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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ONE 第一部分 1997

  “喂?”

  “是特工夏侬·莫斯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但她听出了话语里拉长的元音,他应该是在这一带长大的,西弗吉尼亚州,或宾夕法尼亚州的乡村。

  “是的。”她说。

  “发生了一桩灭门案。”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华盛顿郡分局半夜十二点多报的案,有个女孩失踪了。”

  正是半夜两点,突如其来的消息像冷水澡,使她彻底清醒过来。

  “请问您是?”

  “特工菲利普·奈斯特,FBI。”

  她打开床头灯,卧室的奶白色墙纸上印着花藤和浅蓝色的玫瑰。她看着图案里的线条,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找到我?”她问。

  “据我所知,空军司令联系了总部,总部让他找到你,”奈斯特说,“总部需要NCIS的协助,而首选就是请一个海军部员帮助调查。”

  “案发现场在哪儿?”

  “坎农斯堡,在克利特伍德法院街,亨特河附近。”

  “亨特河。”

  亨特河和克利特伍德法院街,多么熟悉的地方——她最好的朋友考特妮·吉姆就在这条街上长大。考特妮的脸慢慢映现在她的记忆里,像一块冰浮出了水面。

  “有几人遇害?”

  “三重凶杀案,”奈斯特说,“太恐怖了我从没——”

  “慢慢说。”

  “之前我见过几个小孩被火车撞死,这次的现场比那次还要恐怖。”

  “嗯,”莫斯说,“你刚才说报警电话是半夜十二点之后打来的?”

  “刚过十二点,”奈斯特回答,“一个邻居听见动静,打电话报的警。”

  “和这个邻居谈过话了吗?”

  “一位同事现在正在问话。”他说。

  “我这就过去,大约一小时后到。”

  夏侬稳了稳身子,才从床上站起来——她的右腿依然健壮,还是那条属于运动员的长满了肌肉的腿,但左腿的大腿中部形成了圆锥形的残端,尾端的肌肉上缠着绷带,层层叠叠的像个面包卷。末界的深冬,当她被钉在半空中时,就已经失去了那条腿——她做了单侧股骨截肢手术,海军医生截去了生疽坏死的部分。她单脚站着,像一只长腿的海鸟,脚趾紧紧地抠住地面以保持平衡。她的拐杖就在手边,一直放在床和床头柜中间。她把小臂伸进皮套,抓紧把手,一步一步地移出卧室。卧室的地上堆满了衣服、杂志、碟片和空的珠宝盒子,理疗师曾警告她,房间这么乱很容易害她摔倒。

  克利特伍德法院街……

  一想到要回那里,莫斯不禁一阵颤抖。高中时,她和考特妮形影不离,像亲姐妹一样要好。和考特妮一起度过的夏日是莫斯最甜蜜的少年回忆——在泳池旁消磨时光,在肯尼伍德游乐园坐过山车,在夏缇尔河岸抽同一根香烟。大二那年,考特妮不幸遇害,尸体在停车场被发现,谋杀动机仅仅是为抢走她钱包里的几块钱。

  莫斯开始穿衣服,一份《头条新闻》报搁在卧室的桌子上。她在残肢上涂了些止汗剂,把聚氨酯的内衬套在肢端,像穿长筒袜那样卷到大腿根部。她把橡胶套里的气泡挨个挤出来,好让它光滑地覆在皮肤上。假肢是奥托博克公司的智能仿生假肢,最初是为受伤的士兵专门设计的。莫斯把大腿滑进底座,起身站好,大腿的重量压下去,把碳质底座内的空气挤了出来,形成真空的环境,假肢就固定住了。她觉得自己的骨架露在了外面——这骨架是一段钢柄而不是骨头。她穿上长裤和珍珠白的上衣,把手枪放进枪套,又加了件修身的绒面革夹克。出门前最后扫了一眼电视:多莉藏在填满干草的羊圈里,克林顿大谈刚刚签署的人类克隆禁令,NBC要播NBA大赛,乔丹对尤因。

  克利特伍德法院街是一条死巷,成排的房屋和草坪此刻警笛声响彻。凌晨三点一刻,邻居知道这里出事了,但恐怕他们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如果有人从窗户里看,就会看到场面一团混乱,很多巡逻车和警车开了过来,坎农斯堡地方警员、州警巡逻队在展开调查,最后连联邦特工都来了,辖区内上上下下都到齐了。此前,莫斯负责的都是关于海军太空司令部士兵的案子,其中有些人曾参与过海军的“深水”行动,即向深度空间和深度时间穿越的黑暗行动。这些案子包括在酒吧里斗殴、家庭暴力、涉毒、自杀,还有一些士兵把自己的女朋友或妻子打到半死——悲剧频发,他们目睹了末界的恐怖和太阳诡异的光之后,就变得愈发暴力。莫斯不知道会在这件案子里有什么发现。验尸官的车来了,救护车和消防车也来了。FBI的移动化验车停在昔日好友房前的草坪边。

  “上帝啊……”

  眼前这栋房子,和莫斯回忆里的样子重叠起来——两幅画面同时放映着,一出是回忆,一出是罪案。考特妮一家早就搬走了,而莫斯从没想过会再踏进这栋房子一步,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情况下。房子有上下两层,街上的其他房子也都一模一样,镜像似的,都带着一条私人车道、一个小车库,门口亮着一样的灯,砖墙都涂了白色的漆。莫斯小时候在这儿待的时间似乎比在自己家都长,她甚至还记得考特妮家的电话号码。从一种现实渗透到另一种现实的混沌感,就像蛋黄从蛋壳的缝隙间忽然涌出。她拧开保温杯,灌下几口咖啡,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些,巧合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在做梦。巧合,她这样告诉自己。曾经这栋房子前盛开的山茱萸,很久以前就被锄掉了。

  莫斯把车停在了警长封锁的区域,一名警官走到车窗旁。这是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卓别林式的小胡子在写满疲惫的眼神下失去了原有的幽默。他想让莫斯的车掉个头,莫斯摇下车窗,出示了证件。

  “这是什么?”他问。

  “海军犯罪调查局,”她习惯性地解释了一下NCIS的含义,“联邦调查员。我们怀疑此案和军方有关。现场情况怎么样?”

  “我同事刚才在那儿,他跟我说从来没见过那么惨的现场,太他妈惨了,”他呼出的口气里有咖啡的酸味,“说是尸体都不全了。”

  “记者在附近?”

  “还没到呢,”他说,“听说匹兹堡来了几辆新闻车,他们大概还不知道现场是这副样子。嘘,别弄出动静,跟我来。”

  警戒线封锁了草坪和车道,从门口的路灯开始,绕着房前的铁栏杆围了一圈。一些法医技术人员站在车库门口抽烟休息。他们看着莫斯走来,眼神里仍留有惊恐。莫斯有时会在案发现场遭遇无意识的大男子主义或直愣愣的凝视,而今晚的目光则更像是在同情她,同情她马上就要面对一片惨象。

  房子门口覆盖了一层塑料防水布,但莫斯经过时还是闻到了味道,血液的腥气,粪便和腐烂物的刺鼻气味,还有调查人员使用的化学试剂和酒精的味道,杂糅在一起钻进了她的鼻腔,她的唾液都有了血腥气里的那股铜味,嘴里好像含着一堆便士。和屋外的懒散景象不同,这里人人忙得不可开交——好几个穿着特卫强[1]防护服的专家挤在门厅,正忙着拍照和保护证据。莫斯心中既紧张又期待,直到她走过拐角,目睹了这起凶案的现场。这一眼,所有的紧张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急、痛苦,和想要将破碎的尸体重新拼好的冲动。

  地上躺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人的尸体。男孩穿着法兰绒短裤,上身是一件大T恤,莫斯猜测他大概十岁左右。女人的睡袍沾满了血污,裸露的双腿已经变成铁青色,又被血迹染得猩红。

  莫斯很久之前就学着用不同的视角观察尸体,尽可能地把眼前残缺的尸块和死者生前的身份分离开来看——她以平常人的视角观察周围的同事,而以法医的视角观察尸体。莫斯大概分析了一下这两具尸体。女人死于头部的两处致命伤,一处在左侧颧骨,另一处在同侧的颅顶骨,左瞳孔放大。莫斯发现男孩的手指甲和脚指甲都被拔除了。她又检查了女人的尸体,发现指甲也都不见了。凶手——毫无疑问,是个男人——杀害了母子之后,跪在血污里拔下了他们的指甲,还是先拔了指甲再把他们杀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名技术人员根据溅在天花板和墙上的血迹,推断血液是从一个点喷溅而出的,也许死者被害时跪在地上,像在接受处决。发生凶案的这间屋子的装饰看起来很平淡,毫无审美可言——一点也不像莫斯记忆里朋友家的客厅,舒适又惬意宛如一个秘密洞穴。现在屋子被粉刷成淡淡的燕麦色,装着几盏轨道灯。墙上光秃秃的,没有装饰画,也没有照片。整间屋子毫无生活气息,如同待转售的旧屋。

  “夏侬·莫斯?”

  一个穿着防护服的男人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他发红的双眼布满血丝,黝黑的皮肤毫无血色,鼻孔下面抹了两道薄荷油膏。

  “NCIS特工。”夏侬答道。

  男人踩着地上的不锈钢水管从血汪里走过来,好比踩着垫脚石渡过一条小河。他边嚼口香糖边说:“我是负责本案的特工,威廉·布洛克。我们谈谈吧。”

  他带夏侬穿过狭小的厨房,那儿有几个脱了防护服的男人正在休息。数小时的工作下来,他们的衬衫和领带皱成一团,脸上透着精疲力竭的困意。但布洛克却显得挺有精神,一副不抓到凶手不罢休的架势。他走向莫斯时眉头紧锁,神情愤怒,好像这场惨剧对他而言是一种冒犯。他的块头很大,沉沉的男中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

  “就在这儿,这个小屋。”他一边说一边拉开厨房里的一扇折叠式小隔门。

  这些年来,房子的其他角落已经被改造得毫无灵魂,只有这间小屋还是当年的样子,和莫斯印象里的一模一样。这反而让人不安,似乎在万物的演变中,时间偏偏遗忘了它。仿木镶板、浮夸的吊灯把整个屋子照成了琥珀色。不知复合板桌和金属文件柜还是不是以前的那套,就算不是,样子也非常相似了。考特妮曾在文件柜里翻出她父母闹离婚时来往的一沓书信。她和莫斯坐在门廊,大声读出这些信。莫斯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一个成年男子写给老婆的信,竟然像高中生的分手信一样幼稚,简直毫无差别,她心想。一切照旧,人心不老。

  “有受害者的照片吗?”莫斯问,“最近的照片有吗?已经没法从尸体辨认他们的长相了。”

  “找到几本相册。”布洛克说,“还有冲印店的收据和底片,等照片洗出来我们就去取。楼上的罪案现场你去看了吗?”

  “我一会儿得上楼看看。”莫斯说。

  布洛克合上折叠门。“我想和你谈谈,有些事情得说清楚。”他走到桌后,坐下来,说,“FBI的副局长半夜给我打电话,把我叫过来的。他平时不常给我打电话。这次说是在坎农斯堡发生了联邦谋杀案,让我来调查。”

  “他告诉你的应该不止这些吧。”莫斯说。

  布洛克咧开嘴,龇着牙,本意是想一笑,却只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他把口香糖吐进包装纸,嘴里又塞了一根甘草棒。甘草的味道很快弥漫开来。莫斯注意到他的铅笔上有牙印,也许他正在戒烟,或者试图戒烟吧。她猜他大概四十岁出头,至多四十五岁左右,看上去经常锻炼。她仿佛看到他在健身房打拳,或在跑步机上一跑就是很久。

  “我不太能理解副局长的话。”布洛克说,“他让我好好研究在现场的发现。他告诉我一起特工行动,代号为‘深水’。”布洛克的嘴里吐出这两个字,好像在念什么咒语,一瞬间,恐怖的阴云笼罩了他的眼睛。“这是海军的任务,算是黑暗行动。我们首要的怀疑对象是一个名叫派特里克·莫索特的海豹突击队士官,他是海军太空指挥部(NSC)的一员,和深水行动密切相关。副局长让我们找夏侬·莫斯来协助调查。”

  莫斯心想,眼前这个男人才刚刚发现世界的另一面,难怪他觉得一切都不可思议。他被卷入深水的秘密之中,但上头真的信任他吗?莫斯还记得她第一次看见阳光照在NSC飞船的船体上,那如梦似幻的光彩,就像黑色天鹅绒上闪耀的钻石,有幸目睹这美景的人只是极少数。布洛克应该是在家里接到了上级的电话,他坐在床上拿着听筒,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神话。

  “莫索特曾经……是个宇航员。”布洛克嚼着甘草糖说,“深度空间——我倒是听说过这个词,也知道我们生存的空间远比太阳系要大,但并不知道能大多少。还有量子泡沫——”

  莫斯暗自心想,原来他只听说了深度空间,还不知道深度时间。NSC公开的行动有限,包括参与里根的“星球大战”计划,和空军太空部、美国宇航局一起出现在美国国防预算项目表上等,但大部分行动都是绝对保密的。莫斯曾穿越深度时间,也曾去过深度空间,穿越至未来,不仅是为了见证末界,还为了调查罪案的真相。未来世界又被称作“IFT”,即“不可追踪的未来轨迹”。之所以不可追踪,是因为未来变幻莫测,NSC特工穿越到的未来也只是从现实推断而出的几种可能之一。组织禁止她根据从未来搜集到的证据立案,因为她到达的未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资源,”莫斯说,“这就是我来这儿的目的,上头让你找到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NCIS接到的任务就是调查和深水行动有关的案件。”

  “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布洛克说,“派特里克·莫索特到底是谁,太空的黑暗行动到底是什么——这些听上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听懂了多少。”

  “有个女孩失踪了,”莫斯说,“首先要做的是找到她。”

  布洛克一下回过神来,至少这件事让他有些头绪。“女孩叫玛丽安·莫索特。十七岁……”

  “玛丽安,”莫斯说,“一定要找到她。就从今晚开始吧。”

  “当地警官先到的现场,”布洛克脸上疑云消散,他接着说:“他们立刻把目标锁定在派特里克·莫索特身上,怀疑是他杀害了自己的家人。等坎农斯堡警局找到了证明莫索特曾是海军士兵的文件后,就立刻通知预备中心,并和海军部保持联系。他们调查了莫索特的身份,发现他曾随海军参与越南战争,那时候他应该还很年轻。”

  “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的上级从圣路易斯档案记录中心给我发来传真,是关于莫索特的资料。”莫索特,七十年代末出任海军特种兵。八十年代初开始效力于海军太空指挥部,军衔为一级海军士官。关于他的记录到1983年就结束了。原来他从那时起,开始隐姓埋名,改用了妻子的姓氏。因此档案中的“职位”一栏,填写的是:在任务中失踪。

  莫斯暗自琢磨,隐姓埋名的士兵——在任务中失踪的海军太空指挥部士兵。在深水行动里失踪的确是悲剧无疑,但若是一个长久以来被认为失踪了的士兵,忽然以这种方式重回大众视野,对国家安全无疑是重大威胁。“我们需要立即确定他的位置。”

  “还有关于这个人的更多确定信息吗?”布洛克问。

  “我等会儿再问一下上级,但NCIS不算官方机构。”莫斯说,“咱们俩都有调查最高机密的权限,但关于深水的信息需要特定的权限才能获取。现在只好先从海军告诉我们的信息着手。”

  布洛克把包着口香糖的锡纸扔进垃圾筐。“那就先从已知的信息入手吧,”他说,“凶手把受害者叫醒,把他们带到客厅杀害。”

  “凶器是什么?”莫斯问。

  “一把斧头。”

  莫斯想象着女人和男孩跪在地上,斧头湿淋淋的沾满鲜血,男人劈下去,拔出来,再接着一挥。灭门的杀戮竟然像挥斧劈柴一样简单。

  “为什么怀疑派特里克·莫索特?”莫斯问。

  “没有理由,”布洛克说,“他也许不是一人作案。报警的邻居说他身边还有个朋友,一个开着红色卡车的男人,车牌是西弗吉尼亚的。我们在追踪这辆卡车,看能不能找到人。邻居说这个人很招人烦,经常堵着她家的车道。卡车上还贴了贴纸。咱们去楼上看看吧。”

  莫斯跟着布洛克走出小隔间。他用手拨开警戒线,好让莫斯上楼,这段楼梯她曾经和考特妮走过无数次,还记得考特妮的房间是二楼右手边的第一间。纽结设计的金属扶手似乎在她的手掌中打转,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爬楼梯的动作不太自在,装了假肢的腿只能一下一下机械地往上抬。布洛克在最顶上的一阶停住了,他回头看着莫斯,几乎目不转睛,随时做好了要冲下去扶住她的准备。莫斯已经对这种尴尬的场面见怪不怪了,每当首次见面的同事发现她装了假肢时,他们总是小心翼翼的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才好。

  “楼上什么情况?”她问。

  “十七岁的女儿杰西卡逃过了第一次攻击,”布洛克说,“跑到这儿来了。”

  正是考特妮的房间。布洛克按住门把手,“我有两个女儿,她们是那么漂亮……”

  他随即拧开了门,请莫斯进来。再次回到这间屋子,仿佛重新蜷回了茧中。她还记得六年级的那个暑假,她和考特妮挥舞着滚轮,把整个房间刷成了泡泡糖一样的粉色。每当有油漆从天花板滴到考特妮的黑色卷发上,她都要大叫一声。炎热的夏天里,她们隔着纱窗抽烟,唱盘放着AC/DC乐队的歌,记得那张专辑叫《权力时代》,一遍一遍地重放,直到碟片都花了,最后只能放出《下一步到月球》这首歌的前几秒。这间屋子现在被刷成了淡紫色,屋里有一个白色的梳妆台和一张双人床——看来这是莫索特家的两个女儿共用的房间。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电影海报,替代了过去齐柏林乐队和范·海伦乐队的位置,但这间房却还是感觉如此熟悉。角落里,是杰西卡·莫索特的尸体,背部和肩胛骨中间被砍出一道深深的伤口,像一张半张着的嘴。

  可怜的女孩,可怜的女孩……

  “你还好吗?”布洛克问道。

  “他们的指甲找到了吗?”莫斯的眼眶含着泪,但她发现这个女孩的手脚指甲也全被拔掉了。

  “你的脸色太差了,”布洛克说,“要坐一会儿吗?”

  “我没事——”

  她身子一晃,布洛克伸手扶住了她的后背。“多谢。”眩晕感还没有消失,又涌来一阵尴尬。挺住,她告诉自己。“我有点……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真抱歉。”

  布洛克把她扶到走廊站稳。“听着,”他关上卧室的门,“谁看到这种画面都会很难受,更别说你这样没见惯谋杀现场的人了。如果你觉得有点腿软,很正常。”

  “我有话要对你说,”莫斯说,“这里……我今晚真的很难受,太可怕了。我来过这栋房子。”

  “是吗?”

  “我从小在这附近长大。”莫斯说,“小时候,我几乎就住在这房子里。这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家。她叫考特妮,考特妮·吉姆。这是她的房间。我以前整天待在这儿。她的床以前就放在那儿。”

  “他妈的。”布洛克脱口而出。

  “我心里很乱,但别担心。”莫斯说,“奈斯特通知我罪案现场在克利特伍德法院街时……”

  她背靠在墙上,手指触碰着墙壁,感到似乎可以从现实世界中抽离,再回到过去看一眼自己的朋友,就像时间未曾流逝,就像她还可以踏进过去那间卧室,那个消失的世界。卷尺手镯、果冻凉鞋、考特妮的背带上的彩色布条。

  “我们以前经常在这房子后面的树林里玩,”莫斯说,“在那儿抽同一根烟。”

  两个女孩在草坪的凉椅上晒太阳,聊着学校发生的事。考特妮父母离异后,母亲和男朋友住在匹兹堡,父亲要上夜班,所以家里只有她们两个。除去考特妮和男生约会的那些个晚上,她俩大多数时间都熬夜看电视,第二天眼睛通红地去上学。有时,她们和田径队的女孩开派对。有时,和附近的男孩厮混。还有几个晚上,考特妮和莫斯会把从商场认识的陌生男孩领到家里来,电视上放着《大卫喜剧秀》,他们就一边喝酒一边调情。

  “天啊,我的初夜就在走廊那头的屋子。”莫斯说。考特妮的哥哥戴维·吉姆——他的脸那么清晰,仿佛初夜只是昨天的事。她上高二时,戴维正读高三。他撩开她的头发,吻着她……“抱歉,不该跟你说这些。”

  “走,咱们去外面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吧。”布洛克说,“你能下楼梯吗?”

  “我没事,等一下就下去。”莫斯说。

  她和戴维的初夜就发生在走廊尽头的小卧室里,与其说是卧室,倒更像是个步入式的衣橱或育儿房。房间里摆着戴维从跳蚤市场买来收藏的刀具,她隐约记得,还有一张《体育海报》里附赠的克里斯蒂·布林克利的海报。躺在那张咯吱作响的单人床上,戴维的手指急切地伸进她的短裤,湿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上。她能想起他熟睡的声音,而她清醒无眠,一直看着月光照进窗户,照亮墙上贴的穿泳衣的模特儿。

  莫斯一直等布洛克下了楼,才打开戴维旧卧室的门。她走进这间卧室,仿佛一脚踏进了宇宙,眼前无限的漆黑中忽然迸发出无数星团。她打开灯——暗暗希望墙上还贴着那幅泳衣模特的海报,柜子上还摆着戴维收藏的刀具。但实际上,这间房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的卧室,墙上贴满了夜光的星星贴纸。愚蠢!莫斯开始后悔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布洛克,她不该胡说八道,甚至不该告诉他自己来过这栋房子。所谓的不专业,就是一瞬间的软弱罢了。这间房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却依然延续着原来的身份——一间孩子的卧室。

  她在房子外面找到布洛克。克利特伍德法院街的草坪结了一层薄霜,停在路边的车的挡风玻璃上也盖了一层烁烁冰晶。隔壁住家二楼的灯已经亮了。

  “案件发生时玛丽安在哪儿?”莫斯问,“有人见到她吗?”

  “所有邻居都认识她,没人见到她。”布洛克回答说:“她从周五开始就不在这儿了。我们在给她的朋友和家人打电话,想找到她在哪儿。”

  “你提到莫索特有一个开着红色卡车的朋友,没有人知道他吗?”

  “没有。”布洛克说,“邻居之所以认识那辆卡车是因为它经常停在这条街上,但莫索特和他那个朋友并不和其他人来往。”

  “咱们先启动安珀警报[2]吧。”莫斯说。

  “万一她很快出现了呢?”布洛克说,“她可能就在朋友家。我们在到处找她。”

  安珀警报在当时才刚刚出现,莫斯心想,并没有像在未来世界那样被广泛运用。“安珀警报能帮我们,”她说,“也许有人见过她。”

  布洛克看了看手表的发光表盘,“莫斯,你的办公室在FBI的刑事司法信息服务部(CJIS)大楼,对吗?”他说CJIS的时候,听起来像“耶稣(Jesus)”。CJIS大楼相当于FBI的中枢神经,是个新近建成的园区,类似于一个透明的空间站,坐落于西弗吉尼亚的克拉克斯堡山区。这座大楼属于FBI,但周围没有部署海军或海军陆战队,莫斯所在的NCIS的办公室在那儿。“你平时就在那里生活?”布洛克问,“克拉克斯堡附近?”

  “嗯。”

  “我妻子拉什达就在CJIS的实验室工作。说不定你们遇见过。”

  “你是拉什达·布洛克的丈夫?”莫斯问道。CJIS大楼的办公室容纳了几千人,但拉什达·布洛克算是为人熟知的了。她是实验室部门的助理副部长。莫斯的办公室在大楼日托中心附近,虽然她不认识布洛克的妻子,但很多个早晨,她看见拉什达开车把女儿送到日托中心,在门口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我可能还看过你孩子画的画呢,”莫斯说,“是布里安娜和贾丝明,对吧?她俩的名牌就钉在我办公室旁边的软木板上。画上是几只紫色的小鸟——”

  “葡萄金丝雀,”布洛克笑了起来,“她俩就喜欢葡萄金丝雀——布里安娜的房间里都画满了。”莫斯能看出布洛克和拉什达很配,拉什达一直笑呵呵的,体型丰满,个子很高。每次当她把这个严肃的男人逗笑了的时候,想必都很幸福吧。

  “所以你是从克拉克斯堡开车过来的?那大概要……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布洛克说着,从外套口袋掏出的信封里摸出一张房卡,递给莫斯,“我们在附近订了几间房。今晚就别回克拉克斯堡了,不然明天一早还得赶回来。”

  “好,我在附近住一宿。”莫斯暗暗打量着布洛克的态度。继他发现了她的假肢,提到自己的妻子之后,他的态度明显柔软下来。

  “深水,”布洛克边说边仰起头看着夜空,密布的阴云让人看不见一颗星星,“我小时候就想当个宇航员。我祖父母还带我去卡纳维拉尔角[3]看火箭发射,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景象,直到我的女儿诞生。”

  莫斯也曾见过那闪耀火光划破黎明的天空,火箭腾空而起,消失在视野中。“每一次发射都是那么美啊。”她说。

  “去睡会儿吧,”布洛克说,“我的团队今晚要通宵了。早上九点大家集合,到时候再接待记者吧。”

  莫斯离开克利特伍德法院街和亨特河的时候,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离这栋房子,这渴望像一根针,往双肩和脊柱里扎。布洛克订的贝斯特韦斯酒店在华盛顿附近,但开去酒店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夏缇尔河旁那家必胜客的停车场。高二那年的十一月,考特妮就是在这儿被害的。这家必胜客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和莫斯上次光顾时别无两样——一间砖砌的半圆拱形小屋,后院的两个蓝色垃圾桶,刚好被莫斯的车灯照亮。考特妮的尸体被发现时,就躺在这两个垃圾桶中间。莫斯算了下时间,离玛丽安·莫索特最后一次被人发现已经过去了将近三十三个小时。玛丽安今年十七岁,考特妮遇害时刚满十六岁。莫斯开到了酒店,一路上想的都是她死去的朋友和失踪的女孩,还有那几具没了手指甲和脚指甲的尸体。是派特里克·莫索特杀了自己的家人吗?他现在在哪儿?

  莫斯的后备厢放着两套衣服和一个洗漱包,专为临时的出差做准备。她到了房间,脱下衣服,摘了假肢和衬垫。皮套里涌出的潮湿气息和刺鼻的汗味让她清醒了一瞬。在没有扶栏的浴室洗澡并不容易。等水热了,她坐在浴盆边上,用腿试了试温度,慢慢滑进热水,坐在防滑垫上。热气蒸腾开来。她把小瓶里的洗发水全挤在头发上,想洗掉那种腐烂物和鲜血的气味。没有拐杖和轮椅,她只能单腿跳过酒店的地毯,倒在离她最近的单人床上,裹紧被子。合上百叶窗,关上灯,整个房间黑暗得不可思议。好冷。她翻过身想尽快入睡,但闭上眼就能看到女人和男孩的尸体,身下是一片血泊,身上是张牙咧嘴的伤口。她的喉咙被一阵恶心和绝望烧得酸酸的。她想起玛丽安——活下去,请一定要活下去——,但她从未见过玛丽安,便只能脑补出考特妮·吉姆的样子。她的思绪追着斧头的刃,砍向骨和肉,砍出一道道张牙咧嘴的伤口。又湿又冷。她辗转反侧,把身下的被单扭成麻花,假肢衬垫的味道从房间那头飘过来,一阵酸臭。她坐起身,在黑暗里摸到了电视遥控器。当地频道正在报道华盛顿郡坎农斯堡发生的灭门惨案。屏幕的亮光刺眼,莫斯眯起眼睛,看着附近房屋的航拍画面,黄色的警戒封锁带,和长着卓别林式小胡子的警方代表在锯木架旁提了提裤腰。

  将近凌晨五点,安珀警报第一次启动。玛丽安·特里西娅·莫索特,十七岁,宾夕法尼亚坎农斯堡人。照片里是一个小麦肤色、一脸雀斑的女孩,穿着毛边牛仔裤和背心,炭黑色的长直发。她和死去的朋友如此相像——莫斯倒吸一口凉气——普通而美丽,留着一头深色长发。莫斯接受过时空穿越的专业训练,早已习惯了在现实世界面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但这次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不一样,整个世界仿佛在自我复制:同一个房子,同样的女孩,循环时间的重复经历。也许两个女孩的相似只是偶然吧,这种概率小得像有了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她已经失去了考特妮,但她还有机会救玛丽安。莫斯在床上躺着,一想到人们正在找那个女孩,心里就掠过一丝安慰:也许已经有人见到她,或知道她身在何处,一定要平安啊,一定——莫斯陷入短短几小时的小睡,梦里,她似乎看到那个女孩的尸体已经冰凉……

  [1]杜邦公司生产的无纺布产品,质地坚韧,保护性强,常被作为防护服的材料。

  [2]一项由执法机构和广播业人士自愿合作实施的通告行动。在发生儿童被绑架事件后,通过启动安珀警报,可动员案发地所在社区协助找寻失踪儿童。

  [3]美国著名的航空海岸,附近有肯尼迪航天中心和卡纳维拉尔角空军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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