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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奥莱姆,”塔玛斯说,“你知道有人为我写过一本传记吗?”

  正在门边稍息的奥莱姆闻言打了个激灵。“不,长官,我不知道。”

  “知道的人不多。”塔玛斯十指相抵,望向房门。“王党将其全数买入,付之一炬——好吧,只是绝大多数被烧了,而写书的萨姆赛特大人失去朝廷青睐,被逐出亚卓。”

  “王党不喜欢他的文笔?”

  “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对火药魔法师赞赏有加,说我们是绝妙的现代武器,终将彻底取代尊权者。”

  “相当危险的预言。”

  塔玛斯点点头。“因为虚荣心作祟,我还挺喜欢那本书。”

  “他怎么描述您?”

  “萨姆赛特说婚姻使我守旧,儿子的出生使我仁慈,而我妻子的死在客观上强化了这两种特质,使其具有实用价值。他还说,哥拉战役期间我晋升陆军元帅,堪称亚卓军事史上千年来的最大利好。”塔玛斯轻蔑地摆摆手。“多半都是胡扯,但我有件事必须要坦白。”

  “长官?”

  “有时我胸中并无半分仁义道德,只有单纯的愤怒,就像回到二十岁的年纪,一切问题的解决办法都是在二十步外开枪。奥莱姆,对指挥官来说,这种思想最为危险,所以,如果我看样子快失去理智了,希望你提醒一下我。不要忸怩作态,也不要礼貌地咳嗽两声,而是直接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能。”奥莱姆说。

  “很好。带维罗拉进来。”

  塔玛斯看着儿子的前未婚妻进来,对方脸上很有些忧惧。在很多人眼里,塔玛斯以冷酷著称,他也乐得推波助澜——或许这让儿子饱尝其苦——不过塔玛斯心里清楚,在他深谋远虑的性格背后藏着火爆脾气,比如现在,他这辈子头一次想开枪射杀女人。

  塔玛斯十指相扣,搁在桌上。他调整面部表情,使其介于微笑和不悦之间,含混难辨。

  维罗拉发色乌黑,面容端庄秀丽,她丰臀、平胸,贴身的蓝色亚卓军服使其身材轮廓毕现。她父亲曾是男爵继承人,因为屡屡投资不善,耗尽了家财。他们家族的最后一笔投资是位于法崔思特的一座金矿,结果仅开采了两个月。这次失败一年后作父亲的撒手人寰,当时维罗拉只有十岁,仅有的几个亲戚安排她进了一所寄宿学校。几个月后萨伯恩找到了她——一个拥有独特天赋的遗孤。大多数缚印者能在十几步外引燃火药,她却可以在几百码外做同样的事。塔玛斯收养了她,供她读书,还送她参军。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长官。”维罗拉在他面前立正。塔玛斯的目光不自觉地越过她的头顶,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愤怒。“火药魔法师维罗拉报到,长官。”

  塔玛斯脸色一变。她从十四岁开始就直呼塔玛斯,从不见外,谁也不曾因此指责过她。她把塔玛斯当做父亲,连塔涅尔都没这么亲。

  “坐。”塔玛斯下令。

  维罗拉坐下了。

  “有关情况萨伯恩都通报你了吗?”他察觉到维罗拉在端详他的面庞,而他依然盯着她头顶上方。

  “我们损失了不少人,长官,”她说,“不少朋友。”

  “这对火药党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我现在急缺魔法师。我本想让你留在……”留在吉勒曼大学,他在心里默默说完。在那里她可以继续学业,继续背叛他儿子。塔玛斯清了清喉咙。“我这里需要你。”

  “我来了。”她说。

  “很好,”塔玛斯说,“我打算派你去城北的第七十五团,那边需要镇压暴民……”有人轻轻叩了叩门,塔玛斯立刻收声。奥莱姆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份报告递了进来,保镖和门外的人低声交谈。

  “塔玛斯,”维罗拉突然说,“有可能的话,我希望和塔涅尔共事。”

  塔玛斯浑身一激灵,硬生生地压下怒火。“请称呼我为‘长官’,士兵。”他厉声应道,“你的要求碍难照准。骚乱必须肃清,我要你去第七十五团。”他不想置塔涅尔于难堪的境地。他虽冷酷,但不残酷。

  奥莱姆晃了晃手中的报告。“长官。”他说。

  “什么事?”

  “有麻烦。”

  “什么麻烦?”

  “弟兄们遇到了街垒。”

  “然后呢?”

  “街垒规模不小,长官,虽是草草搭建,但对方组织有序,不是普通劫匪。”

  “在哪里?”

  “森提斯特郡。”

  “离我们不到一里。和设置街垒的人沟通过吗?”

  “谈过了。”奥莱姆说,看样子他不大高兴,“是保王派,长官。”

  “他们终于露面了。”塔玛斯说,“国王都没了,还有这么一帮该死的国王信徒。多少人?”

  “不清楚。好像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

  “他们占领的区域有多大?”

  “我说过了,长官,森提斯特郡。”

  “难道整个市中心都是他们的了?”

  奥莱姆点头。

  “该死。”塔玛斯靠在椅背上,目光移向维罗拉,他既恨她的大逆不道,也恨那帮冒着生命危险愚忠于先王的蠢货。他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为什么?”几个字脱口而出,而他立刻深感后悔。他不应该失控,于是他强迫自己与维罗拉四目相对。你为什么背叛我儿子?

  他在那对眸子里看见了哀伤,看见了一个孤单而悲苦的姑娘。她的眼神就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而这让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椅子随之翻倒在地。

  “长官!”奥莱姆大喝一声。

  “什么?”塔玛斯几乎是在咆哮。

  “场合与时机都不对,长官!”

  塔玛斯张张嘴,哑口无言。我确实请他阻止我。

  房门突然打开,塔涅尔踉踉跄跄地进来了,呼吸粗重,像是一口气跑上五楼的。他一看见维罗拉,当即呆立在门口。

  维罗拉愣着没动。“塔涅尔。”

  “怎么了?”塔玛斯强自镇定。

  “维斯特依温将军和那个尊权者联手了。”

  “维斯特依温在诺威度假,发动政变前我确认过。”

  “他昨天回来了。我刚去过他家,那儿至少有几十个希尔曼卫兵守卫。我们追踪尊权者到了那里,可惜杀不进去,她是将军的座上宾。”

  “他不可能在城里。或许他们利用他的宅子作为基地。”

  塔涅尔大步流星地进了房间,在维罗拉身边立定,两眼盯着父亲。“如果维斯特依温真在城里,他很快就会展开行动,随时可能发起进攻。”

  塔玛斯又靠回椅背,琢磨新的情况。维斯特依温将军,这位早已退休的希尔曼卫队首领堪称传奇人物。他的足迹横跨半个世界,战无不胜,同时受到贵族和平民的尊敬。国内外的军人之中,真正被塔玛斯平等看待的不多,他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是国王的铁杆支持者。

  塔玛斯把装有决斗手枪的盒子拨到面前,开始填弹。“奥莱姆,本楼之内,凡不属于第七旅的人员,全数驱离。等我们确保了上议院的安全,就去处理那些街垒。坐镇指挥的没准正是维斯特依温。”

  奥莱姆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

  其余人跟随塔玛斯过廊道、下楼梯。奥莱姆又在二楼与他们会合,这里挤满了人——市民、农夫和小贩,仿佛半座城的人都涌进了门厅。奥莱姆被迫一路推推搡搡,才来到塔玛斯面前。

  “长官,”奥莱姆说,“楼里人太多。清理所有房间需要几个钟头。”

  塔玛斯脸上阴云密布。“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排着队,塔玛斯看不清前面的情况。他一把揪住身边的人,对方身着粗厚的工装裤,口袋上绣有铁锤图案,看样子是打铁的。“你来干什么?”

  那人问话时微微颤抖。“抱歉,先生,我来抗议新的税收政策。”他冲着队伍伸出一只手,“我们都一样。”

  “新的税收政策尚未公布。”塔玛斯说。

  “为了国王!”

  一声枪响在塔玛斯耳边炸开,那个铁匠应声倒地,另一只手中的匕首刚拔出一半。维罗拉迅速重新填装弹药,而在塔玛斯的另一边,塔涅尔已双枪在手。

  门厅里所有的人突然开始行动,斗篷和外套统统被甩开,武器纷纷暴露在外——刀剑、匕首、手枪——甚至有几把步枪。转眼之间,不知何故排着队的平民百姓变成了一群武装暴徒。

  他们杀向塔玛斯的士兵,口中齐声高呼:“为了国王!”

  奥莱姆立刻冲到汹涌的人群和塔玛斯之间,抬手开了一枪,随即拔剑应战,几度电光石火的交锋后砍翻了三个保王派的暴徒。塔玛斯也拔剑在手,高声喊道:“向我靠拢!第七旅的兄弟们,向我靠拢!”

  但措手不及的士兵们接连死于非命,门厅里几乎全是保王派的人。他们的诡计得逞了,但三个火药魔法师和奥莱姆有条不紊的凶猛还击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退到楼梯,长官,”奥莱姆大喊,“上楼!”

  他们且战且退。保王派一拥而上,企图以数量优势压倒他们。塔玛斯挺身而出,与奥莱姆并肩御敌,维罗拉和塔涅尔则在他们背后射击。楼梯上很快充满了火药燃烧的浓烟,塔玛斯将其吸进鼻子,尽情地享受着。

  灰白制服在门厅里出现,他们是希尔曼卫兵——御前侍卫的残部,一共十二人——端着上好刺刀的气步枪,毫不犹豫地冲向前来。这些家伙不是普通保王派,而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枪上刻痕的数量甚至多过塔玛斯最好的士兵。他们绝不动摇,永不撤退,至死方休。

  好在希尔曼卫兵有气步枪,但那些暴徒没有。塔玛斯察觉到维罗拉引燃了一个火药筒,最靠近希尔曼卫兵的暴徒顿时被炸得血肉横飞,洒了卫兵们一身,其中两人翻身倒地。塔玛斯也释放感知,引燃了一把尚未开火的步枪,突如其来的爆炸掀开了旁边一个女人的面皮。

  他们上了三楼,希尔曼卫兵穷追不舍,他们只得又退向四楼。正在这时,气步枪的爆音在空中炸响,这种声音足以冷冻缚印者的血液,因为缚印者们清楚,这一枪绝对是冲自己开的。

  维罗拉踉跄了一下,跌倒在楼梯上。塔涅尔见状,迅速从高处跃至她身边,枪头滑上环式刺刀,以无声的咆哮迎接希尔曼卫兵的进攻。他一刀割开一个希尔曼卫兵的脖子,手法既快又准,熟练得就像肉市的屠夫。一把刺刀破空而至,他闪身避开,随即扑向另一个希尔曼卫兵。对方比他高一掌,少说重三石,但塔涅尔举起枪托,狠狠砸中希尔曼卫兵的鼻子,将其敲进脑壳。那人一声不吭地瘫软在地。眼看儿子作战勇猛,塔玛斯心潮澎湃:塔涅尔虽有“双杀”之名,却也同样擅长步兵的肉搏技术。

  塔涅尔面对剩余的四个希尔曼卫兵,准备发起反攻。

  “塔涅尔!”塔玛斯喝道,“撤退!”他拽起维罗拉,在迷醉感的作用下,她的身体仿佛轻若无物,但她本人疼得咬牙切齿。“伤到骨头了吗?”塔玛斯问。

  她摇头。

  塔玛斯听到一声枪响,感觉有颗子弹擦过左肩,距维罗拉的脑袋仅仅数寸之遥。塔玛斯扭头瞥见一把气步枪,刺刀自下而上冲着他的肚子而来。

  他赶紧换了一只手抱住维罗拉,同时拔枪从腰间射击,一颗子弹穿眼而过,希尔曼卫兵当场毙命。

  等塔玛斯抵达五楼,最后几个希尔曼卫兵也死在了台阶上。塔玛斯等人开始查验伤情:奥莱姆身上添了些割伤,需要缝合,但并无大碍;维罗拉挨的那颗子弹擦过了大腿,她可以做按压处理,所以子弹应该没伤到骨头,恢复起来不成问题;塔涅尔则毫发无伤,他拭去刀尖上的血浆,面容扭曲,神色可怖。不知何时卡-珀儿也来了,红发女孩浑身硫磺味,双手乌黑,她在自己的鹿皮衣上擦着手,发现塔玛斯张望她,便冲他笑了笑。

  楼下的枪声和金铁交鸣声逐渐沉寂。塔玛斯深吸了好几口气,聆听维罗拉的心跳。他们都靠着墙,她的脑袋倚在他的肩头,他连忙站开。

  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萨伯恩出现了,他的袖口沾有散落的火药,胳膊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剑伤。看到他们都在一起,萨伯恩吐了口气。

  “有人受伤吗?”萨伯恩问。

  “都是轻伤。”塔玛斯说,“你刚才去哪儿了?”

  “军官食堂。他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伤亡情况如何?”塔玛斯问。有重要人物损失吗?

  “不多,”萨伯恩微微摇头,回答了塔玛斯内心的疑问,“看样子对方多是乌合之众,只不过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等我们摆开阵势,那就是秋风扫落叶了。所有希尔曼卫兵都是冲你来的。”

  “上议院的局势完全稳定住了?”

  “还在收拾。”

  “有没有俘虏?”塔玛斯问。

  “我们不费力气就抓了二十多个人,还有四十来个伤员。都是维斯特依温将军的手下。”

  “我知道了。”塔玛斯来到儿子身边,一手按住对方肩头,“干得漂亮,塔涅尔。”

  塔涅尔卸下刺刀,收回套子里。他背起步枪,瞟了维罗拉一眼,然后僵硬地冲塔玛斯点头。“回去干活了,长官。”

  塔玛斯目送儿子下楼,蛮子丫头紧随其后。他觉得该说点什么,但又拿不定把握。

  “萨伯恩。”

  “有何吩咐,长官?”

  “去通知温斯拉弗夫人,要她的部队进城。维斯特依温将军设下街垒,要我派自己人去送死那是不可能。雇佣军该开工挣钱了。在街垒附近为我设置指挥部,我们接受他的战书。维罗拉,”他顿了顿,权衡一番,“你跟着萨伯恩,我要你在我身边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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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涅尔!”

  塔涅尔中途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不知道该不该等。他熟悉那个声音,但他不想听对方的解释。他踢了踢脚边的躯体,那是他用刺刀开膛破肚的一个希尔曼卫兵。此人眼皮翕动,奄奄一息,瞳孔瞪着塔涅尔,紧咬牙关,一句话也没说。他绝对疼痛难忍,塔涅尔在找个医生和杀死他的选项之间犹豫。伤口是致命的。塔涅尔蹲在他身边。

  “你活不过这周。”塔涅尔说。

  “叛徒。”希尔曼卫兵低语道。

  “你是愿意多活一两天,面对塔玛斯的审讯官呢?”塔涅尔问,“还是就地了断?”

  那人眼里的痛苦难以掩饰,但他沉默不言。

  塔涅尔解开腰带,折起来递给对方。“咬着。”

  希尔曼卫兵咬紧了。

  短短几次心跳的时间,一切就结束了。塔涅尔在希尔曼卫兵的裤子上擦了擦匕首刀刃,又从对方嘴里扯回腰带,起身扣好。为何要做这种事?他应该在大学里泡妞才对。他回想着上次追求姑娘的情景,那是在法崔思特的第一晚,战争尚未爆发,他在某家码头酒吧遇见了一个姑娘。他们整夜都在调情,醉得再厉害一点儿,他可能就上了对方,但他始终保持清醒,脑海里的维罗拉不曾隐去。不知那个姑娘是否还在那边,塔涅尔的素描本里有一张她的画像。

  希尔曼卫兵躺在他脚边,腹部的伤口血肉模糊,咽喉处可见殷红的血流,整个人纹丝不动了。卡-珀儿站在几步之外,一如既往的安静,她注视着死去的希尔曼卫兵,仿佛入了迷。

  “我们该走了。”塔涅尔对卡-珀儿说。

  “塔涅尔,等等。”

  维罗拉匆匆下楼。她手扶栏杆,脚步踉跄,最后一屁股坐在台阶中央。她的另一只手按着大腿上受伤的部位。

  他们彼此对望了片刻。维罗拉移开视线,低头盯着塔涅尔脚边的尸体。

  “你还好吗?”

  “我还没死。”塔涅尔说。

  又是一阵沉默。塔涅尔听见父亲在楼上发号施令。塔玛斯绝不会被突然袭击打得晕头转向,他是彻头彻尾的战士。

  几个士兵从他们身边经过,两人上楼,一人下楼。塔玛斯的士兵正在抓捕受伤的俘虏,楼下的大厅闹哄哄的。

  “原谅我。”维罗拉说。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塔涅尔多想冲到她面前,查看伤情,嘘寒问暖。他能感觉到维罗拉的痛苦,无论精神还是肉体上的,但在迷醉感的作用下,他不为所动。他拒绝感动。他的拇指勾在皮带里,扬起下巴。

  “走吧。”他对卡-珀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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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达迈沮丧地咬着牙关。政变已过去七天,从乌斯坎那里回来也有七天了,疑问却只多不少。是谁烧掉了宗教和巫术历史的书页?是谁取走了那些书?克雷西米尔的誓言到底是什么?

  埃达迈让出租马车停在面包镇,买了一块烤肉派,然后继续前行,路过赫鲁施街。油料、木头、炉灶和火药的气味混在一起,氤氲于枪械铺和铸造坊之间,而这里的噪声之大更甚于往日,人群也更密集。每家铺子的台阶上都坐着一个男孩,捏着一叠纸,负责接订单和报数字,而街上衣着光鲜的绅士与地位最低的步兵接踵摩肩。街角有一个喊话的,号称新式的赫鲁施步枪足以保护自己的家。如今,枪匠造枪的速度快赶不上卖枪的速度了。

  埃达迈翻阅着当天的报纸。据说“双杀”塔涅尔就在城内,他以法崔思特独立战争的英雄身份荣归故里,目前正在追捕一名流窜在外的尊权者。有说此人乃王党余孽,另有一说是凯兹派来的间谍,负责监视塔玛斯的火药党。无论如何,整整一个街区被夷为平地,死伤高达数十人。埃达迈希望尊权者已经被捕,或已逃出城外,总之别继续制造流血事件,因为维斯特依温和塔玛斯之间的对立势必导致血流成河,不需要死更多的人了。

  保王派布阵森提斯特郡,几乎占领了亚多佩斯特的整个中心地带。他们曾对塔玛斯主动发起了一次进攻,但被击退,如今城里的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年近八十的维斯特依温将军,集结全城的保王派势力,设下街垒,拒大军于门外。这些事全都发生在一夜之间,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塔玛斯元帅的回应则是招来整整两个军团的亚多姆之翼雇佣军,用野战炮和火炮包围了森提斯特郡,但到目前为止一炮未开。双方都是有见识的老将,不愿陷亚多佩斯特于战火。

  真是一场噩梦,埃达迈心想,九国声望最隆的两位将领,在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对阵。事实上,谁也不可能成为赢家。

  然而生活仍要继续,老百姓还要工作、吃饭。没有直接牵涉其中的人躲得远远的,城内其他地方一派祥和,这都要归功于塔玛斯管制有方。

  麻烦的是公共档案馆,也即埃达迈最有可能找到那些书籍藏本的地方,它刚好在保王派控制的街垒后边。他可不想单刀赴会,自找苦吃。

  马车驶过亚多佩斯特的贫民窟高塔利安区,在城区尽头偏僻小巷的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小楼有一扇褪色的橄榄绿大门,也是街面上唯一的入口。大门关了半边,并从里面堵住了,油漆剥落,门框周围的石头崩塌碎裂,另一边敞开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倚在门框上。

  埃达迈拿起帽子和手杖,统统捏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在兜里掏手帕,以便下车时用来捂嘴。他付了车钱,一边朝小楼走去,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渐渐远去的蹄声。

  “克雷西米尔啊,这都什么时节了,杰南,你打哪儿找来苹果?”埃达迈擦擦鼻子,把手帕塞回兜里。

  看门人歪嘴一笑。“晚上好哟,先生,有一两个月没见着你了。”他“嘎吱”一声咬了口苹果。“我在面包镇南边的表亲一年上头都能搞到新鲜水果。”

  “据说如果谈判不顺,我们可能要跟凯兹开战,”埃达迈说,“你要等到来年秋天才能再吃上苹果了。”

  杰南面露苦相。“瞧我的运气。”

  “今天战况如何?”

  杰南从破旧的帽子里扯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辨认着最新画上的记号。“苏史密斯连胜三场,弗迈克尔今天赢了两场。他俩都快累趴了,但不知道班头今天哪根筋搭错了,说他俩现在要一决雌雄。”

  “他俩已经打了五场?”埃达迈嗤之以鼻,“那就难看喽,能不能站着都是问题。”

  “是啊,所以彩池也可怜巴巴的,目前没有多少赌注。所有的注都押在弗迈克尔身上。”

  “苏史密斯拳头硬。”

  杰南戏谑地瞅了他一眼。“那要看他还能不能出拳。弗迈克尔休息得好,人又年轻,体重也只有苏史密斯的一半。”

  “呸,”埃达迈说,“你们年轻人总以为老家伙一无是处。”

  杰南吃吃一笑。“那好吧,您想怎么玩,老总?”他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上面污渍斑斑,画满了长长的删除线。他将其按在门框上,手持一根炭笔,作势欲写。

  “赔率多少?”

  杰南挠挠下巴,沾了些许炭灰上去。“要我说是一赔九。”

  埃达迈扬起眉毛。“我押二十五给苏史密斯。”

  “冒险啊,”杰南咕哝道,“这价码。”他草草记下数字,折好纸条,塞回屁股兜。埃达迈知道记在纸上不过是摆摆样子,杰南的记忆力几乎跟埃达迈不相上下,而且他不是赋能者——他对人脸和数字过目不忘,从未搞错赌注,尽管被人冤枉过很多次。当然,自从大老板接管拳击场,这种情况就不多见了,对那些胆敢非议赌本的人,大老板绝不客气。

  进了场子,唯一的光亮来自屋檐底下的长方形板条窗。埃达迈掀开一层层门帘,它们的作用是隔音,也防人窥探。楼里仅一间厅堂,内部拆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些隔间和拳手们赛后休息的内室。正中央是楼名的由来:竞技场,一个直径十二步、深四步的圆形大坑。

  大坑周围分布着格子式的简易座位,向两边延伸,几乎与屋顶相接。埃达迈从后排的座位底下钻过去,来到另一面,一路上挤开拥堵在坑边的观众。看台上人满为患,肩膀相抵,从手杖帽子一应俱全的绅士到衣衫破旧的街头雇工,这里坐下了二三百人,其中还有两个治安警察,他们的黑披肩和高帽子在人群中甚是醒目。

  上一场比赛大约十分钟前结束,竞技场的劳工们正在抛撒锯末、清理血迹,为下一场比赛做准备。人们刚才吼得声嘶力竭,此时压低了声音交谈,满屋子嗡嗡作响。埃达迈闻到了汗水、煤灰,还有愤怒的味道。他缓缓吐了一口气。裸拳搏击是一种野蛮、凶狠的运动,他不由自主地咧嘴笑了,多有趣啊。他又吸了一口气,隐约闻到了猪味。不久前竞技场还是猪圈,更早的时候呢?可能是几家店铺,那时高塔利安还算是最新潮、最富有、最时尚的城区。

  两个赤膊汉子从一侧的拳手隔间里现身,肩并肩进了竞技场,一路上没有任何仪式。劳工们散去,拳手面对面站定。左边的人个子稍矮,体形偏瘦,肌肉紧绷,轮廓分明,犹如强健的战马,棕色卷发时不时耷拉在脸上,他不厌其烦地将其吹开。此人正是弗迈克尔,大老板最钟爱的斗士——或者说埃达迈上次来看比赛时是的。他曾是仓库苦力,生得年轻英俊,有人背地里说大老板不仅仅让他扮演凶恶打手的角色。

  右边那人的块头足有弗迈克尔的两倍,双鬓已染上花白,胡子刮得不干不净,一对凶狠的眼珠深嵌在脸上,投向弗迈克尔的目光杀气腾腾。他的胳膊粗得吓人,哪怕与山熊摔跤也绰绰有余,而他的指节在长年打斗中伤痕累累,因他无数次打破过——同时指节也被打破——对手的下巴。他满脸都是因草率缝合而皱起的伤疤,冲着弗迈克尔露出一口残缺不齐的牙齿。

  虽然苏史密斯在体形和经验上占优,但他显然累得够呛。经过一整天的艰苦肉搏,他的下巴耷拉下来,眼角掩饰不住倦意,肩膀也微微下垂。况且,所谓的经验也意味着过气,苏史密斯年纪大了,因为过度饮酒,他的胸脯和腹部松松垮垮。

  班头下至场内的第二级台阶,与两个拳手交谈一番。须臾,他走了回来,举手猛地向下一挥,然后跳开了。

  两个拳手互殴时,三百观众山呼海啸。拳拳到肉的闷响,掩盖在如潮的呐喊声中。

  “杀了他!”

  “要见血!”

  “肚子!干他肚子!”

  埃达迈的声音被模糊不清的叫喊淹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帕拉吉带来的挫败感,妻儿远离引发的愤怒,统统在咆哮中得到宣泄和释放。他探着身子,模仿场上两人的击打动作,与其他观众一同声嘶力竭地呼喊。

  弗迈克尔一记重拳打在苏史密斯的肋部,趁着苏史密斯脚步踉跄,年轻人乘胜追击,猛击相同的部位——或许那是曾经断过的肋骨。昏暗的光线中快拳无影,苏史密斯颤颤悠悠地退向场边,撞上了隔开拳手和观众的木板。外边的观众纷纷伸手,用指甲抓挠他的光头,唾沫溅上他的脸颊。埃达迈却只能观望,因为他刚好够不到拳手的脑袋。“上啊,”他大喊,“不要被逼到角落。”

  殴打声清晰可闻,苏史密斯单膝跪下,举起一只手,格挡弗迈克尔的击打。

  埃达迈压低了声音。“起来啊,你这个混蛋。”他咬牙切齿地吼道。

  弗迈克尔不断地打击苏史密斯的手臂,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老拳手无力招架,已是双膝跪地。弗迈克尔面露红光,稳操胜券的他逐渐放慢速度,拳力接近拍打。他就站在那儿俯视对手,胸脯剧烈地起伏,苏史密斯却始终没有抬头。

  呸,埃达迈心想,他不行了。

  弗迈克尔面带笑容地弯腰抓住苏史密斯的胳臂,生生将其拽起来,又是重重一拳。苏史密斯再次跪地,浑身颤抖。弗迈克尔在故意拖延时间,试图耗尽苏史密斯的体力,最终将之打成一摊烂泥。

  他一拳又一拳地打了好久,这才松开苏史密斯,任其身子后仰,双手双膝着地。苏史密斯的脸上血肉模糊,他冲着锯屑啐了一口血。弗迈克尔转过身,举起双手迎接观众的欢呼,沉湎于声震全场的嘶吼声中,然后又回身面对苏史密斯——

  不过眨眼工夫,大汉已离地而起,二十五石的体重全压在拳头上,轰向弗迈克尔年轻俊朗的脸蛋。冲击力导致弗迈克尔腾空而起,横着飞了出去,撞上木板后又像孩童的玩具一样弹开,摔倒在地。他身子一抖,便不再动弹。苏史密斯一口血啐在弗迈克尔的后背,继而转过身,步履沉重地上了台阶,朝拳手隔间走去。一路上观众们拍打着他的背部,以示恭喜,下错注的人则放声咒骂。

  埃达迈收了赢来的钱。等人们纷纷离座时,他悄悄溜到后面,进了苏史密斯的隔间,又拉好门帘。“这场打得好。”

  苏史密斯闻言一顿,木桶悬在头顶,瞧了埃达迈一眼,接着桶身倾侧,水流带走了层层汗水和血迹,然后他抓起一块脏兮兮的毛巾擦拭身体。他冲埃达迈点头,眼睛周围的皮肤肿胀充血,嘴唇和眉头赫然开裂。“是啊。押对了吗?”

  “当然。”

  “那混蛋想杀我。”

  “谁?”

  “大老板。”

  埃达迈嗤笑一声,转而意识到苏史密斯并非说笑。“什么意思?”

  苏史密斯摇摇头,拧了拧红褐色的毛巾,又浸到一只干净的水桶里。“要我完蛋。”苏史密斯的脑子绝对不蠢,但他说话一向简略。脑袋常年挨打的人,很难捋顺想法。

  “为什么?你是个好拳手,大家都来看你。”

  “大家都来看年轻小崽儿。”苏史密斯啐进一只木桶,“我老了。”

  “下一次谁让弗迈克尔来跟你打,他会掂量掂量。”埃达迈想起场上那具纹丝不动的身躯,“前提是他还活着。”

  “他能活下去。”苏史密斯拍着脑袋说,“但他会害怕。”

  “或者吃到教训,下次速战速决。”埃达迈说。

  苏史密斯深吸一口气,刚要发笑,又含混不清地咳嗽了一声。“哪样都不坏。”

  埃达迈端详着这位老朋友。此人不可貌相,和其他拳手不同,苏史密斯并非寻常恶棍,那对亮晶晶的眸子里隐含着机警和智慧,那双粗硬的拳头也可化为兄弟或叔舅般的柔软大手。很多人都错看了他,他的得胜记录即可作证,但有一点谁也不会看错:本质上,无论他对家人多么忠诚,处世多么聪慧,他终究是个杀手。

  “我有个问题。”埃达迈说。

  “还以为你想我了。”

  “你曾经告诉我,你是街头帮派‘克雷西米尔之破碎誓言’的一员。”

  苏史密斯突然顿住了,毛巾一角还塞在耳朵里。他慢慢地放下毛巾。“是吗?”

  “你当时醉得厉害。”

  苏史密斯的举止变得异常拘谨。他望向隔间里仅有的桌子,那里的抽屉里绝对藏了一把手枪——虽说他这么大的块头杀人不需要手枪。

  埃达迈摆摆手。“你当时醉得厉害,”埃达迈重复一遍,“我不相信你的胡话。他们把那帮小子从沟里拖出来的时候,我在场看着呢。我不相信有人能逃脱。”

  苏史密斯审视了他好一会儿。“也许不行,”他说,“但也许有人做到了。”

  “怎么做到的?”

  苏史密斯反问:“问这个做什么?”

  “我在做调查。”埃达迈早就决定对苏史密斯和盘托出,“主顾是陆军元帅塔玛斯,他想知道克雷西米尔的誓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史密斯有些动容。“我可不想得罪那家伙。”他承认。

  “同意。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苏史密斯接着擦洗身子。“我们的首领是一位失意的王党成员。”苏史密斯打开抽屉,取出一支脏兮兮的旧烟斗和一个烟草袋子,点上火,继续说道,“大嗓门。蠢蛋。渴望受关注。他说我们的帮派名字能提醒王党,他们是人不是神。”

  在埃达迈的记忆里,苏史密斯第一次说这么长的句子。“他有没有告诉你其中的含义?”

  “打破克雷西米尔的誓言,”苏史密斯说着,抽了一口烟斗,狭小的隔间里弥漫着开心果味的烟雾,“足以毁灭世界。”

  “那是什么誓言?”埃达迈问。

  苏史密斯耸耸肩。

  埃达迈摸着下巴,苏史密斯放松了姿态。就这件事而言,他不会再说什么了。埃达迈的思绪飘向帕拉吉,那个卑鄙的银行家仍在暗处布置有耳目、难以预测其下一步行动,但以苏史密斯的块头和声望,那些白痴绝不敢轻举妄动,至少在埃达迈的借款到期、帕拉吉可以运用法律武器之前是如此。再者,若是深入险境,苏史密斯大有用处——比如保王派的街垒后面的公共档案馆。

  “你需要活儿吗?”埃达迈问。

  苏史密斯的小眼睛审视着他。“什么样的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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