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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找尊权者波巴多。”

  塔涅尔站在一家酒馆门口。酒馆相当宽敞,但也极其陈旧,半边屋顶陷了进去,而且距离上次马马虎虎的修葺过去了很久。店名为咆哮温迪戈,来源于风刮过屋檐时低沉的呜咽。此时此刻,店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风声盖过了一切。

  五十多双眼睛盯着他,他则孤身一人——他交代朱利恩和卡-珀儿在外等候。塔涅尔身着鹿皮外套,头戴帽子,这让他感觉舒适。无论山谷里开春与否,休德克朗要塞依旧与寒冬为伴。

  “火药魔法师找我们的尊权者有什么事?”

  我们的尊权者。塔涅尔不喜欢这个说法。波和这帮暴徒交朋友了。罪犯和激进分子,穷鬼与不义之徒——他们组成了守山人,而他们从不轻信于人,对待陌生来客就像人满为患的城市对待瘟疫携带者。他们绝对是九国最不好惹的货色。

  塔涅尔深吸一口气,他的心情非常不好。我来这里杀他,他想说,谁敢挡我的道,我就一颗子弹崩了他的脑袋。但他只说:“私事。”

  有人站了起来,此人顶多比塔涅尔小一两岁,骨瘦如柴,蓄有胡须。虽然天气寒冷,但他身上只有一件无袖衫,胳膊上肌肉线条分明,像是常年搬运木材或在矿里劳作的人。他怒视着塔涅尔。

  “他的事就是我们的事。”那人说。

  “菲斯尼克,别惹恼了火药魔法师。”另一个人说,“你希望塔玛斯盯上我们吗?”

  “闭嘴。”菲斯尼克扭头喊道,“如果我们不告诉你呢?”

  “你是这里最厉害的角色?”

  “啊?”菲斯尼克似乎吃了一惊。

  “很简单的问题,”塔涅尔说,“你在这里是不是捅亲爹、干山羊、婊子养的厉害角色?”

  菲斯尼克皮笑肉不笑地从塔涅尔面前转过身去,随即突然转回来,刀子握在手中。塔涅尔亮出两支手枪,其中一支的枪管插进菲斯尼克嘴里,敲碎了牙齿,逼停了举起的刀子,令对方目瞪口呆,另一支手枪指向附近第一个起身的守山人。

  “我是‘双杀’塔涅尔,”塔涅尔大声说,“我来找我最好的朋友,波。老实告诉我,他在哪儿?”

  “‘双杀’塔涅尔?”一个声音问,“你他妈的怎么不早说?波在山上。”

  “真的?”塔涅尔问菲斯尼克。

  对方点点头,两眼瞪着伸进嘴里的枪管。

  塔涅尔收了枪。

  “抱歉,”菲斯尼克说着,摸了摸牙齿,“波说不要让任何火药魔法师知道他在哪儿,但不包括你。他说你可能来找他。”

  塔涅尔尽量驱散脸上的阴云。“抱歉打断了你的牙齿,”他说着提高嗓门,“酒钱全算在塔玛斯元帅的账上!”

  酒馆里响起一阵欢呼。塔涅尔招手示意菲斯尼克。“你说他在山上?”

  “他差不多两周前上了山,就在见过从亚多佩斯特来的那个侦探之后。”

  “他说了什么时候下来吗?”

  “没说。”

  塔涅尔挠挠下巴。自从在亚多佩斯特追捕尊权者,他就没刮过胡子,浓密卷曲的胡须害他发痒。“他为什么上山?”

  菲斯尼克摇头。

  一股强烈的恐惧感爬上塔涅尔的脊梁:波知道塔玛斯要派人干掉他。

  “他说了只告诉我吗?”

  “是的。他跟我们讲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说你们是相交多年的死党。”

  这滋味就像一把刀捅进塔涅尔的肚子。他紧咬牙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是波内心的挣扎?酒后吐真言?“没错。抵达山顶需要多久?”

  “他不会上到山顶,”菲斯尼克说,“山上有座修道院专门接待朝圣者,距克雷西姆科贾还有两里路。他肯定在那里。”

  克雷西姆科贾。传说中的圣城。塔涅尔小的时候,奶妈每周带他去克雷西米尔教堂,而从那之后他再没听过这个名字。说实话,他当年就不相信圣城真的存在。

  塔涅尔收回思绪。他不能逗留于此。他应该上山找到波,让大雪埋葬朋友的尸身,并在其死讯传开前回到亚多佩斯特。

  “我上山去见他。”塔涅尔说。

  “这个时节?”菲斯尼克摇头,“即便经验丰富的守山人都不敢带你上去,相信我,没有向导,你一旦遇到暴风雪就出不来。就算到了初夏,路上都很危险。”

  “我父亲提过一个叫加夫里尔的人,”塔涅尔说,“他的老朋友。他说此人是九国最厉害的山民,是吗?”

  菲斯尼克笑了起来。“加夫里尔,他没准可以。只要他清醒到能看清路,同时又醉得想不明白就行。我帮你找他。”

  菲斯尼克钻进酒客们之中。塔涅尔回到街上,发现朱利恩瞪着卡-珀儿,卡-珀儿则仰望着高山。

  “波在上面,”塔涅尔指着大山说,“我们去找他。”

  朱利恩眯起眼睛。“也许是圈套。他肯定知道塔玛斯会派人来。”

  “他知道。但他告诉守山人,如果我来了,就转告我他在哪里,其他人一概不说。这说明他相信我。”

  “或者他相信能在你开枪前解决你。”

  “我了解波。他就是相信我。”他深吸一口气,“他真不走运。”

  “我们需要补给和登山装备,”朱利恩说,“还有冬衣。”

  “你不用去。”

  “什么?”朱利恩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差点害我送命,还不止一次。”塔涅尔说。

  “你好大的胆子。”

  “闭嘴。我带棍儿上去。我们去干掉我最好的朋友,然后溜下山,神不知鬼不觉。你要是在那里施展巫术,不光整个守山人军团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还可能造成雪崩,砸死我们。”

  朱利恩冷笑一声。“我不相信你。你太软弱,你扣不下扳机。”

  “对付尊权者是我的专长。”塔涅尔说着,吸了一点火药。很少一点,只为平复心情。他又吸了一点。“波很危险,而我知道如何对付危险的家伙。现在,请你闭上臭嘴,找个地方先住下。我安排你留下还有一个原因:如果波占了上风,或者从我手里跑了,我要你招子放亮点,一看见他就动手。做得到吗,女士?”

  朱利恩的双臂在颤抖,看她的表情,好像准备扑向塔涅尔,生吞活剥了对方。没有火药迷醉感的影响,塔涅尔可能会害怕,但既然有了,他便什么都不在乎。

  “听到了吗?”他问,“你他妈到底能不能做?”

  朱利恩一转身,大步走开。

  “我就当你答应了。”

  酒馆的门忽然打开,菲斯尼克出现了,他缩在及膝的鹿皮大衣里,背后跟着一个人——塔涅尔很少见到块头那么大的家伙,那家伙身上裹的厚毛皮散发着汗水和啤酒的气味,身子歪歪扭扭地靠着酒馆墙壁,眨巴着眼睛想看清塔涅尔。末了,那家伙摇摇头,含糊不清地说:“我是加夫里尔。”

  塔涅尔上下打量他。“真是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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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凛冽的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塔涅尔停下脚步裹好毛皮。他的脸实在承受不了刺骨的寒冷,无法直面冷风——尽管加夫里尔告诫过他,这样做可能意味着死亡,因为登山者必须一步一个脚印,眼睛盯着前方的雪堆,不然便可能踩进隐蔽的裂缝,或是从悬崖上坠落。

  此时此刻,塔涅尔顾不上这许多了。在他们脚下一万尺处,气候转暖,农民在地里春耕,也许再过几周,就能跳进艾德海游泳了,可他却在攀爬九国——有人说是全世界——最高的山峰,脚上捆着雪地靴,身上装备着可能已冻得开不了火的步枪和手枪,在一个醉汉的带领下,计划杀死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和加夫里尔之间拴着一根结实的绳子,风势减弱时,透过雪幕,他能看到大块头山民在前方十步开外的山坡上行进。此处坡度陡峭,但至少可以攀爬,毕竟有条道路被掩盖在积雪底下。这条路线夏天时很好走,加夫里尔如是宣称。周围盘旋的风卷来了雪花,但天上并未下雪——风只是吹起了上层的积雪而已。塔涅尔发誓,每当雪花打在脸上,他都能听见孩子们的嘲笑声。山上的环境实在太严酷了,他心想。

  塔涅尔后面也有一根绳子,脚蹬雪地靴的卡-珀儿吃力地攀爬着,再往后是一个叫达登的小老头。这个德利弗人坚持跟他们上山,说是有个表亲在修道院里,去年秋天病危,他想知道表亲是否熬过了冬天。塔涅尔不相信他。他是波的朋友吗?

  加夫里尔是个生性快活的酒鬼,对爬山的兴趣超乎寻常。他们刚认识没几个钟头就出发了,虽然头半天加夫里尔走得晃晃悠悠,但塔涅尔确信他在第二天结束时彻底清醒了过来。

  塔涅尔稍作停留,检查腰间的手枪。燧发器冻上了,塞满冰雪,好在火药依然干燥,子弹也蓄势待发,这对缚印者来说至关重要。他可以自行点火,发射子弹。然而……塔涅尔考虑到加夫里尔,当塔涅尔一枪射中波的眼睛时,此人会不会找麻烦呢?其他修士会不会出手阻拦呢?塔涅尔开始检查第二把手枪。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没有加夫里尔带路,他还能顺利下山吗?

  等他们终于从这股恶劣至极的寒风中走出,塔涅尔已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雪花终于停止飞舞,阳光透过雪幕,差点晃瞎他的眼睛。道路变得平坦,土地忽然映入眼帘——不是踩实的积雪,而是真正的土地,还有铲过的痕迹,显然最近有人清理过积雪。他惊讶地眨了眨眼,试图微笑,脸部却麻木得不能动弹。

  “你还好吗?”加夫里尔的声音打断了塔涅尔的思绪。攀爬了三天半之久,耳边充满呼啸的风声和大山的嘲笑,听到有人说话简直如沐春风。塔涅尔这才意识到,路上他们一个字都没说,甚至过夜时都没有,每晚一行四人就挤在加夫里尔的小帐篷里取暖。

  “号。”塔涅尔来到大块头山民身边,等待卡-珀儿和达登。他闭上眼睛,活动嘴巴,以矫正口齿。

  “好,”他重复道,“还有多元?远?”

  “快到了。”加夫里尔指着上面说。

  塔涅尔伸手搭起凉棚,眯眼望向太阳。“上面太亮了,我看不见。你怎么看见的?”

  “在山上生活了很多年。你要是像我一样,就不需要用眼睛看了。诺威之巅。我们就在它下面。”

  达登张开皲裂的嘴唇,冲塔涅尔微笑,黝黑的脸随之皱起。他个头矮小,年纪与塔玛斯相差无几。“快到了。”他说话时几乎不大喘气,塔涅尔对此颇为懊恼,因为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塔涅尔举起装满火药的鼻烟壶,递到鼻子底下,直接从壶里吸食。完事之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回兜里——他对麻木的手指缺乏信心——火药迷醉感汹涌而来,导致他晕眩了片刻,但很快,呼吸轻松了,肌肉也放松了。

  他们脱掉雪地靴,开始攀爬去修道院的最后一段路。这段路程只有几百尺,但道路变得越来越狭窄,左边,壁立千仞,右边,只见灰白色的天空——悬崖仿佛深不见底。直至来到修道院的阴影之下,塔涅尔终于能够抬起头,第一次亲眼看到它。

  诺威之巅修道院就像大山的一部分,为同样的灰色岩石所砌成,其中一部分甚至与派克峰合为一体。它阻断了道路——也就是说,道路止于修道院的大门,其后修道院的建筑高达一百多尺,巍然屹立于他们面前,甚至还有十几尺悬在右边的半空中。塔涅尔难以想象,修士们明知自己身处几千尺高的虚空之中,怎么睡得着觉。

  修道院的外形简单而质朴,石块凿得平坦,门窗的拱顶呈弧形。这里没有尖顶和宏伟的外墙,使其雄奇壮观的只有地理位置以及悬于深渊之上的豪迈。

  塔涅尔走到道路尽头,登上石阶,抬头仰望时恍然失神,幸亏加夫里尔一把抓住他的外套前襟。他吓了一跳,发现自己距悬崖边不到两尺,随时有坠落的危险。

  修道院的双开大门打开了,生锈的铰链嘎吱作响。塔涅尔摸向手枪,却发现对方不是波,而是一男一女,个头与塔涅尔相仿。两人低头迎客,他们在诺威人之中算得上个头较高,有着橄榄色的皮肤,但比达登浅一点。

  “这个时节来朝圣,真是很早啊。”等他们都进来了,诺威男人说道。

  塔涅尔瞅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武器、厚厚的毛皮以及同伴的攀爬装备。他们显然不是来朝圣的。

  “我找尊权者波巴多。”塔涅尔平静地说。回音在长长的石廊里荡漾,塔涅尔觉得像在派克峰古老的骨架里低语。“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塔涅尔需要尽快解决这件事,如果波察觉到塔涅尔是来追杀他……

  女人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我明白了。恐怕你尚未抵达旅途的终点。”

  “该死。”塔涅尔说完,羞愧地看了一眼两位修士,“抱歉,姊妹。”

  “他在修道院上方几里处的一个山洞内。”

  “我知道那个山洞。”加夫里尔说。

  “波说了他为何上去吗?”

  两位修士摇头。“他说有人可能会来找他,”男人说,“叮嘱我们不要阻拦。”

  波一定在等待什么人,没有逃避。

  “我怎么上去?”塔涅尔问。

  “穿过修道院,”女人说,“上山唯此一途,即使在夏天。我等是克雷西姆科贾的守门人。”

  塔涅尔的心脏猛地一跳。“它真的存在?”

  两位修士同时对塔涅尔扬起眉毛。

  “圣城?”塔涅尔说,“它真的在上面?”

  “圣城的废墟在上面。”男人说,“很久以前,诺威让自己的子民守护九国的高地。克雷西姆科贾虽然早已废弃,克雷西米尔的保护也已渐渐消散,但我等从未逃避圣徒交托的职责。”

  达登上前和修士们低声交谈,加夫里尔来到塔涅尔身边。塔涅尔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只听见“生病”和“表亲”等只言片语,然后达登跟着修士们走了。

  “克雷西米尔的保护是什么?”塔涅尔问。

  加夫里尔的脑袋快顶到了修道院的天花板。“真神在其统治的年代创造了强大的巫术,这里的所有人,无论健康与否,无论年岁老幼,都不为恶劣的天气或高原反应所困扰。”

  “高原反应?”塔涅尔说。

  “来到高地所产生的反应。”加夫里尔说,“我和达登早就适应了,其他人则常有口渴、流鼻血、头疼、反胃等症状。当然,你不会有事。”

  “我不会有事?为什么?”

  加夫里尔不作回答。诺威女人走了过来。“你需要休息一下再上路吗?”她问。

  塔涅尔知道自己应该休息,但他不能冒险让波得到他来了的风声。“不用了,谢谢你。”

  “这段路不难走,”带领他们穿过修道院时,她说,“我们开始清理通向最高峰的道路了。”

  他们经过了好些相邻的廊道,看样子条条通向大山深处。这里还有几十间阁房,房门敞开,修士在里面,有男有女。塔涅尔在一间卧房门口停下脚步,只见一位修士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有一盒彩色沙子,修士正用一根弯曲的长杖在其上写写画画。塔涅尔在房间外遇见的修士不多,但他听见深远的廊道里有说话声传来。他完全没想到诺威之巅有如此之大,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生活在高山上,度过漫长的冬天。

  卡-珀儿在每间阁房和门厅处逗留,笑得像个渴望探险的孩子。塔涅尔不耐烦地拽着她。

  他们爬了一段又一段石阶,忽然抵达了尽头。出口和另一头的入口完全相同,一模一样的双开大门。

  “等你出去了,我们会闩上大门,”诺威女人说,“山的这一边……还有……别的东西。”

  塔涅尔闻言止步。他张嘴要问,但对方退了回去,门边只剩下塔涅尔、加夫里尔和卡-珀儿。大块头山民耸耸肩。

  “修士们当中流传着一些奇闻怪事,”他说,“说冬天在克雷西姆科贾有什么生物出现。于是最近每年他们都要多等上一段时间,才放朝圣者上去。”他又耸耸肩,“我在上面从未见过奇怪的生物,除了偶尔遇见穴狮。你准备好了吗?”

  塔涅尔按住加夫里尔的胸膛。“我一个人上去,”他说完面对卡-珀儿,“我希望你也留在这里。”

  卡-珀儿恼怒地瞪着他。

  “我需要和波单独聊聊。这要不了多久,修士们说道路清理过了。”

  卡-珀儿举起一根手指,然后伸出拇指朝向自己。

  “不行,”塔涅尔说,“你留下。还有加夫里尔。”

  加夫里尔咬着腮帮子。“我真的应该……”他沉声说。

  “不,”塔涅尔斩钉截铁地举起步枪。“我有这个对付穴狮。”

  塔涅尔走了出去,听见加夫里尔闩上大门。不知大块头山民对塔涅尔的来访有何猜想?他也许有所怀疑,但无所谓,那家伙是个酒鬼,离开休德克朗之前,塔涅尔随身带了些酒。

  山路宽阔,和悬崖边的距离令人安心,最后,他左侧的峭壁坡度渐缓,化为积雪覆盖、岩石嶙峋的山坡。山路不再艰险难行,他用不着雪地靴了。

  塔涅尔行进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那个洞穴——发现它很容易,洞口大如房子。不久,他找到一座视野极佳的小山包。它比山路略高,位于山路与悬崖之间。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去,藏身在雪地里。对射手来说,此处堪称完美,既能观察洞口,还有雪堆可供掩蔽。

  唯一的缺点是小山包贴在悬崖边。据塔涅尔所知,底下可能深达一万尺,令他下意识地把指头插进了雪堆里。但如果波发现了塔涅尔,弹指之间即可将他扫飞。

  塔涅尔借着有利地势观察了几分钟。虽然距离遥远,但火药迷醉感使他能看清洞穴周围的情况。洞口在正前方稍偏的位置,洞穴似乎钻进了山腰,一条小径与之相接,左边则是冰雪覆盖的陡坡。它正好坐落在悬崖边上。

  洞里有人。一缕青烟从洞里冒出来,袅袅升上无风的天空,小径上则有深深的足迹。塔涅尔睁开第三只眼确认——波在那里,他的光影在洞里的火堆边摇曳。塔涅尔爬下山包,打开带来的装备。

  塔涅尔开始做准备。他的动作有条不紊,每样东西都检查两遍,先清理燧发器和火药池的积雪,确认枪筒状况正常。他咬着弹药筒,装填火药池,把火药和弹丸塞进枪口。接着,他在舌尖上添了些许火药,以强化迷醉感,随即压实棉花。最后,他掏出素描本,翻到前面几页——其中有波的肖像,那是塔涅尔在前往法崔思特的旅途中画的。画中的波剃了胡子,短发,宽脸,唇边挂着傻笑。塔涅尔用一根指头点了点画像,爬回山包上等待。

  当太阳从头顶沉向西边,他仍然原地不动。空气清冽,从他所在的山包向右张望,可以俯瞰整个凯兹,遥远的平原和城镇在落日下方的地平线上闪着微光。

  漫长的等待也使得塔涅尔思绪飞扬,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维罗拉。作为一对年轻情侣,多少个午后,他们逃避训练,在便宜旅馆的床上卿卿我我。回忆令他面带微笑,心跳加速。不,不能这样,他需要保持冷静,尤其在等待猎物的过程中。他想起有一次回去时发现塔玛斯在等他,父亲告诉他,等他和维罗拉到了年龄就结婚,那便是两人订下婚约之始。

  维罗拉和另一个男人在床上纠缠的情景忽然浮现于脑海,令他的双手不住颤抖,直至驱散了那些画面。他强迫自己寻找火药迷醉感带来的平静,不带感情地思考:我爱她吗?也许吧,我一直喜欢她的陪伴。但我真的爱她吗?

  塔涅尔常常困惑于爱这个字眼。有时,它好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是诗歌里才存在的情感。维罗拉是他自六岁时母亲去世后亲近的第一个女人,而他对母亲的记忆并不多,许多情况是后来听说的。他的母亲也是火药魔法师,出身亚卓贵族,虽然她的母亲是凯兹人。据说她在外人面前雷厉风行,就和塔玛斯一样,但他清楚地记得,在家中她表现得温柔贤淑。即使安排有家庭女教师照顾他,母亲也永远会陪在他身边。

  母亲去世后,一切都变了。塔涅尔换了一任又一任家庭女教师,他强烈怀疑塔玛斯睡过她们。后来家庭女教师们不来了,似乎塔玛斯也玩够了,接下来进入他们生活的就是维罗拉。他记得当年和波争相吸引她的注意,那也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在情场上战胜波。难道这就意味着维罗拉是他的真命天女?不,天涯何处无芳草。

  令他意外的是,婚约取消的时日并不长,但如今他已很少想起维罗拉。他摸摸口袋,里面装着从素描本里撕下来揉皱的画像。不,他不爱她。她的背叛伤害了他,尤其是他的自尊。长久以来,他们的婚姻几成定局,却终究不能开花结果,想来就不适应。

  不知她目前的任务是什么?还在担任塔玛斯的助手吗?无论怎么想,塔玛斯都不可能过度感情用事。取消婚约令他大为光火,但他不可能赶走维罗拉这么有实力的火药魔法师。

  塔涅尔不由得咬紧牙关。不感情用事?哈,所以才派儿子上山干掉死党。他为何要这样做?为了惩罚他放过罗扎利娅?莫非是某种考验,以测试塔涅尔是否依然忠诚?

  不,都不是。这纯粹是老混蛋的权宜之计。塔涅尔是军中最优秀的射手,能在大风天自三里外打掉一个人的帽子。即使没有这个条件,塔涅尔也可以顺利地接近波,完全不引起对方怀疑,然后一刀捅其肚腹。塔玛斯何时才明白权宜不等于永远正确?他当然也有过出格的时候,比如把尼克劳斯扔进艾德海。塔涅尔忍不住为父亲此举感到骄傲,但骄傲转瞬即逝。

  “你到头来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塔涅尔自言自语地咕哝道,此时天色已渐渐昏暗。他想起十四岁那年,自己也趴在一座山包上,那是亚多佩斯特郊外的御林苑。波发现了王后和女仆在河里洗澡的方位,他们在山包上埋伏近一整天,终于等到女人们下河。波带来望远镜,塔涅尔服了一角火药,拥有火药迷醉感带来的超强视力。偷窥的风险很大,他俩都清楚万一被发现,将遭受怎样一顿毒打。然而,据说王后是九国最美的女人之一。

  她果然名不虚传。等待——以及冒险——绝对值得。

  洞里有了动静。波出现了,他站在洞口,搓着双手,眺望凯兹的方向,距悬崖边不足一尺。波居然不怕失足坠落……塔涅尔不明白波何以克服这种恐惧。他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准备开枪。

  波扭头望向山坡,摘下了厚毛皮兜帽。塔涅尔顺着枪管端详儿时伙伴:波在守山人服役期间头发长了,还留着稀疏凌乱的胡子,体形比塔涅尔上次见到时瘦了不少。波观察了一番山坡的情况,目光又顺着山路投向塔涅尔。

  塔涅尔强忍躲避的冲动。波直直地盯着他,然后手搭凉棚,心不在焉地拉扯尊权者手套,手套背面的神秘符号反射着阳光。塔涅尔猜想波有没有召唤一面坚硬的空气盾牌护在体外——波最擅长的元素即是空气。

  波知道他在这里吗?他是不是得意洋洋地等着,一旦塔涅尔暴露位置,就立刻动手?他是不是正用第三只眼观察塔涅尔?塔涅尔感觉不到波的第三只眼以及任何形式的盾牌,他的手指压在扳机上,逐渐用力。

  波在原地又站了一两分钟,眯着眼睛遥望山路,然后转身回到洞里。

  塔涅尔暗自咒骂。他为何不扣下扳机?这一枪可以打得很准。他长叹一声。他清楚答案。

  “见鬼去吧。”他大声说着,站起身来。

  他爬下山包,收拾装备,然后顺着山路走向波所在的洞穴。

  天啊,他该说什么呢?“嗨,波,近来可好,我是来杀你的?不过别担心,我改主意了。希望我俩之间一切还好。”

  塔涅尔收回思绪,掂量自己的决心——或者说残余的决心。他摇摇头。他一直被迫在职责和朋友之间做选择,他希望这个决定能让自己成为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无论如何,这让他成了一名不称职的士兵。

  塔涅尔刚朝洞穴方向迈了一步就动弹不得。波又从洞里出来了。他们相隔大约五十步,波能清晰地看到塔涅尔肩上的步枪。波认出他了吗?塔涅尔拉开护脸的毛皮,勉强笑笑,举手问候对方。

  波眯起眼睛。塔涅尔吞了吞口水。波扯着尊权者手套,纯白色的手套与冰雪融为一体,除了手背上的金色符文。

  塔涅尔张开嘴,打了声招呼。

  “一步也别动,”波大喊,“待在那儿!”他又扯了扯手套,脸上的表情令塔涅尔心神不宁。他知道塔涅尔为何而来。

  波双手举过头顶,姿势颇有几分滑稽。他的块头不大,瘦削的脸颊和稀疏的胡须使他像个孩子。他的胸脯起伏着、呼吸急促,正在召集巨大的能量。塔涅尔无需睁开第三只眼,就知道波触碰了他方。巫力涌进现实世界,塔涅尔紧闭双眼。

  “趴下,蠢货!”波尖叫。

  塔涅尔猛地睁眼。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撞上他,撞得他向前翻滚。他趴在雪堆里,耳际咚咚作响,与此同时,有只庞然大物从身边一掠而过。莫非是浑身裹着毛皮的加夫里尔?

  塔涅尔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不,不是加夫里尔。是一头穴狮。

  这个称呼其实并不恰当:野兽的外形不大像狮子,它的后掌有肉垫,就像猫,前掌则像鸡爪,三根巨爪形同镰刀。其头颅酷似老虎,但胸背宽厚,肩生鬃毛,这点又像狮子。这头野兽的块头之大,是塔涅尔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对比之下,法崔思特的沼地熊简直小得可怜。

  野兽后腿蹬地,顺着山路冲向了波。

  波的手指在空中挥舞,仿佛在弹奏看不见的大提琴。空气噼啪炸响,山腰处雷声隆隆,闪电从晴空劈下,击中了野兽的脑袋。

  野兽不为所动。它向前一跃,四脚着地,以豹子的速度狂奔。它的鬃毛冒起了轻烟。

  波猛地抬起一只手,又任其垂落。穴狮头顶的冰块突然掉下,犹如一场小型雪崩,砸中了这头野兽,冲击力堪比十辆马车。冰块碎裂,洒落在奔跑的野兽四周,场面犹如鲨鱼的鳍在海面上劈波斩浪。接着罡风猛吹,火焰从天而降,喷向野兽的正脸,但野兽全然不顾。

  穴狮距波仅十五步之遥。波已疲惫不堪,汗水顺着额头流淌。他十指颤抖,拉扯着隐形的丝线。野兽停止了奔跑。

  它放慢脚步,摇着灰白的脑袋,缓步前进。

  “别傻坐着。”

  塔涅尔一跃而起。加夫里尔来了——因为长时间拼命奔跑,他满面通红,一手握着长矛,形似猎杀野猪的武器。

  “开枪打那个该死的东西!”

  塔涅尔从肩头取下步枪、瞄准。野兽甩了甩脑袋,似乎有些晕眩,然后低低地吼了一声,两只爪子拍打着耳朵。它死命挣扎,头撞地面,仿佛脑子里塞满了蜜蜂。

  塔涅尔扣动扳机。子弹击中的瞬间,野兽的脑袋向后一摆。塔涅尔目瞪口呆:子弹击中了目标,却被野兽丑陋的面部弹飞——这与面对亚多佩斯特的尊权者的情形何其相似。野兽再次发出吼叫,爪子冲塔涅尔恼怒地一划。看来怪物也有巫力,真神的巫力。

  塔涅尔身下的积雪炸开了,他被抛到空中,朝着悬崖的方向。他落在雪地上滑行,找不到可供抓握之处,只能乱扒一气。什么都没有。转眼之间,他滑下悬崖——

  ——却踩中坚实的地面。悬崖下突然现出一块凸起的岩石,薄薄的,约有一人宽,刚才还不在那里。塔涅尔手脚并用地向上爬。有人从上面拉他。

  “来。”达登说。来自德利弗的老守山人一手握着和加夫里尔一样的长矛,一手拽起塔涅尔。卡-珀儿也在,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她圆睁眼睛,瞪了塔涅尔一眼,然后匆匆追上同伴。

  塔涅尔四处寻找他的步枪。枪落在地上,距离太远。他还有时间装填弹药吗?他看了一眼波的方向,答案是否定的。

  波退进了洞穴,背靠岩壁。穴狮直立起来,猛扑过去。野兽的爪子不断向前划动,仿佛正逆流而上,每一步都是煎熬。但它占据了上风。

  加夫里尔最先冲到野兽跟前,挥矛就刺,将其插进野兽柔软的侧腹。野兽哀号一声,掉头面对他。他及时躲开了呼啸而来的利爪,翻身滚回山路。达登从加夫里尔身上跃过,长矛在手,毫不迟疑地刺向穴狮——

  达登爆炸了。他忽然消失不见,血肉和内脏洒了一地。穴狮耀武扬威地咆哮起来。达登的鲜血也溅在塔涅尔身上,他来不及思考,两把手枪同时开火射击。

  火药魔法师可以让子弹多飞一会儿,以增加射击距离,这只需精神集中,外加少量额外的火药;火药魔法师还可引燃火药,转化为能量,优秀的缚印者能将之施加于子弹上,使其具有洞穿铁石的冲击力和爆发力。

  塔涅尔引燃了整个火药筒,为子弹施加强大的推动力。

  子弹射透了穴狮。它哀号着,碧绿的鲜血飞溅在冰雪覆盖的山路上。野兽放弃了波,转身面对塔涅尔,犹如受伤的战马悲鸣不已。它扬起爪子,塔涅尔感到了巫力迫近的高热。

  狭窄的山路上,卡-珀儿挤到塔涅尔前面,挡在他和野兽之间。

  “见鬼!棍儿,不要!”

  卡-珀儿挑衅地举起双手。她手里有什么东西——一个人偶,巴掌大小、赤身裸体的蜡制人偶。这人偶的雕工精美绝伦,局部细节和真人——准确地说是女人——一般无二,尤其是脸。

  那是朱利恩的脸。

  卡-珀儿用一根长针刺进人偶。穴狮再次厉声哀号,爪子按住侧腹。她又针刺人偶的脑袋,针尖肆意搅动。野兽颤抖着、咆哮着,抓挠耳朵和脸部,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卡-珀儿弯下腰,深吸一口气,吹向人偶。

  穴狮突然着火了。波重新发起攻击,双手飞舞,冰霜长矛从洞里飞出,在野兽身上撞得粉碎。塔涅尔颤颤巍巍地装填起一把手枪,他仍有少量火药包,但火药筒彻底空了。面对这头猛兽,他能怎么办?野兽受制于波和卡-珀儿的巫术,但依然没死。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塔涅尔飞快地转过身。“加夫里尔,你的火药筒,快!”

  加夫里尔站在山路的不远处,迎上塔涅尔的目光,把火药筒扔了过来。

  塔涅尔接住火药筒,掂了掂。几乎是满的,很好。他又转回身。波看样子已力不从心,卡-珀儿扭动着燃烧的人偶,长针和指甲轮番上阵,一脸歇斯底里的狂喜。

  “趴下!”塔涅尔大喊,同时扔出火药筒。他一把抓住卡-珀儿的肩膀,将她推到一边。火药筒落在穴狮和崖壁之间,塔涅尔毫不犹豫地将其引燃。

  他的意志力扭转了爆炸的方式,并以缚印者的巫力加以引导,使其能量达到最大程度的释放。穴狮被炸到了空中,二十步高、三十步高、五十步高……然后开始坠落,画出一道弧线。塔涅尔目送它张牙舞爪、疯狂咆哮着坠落,随后咆哮声变成尖叫,穴狮也化为一个女人的形象。她在底下的崖壁上弹了一下,继续坠落,最后消失在缭绕的云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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