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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松宫右手掌控方向盘,左手把罐装咖啡送到嘴边。从刚才开始,打哈欠的频率就不断上升。他觉得在这种路上开车,自动驾驶系统应该能派上用场。

  车子穿过被树林包围的小路,行驶在漫长的直道上。道路两旁零星点缀着大型商店。松宫确认着招牌,除了常见的家居用品中心以外,园艺温室设计施工、各类树种树苗批发、园林建材展示销售等字样夹杂在其中。

  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农业镇。

  从东京出发大约已过了两个小时,从距离上来说应该有一百多公里。松宫本想乘电车,但找不到方便的换乘路线,考虑再三后还是租了一辆车。他已经很久没像这样长途驾驶了。

  导航仪显示已接近目的地。松宫靠边停车,环顾周围。十字路口的前方立着便利店的招牌。

  他再次发动汽车,开到便利店门口。宽阔的停车场内只有一辆小型箱式面包车。松宫把车停在离面包车稍远的地方,此时刚过下午三点。

  下车后,他掏出手机,听着拨出电话的呼叫音环视四周。这时,便利店里出来了一位女顾客。她身穿牛仔裤和皮夹克,土黄色的宽檐帽遮住眼眉,脖子上缠着毛巾。

  见女子稍稍抬起帽檐,松宫放下了手机。那人是克子。

  克子感叹:“你竟然这么早就到了。”

  “东京市内比较堵,我很早就出发了。你等了很久吗?”

  克子轻哼一声,说:“对农民来说,这点时间算不得等。等春天、等下雨、等长苗……等就是老百姓的工作。虽说如此,毕竟时间就是金钱啊。我们走吧,你跟着我。”克子迈步走向箱式面包车。看来那车是她开来的。

  松宫开车跟着克子的面包车,不到十分钟,便在一条横贯广阔田地的道路旁边停了下来。

  见克子从车里出来,松宫也下了车。

  “这一片就是我们的农场,我们每天都来。你看那里不是并排有三个塑料大棚嘛,我们的农场差不多就到那个位置为止。”

  “你们种些什么?”

  “茄子、土豆、番茄、黄瓜,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我们什么都种。”说着,克子又钻回车里。

  松宫被带到了克子和伙伴们的家。这是一栋破旧的日式木造住宅,和室里摆着廉价的沙发。

  克子向松宫介绍自己的室友,三位女性年龄和气质各不相同,过去的职业也多种多样,都是移居此处后才开始务农的。

  听说松宫是警察,其中一个看起来最面善的女人低头说“以前承蒙你们关照”,让松宫有些吃惊。

  克子说今天很暖和,不如在外面聊,于是松宫又被带到了院子。那里摆着木制桌椅,还周到地安装了遮阳伞。克子说让他稍等,走回屋内,出来时手里捧着托盘。托盘上搁着啤酒瓶和玻璃杯,还有盛放腌黄瓜和腌茄子的小碟子。

  “给。”克子把玻璃杯放在松宫面前,要给他倒啤酒。

  “不行啊,我还得开车回去呢。”

  “一点点不要紧的。”

  “不行就是不行,真是的。”松宫用手掌盖住杯口。

  克子颇感无趣似的叹了口气。“你这小孩,还是那么没劲。”

  “什么跟什么呀!”

  “那我不客气了,开动!”克子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上啤酒,一口气喝了半杯,“真好喝!”她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好了,你打算怎么做?”

  “你是指我要不要接受亲子关系认证吗?”

  “当然,你来不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松宫把带来的挎包放到腿上,说道:“前不久我和芳原亚矢子女士见了面,因为她说有要事相商。我听了以后很吃惊,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芳原真次先生——我姑且称他为父亲吧,曾被迫过了很长时间难以言说的夫妻生活。你知道这件事吧,妈?”

  克子移开视线,忽地站了起来,转身走向屋内。

  “你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呢。”

  “感觉你会说很长时间,我先去泡个茶,你又不能喝啤酒。”

  松宫打开挎包,取出一个笔记本,封面上用马克笔写着“灯火”二字。这是五十多年前两个女高中生写下的交换日记。一个是芳原正美——亚矢子的母亲,另一个名叫森本弓江,是正美的密友。

  松宫回想起亚矢子把日记交给他时的情景。

  亚矢子说,森本弓江的妹妹一直保存着这本日记,不久前她刚刚联系了亚矢子。读完日记后,亚矢子十分震惊,因为里面满是互相吐露爱意的言语。

  “母亲和弓江女士初中时就开始互相爱慕,这份感情直到成年后也没有改变。那个年代和现在不同,她们不能公开关系,弓江女士的妹妹是唯一的知情者。”

  芳原家必须有继承人,于是正美在父母的撮合下和真次结了婚。森本弓江也通过相亲结了婚。

  “两人都有丈夫,但她们的感情一直没变,结婚后仍经常约会。学生时代的好友频繁见面,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不料,森本弓江的丈夫发现了。

  “他看到了两人发誓相爱的信,疯了似的勃然大怒。弓江女士把这件事告诉了妹妹,然后……”

  数日后,载着森本夫妇和芳原正美的车发生事故,森本夫妇当场死亡,正美则身受重伤,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弓江女士的妹妹说她一直很在意,不相信那是意外。要说还有谁知道真相,那就只有我父亲了。话虽如此,她又下不了决心来问,如今听说我父亲病危,这才终于来联系我。”

  只是,亚矢子也为如何应对而伤脑筋。她不觉得事到如今真次还会说出真相,病情也不容许他这么做了。

  “所以我才来联系你。”芳原亚矢子对松宫说,“我想你母亲应该知道些什么。”

  松宫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隐情,不过他理解亚矢子话中的含义:假如除芳原真次之外还有人知道真相,此人非克子莫属。

  克子看完交换日记,听着松宫讲述两个女学生的恋情,表情并无多大变化。她嚼着腌黄瓜,喝着啤酒,就像在说“这又怎么了”。见杯子已空,克子边给自己倒酒边问:“亚矢子小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没有崩溃吗?”

  “因为母亲的恋情?不,她看上去没有。”

  “我想她不可能毫无感觉,我指的不是对母亲的恋情,而是对她自己的出生。正美女士结婚只为生下继承人,亚矢子小姐就是结果。我本不想说这些,但既然她已经从人家妹妹那里知道了,那就没办法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给我听听吧。你为什么和芳原真次先生分手?最初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催什么催,慢慢来。我是在二十二岁那年春天结婚的,对象是一个姓松宫的公司职员。”

  “怎么从这里说起?”松宫表示不满。

  “不从这里说起,怎么解释我姓松宫、在高崎生下你?别打岔,好好给我听着。”

  克子移居高崎是因为丈夫工作上有调动。在此之前,克子家中发生了一件喜事:兄长隆正有了孩子,是个男孩,名为恭一郎。克子本想接下来就该轮到自己了,没想到丈夫的体内发现了恶性肿瘤。与病魔斗争了一年多以后,丈夫去世了,两人的婚姻只维持了五年。

  克子留在高崎,幸运地在附近的日本料理店找到工作。工资不高,但一个人生活尚可。

  三年后,店里来了一个叫小仓真次的厨师。他出身石川县,曾在金泽的一家老牌料亭工作。除此之外他不怎么说自己的事,是一个谜一样的男人。

  他们每天在店里见面,时间长了,克子渐渐被真次吸引,她感觉真次对自己也有好感。

  一天,两人单独在一起时,真次问她是否愿意交往,同时向她坦白了一件大事。

  真次在金泽留有妻女。妻子是他曾经工作过的老牌料亭的独生女,而他则是上门女婿。之所以离家,是因为妻子除了自己另有更重要的人。夫妇二人商议后决定,女儿一完成义务教育两人就离婚,对外宣称真次在东京进修厨艺。

  真次将实情和盘托出,问克子能否与他交往,克子答应了。她原本也没有强烈的再婚意愿。

  不久,两人在克子的家开始同居生活。表面上看他们也许很像一对夫妻,克子也经常使用小仓作为自己的姓氏。和真次同居这件事,她没有通知其他亲戚,只告诉了隆正。

  克子的丈夫死后,隆正挂念妹妹,两人时不时还有联系。对真次有妻女一事,隆正没有过多评论。

  你能接受就行,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兄长的话在克子心中有力地回响着,她想不久的将来就带真次见见隆正,然而遗憾的是,这一天终究没有到来。

  同居约一年后,真次突然要去一趟金泽。他说他接到了妻子出车祸的通知。

  目送真次出发前往金泽时,克子难以平静。她有一种预感,真次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他所前往的,正是他原本应该回去的地方。

  真次最初表示两三天就可以打理好一切,后来说有事拖延,迟迟没有回来。

  难道不祥的预感应验了?就在克子心中的不安膨胀到极限时,真次打来电话说他现在就回来,只是声音听上去很消沉。

  当真次终于在克子面前现身时,他看上去神情苦涩。“我不得不回金泽了。”

  他对克子解释说,去医院一看,才发现妻子的情况比想象的还糟,即使看到他也毫无反应。她能出声,但几乎无法与人对话,吃饭和排泄都需要他人协助。

  “这是我的错。”真次说,随后他讲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故事。

  他曾对克子提起妻子另有更重要的人。那个人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她们在外人眼里是学生时代的挚友,而实际上是恋人关系。生下孩子后,妻子向他坦白了一切。真次颇受打击,但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夫妇二人决定择机离婚。

  就在最近,妻子联系了真次。原来,恋人的丈夫发现这个秘密后勃然大怒,要求大家一起谈谈。妻子问真次能否陪她一起去,真次拒绝了,表示此事与他无关,就此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车祸发生了。

  真次觉得那场车祸多半不是意外,应该是对方的丈夫想拉两人同归于尽。这是唯一的可能。

  真次很后悔。如果当时自己去了,也许不至于发生如此惨剧。至少,当无辜的真次还在车里时,对方应该不会鲁莽行事。

  令真次内心动摇的因素还有一个,那就是家中刚满六岁的女儿。看到久别重逢的父亲,女儿哭着一把抱住真次,说道:“爸爸,不要再离开我了。”

  真次紧紧地抱着女儿瘦小的身体,落下泪来。

  他和岳父母讨论后事如何处理。二老不清楚真次夫妇分居的具体原因,但隐隐意识到自家女儿也有责任,所以没有责备真次,只是恳求真次回来继承旅馆和家业。

  无论如何都不能逃避——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真次决定回到金泽。

  克子觉得这很像真次的风格。看到陷入困境的人,他无法撒手不管,更何况对方并非陌生人,而是家人。

  真次希望克子和他一起去金泽。“你住在附近,我们就能随时见面,好有个照应。我家那位已经这样了,就算我们的关系公开,应该也没有人责备。”

  克子为这个提议感到开心,但她没有点头。经过一夜的思考后,她的结论是分手。“既然你已经决定回家,就不要藕断丝连。我不想被这么吊着。你女儿早晚会长大,一旦知道父亲和其他女人不清不楚,她肯定会受伤。我认为分手是最好的选择。”

  真次神情悲痛,但并没有试图说服克子,只说了句“我明白了”。想来,在交往过程中,他已经很了解克子的性格,并为她最后给出的结论做好了心理准备。

  克子站在屋内,目送真次提着大包出了门。

  “你要健健康康的呀。”

  “你也是。”

  没有最后的拥抱,也没有最后的亲吻,这是一场平淡的离别。

  和真次分手没几天,克子发现了身体的异常。她心存疑惑,前往医院就诊,结果预感成真了。医生说胎儿已有三个月大。

  这令克子苦恼不已。现在生下孩子,显然会母子一起受苦,然而她还是想生下来。结婚的那些年始终求之不得,如今小生命终于如愿而至。她没有考虑过找真次商量。事到如今对真次说想生下他的孩子,只会给他带去麻烦。她根本无意让他负责。

  最终,克子决定生下孩子。她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克子抚摩着小腹,心想只要这个孩子平安出生,自己什么苦都能吃。

  她精打细算,时刻注意健康。身体一天天变化,不安也随之不断升级。自己什么都不懂,真的能顺利生产吗?生下来后,真的能好好养育吗?

  隆正已经很久没来电话了,这次也不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询问克子的近况。克子再三犹豫,还是告诉隆正自己怀孕并已和真次分手。兄长迟早会知道,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即使挨骂,现在也必须要说。

  隆正非常吃惊,但他没有发怒,只是用严肃的口吻问道:“这样好吗?养育孩子很辛苦,又没人能帮你。一旦生下来,就不能再逃避。你可要想好了。”

  “我知道。我就是想好了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是吗?那就好。努力撑住,有困难就来找我。”说完,隆正挂断了电话。

  第二年的初夏,克子顺利地生下一个男婴,取名脩平。孩子健康活泼,四肢强劲有力。

  “接下来的事你都清楚了。我在高崎的夜总会工作,抚养你长大,然后在你上初中的时候去了东京,在哥哥的照顾下勉强生活。”

  “考高中的时候,我发现户籍上父亲的那一栏是空着的。当时我问你怎么回事,你说因为父亲另有家庭,你们没有正式结婚。”

  “这是事实,我哪一句话是假话?”

  “可你说死了,说我父亲已经死了。”

  “这有什么办法?要是我说还活着,没准你就想去见他了。”

  松宫咂了下嘴,说:“当时我就觉得你在骗我。还说什么工作的料亭发生火灾,父亲被烧死了。”

  “职业是厨师,这个也没骗你吧。”

  “奇怪。”松宫偏着头说。

  “什么奇怪?”

  “如果你刚才说的全部属实,芳原真次先生应该不会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可他不仅知道,还在遗嘱里表示希望承认亲子关系。这是怎么回事?”

  克子抿了一口啤酒,又重重叹了口气,说:“我让你们见过一次面。”

  “啊?”

  “在你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克子将视线投向远方,再次开始讲述。

  克子来到东京,渐渐习惯了新的环境,终于放下心来过着安定的生活。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联系了她,正是芳原真次。克子并未告诉他新的住址,所以很惊讶。真次说有重要的话想说,希望能见面聊聊。

  时隔十多年,两人在新宿的咖啡馆再次相见。真次长出了白发,但强健的体魄还和从前一样。

  真次的妻子没能好转,已经因肺炎离世。真次挂念着克子,但没抱什么希望,因此一直没有联系。

  最近他因公务去了一趟高崎,漫步在街头时重温旧梦,再也抑制不住感情。他来到曾和克子同居的公寓,那里却已经换了住客。他向邻居打听情况,对方告诉他松宫女士去年搬走了,儿子好像已经上六年级了。

  真次计算了一下时间,不禁吃了一惊:难道是自己的孩子?

  回到金泽后,真次坐立不安。他给信用调查公司打电话,委托调查一个曾住高崎、名为松宫克子的女子,进而知道了克子在东京的住址。

  真次知道孩子的名字与生日,便向克子确认。克子承认了,毕竟隐瞒也无济于事。

  “为什么不告诉我?”

  面对真次的质问,克子笑道:“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们都已经分手了啊。”

  真次求克子让他和儿子见一次面,就一次。克子同意了,但前提是真次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脩平在初中加入棒球部,担任投手。真次听说后非常高兴,他在高中毕业前也打棒球,是接球手。

  某场棒球比赛后,克子带真次来到运动场。克子截住比赛后正往家走的脩平,向他介绍真次:“我这个朋友从事高中棒球训练,他很想接一次你的球。”

  真次特地带来了接球手的手套。在附近的公园里,两人练习了几轮投接球。克子看着两人的身影,久久难以平静。

  投球结束后,克子拿准备好的拍立得相机给两人拍了照,并将照片交给真次。真次的表情仿佛感慨万千,只有脩平一脸莫名其妙。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那个人见面,”克子把脸转向松宫,“他也没再联系过我。临别时他问能不能在遗嘱里承认亲子关系,我回答说你爱写就写呗,想不到他没开玩笑。我们可搬过好几次家,光是查住址就够累的了。”

  松宫试图在模糊的记忆中找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练习投接球的场景,却因太过久远而作罢。

  “对了,”克子继续道,“他说过,他不会放开这条线。”

  “线?”

  “他说,就算无法与对自己很重要的人见面,只要一想到两人被无形的细线相连,就已经足够幸福。无论那条线有多长,都令人充满希望。因此他不会放开那条线,直到死去。”

  “希望啊……”松宫想象着那个身在远方、即将离世的人。他是否在病床上仍怀抱着希望,思念远在他乡的儿子呢?

  松宫拿起空玻璃杯,递给克子。“我还是来点啤酒吧。”

  “你能喝吗?”

  “我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早上回去。”

  “行啊。喝酒难得痛快,我这里要多少有多少。”克子劲头十足地满上啤酒。白色的泡沫溢出杯口,打湿了松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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