不会站起来。法崔思特战争开始时巴拉琼就在场,他差点单枪匹马结束战争,一个人就消灭了一整支法崔思特军队——没有任何帮手。如果不是伊匹利召回他,战争当时就结束了。”

  “如此说来,我很高兴你没认出他。”加夫里尔说,“他们差点攻破了防线,他们的尊权者身着步兵制服,手套也藏了起来,难以区分。波忙着维持护盾,没有注意。”

  塔涅尔事先也没有睁开第三只眼,等想起来已经太晚。他深为自责。愚蠢,这差点害死所有人。塔涅尔观望战场的同时,加夫里尔在估计棱堡的受损情况。“其实,”塔涅尔说,“我们可以在他们吹响撤军号之后继续开火,还能干掉山坡上的几千人。在法崔思特,凯兹军对我们干过好几次。”

  加夫里尔愤愤地哼了一声。“打仗也要讲规矩,不然我们都退回到荒冷时期好了,等着遭受克雷西米尔的天谴。”

  加夫里尔说完就走了。塔涅尔望向棱堡外,本想睁开第三只眼追踪尊权者,但想到随之而来的头疼又放弃了。

  有个想法困扰着他:如果对手发动了总攻,那么朱利恩在哪里呢?他观察着工兵在山坡上挖的地道口。那儿有动静,他好像看到一个人清空了推车里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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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玛斯盯着小房子里的天花板,视线模糊不清。即使看得清楚,也没什么好看的。屋顶有倾斜的房梁,缝隙里填塞泥巴,以抵御恶劣的天气。屋里光线微弱,直觉告诉他,现在是黎明时分,而光线昏暗,预示着暴风雨即将到来。他听见公鸡报晓,还听见马蹄声,以及隐约的交谈声。屋外的人说的是凯兹语。

  他感觉不到右腿的存在。这份缺失感不大舒服,加上模糊的视野,塔玛斯不得不与汹涌而来的恐惧斗争。失去了一条腿和好眼力,他哪儿有逃跑的希望呢?他做着深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判断身体其他部位有否受伤。

  双手和双臂似乎还能动,听他的使唤。底下的草垫扎得难受。用力呼吸时胸口疼痛,但并不严重,肋骨应该没有骨折。他的腰部一碰就疼,可能有割伤或瘀伤——他轻轻抚摸着,判断那是瘀伤。他身上只有内衣,多年形成的直觉告诉他,房子里还有别人。

  塔玛斯挣扎着撑了起来。他既没有毯子也没有枕头,就躺在铺着肮脏草垫的木板床上。他左边有一扇窗,床尾有阶梯通向下方。他揉了揉眼睛,视野清晰了些,发现一个守护者坐在角落里,虬结的肌肉和畸形的身材一望便知,但塔玛斯只能看见大致的轮廓。

  “这是哪儿?”塔玛斯问。

  蒙蒙眬眬的肉山似乎盯了他半天,然后嘟囔了几句不知所云的凯兹语。

  “这是哪儿?”塔玛斯重复。

  守护者离开了房间。

  “这是哪儿。”塔玛斯冲守护者的背影大喊,并用力撑起自己,“怪物。野兽!”他又躺了下来,刚才的力气消耗殆尽,脑袋隐隐作痛。他小心翼翼顺着包扎的绷带抚摸,最轻微的触碰都能引起剧痛,只好龇牙咧嘴地放弃。他被治疗过,他们用肮脏的麻布条替他包扎了伤口。他的腿被包扎得很紧,但不影响血液循环。他暂时不能走路。他听见底下传来脚步声,两双靴子登上阶梯。守护者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矮小的男人。

  “陆军元帅。”有人操着口音浓重的亚卓语说。塔玛斯一听顿时勃然大怒。

  “尼克劳斯,”他啐了一口,“我把你扔进艾德海了。”

  公爵的语气相当亲切。“我的守护者把我捞起来了。你的腿感觉如何?”

  “好极了,”塔玛斯说,“我打算跳一曲吉格舞。这是哪儿?”

  尼克劳斯坐进角落里的那把椅子,守护者则立于床尾。“御林深处,”他说,“我的医生说,你跌倒时狠狠地撞到了脑袋。你现在看东西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塔玛斯撒谎。

  “当然有了,”尼克劳斯说,“我发现你的眼睛不能聚焦。我们动身前,我让医生再来瞧瞧。”

  塔玛斯使劲瞪着尼克劳斯,但在看不清楚的情况下,眼神也丧失了威力。“我为何还活着?我们要去哪里?”

  “去凯兹。”尼克劳斯说,“我本来反对这么做,但那个守护者刺杀你未遂之后,伊匹利认为我们应该有所表示。如果一切都如期进行,你将在圣亚多姆庆典的最后一日,在我王的注视下上断头台。”

  “你计划了很久啊。”塔玛斯说。

  “这不过是诸多应急措施之一。我们要想夺取亚卓,无论如何都得除掉你。你是最强大的火药魔法师,也是天才将领——我不介意这么说,因为事实如此。雇佣兵也会抵抗我们,但你是军队的主心骨,没了你,军心势必溃散。”

  “你低估他们了。”塔玛斯说。

  “也许吧。”尼克劳斯镇定自若,“多米诺骨牌即将被推倒,塔玛斯,你是第一块。亚卓势单力薄,等篮子里装上你的脑袋,我们将动摇守山人的士气,然后追杀你的火药魔法师。我们占尽优势。”

  塔玛斯盯着自己的双手,试图看个清楚。“我的腿怎么了?”

  “都怪我,”尼克劳斯说,“我施法时,你藏身的大石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破裂、爆炸了。一块碎石擦过你的腿。恐怕骨头都碎了。”

  “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尼克劳斯接着说,“我们的医生说也许能愈合,只是需要时间。他很有本事,他能接上断腿,缝合皮肉,谁也瞧不出来。”尼克劳斯起身来到床边,凑近过来,正好处在塔玛斯伸手不可及的位置。“你白得了好几百卡纳,塔玛斯,”他低声说,又点头示意塔玛斯的腿,“那里有一块金星,贴着骨头。你被净化了。”

  塔玛斯向前一冲,对着公爵模糊的轮廓挥起拳头。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伤腿如同针刺般剧痛,导致胃部痉挛。尼克劳斯躲开了。

  “净化”——那是尼克劳斯的说法,血液中的黄金是对火药魔法师的诅咒。如此一来,他们就失去了感知和控制火药的能力,不能进入迷醉状态。

  尼克劳斯嗤笑一声。“你被净化了,塔玛斯,但这对你于事无补。你的脖子将要搁放的断头铡,多年前也曾砍下你妻子的脑袋。你不能以火药魔法师的身份死去,你将以可怜的药师之子的身份死去。”

  塔玛斯的耳际轰隆作响,双手剧烈颤抖。他试图伸手掐住尼克劳斯的喉咙,他渴望完成早先在码头上未完成的事。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浑身虚弱无力。

  这种感觉很陌生。自塔玛斯记事起,魔法就与他相伴。即使不在火药迷醉状态,他依然能感知附近的巫师和几百步内火药的数量。他能引燃火药包和火药桶,吸进刺鼻的浓烟,使身体产生狂暴的力量。

  如今他做不到了,只剩双手和一条残腿,以及撞击导致的模糊视野。他瘫软在床上,感到泪水滑过脸庞。他使劲扭头,尽量避开尼克劳斯。

  公爵默然离开。守护者也走了。塔玛斯显然什么都做不了,而从外面嘈杂的声响判断,比起看守一个残废老人,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尼克劳斯的嗓门比别人都大,他下命令时的语气带有贵族的傲慢。塔玛斯强行稳住双手的颤抖,抬起那条好腿,踩在地上,然后撑起身体。

  他差点跌倒,拼尽全力才避免摔个狗啃屎的下场。他一手扶墙,一手扶床柱,咬着牙单腿跳向窗户。他半路停下来作呕,疼痛的程度超过了他的忍耐力。最后,他终于到了窗前——

  紧接着便瘫软在地。他小心地躲开刚刚吐出的一摊胆汁,头靠冰冷的墙壁。他能听清尼克劳斯的话,仿佛近在咫尺。尼克劳斯可能没想到塔玛斯会偷听,或者根本不在乎。

  “我们抄远路去亚多佩斯特,”尼克劳斯用凯兹语说,“我不管斥候怎么考虑,反正不能冒险撞上那帮打猎的蠢货。”

  塔玛斯听见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来人在窗外停步。

  “怎么样?”尼克劳斯问。

  “我们又追到四个,大人。”一个低沉的声音回答。喉音很重,塔玛斯判断是守护者。

  “全部解决了吗?”尼克劳斯说。

  “不好说。我们的人也死了,所以不知道瑞兹带了多少人。我怀疑这就是全部了。”

  “不要低估那个准将,”尼克劳斯吼道,“他是温斯拉弗夫人麾下最优秀的将领之一。他会事先安排斥候到处侦察,以防不测。留两个守护者继续追捕。”

  “我们必须避开巡逻队。他们正在寻找塔玛斯。”

  “等他们找到,我们早就走了。去帮助其他人,我们一个钟头后就出发。”

  屁股后头有火药魔法师追赶,尼克劳斯当然急着出发。塔玛斯的情绪有所好转,但仔细一想,又倍感沮丧。他们距离猎场有好几个钟头的路程,距离亚多佩斯特也有半天路程,萨伯恩也许尚未发现他失踪了——这分析还基于尼克劳斯放走了其他人的前提下。他带了多少守护者呢?尼克劳斯有没有派人跟踪奥莱姆、查理蒙德一行呢?

  塔玛斯疲惫地叹了口气。即使他们找到了他,他现在又算什么?一个老头子罢了,再也不是火药魔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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