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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埃达迈把外套裹得严严实实,领口也扣上了,夜晚湿冷的潮气仿佛存心要淹死他。他扯了扯袖子,企图拉长一些,又揪了揪前襟,因为腰身实在太紧。差不多有五六年了,他都没正眼瞧过这件外套,但这个时辰接到国王的传召,根本来不及找裁缝取回那件体面衣服。无论如何,这件夏装外套无力抵御渗进马车的寒意。

  天色即将破晓,然而雾气消散绝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埃达迈感觉得到,早春时节的亚多佩斯特的凌晨少有这般潮湿,即便在诺威也不至于如此冻手冻脚。诺曼巷的占卜师们视其为噩兆,不过现如今谁还听信占卜师的说法?埃达迈做好了着凉的准备,他不明白大半夜受到传召所为何事。

  马车来到天际宫的前门,毫不停顿地驶了进去。埃达迈抓着裤腿,望向窗外。不见站岗的卫兵。更古怪的是,当马车驶上喷泉之间的宽阔车道,周围连一点灯光都没有。天际宫的路灯不计其数,即使在浓云密布的夜晚,从城里的任何地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今夜的花园漆黑一团。

  埃达迈并不介意。为满足个人消遣,曼豪奇花掉了太多人缴的税。埃达迈盯着花园深黑的大嘴——树篱迷宫的入口——想象着各种奇形怪影在草地上飞掠而过。那是……啊,一尊雕像而已。埃达迈靠回座椅,深吸一口气。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作响,惊恐不安,肚子也绞痛难忍。要是他们点亮花园的路灯该多好……

  他内心不禁嘲笑起自己来,因为担任过警探一职,每每在这样的夜里他都在那些阴暗街巷里追捕盗匪和扒手。冷静,老头子,他提醒自己,当年躲在暗处盯梢的可是你呀。

  马车戛然停止。埃达迈等着车夫开门,但看样子等上一整夜都不能如愿。马车夫敲敲车顶。“你到了。”对方粗鲁地喝道。

  真无礼。

  埃达迈走下马车,刚刚抓起帽子和手杖,车夫立刻一抖缰绳,驾着马车,嘚嘚地消失在夜色中。埃达迈冲着那人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继而转身抬头,望向天际宫。

  贵族们称天际宫为“亚卓的明珠”,它坐落在亚多佩斯特东边的高山上,每天清晨都会迎来灿烂的日出。一份胆大包天的报纸曾将其比作挨饿的叫花子手上戴着的钻戒。考虑到近来经济萧条,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了,国王的荣光填不饱百姓的肚子。

  他站在宫殿前。白天,这儿可以见到宽敞的大理石步道,其间喷泉环绕,条条道路通向一对高耸的镀银大门,而大门与其卫护的亚卓最雄伟的独幢建筑相比,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埃达迈侧耳捕捉希尔曼卫队巡逻时的轻柔脚步声。据说国王的御前侍卫遍布花园,荷枪实弹,刺刀霍霍,监视着每一处犄角旮旯,在这金碧辉煌的美景之中,他们的灰白色肩带显得格外冷峻。但眼下听不到脚步声,喷泉也偃旗息鼓。他有所耳闻,喷泉断流之时,乃国王驾崩之日。当然,要是曼豪奇死了,他也不可能受到传召。他抚平前襟的褶皱,只见不远处的宫殿附近亮着几盏灯。

  黑暗中人影闪现。埃达迈握紧手杖,随时准备抽出藏在里头的利剑。

  此人身着军服,但光线太过昏暗,面目模糊不清。他头戴平顶便帽,帽舌硬邦邦的,手持一把来复枪或滑膛枪,漫不经心地冲着埃达迈。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不是希尔曼卫兵,那些家伙头戴羽饰高帽,很容易辨认,而且从不摘掉。

  “就你一个人?”有人问。

  “是的。”埃达迈说。他举起双手,背过身去。

  “好。过来。”

  士兵缓步上前,拉拽其中一扇镀银大门。银门以重逾千钧之姿,缓缓向外开启,而那人用上了全身的力量。埃达迈走近了些,细细观察士兵的外衣。深蓝色,镶缀银线。亚卓常备军。理论上,这支军队直属国王,但实际上,豢养他们的另有其人:陆军元帅塔玛斯。

  “退后,朋友。”当兵的说。他的语气有些急躁,流露出某种不形于色的紧张——但也可能是因为门板太沉。埃达迈照做了,等到士兵招手,他才再次上前,溜进门去。

  “往前走,”士兵指示他,“到了大王冠,右转,穿过钻石厅,别停。走到觐见室为止。”大门一寸一寸地在他背后合拢,终于随着一声闷响关上了。

  门廊里除了埃达迈别无他人。那人属于亚卓的正规陆军,他默想。为什么来了个当兵的,却不见希尔曼卫队的影子?最先冒出来的念头可怕至极。权力争斗。莫非军队奉命前来平叛?亚卓有好几股强大的势力:雇佣军团亚多姆之翼、宫中王党(1)、守山人以及各大贵族,任何一派都可能给曼豪奇惹乱子。但也说不通。如果真有权力争斗,王宫早就刀光剑影了,或者已被王党破坏殆尽。

  埃达迈经过了大王冠——那是亚卓王冠的巨大复制品——发现它确如传闻所说的那般俗不可耐。他来到钻石厅,这里的墙壁和地板猩红如血,金叶子点缀其间,天花板上更有不计其数的小小宝石——厅名由此而来——在一盏大吊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吊灯上的火苗摇曳明灭,似风中残烛,厅内寒凉彻骨。

  埃达迈越是接近厅堂尽头,越是忐忑不安。此处毫无生气,唯一的响动便是他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一扇破裂的窗户,解开了寒风的源头之谜。国王的坏脾气臭名昭著,莫非是他干的好事?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心跳声在耳际轰轰作响。瞧,窗帘后面好像有双靴子?埃达迈抬手遮在眼前。光影憧憧。为了驱散心中疑云,他走过去拉开窗帘。

  一具尸体躺在暗处。埃达迈弯腰摸了摸。还有体温,但这家伙绝对死透了。他身上的灰裤子一侧缀有白色条纹,上衣的样式也相同,一顶白羽高帽则搁在不远处的地板上。希尔曼卫兵。阴影中可见一张年轻的面孔,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神色平静,脑袋一边开了个洞,地上有一摊黑乎乎、湿漉漉的污迹。

  他猜对了。宫里出了乱子。是希尔曼卫队造反,军队奉命来镇压他们?依然说不通。希尔曼卫队对国王死心塌地,而王党负责处理天际宫里发生的一切纠纷。

  埃达迈暗自咒骂,情况越想越复杂。答案估计很快就要送上门来。

  埃达迈离开了掩在窗帘后面的尸体。他提起手杖,用力一拧,抽出数寸长的利剑,走向一条高大的廊道,两尊手持权杖、头戴兜帽的雕像分守两侧。他止步于古老的雕像之间,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刻写在门廊上的一串神秘字符。他进去了。

  觐见室令钻石厅相形见绌,其两侧各有一段台阶,宽敞得足以并行三辆马车,通向高处那纵贯左右的楼台。除了国王及其王党的尊权巫师,很少有人来过这里。

  觐见室中央有一把椅子,搁在距离地面一手高的台上,对面的跪垫专供王党成员服侍君主之用。室内灯火通明,却不知光源来自何方。

  一个男人坐在埃达迈右边的台阶上。他比埃达迈年长,大约六十出头,发色银灰,髭须齐整,夹杂着少许黑丝。他的下巴相当厚实,但大小适中,颧骨如刀削斧刻,皮肤因日晒发黑,嘴角和眼角有深深的皱纹。他身着深蓝色军服,左胸处别着一枚火药桶图案的银质徽章,右胸处缝有九条金色军龄标,一条即代表在亚卓军中效力五年。他的军服上没有表示官阶的肩章,但棕色眸子里饱含沧桑,令人毫不怀疑他曾指挥过千军万马。一把手枪搁在他身边的台阶上,击锤已然竖起。他倚着一柄带鞘短剑,目送一股鲜血缓缓流下台阶,在黄白相间的大理石地板上画了一道黑线。

  “塔玛斯元帅。”埃达迈说。他收剑回杖一拧,武器“咔嗒”一声锁上了。

  那人抬起头。“我不记得我们见过。”

  “见过。”埃达迈说,“十四年前,在奥曼大人的慈善舞会上。”

  “我记不住别人的长相,”陆军元帅说,“抱歉。”

  汩汩流淌的鲜血吸引了埃达迈的目光。“长官,我奉命而来。不知道传召我的是谁,也不知道所为何事。”

  “没错,”塔玛斯说,“是我传召你。我的一个缚印者推荐你。森卡。他说你们曾在十二区的警察局共事。”

  埃达迈回想起森卡的模样。矮个儿,胡须蓬乱,贪恋美酒佳肴。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七年前。“我不知道他是火药魔法师。”

  “对于有潜力的人,我们当然希望尽快发现,”塔玛斯说,“不过森卡实属大器晚成。总之,”他摆摆手,“我们遇到了麻烦。”

  埃达迈眨眨眼。“您……需要我帮忙?”

  陆军元帅扬起眉毛。“这个要求过分了吗?你当年可是一名优秀的警探,是亚卓的得力仆人,森卡说你的记忆力好得惊人。”

  “现在也是,先生。”

  “嗯?”

  “我现在还是侦探,只是不为警察效力而已,长官,我自己接活儿。”

  “很好。那么我请你帮忙不算过分吧?”

  “话虽没错,”埃达迈说,“不过,长官,这儿可是天际宫。钻石厅里死了一名希尔曼卫兵,还有……”他指着台阶上的血迹。“国王在哪里?”

  塔玛斯一歪脑袋。“他把自己锁在礼拜堂里。”

  “您发动了一场政变。”埃达迈说。他的眼角察觉到什么动静,只见一名士兵现身于台阶尽头。那人来自德利弗,是个深色皮肤的北方佬,身着与塔玛斯同款的军服,右胸处缝有八条金标,左胸处为银质火药桶,缚印者的标志。所谓缚印者,即是火药魔法师。

  “我们有不少尸体要搬。”德利弗人说。

  塔玛斯瞟了自己的副官一眼。“我知道,萨伯恩。”

  “这家伙是谁?”萨伯恩问。

  “森卡推荐的警探。”

  “我不想看见他出现在这儿,”萨伯恩说,“事情可能败露。”

  “森卡相信他。”

  “您发动了一场政变。”埃达迈言之凿凿地重复了一遍。

  “我马上就去帮你们处理尸体,”塔玛斯说,“我老了,时不时地要歇口气儿。”德利弗人匆匆一点头,离开了。

  “长官!”埃达迈说,“您到底做了什么?”他握紧了藏剑的手杖。

  塔玛斯抿起嘴唇。“有人说亚卓的王党拥有九国之中最强大的尊权巫师,也许仅次于凯兹。”他淡淡地说,“不过,他们刚刚被我斩尽杀绝了,你觉得我还怕一个手握杖中剑的老警探不成?”

  埃达迈松开手。他胃里直犯恶心。“应该不会。”

  “森卡保证说你这人务实。如果真如他所说,我希望雇佣你。如果不是,我现在就杀了你,再想别的办法。”

  “您发动了一场政变。”埃达迈又说。

  塔玛斯叹了口气。“一定要探讨这件事吗?这件事有那么令人震惊吗?来,你随便数一数,亚卓上下,有心废黜国王的派系能少过一打?”

  “我认为他们都没有这个能力,”埃达迈说,“以及胆量。”他的目光落回台阶上的污血,思绪飘向了仍在家中熟睡的妻儿。他望着陆军元帅,对方头发凌乱,外衣上血迹斑斑——仔细一看,血量真的不少。也许是敌人的血溅到了塔玛斯身上。元帅有黑眼圈,深沉的倦意导致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

  “我不会盲目地接受工作,”埃达迈说,“告诉我您的目的。”

  “我们趁他们睡觉时动手,”塔玛斯开门见山,“那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对付尊权巫师绝非易事。但最终出了一点岔子,我们被迫大打出手。”塔玛斯的脸上掠过一丝悲痛,埃达迈据此推断,那场战斗不如他们料想的顺利。“我们赢了,但那些家伙死前说了一句话。”

  埃达迈静候下文。

  “‘你无法打破克雷西米尔的誓言,’”塔玛斯说,“那是巫师们临死时对我说的。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埃达迈捋着外套前襟,搜肠刮肚地回忆。“想不起来。‘克雷西米尔的誓言’……‘打破’……‘破碎’……等等——‘克雷西米尔之破碎誓言’。”他抬起头,“这是一个街头帮派的名字。二十……二十二年前。森卡不记得了吗?”

  塔玛斯应道:“森卡觉得耳熟。他相信你记得。”

  “我记性是比他好。”埃达迈说,“克雷西米尔之破碎誓言是一个街头帮派,有四十三个成员,全是年轻人,有些还没成年,最大的也就二十岁。我们当时正在抓捕他们的头头,以破获一起连环抢劫案。他们犯的事儿太离谱——竟然闯进教堂打劫祭司。”

  “他们后来怎么了?”

  埃达迈情不自禁地望向台阶上的血迹。“有一天他们消失了,所有人——包括我们的线人在内。几天后,我们找到了他们,四十三具尸体全被塞进了阴沟,活像腌渍的猪蹄。强大的巫术杀害了他们,手段极其残忍。他们身上有王党的标记,于是调查到此为止。”埃达迈差点打了个寒战。他从未见过那种事情,无论此前此后。他目睹过行刑、暴乱和谋杀现场,但都不至于令他胆战心惊到这种地步。

  德利弗士兵再次现身于台阶尽头。“我们需要你。”他对塔玛斯说。

  “查清那些魔法师为何选择这句话作为临终遗言。”塔玛斯说,“可能和你提到的黑帮有关,也可能无关,无论如何,给我一个交代。我不喜欢死人打的谜语。”他起身的速度极快,尾随德利弗人跳上台阶的行动之迅捷,仿佛年轻了二十岁。靴子踩得污血四溅,留下一串猩红的足印。“还有,”他扭头喊道,“不得泄露你所见的情况,直到行刑为止。那是明日正午时分。”

  “可是……”埃达迈说,“我从哪里开始调查?我可以跟森卡谈谈吗?”

  即将爬完台阶的塔玛斯闻言转身:“如果你有本事跟死人对话,那就去吧。”

  埃达迈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们是怎么说的?”他说,“是命令句?陈述句?还是……?”

  塔玛斯皱起眉头。“是祈求。仿佛他们最关心的不是自己即将流血而死。我得走了。”

  “还有一个问题。”埃达迈说。

  看样子塔玛斯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既然您找我帮忙,那么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指着台阶上的血迹问道。

  “我还有事情要办。”塔玛斯提醒他。

  埃达迈不由自主地咬紧牙关。“您这样做是为了权力吗?”

  “为了自己,”塔玛斯说,“也为了亚卓。如此一来,曼豪奇就不能根据《协约》,把我们全都拱手送给凯兹奴役。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大学里那些怨声载道的学生们不懂得如何造反,只会耍嘴皮子。国王的时代到头了,埃达迈,我非终结它不可。”

  埃达迈审视着塔玛斯的脸。《协约》是与凯兹国王签订的一纸协定,亚卓的所有债务一笔勾销,但要对亚卓征收苛捐杂税,施行严酷管制,使其与凯兹的附庸国无异。陆军元帅一直反对《协约》。这情有可原,毕竟凯兹处决了塔玛斯的妻子。

  “看来的确如此。”埃达迈说。

  “给我揭开该死的谜底。”陆军元帅一转身,消失不见。

  埃达迈想起了黑帮成员们的尸体,从阴沟里捞出来时湿漉漉、脏兮兮的样子,想起了刻在他们苍白面孔上深深的恐惧。谜底说不定真的很该死。

  (1) 王党:在本作中指为国王效命的魔法师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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