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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749年十月,法国南部

  伊森在忏悔僧侣的一片低沉地晨颂声中醒了过来。外面还是很黑,但在他那狭窄的孤窗外,已经有一些鸟儿在鸣叫了。他又继续躺了一会儿,努力回想今天是什么日子。所有的日子仿佛都混淆在一起了。

  他握了握手,确定护身符是否安好。它还在。他拉开床边柜子的一个抽屉,把这条项链扔进去。他绝不会戴上它,但是只要晚上握着它,似乎能驱赶所有的梦魇。他坐起身,在床边点亮了一支蜡烛。他揉着眼睛,走到洗漱台边,那儿有一盆冰冷的水供他洗漱。他没有用水,轻拍着自己的脸,从镜子中看着自己。他更老了一点,头发也长了,看起来很憔悴。他该刮胡子了,但是却并不想动。他只是胡乱地套上他那件灰褐色的僧侣袍,穿上鞋子,走出了房间。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因此在开始一天的琐事之前他先信步走到小镇边界。这是美好的一天;树木有各样形状的阴影,橘色或者红色,稻田里的麦子仍在等待收割,灰色的松鼠忙忙碌碌的,为储存过冬的坚果奔波着。从附近的薰衣草田吹过来的风,让空气充满了香甜的气息。伊森从树上摘了一捧成熟的苹果放进口袋。他回到修道院,把苹果放在厨房,然后走向马厩。

  他走进畜栏,格里高里看到他愉快地嘶鸣声。伊森抚摸着它的鼻子。他给格里高里叉来了新鲜的干草,又在水槽里加了水。他梳着马的毛发,低声和它说话。他和他的朋友道了别,走进了为僧侣们提供蔬菜的园子里。

  他拿着一个篮子,采了一些饱满的西红柿,长长的黄瓜,又挖了几个土豆和胡萝卜。今年是个庄稼大丰收的好年。尽管这一年来得有点晚,每一天都有很多的蔬菜收获。伊森花了不少时间才适应了法国宜人的天气,与之相比,他家乡那个山里的乡村显得那么寒冷。他带着食材走进厨房,开始帮其他的僧侣一起洗菜,准备食物。在他削土豆时,无意间听到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而他正是伊森想对话的那个人。伊森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厨房,跑着追赶上他。

  “神父!”他喊道,“安德鲁神父!我可以和您谈谈吗?”

  安德鲁神父转过身,看见伊森朝他跑来。他叹了口气,转动着眼睛,没有停下脚步。

  安德鲁神父十分喜爱伊森。好几年前,是他发现了这个男孩,醉醺醺地躺在镇子的小路上,对着他的马唱歌,那时他刚刚被人从一个小酒吧扔出来,那个酒吧里的人热衷于讨论狼人和魔鬼,管女服务员们叫冷血的贱人。他把这个男孩带回修道院醒酒,给他吃了一顿热饭。之后,他打探伊森的来历,问他发生过什么。他感到很忧虑,这个男孩竟然对教会如此丧失信仰,更重要的是,对主也没有了信仰。神父把拯救这个男孩当成自己的责任,然而,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开始怀疑伊森是否还能够完全的回归教会。

  “神父,”伊森赶上他说,“你没听见我叫你吗?”

  “我当然听见了伊森,”他回答,“但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的答案就是‘不,’一如以往的。”

  “但为什么一直都是‘不’?”伊森问。

  “你还没有准备好。”安德鲁神父回答。

  “我怎么没有准备好呢?如果这是我想为我的人生做的,你怎么可以拒绝我呢?”

  安德鲁神父停下来,转身看着伊森说:“我不确定这是你想要的人生。我想这是你自己认为自己想要的人生,但在我了解你之后,我觉得这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什么?”伊森疑惑地问。

  “简而言之,”神父继续他的脚步,伊森跟上他。“伊森,我相信我已经非常了解你了。我想你确实想要为主服务,把你最好的东西献给主,但是我也相信你还没有准备好。”

  “你怎么会这么想?”伊森深究道,“如果我感觉我已准备好为主献身,你怎么可以挡在我的道路上?”

  “伊森,”安德鲁神父说,“你太愤怒了。”

  伊森嗤之以鼻。“愤怒?我没有愤怒;我从未大喊或者发脾气。”

  “你很愤怒是因为你还感到受伤。”他们停下脚步。安德鲁神父看到伊森沮丧地抱着双手,低下头。“你不相信我,对吗?”他问。

  伊森摇头说。“你错了,神父。”

  “我错了吗?让你伤心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伊森咬着唇。“我以前跟你说过。”他喃喃道。

  “我知道,”安德鲁神父承认,“但是除非你可以说出‘维多利亚’这个名字。”听到这个名字,伊森脸部的肌肉不自觉的抽动。“如果无法做到,就说明你还没准备好。”伊森转动着眼睛,嘲讽地说。“我并不需要你为她写颂诗,”神父继续说,“但是你对主的誓言必须是更加纯洁的,而不是出于恨和报复。你需要先了解从前,才能重新开始。

  “已经过了将近七年了,神父,”伊森说,“如果我还未准备好,我怎么能重新开始呢?”

  安德鲁神父叹气说。“不知道,我的孩子,但是主会照亮你的道路。他把你带到这儿来是有原因的。我相信他还是会‘帮你放下负担,成为你的指路明灯’,”善良的神父伸出双手,拥抱伊森。“放心吧,我的孩子,在我们这儿一直都欢迎你。”

  “谢谢,先生。你的慷慨我无以为报。”

  “那么,”安德鲁神父说着,站直身体,朝教堂走去,“跟我来。我们先把这些讨论放到一边,我想我有一些活儿需要你干。”

  当伊森差不多完成这些工作后,已经是正午时分了,这是伊森最喜爱和主谈心的时间。通常这个时候教堂都空荡荡的。他在前排跪下,掏出念珠,对着挂在布道坛之上的金色基督肖像祈祷着。他为自己的很多罪行祈求宽恕。最近他其实并没有犯下什么罪行,但他仍然为自己以前做过的事感到内疚。

  无论他躲得多远,好像都逃脱不了她。就好像她一直都跟着自己一样。无论他走到哪儿,都能听见她的声音,闻到她的气味,感觉到她的存在。他开始借助酗酒来获得深沉的睡眠,但是她却一直出现在梦中。他不断努力想通过在旅途中遇见的其他女人淹没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她的微笑,但是即使是和酒吧侍女寻欢作乐也没能在脑子中摆脱她的形象。他恨自己和各式各样的女人无意义的苟合。他对那些姣好的皮肤或者深邃的目光没有抵抗力,但是却无法拥抱她们,爱抚她们,或者在她们耳边轻声说出甜言蜜语。而对于那些女人来说,他也毫无意义。她们想要的只是一点钱,或者一个可以安全的睡觉的地方。而在那之后,他只会感到更加的空虚和孤独。

  在酒吧喝醉了打架更是平常,而他通常都能赢。因此,也不奇怪他总是在泥泞潮湿的地方,被格里高里的鼻息弄醒了。他不知道是怎么幸存下来的;很多时候,他都希望永远不要醒过来。

  有一天,他在一张温暖干净的床上醒来,听见平静的诵经声。在完全清醒以前,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天堂。他发现自己是在圣巴托罗缪的修道院里,这是安德鲁神父的教堂,是安德鲁神父发现了他。一发现自己在教堂,他就尝试逃离,但是安德鲁神父并没有放弃他。安德鲁神父说服伊森以普通木匠的身份留下来,用辛勤工作为自己赚得食物和住所。但是伊森一直告诉神父,他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还是会去城里喝酒,打架。安德鲁神父每次都耐心地把他带回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伊森绝不仅仅是个醉汉那么简单。他看到的是一个痛苦的男孩,他需要帮助,而他很乐意去帮助伊森。过了这么久,伊森不再和神父抗争,开始信赖他。伊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相信安德鲁神父;在詹姆斯神父之后,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一个牧师了。但是,安德鲁神父是那么真诚。最终,伊森屈服了,并且让自己投身于安德鲁神父的慈善事业。

  过了一段时间,伊森感觉自己得到了重生,也打算继续自己最终的想法,加入教堂。尽管安德鲁神父很高兴看到伊森的进步,他还是能看到这个男孩心中的阴暗。伊森越接近主,就会越为自己的曾经感到愤怒和内疚。安德鲁神父害怕让伊森堕落的根源从未真的解决——或者,也许还更加恶化——因此,也一直没有接受伊森成为僧侣。他允许伊森和他们有一样的生活方式;这让这个孩子更加谦卑,允许他表达自己的决心,但对主的誓言是严肃的,并且是永恒的承诺,安德鲁神父不会允许伊森在清除过去之前就走这一步。

  在伊森刚刚骑马离开城堡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愤怒,更多的是为自己和维多利亚感到悲伤。但是,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频繁地回忆起他们分开的情景,就越来越感到被背叛。维多利亚为什么没有选择他?他对维多利亚来说就这么没有价值吗?她决定嫁给另一个男人,和他躺在一起,却从未和他商量过。也许她知道自己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她走吧——他绝对不会就这样放弃她的,或者说放弃他们。虽然他并不知道维多利亚的家庭给了她怎样的压力,但他还是觉得她放弃得太快了——没有商量,没有三思。她就那么轻易地抛弃了他,就好像他只是一个玩具或者玩物,让她厌烦。伊森祈祷和学习得越多,就越觉得詹姆斯神父是否一直都是对的。她甚至承认了自己的家庭是被诅咒的非自然物体。被主诅咒吗?伊森是多么愚蠢啊,竟然还以为能让她进入自己的生活,让他误入歧途。他知道詹姆斯神父一直对他视如己出;他该是多么受伤,看到伊森爱上一个恶魔。他曾经是多么的不知感恩啊。

  伊森向主祈祷,祈求主宽恕他曾经的行为,也宽恕他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就纠缠安德鲁神父接受他的冲动。他祈求有人帮助他对抗恶魔和诱惑。最终,他希望有人帮助让他能往前走。他需要宽恕别人来让自己获得宽恕,但是他怎么才能宽恕维多利亚呢?他怎么才能宽恕自己呢?他咆哮着,被这些念头淹没,这些他一次又一次想起的念头,他把念珠深深地按进前额。他想埋葬自己的痛苦,祈祷主来帮助他,引导他走向他应该走的路。

  正在他划着十字的时候,有个人带着一封给安德鲁神父的重要信件走进教堂。这个人衣衫褴褛,一看就是经历了长途跋涉。他一边咳嗽一边一只手扶在长凳上稳定住自己。伊森跑向他,伸出帮助的手。

  “没事,没事的孩子。我很好,”他说,“我只需要一点水,我要找一个叫安德鲁神父的人。”

  伊森跑到神父的办公室通报。在伊森去取水的时候,安德鲁神父走到那个男人身边。当伊森回来时,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伊森走到神父的办公室,想看看他们是不是去了那儿。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丝门缝,那个男人在里面低声地说话。安德鲁神父捂着嘴巴,脸上有担忧的表情。当伊森敲门来给造访者送水的时候,神父看起来若有所思。那个人感谢了伊森,然后在神父桌前的一张皮椅上坐下。

  “我还能为您做什么,神父?”伊森问道。

  “不用了,伊森。”安德鲁神父说着,把伊森送出去,“至少现在还不用。谢谢。”

  安德鲁神父关上门,伊森被关在门外,对这位让神父震惊的不速之客感到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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