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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塔涅尔驻足在通向上议院的台阶尽头。整座建筑黑暗而又寂静,犹如清晨时分的墓园。台阶上有卫兵站岗,街中、门前也守备森严。他们身着深蓝色军装,显然是陆军元帅塔玛斯的手下。很多人一打照面就认出了他,即使没看见他别在鹿皮短装上的银质火药桶。有人向他举手致意,塔涅尔以同样的姿势回礼,然后摸出一只鼻烟壶,在手背上撒了一道黑火药,吸了进去。

  火药令他精神焕发,生气勃勃,神志和感知变得异常敏锐。他的心跳加速,疲倦的神经得以松弛。对于缚印者来说,火药即是生命。

  塔涅尔感到有人拍他的肩膀,于是扭头看去。同伴的个子比他矮一头,身段纤细如少女,一件旅行罩衫裹在她身上,使她的身材稍许丰满了些,同时也能挡风保暖。她还有一顶宽檐帽遮掩了大半脸庞。空中弥漫着早春的寒意,而卡-珀儿的故乡暖和得多。

  她疑惑地指着面前的建筑,小手上布满雀斑。塔涅尔这才想起来,她从未见过上议院这样的大房子。作为亚卓的统治中心,它有六层之高,宽敞得可以跑马射箭,能够轻易容纳全国的贵族及其随从在此地办公。

  “我们到了。”周遭异常安静,塔涅尔的说话声显得突兀,“这就是他手下的士兵们提到的地方。他平时没资格在这儿开设办事处。事情是今晚发动吗?我该不该换个时间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冲着一个哑巴唠叨,他的紧张暴露无遗。待会儿等塔玛斯听说了维罗拉的事,肯定火冒三丈,当然了,一切又都会算到塔涅尔的头上。塔涅尔意识到自己仍未放下鼻烟壶,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便又在拇指背上磕了一些粉末。他吸了火药,仰起头,心脏咚咚作响。黑暗中的轮廓变得更加清晰,声音更加响亮,火药带来的迷醉感令他惬意地叹了口气。他抬手迎向街灯,发觉火光不再摇曳。

  “棍儿,”他对女孩说,“我有段时间没见塔玛斯了。他待人很严厉,只有极少数人和他亲近。萨伯恩。拉约什。那些家伙是他的朋友。而我不过是另一个当兵的。”那对碧绿的眸子在宽檐帽底下盯着他。“明白了吗?”他问。

  卡-珀儿略一点头。

  “给,”塔涅尔说。他把手伸进外套,摸出了素描本。因为随身携带,而且经常使用,本子磨损严重,外包的牛皮已然褪色。他翻来翻去,找到了陆军元帅塔玛斯的肖像,递给卡-珀儿。肖像以炭笔绘就,磨得脏乱不堪,但陆军元帅那张冷峻的面孔依旧跃然于纸上。卡-珀儿端详了一阵子,还回素描本。

  塔涅尔推开高耸的门板,带头走进大厅。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左边的楼梯附近亮着光。一盏提灯挂在墙上,底下有一把仆人用的椅子,一个疲惫的身影坐在其上昏睡。

  “看来塔玛斯成功了。”

  塔涅尔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满意地看着萨伯恩一跃而起。萨伯恩那张黑脸上的皱纹格外惹眼——塔涅尔之所以看得这么清楚,全是火药的功劳——距离两人上次见面不过两年时间,萨伯恩看起来却老了十岁。

  “我不喜欢这里,”塔涅尔一边说,一边从肩上取下枪和背包,搁在红绒地毯上。他摩挲着在马车里劳顿了二十个钟头的双腿。“冬天太冷,夏天又太寂寞。这种地方只适合暂住一夜。”

  萨伯恩笑着走过来,一把抓住塔涅尔的手,拉过去来了个拥抱。“法崔思特怎么样?”

  “官方说法?还在跟凯兹打仗,”塔涅尔说,“私下里说,凯兹求和了,军队已经回师九国,只象征性地留下了几个团。法崔思特赢得了独立。”

  “你有没有替我多杀一两个凯兹的尊权者?”萨伯恩说。

  塔涅尔迎着灯光举起枪。萨伯恩抚摸着枪柄上的一排刻痕,赞许地打了声唿哨。“外加几个守护者。”塔涅尔说。

  “杀他们可不容易。”萨伯恩说。

  塔涅尔点点头。“一颗子弹干不掉守护者。”

  “‘双杀’塔涅尔,”萨伯恩说,“九国上下谈论你都有一年了。王党怕得要死,一直想让曼豪奇召你回来。缚印者杀了尊权者,而且是凯兹的尊权者,这个榜样树得不好。”

  “我来迟了?”塔涅尔环顾昏暗的大厅问道。他来这儿不为别的,如果事情按计划发动,塔玛斯已经全歼了王党,软禁了曼豪奇。

  “几个钟头前干完的。”萨伯恩说。

  塔涅尔察觉到老兵眼神冷酷。“不顺利?”

  “我们损失了五个。”萨伯恩沉声报出一串名字。

  “愿克雷西米尔赐他们安息。”塔涅尔自己都觉得这句祷词苍白无力,他皱皱眉头,“塔玛斯呢?”

  萨伯恩叹道:“他……累了。推翻曼豪奇的统治只是第一步。我们还要行刑,建立新政府,应付凯兹、饥馑和穷困。工作多得很。”

  “他有没有考虑到民众的意见?”

  “塔玛斯几乎全考虑到了。一定会有保王派,城里人口多达百万,傻子才会以为大家都相安无事。我们不知道的是,保王派的人数有多少,组织是否成熟。塔玛斯需要你,需要你和维罗拉。她没跟你一起来?”塔涅尔瞧了一眼卡-珀儿。除了他们俩,大厅里就她一人。她把塔涅尔的装备堆在地上,慢悠悠地四处晃荡,抬头端详那些画作——尽管在微弱的灯光下根本看不清。她的布包挎在肩上。

  塔涅尔情不自禁地咬紧牙关。“没来。”

  萨伯恩退了一步,冲卡-珀儿一歪脑袋。

  “我的随从,”塔涅尔说,“底奈兹人。”

  “蛮子?”萨伯恩若有所思,“底奈兹的皇帝不再闭关锁国了?大新闻啊。”

  “不,”塔涅尔说,“有些底奈兹部落生活在法崔思特西部。”

  “看样子像个臭小子。”

  “千万当心这种形容,”塔涅尔说,“她听不得别人这么说。”

  “那么是女孩了,”萨伯恩意味深长地瞟了塔涅尔一眼,“信得过吗?”

  “她救过我的命,我救她的次数则更多,”塔涅尔说,“蛮子特别看重生死之交。”

  “那就算不上是蛮子了。”萨伯恩咕哝道,“塔玛斯会问起维罗拉没来的原因。”

  “我自有说法。”塔玛斯肯定会先问起维罗拉的情况,然后才可能顾及法崔思特,塔涅尔不相信两年时间能改变一个人。两年。地狱般的日子。真的有那么久吗?两年前塔涅尔出国,原本是去凯兹的殖民地法崔思特进行一次短期旅行——给时间“让他冷静冷静”,塔玛斯如是说——不料抵达目的地一周后,当地人宣布独立,脱离凯兹,而他被迫选边站。

  萨伯恩略一点头。“我带你去见他。”

  趁着塔涅尔收拾装备的当儿,萨伯恩从钩子上取下提灯。他们在昏暗的廊道里行进,背后的卡-珀儿落在数步开外。上议院怪诞而庞大,厚实的地毯吞没了脚步声,他们犹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塔涅尔不喜欢寂静,这让他容易联想到埋伏着敌人的树林。他们绕过一个转角,看见廊道尽头的一间房灯火煌煌。还有声音,愤怒而高亢的声音。

  塔涅尔来到一间亮堂堂的会客室门前——某个贵族办事处的前厅,厅内有一座巨大的壁炉。两个人正在壁炉前对峙,彼此相距不足一尺,拳头紧握,剑拔弩张。还有一个人是贴身保镖,体貌形同拳手,尤为引人注目,但其人茫然无措地站在一边,不清楚该不该插手。

  “你早算计好了!”个头较小的男人说道。他面红耳赤,踮脚站立,不愿在身高上落了下风。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然而徒劳无用。“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蓄谋已久?你是不是故意提前日程?”

  塔涅尔看见陆军元帅塔玛斯举起双手,掌心朝外。“当然不是,”他说,“我打算早上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等到行刑的时候!哪儿有这种政变……”矮个儿瞥见塔涅尔,立刻收声,“出去,”他说。“不许偷听。”

  塔涅尔摘下帽子,倚住门框,漫不经心地扇着风。“可是越听越有趣啊。”他说。

  “这小子是谁?”矮个儿问塔玛斯。

  小子?塔涅尔瞟了一眼陆军元帅。塔玛斯肯定没料到儿子会三更半夜赶过来,但他丝毫不动声色。塔玛斯从不情绪外露,塔涅尔有时候怀疑塔玛斯根本就没有情绪。

  塔玛斯叹了口气。“塔涅尔,很高兴见到你。”

  是吗?塔玛斯的样子与“高兴”二字毫不沾边。两年过去,他的头发稀疏了,胡须的灰色多过了黑色,总而言之是老了。塔涅尔缓缓地朝陆军元帅点了点头。

  “抱歉。”塔玛斯顿了顿,接着说,“塔涅尔,这位是昂德奥斯大司库。昂德奥斯,这位是缚印者塔涅尔,我手下的火药魔法师。”

  “这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昂德奥斯注意到在塔涅尔背后转悠的卡-珀儿,眯起了眼睛,“……更别提蛮子。”他说完又眯眼细瞧,仿佛不大确定第一眼看得是否真切。他嘴里无声地咕哝着什么。

  塔涅尔在塔玛斯嘴里的身份是火药魔法师。对于陆军元帅来说,他仅仅是火药魔法师?仅仅是一介士兵?

  塔玛斯张嘴欲言,却被塔涅尔抢了先。

  “大人,”他说,“我是法崔思特军的上尉,也是为亚卓效力的缚印者,我对政变的情况了如指掌。我能在一里外一枪毙掉两个尊权者,而且做到了好几次。我可不是什么小孩子。”

  昂德奥斯哼了一声。“没错了,塔玛斯,看来这的确是你那个大名鼎鼎的儿子。”

  塔涅尔望向父亲,舌头拨弄着牙齿。我是你儿子,不对吗?很高兴你提醒他,昂德奥斯,他都快忘了。

  “塔涅尔有权留在这里。”塔玛斯说。

  昂德奥斯端详了塔涅尔一会儿,脸上的怒火慢慢化为深沉的思虑。他长吸一口气。“我需要你的承诺,”他不温不火地对塔玛斯说,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比起方才的暴怒,此时暗藏的威胁更为危险。“他们会和我一样气愤,但只要能在行刑前拿到王家账簿,我就支持你。”

  “多么好心的提议。”塔玛斯干巴巴地说,“可你是国王的司库,你手里本就有王家账簿。”

  “不,”昂德奥斯仿佛是在对不懂事的孩子讲道理,“我是都城大司库。我需要曼豪奇的私人账簿。十年来他就像进了珠宝店的名妓一样挥金如土,我需要做平账目。”

  “我们承诺打开他的金库接济平民。”

  “等我做平之后。”

  塔玛斯思索片刻。“成交。行刑之前归你。直到正午。”

  “很好。”昂德奥斯重重地倚着手杖,动身离开。他打了个手势,彪形大汉立刻跟上。两人推开塔涅尔,走进昏暗的廊道,脚步声在大理石地板上回荡。

  “连一句‘借过’都不说。”塔涅尔说。

  “对昂德奥斯而言,整个世界都是数字和算术。”塔玛斯不屑地摆摆手,招呼塔涅尔进来,同时迈步上前。两人握了握手,塔涅尔留意着父亲的眼神,揣测对方有没有拥抱的意图,一如对待久别重逢的伙伴。但塔玛斯的目光投向墙壁,眉头深锁,心思显然在别处,于是塔涅尔打消了念头。

  “维罗拉呢?”塔玛斯好奇地打量着卡-珀儿,“你没顺路去吉勒曼找她吗?”

  “她坐另一辆马车来。”塔涅尔说,尽量不带感情色彩。这是塔玛斯的第一个问题,意料之中。

  “坐下吧,”塔玛斯说,“有太多需要谈的了。先说这个。她是谁?”

  卡-珀儿把塔涅尔的背包和步枪放在角落,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四壁和窗帘。她没有时间在九国的各大城镇开开眼界,两人换了一辆又一辆马车,昼夜兼程,睡在马车厢里,一路赶到亚多佩斯特。

  “她的名字叫卡-珀儿,”塔涅尔说,“底奈兹人,来自法崔思特西边的部落。棍儿,”塔涅尔吩咐她。“摘下帽子。”他抱歉地冲父亲笑笑,“我还在教她亚卓的礼仪,他们的风俗和我们的完全不一样。”

  “底奈兹的皇帝不再闭关锁国了?”塔玛斯一脸疑虑。

  “法崔思特荒原的一些土著和底奈兹有血缘关系,而底奈兹和法崔思特之间的海峡使得他们不像对岸的同胞一样与世孤立。”

  “底奈兹关心法崔思特的情况吗?”

  “关心?光是想一想就让他们难受。但底奈兹的内战毫无停止的迹象,他们无暇顾及外面的事情。”

  “凯兹呢?”塔玛斯问。

  “我离开时,他们已提出谈和。”

  “真可惜,我原本指望法崔思特多纠缠他们一阵子。”塔玛斯上下打量了塔涅尔一番,“你还是一身边境服装。”

  “有问题吗?我所有的钱都做了路费。”塔涅尔扯了扯鹿皮外衣的前襟,“这可是边境地区最好的衣服,既保暖,又耐穿。我都忘了亚卓冷成什么鬼样子,幸好有这一身。”

  “知道了。”塔玛斯走向卡-珀儿,审视着对方。她双手捧着帽子,毫无畏惧地迎接塔玛斯的目光。她头发火红,浅色皮肤布满灰扑扑的雀斑——这副模样在九国难得一见。她的外形娇小玲珑,完全不似九国人印象中那些孔武有力的底奈兹战士。

  “小美人儿。”塔玛斯说,“你是怎么遇到她的?”

  “她是我们团的斥候,”塔涅尔说,“帮助我们在法崔思特荒原追踪凯兹的尊权者。她成了我的观测手,我好几次救了她的命,从那之后她就留在我身边。”

  “她会说亚卓语吗?”

  “她是哑巴。不过,她能听懂。”

  塔玛斯凑近了细看卡-珀儿的眼睛,观察她的脸颊和耳朵,仿佛在挑选良驹。塔涅尔想知道塔玛斯会不会检查她的牙口。那样的话,卡-珀儿非咬他一口不可,塔涅尔真有点求之不得。

  塔涅尔说:“她是女巫,也叫骨眼,就是底奈兹的尊权者。不过据我所知,他们的魔法不大一样。”

  “蛮子巫师,”塔玛斯说,“我有所耳闻。她好小。多大年龄?”

  “十四岁,”塔涅尔说,“我估计的。他们身材矮小,但上了战场简直就是恶魔。枪法也不错。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有东西给您看。”

  他指着自己的步枪。卡-珀儿解开背包的绳结,送上前来。塔涅尔粲然一笑,端起步枪,递给父亲。

  “这是……这就是那把一击双杀的枪?”塔玛斯问。

  “可不。”

  塔玛斯抓着枪管,将其翻转过来,细细端详。“真长。重量恰到好处。还有膛线和燧发器上的护盖。做工完美。”

  “看看刻在枪管底下的落款。”

  “赫鲁施造。棒极了。”

  “不仅仅是设计,”塔涅尔说,“乃是由他本尊亲手打造。我在法崔思特和他相处了一个月,而这枪他原本设计了很久,最后将其作为礼物送给了我。”

  塔玛斯双眼圆睁。“真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步枪。我们一年前买下他的设计,进行量产以供军队使用,但他亲手打造的武器,我这辈子仅见过一把。”

  父亲的惊叹令塔涅尔深感慰藉。终于有变化了,塔玛斯也许会引以为荣。“凯兹也想买。”塔涅尔说。

  “是吗?他们还在和法崔思特交战啊!”

  “千真万确。赫鲁施造的步枪在边境地区打得他们七零八落,这枪极少哑火,即便在最恶劣的天气里。不过,赫鲁施不愿卖给他们,一箱金子外加伯爵身份都不行,而凯兹的军械师无法复制他的作品。”

  “谁也复制不来,除非那人手把手地教。”塔玛斯又仔细地把玩了一会儿,然后还了回来。

  “您喜欢?”塔涅尔说。

  “惊世之作。”但他好像突然丧失了兴趣,神思发散到别的地方。

  塔涅尔略一犹豫。“那么您应该也会喜欢这个。”他伸手示意卡-珀儿。她递来一个木头盒子,比寻常男子的前臂略长,以抛光的桃心花木制成。

  “送您的礼物。”塔涅尔说。

  塔玛斯把盒子搁在桌上,掀开盖子。“不可思议。”他轻声叹道。

  “锯柄决斗手枪,”塔涅尔说,“赫鲁施长子的手艺——有人说他青出于蓝胜于蓝。精巧的燧发器加装了防雨盖,钢簧上安了滚轮,虽是滑膛式,但相当有准头。”看见父亲两眼发亮,塔涅尔又是一阵激动。

  塔玛斯取出其中一把手枪——它们是成对的——来回抚摸着八边形的枪管。镶嵌在枪身上的象牙光亮可鉴,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太不可思议了。为了有机会使用它们,我非得找人寻衅不可。”

  塔涅尔吃吃一笑。说得好像塔玛斯真会做这种事情。

  “真是……太好了。”塔玛斯说。

  塔涅尔似乎在父亲眼里看到了光彩。骄傲?感激?不,他断定塔玛斯不懂这些词的意思。

  “真希望我们还能多聊聊。”塔玛斯说。

  “说正事?”当然了。没时间闲聊,没时间了解久未谋面的儿子。

  “很遗憾,”塔玛斯听不出他的讽刺,抑或是置若罔闻,“萨伯恩,”他喊道,德利弗人立刻在门口现身。“带雇佣兵进来。”萨伯恩又消失了。“维罗拉在哪里?我需要你们俩。萨伯恩有没有汇报我们的伤亡情况?”

  “萨伯恩说了。太惨痛了。我认为维罗拉迟早会来,”他耸耸肩,“我根本没跟她说话。”

  塔玛斯面色一沉。“我以为——”

  “我发现她和别的男人有染。”塔涅尔看见塔玛斯一脸震惊,不禁感到些许满足。震惊化作愤怒,继而徒留悲伤。

  “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有多久了?”塔玛斯脱口而出,如假包换的困惑在他脸上稍纵即逝。塔涅尔怀疑从未有人见过塔玛斯这样,以后也不会再有。

  塔涅尔倚着自己的步枪,强忍冷笑。塔玛斯有什么好在乎的?那又不是他的未婚妻。“听说有几个月了。那人收了钱去勾引她。某个贵族的儿子,既为了刺激,也为了钱。”

  “收钱?”塔玛斯眯起眼睛。

  “蓄意谋划。”塔涅尔说,“以报私仇。毫无疑问是某位有钱的贵族老爷干的。”塔涅尔没时间找出幕后黑手,但他心里有数。贵族们讨厌塔玛斯,因为塔玛斯出身平民,还利用自己对国王的影响力,阻止富人花钱购买军职,晋升与否全凭实力。此举有悖于传统,却也使得亚卓常备军跻身九国最强军队之列。贵族们畏惧塔玛斯,不敢攻击他本人,但也不会善罢甘休,转而对付他儿子便是可行的报复手段。

  塔玛斯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今晚半数贵族都在我手里,他们即将陪国王一起上断头铡。我要找出是谁付的钱,然后……”

  塔涅尔忽然感到疲惫不堪。一年又一年打着与自己无关的仗,接下来是一月又一月憋闷难挨的旅行,回家时迎接他的却是背叛和政变。他的怒火已经燃烧殆尽。他在手上撒了一道黑火药,吸进鼻子。“断头铡已足够。别浪费人手。”别浪费你的愤怒,尽管克雷西米尔知道你多的是愤怒,少的是怜悯。即便对你的儿子,惨遭背叛的可怜人。

  塔玛斯揉揉眼睛。“我早该派人盯着她。”

  “她有自由行事的权利。”塔涅尔说,声音近乎咆哮。

  “婚礼怎么办?”

  “我把送她的戒指钉在睡她的那个混蛋身上了。要想分开,可得费一番工夫。”

  萨伯恩又进来了,带着两个形容落魄的家伙,他们的装束与那些睡在马鞍或酒馆长凳上的流浪汉无异。其中一个是男性,高高瘦瘦,发际线接近后脑勺,但年纪不过三十。他的腰带大得遮没了整个肚子,上面佩有四把剑和三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手枪,还戴着尊权者专用的手套——只不过正常的是白色,饰有彩色符文,他的则是深蓝色,饰有黄金符文。此人乃是个破魔者,即放弃与生俱来的巫术、换来可随意破除魔法的能力的尊权者。

  另一个是女性,年近四十岁,身着骑马裤和短外套,原本曾有几分姿色,可惜一道旧伤疤从嘴角延伸到太阳穴。她同样戴着尊权者手套,以触碰“他方”(1),而她的白手套上带有血红色符文。塔涅尔想不通她为何不属于某个党派,他无需睁开第三只眼,就能感知到对方的强大力量。

  雇佣兵,塔玛斯说过,两人的形象倒也符合这一点。一个尊权者加一个破魔者,绝对是极具威胁的组合。无论猎杀赋能者、缚印者还是尊权者,这都是上好的搭配,但塔涅尔还摸不透父亲的心思。

  “我们在清理天际宫的时候,让一个尊权者逃脱了。”塔玛斯说,“那人不是王党成员,但也相当厉害。我要你们三个——”他瞟了一眼卡-珀儿,“四个去追捕她,就地正法。”

  塔玛斯进入了发号施令的角色,令塔涅尔意识到这次回家不过是接受指示和领受任务罢了。猎杀另一个尊权者。他扫了一眼那两名雇佣兵,他们看样子能胜任。塔涅尔在法崔思特没有如此强力的同伴,但他们奉命追捕的尊权者,在转眼之间就杀了五个久经战阵的火药魔法师。她十分危险,而塔涅尔缺少在城里追杀目标的经验。他相信这件任务充满挑战,足以令他忘记……某些事。

  塔涅尔再次拿起鼻烟壶,在手背上磕了一道火药,假装没看见父亲不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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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奈娜稍事逗留,注视着壁炉里的火堆,一口大铁锅悬于其上。她搓着皲裂的双手,烤火取暖。水快烧开了,她要把宅子里所有的脏衣服洗完。储藏室前面堆了一小堆,而主人家的大部分衣物以及仆人的制服,从昨晚开始就浸泡在盛满热水和皂液的大桶里。它们需要煮开、漂净,然后挂在外面晾干,不过她先得熨好公爵的军礼服。他早上十点得面见国王,虽然离现在还有好几个钟头,但所有的事情,包括清洗、漂洗和熨烫,都必须在厨子们起床准备早餐之前完成。

  厕所的门打开了,一个五岁男孩揉着惺忪的睡眼,进了厨房。

  “睡不着吗,小少爷?”奈娜问。

  “是的。”他说。作为艾尔达明西公爵的独子,雅各布体弱多病。他一头金发,脸颊苍白瘦削,以年纪而论,个头不算大,但聪明伶俐,乐于助人,不像寻常的纨绔子弟。奈娜十三岁时——他出生那年——成了艾尔达明西家的洗衣学徒,而他从蹒跚学步起就亲近奈娜,令他的母亲和家庭教师颇为气恼。

  “过来坐,”奈娜说着,在火堆边为雅各布铺了一张干净舒适的毯子,“就坐几分钟,然后回去睡觉,免得甘莉醒了来找你。”

  他坐进毯子,看奈娜在火炉上加热熨斗,展开父亲的衣服。他的眼皮很快耷拉下去,身子一歪。

  奈娜拖着一只大洗衣盆来到铁锅边。她正要倒水,门又打开了。

  “奈娜!”甘莉站在门口,双手叉腰。她二十六岁,却有一张与年龄不符的严厉面孔,非常适合担任公爵继承人的家庭教师。深褐色头发在她脑后盘成发髻,虽然穿着睡衣,甘莉依然比荆钗布裙、一头赭色乱发的奈娜得体。

  奈娜伸出一根指头抵着嘴唇。

  “你明知道他不该来这儿。”甘莉压低声音说。

  “那我怎么办?拒绝吗?”

  “当然!”

  “饶了他吧,好歹他终于睡着了。”

  “他在这儿会着凉的。”

  “他在火炉边上呢。”奈娜说。

  “如果公爵夫人知道他在这里,一定会火冒三丈!”甘莉冲着奈娜摇手指,“等她把你赶到街上时,我是不会帮你说话的。”

  “你什么时候帮我说过话?”

  甘莉冷冷地抿着嘴。“今晚我就去请求公爵夫人解雇你。你只会带坏雅各布。”

  “我……”奈娜看了一眼睡着的男孩,欲言又止。她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公爵夫人早已不喜欢她,因为艾尔达明西公爵有睡佣人的嗜好,最近一段时间目光老是在她身上流连。奈娜不能再和甘莉翻脸,即便是对方无理取闹。“对不起,甘莉,”奈娜说,“我马上带他回去睡觉。你有什么衣服需要我来洗吗?”

  “这就对了,”甘莉说,“快……”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从前厅传来,打断了她的话,在宅邸后面都听得清清楚楚。

  “谁这么早上门?”甘莉扯紧睡衣,转进走廊,“会吵醒老爷和夫人的!”

  奈娜双手叉腰,瞪着雅各布。“你给我惹麻烦了,小少爷。”

  他睁开眼睛。“对不起。”他说。

  她跪在男孩身边。“没事,回去睡觉吧。我抱你上床。”

  她正要抱起雅各布,忽然听见宅邸前面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喊声,以及沉重的脚步声,顺着大厅廊道的台阶咚咚作响。她听见陌生男子的怒吼,那绝对不是宅子里的人。

  “怎么了?”雅各布问。

  奈娜拽他起身,努力不让自己的双手发抖。“快,”她说,“躲进洗衣盆。”

  雅各布的下嘴唇颤动不止。“为什么,出什么事儿了?”

  “躲起来!”

  他爬进洗衣盆。奈娜把脏衣服倒在他身上,堆得老高,然后匆匆转进走廊。

  她和一名士兵撞了个满怀。那人一把将她推回厨房。很快又来了两个人,另有一个抓着甘莉的颈背,将其推倒在地。女教师眼里满是恐惧和愤怒。

  “这俩妞儿不错,”一个当兵的说。他身着深蓝色亚卓军服,胸口佩戴两道金色军龄标及一枚银质勋章,表明他曾在海外为国王效力。他一边解腰带,一边逼近奈娜。

  奈娜从火炉里抓起烧红的熨斗,狠狠地拍在他脸上。他在战友们的惊叫声中仰面翻倒。

  有人抓她的胳膊,有人按她的腿。

  “不乖啊。”一个人说。

  “破相咯。”另一个人说。

  “这是什么意思!”甘莉终于开口,“你们知道这是谁家吗?”

  “闭嘴。”被奈娜攻击的士兵爬了起来,半张脸都是肿胀的烫伤。他猛地一拳打在甘莉肚子上。“很快就轮到你了。”他转身面对奈娜。

  奈娜拼命挣扎,无奈对方太强壮。她扭头望向洗衣盆,惟愿雅各布看不见这一幕,继而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海斯洛!”有人厉声喝道。

  几双手突然松开,她睁眼看去。

  “你在干什么,士兵?”说话的人身着同样款式的军服,唯一的不同就是银色翻领上戴有一枚三角形金质别针。他的头发是茶色,胡须修剪得整齐利落,嘴角叼着一根烟。奈娜第一次看见当兵的留胡子。

  “找点乐子而已,军士。”海斯洛恶狠狠地瞪了奈娜一眼,扭头回答军士。

  “乐子?我们没有乐子可找,士兵。这是军队。你听见元帅的命令了。”

  “可是,军士……”

  军士弯腰捡起地上的熨斗,翻过来看看,又望向士兵脸上的烫伤。“要不要我给你熨个对称的?”

  海斯洛目露凶光。“这个婊子对我动手。”

  “要是再让我看到你企图强奸亚卓市民,我就对你更漂亮的部位动手。”军士的烟头冲着海斯洛,“这里不是哥拉。”

  “这件事我会向上尉报告,长官。”海斯洛冷哼一声。

  军士耸耸肩。

  “海斯洛,”另一个士兵说,“别对着干。抱歉,军士,他是新来的。”

  “看好他,”军士说,“他是新来的,可你们俩太让我失望了。”他扶起甘莉,然后冲着奈娜,举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女士。我们在找艾尔达明西公爵的儿子。”

  甘莉望向奈娜。奈娜看到了她眼里的恐惧。“他和你在一起。”女教师说。

  奈娜鼓起勇气,与军士的蓝眼睛对视。“我刚把他抱回床上。”

  “快去,”军士吩咐士兵,“找到他。”他们迅速离开。他留了下来,慢悠悠地扫视厨房。“他不在床上。”

  “他有梦游的习惯,”奈娜说,“我刚刚抱他上床,不过我敢肯定他被先前的响动吓着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事发突然,绝非意外,当兵的很清楚这是谁家的府邸。军士提到元帅,亚卓仅有一人冠得上这个头衔:陆军元帅塔玛斯。

  “艾尔达明西公爵及其家人因为叛国罪被捕。”军士说。

  甘莉面色煞白,仿佛随时可能晕厥。

  奈娜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叛国罪。如此严重的罪状,所有仆从都将受审,谁也逃不掉。她听说过一位大公的故事,作为铁王的表亲,那人企图篡位,结果他的所有家人和仆从都上了断头台。

  “你们可以走,”军士说,“我们只要公爵和他的家人。”他皱着眉头,走向洗衣盆。“你们得另寻下家了。说实话,如果可以,你们还是出城避一避为好。”他叼起烟,从洗衣盆里拎起一条裤子。

  “奥莱姆!”

  军士闻声扭头,又一名士兵进来了。

  “找到孩子了?”奥莱姆放过了洗衣盆。

  “没有,但有命令带给你。陆军元帅的指示。”

  “给我?”奥莱姆半信半疑。

  “立刻找萨伯恩司令官报到。”

  “明白,”奥莱姆说。他在案板上摁灭了烟头。“盯住海斯洛,不许他对任何女人动粗。但如果那帮小子不抢点东西就管不住手脚,你随他们便是。”

  “可我们接到的命令——”

  “那帮小子无论如何都会违反的。我宁愿他们违反的纪律不至于害他们上绞架。”

  “遵命。”

  奥莱姆最后一次环视厨房。“带上你们的钱财走吧,”他说,“公爵不会回来了……”他冲着甘莉和奈娜举手致意,然后离开了。

  带上你们想要的钱财。奈娜在脑子里补全了那句话。

  甘莉瞅了奈娜一眼,拔腿冲进走廊。奈娜听见她的脚步声在仆人专用的楼梯上响起。

  奈娜从壁炉架上方的暗龛里取出管家的钥匙,打开橱柜。她藏在楼上床垫底下的东西,与此时装进麻布袋里的银器相比不值一提。

  直等到走廊上听不见人声了,她才从洗衣盆里拽出雅各布,帮他脱掉睡衣,又递上某个年轻男仆的脏裤子和衬衫。衣裤太大了,但还能凑合。

  “我们怎么办?”他问。

  “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甘莉小姐呢?”

  “我想她已经走了,不会回来了。”奈娜说。

  “母亲和父亲呢?”

  “我不知道,”奈娜说,“我觉得他们希望你跟我走。”她从壁炉的角落抓了一把已经冷却的灰烬,又弄了些水,搅拌成泥。“别动。”她说着,将灰泥抹在雅各布的头发和脸上,然后牵起他的手,把满满一袋偷来的银器扛在肩上,朝后门走去。

  两名士兵守着宅邸后面的巷道。奈娜低着头走向他们。

  “站住。”其中一人说,“这是谁的孩子?”

  “我的。”奈娜说。

  士兵抬起雅各布的下巴。“不像公爵的儿子。”

  “找到那小子之前,我们不能放他走吧?”另一个人说。

  “奥莱姆军士说我们可以走。”奈娜说。

  “好吧,”士兵说,“那就走吧。今天晚上可忙死我们了。”

  (1) 他方:本作设定中的魔力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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